三、组诗的结构经营
除了长篇短什,李白在组诗上也特别注意结构的安排。在九百多首诗中,两首为一组的共37组74首,三首以上为24组共148首,二者合共222首,几占其诗的四分之一。特别是三首以上的组诗,意不止而情不能遏,一发而不可收,甚至多达十几首。篇数一多,中间若涣漫无序,一堆散沙,则价值自损。然李白爽朗明快的艺术个性,决不会处于此等病态,何况他是创造性的大诗人,有力量组织鸿篇巨制,在组诗的结构上亦具有相当的艺术魅力。
李白最著名的组诗为《古风五十九首》,篇数众多,内容庞杂,向来被认为非作于一时一地,可不纳入讨论范畴,以上所统计者亦不计入。《拟古十二首》《感兴八首》各首内容前后不相连属,当非同时所作,情况大致和《古风》相同。七言乐府歌行《行路难三首》其三,北宋蜀刻本题下注谓“一作《古兴》”。时下论者以其三所言功成身退与前二首不类,视前二首为开元十八年初入长安所作,或把其三系于天宝三载去朝前所作。如此划分,亦与李白两次入长安相关。李白去朝是被逐而非自辞,所任翰林供奉,职能不过是点缀升平,作些皇宫行乐词而已,算不上功成,李白当时也不愿身退。所言全身隐退,亦不过是一时的自慰。故此三首应视为一组诗,旧说作于天宝三年初放之时,还是比较妥当。其一的“冰寒川”“雪满山”喻仕途险阻,亦是以下“行路难”“多歧路”深概之因。至于垂钓碧溪、乘舟梦日的热望,以及“长风破浪”、直“济沧海”的自信,因李白自知放还是遭谗被逐[10],亦是自慰之词。此诗愤懑与自信交织,故情感跳荡迅急。其二的“汉朝公卿忌贾生”即为被放之因,亦可见此诗非初入长安所作。“弹剑作客”与“曳裾王门”的“不称情”,是说不愿继续待在京城。诗的后半则以剧辛、乐毅自比,而慨叹世无燕昭王之礼贤下士,故发端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喷薄而出,与其一冰河雪山相应。其三的思想内容本身很矛盾,开篇否定许由、谴责彻头彻尾隐居的“孤高”。李白本是功名心极强的人,这也是其一贯的追求。但诗中所称述的贤达,如伍子胥、屈原、陆机、李斯都是“功成不退皆殒身”,所以篇末称颂张翰提前身退,而“何须身后千载名”。功成不退则身殒,功不成而退则身安,其所以称美后者,亦不过是自我之抚慰,聊遣愤懑而已。三首诗情感由四顾茫然的激烈愤懑,到“曳裾王门”的不欢,再到“秋风忽忆江东行”的平复,是由高到低而至平静,描绘了完整而有变化的心理历程,结构有次第,前后不能颠倒。
同时期所作的《月下独酌四首》,尤以第一首为有名,四首水平参差,特别是第二首过于直白,曾被前人疑为伪作。敦煌写本《唐人选唐诗》与《太平广记》卷二〇一引《本事诗》,以及《文苑英华》均收李白此诗。李白诗本有脱口而出、形同口语的一面,故仍可作其诗看。论者谓此诗“不是采用分析性思维,而是采用浑融性思维”,属于“醉态狂欢的形态”,是一种“非逻辑之逻辑”[11]。若就结构而言,其一言“独酌无相亲”,其二言“但得醉中趣,勿为行者传”,其三言“谁能春独愁”,其四言“穷愁千万端”,四首以独酌为表,以言愁为主心骨,其一言愁之因,其二言其愁不宜为外人道也,其三言耐不住独愁,其四言穷愁万端,只能以酒对付。四首中间虽有波折,然阶梯分明,前后不能颠倒,孤独与不可解脱的愁绪弥漫始终,由轻到重,愈言愈显。
在李白组诗里,最引人注目的当是他的绝句组诗。绝句是李白最为擅长的诗体,体制轻盈,可以一时连作多首,所以在他的组诗中,数量之多亦引人注目。《横江词六首》《秋浦歌十七首》《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上皇西巡南京十首》《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别内赴征三首》《越女词五首》《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其中除了《秋浦歌》其一、其二、其三为古诗,其余均为绝句。另有《清平调词三首》,亦为绝句。凡10题64首,数量占其组诗凡24题148首篇数的将近一半。这些诗虽然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然在组诗结构上,大都具有一番匠心与组织,值得我们注意。
《清平调词》背景为宫闱故事,风格雍容华贵,流传很广。其一的“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言杨妃美如仙子;其二则喻为汉宫“飞燕倚新妆”,其三“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是说她可以使君王消释无限春愁。三首合观,前二首像谜面,末首犹如谜底。沈德潜说:“三章合花与人言之,风流旖旎,绝世丰神。或谓首章咏妃子,次章咏花,三章合咏,殊近执滞。”[12]或谓的两分一合的误解,正是对此组诗以人似花合咏的结构特征的疏略。
《横江词》亦有次第,先总言横江风高浪大之“恶”,次从地理险要与海潮倒涌言南渡不易,接言白浪如山,狂风忽吹,船夫亦感险恶。其四言到了八月更是“涛似连山喷雪来”,比起平时的“白浪高于瓦官阁”更为险要;其五借津吏发问再次渲染“如此风波不可行”,最后总言“公无渡河归去来”。由“横江恶”起,以不能渡河收束,中间四首分作四次渲染,从海潮、船夫、海神、津吏层层分写,盛陈风波之恶,意如贯珠,不可分割。
陪李晔、贾至游洞庭五首,则以月夜之时间为经纬,其一从“日落长沙”湖天浩渺言起,其二的“夜无烟”“赊月色”,则月未升而已始游。其三“元礼同舟月下仙”,为月下之游。其四的“秋月辉”“早鸿飞”,言“秋月未沉,晨雁已起”(唐汝询语),言通宵游,已至晓月。其五“淡扫明湖开玉镜”,言晨雾淡扫,明湖如镜,君山如画,则为夜游结尾。全组诗由昨日“日落”开始,至次日天亮结束,中间三首均就月色写来。前人曾言:“游湖于今日之晡,而月,而月下人,而将晓月;想客散于明日天晓以后,故尾不言月也。章法极有次第可观。”[13]颇能勾勒出其诗章法脉络。至于《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一“醉后发清狂”,先点明题目。其二“湖心泛月归”,亦为夜游。其三以“铲却君山好”突发奇想,以“醉杀洞庭秋”收束。三首亦有次第。
《秋浦歌》前两首带有总冒性质,以下15首分咏各种景观,除了前两首与其十为五古,其余均为五绝,内容亦无先后之分,结构一目了然,并无多少安排。与之同类型的《姑熟十咏》,均以三字为题,多取地名与景点名,或者采用移步换景,或者如杜甫绝句组诗《漫兴》之类,并无次第。笔者未到过那里,亦未可知。论者亦谓此诗为赝作,或谓在真伪之间。今观十首均为五律,整齐如此,似与李白风格不类。
《宫中行乐词八首》为奉召应制之作,颂美谀词,亦无甚次第。《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一言永王出师为奉命之举,为全诗总冒。其二以谢安自喻,愿为永王李璘“谈笑静胡沙”,表明从璘目的。其三言璘军纪律严整,其四言回军至金陵,充满春意。其五言玄、肃二帝蒙尘,诸侯不救,故永王发兵。其六言驻军北固山一带,长江两岸旗帜鲜明。其七言战舰森罗,水陆并进。其八言永王军讨伐安史,如王濬伐吴,会一举成功。其九夸饰军威超凌秦汉,其十言永王最初使命是“扫清江汉”,末首言永王平叛必定成功胜利,必入长安,以此收束全诗。此组诗有起有收,按事之原委与时空移位经营先后,结构颇为精心,措语亦为豪迈兴奋,其二、十二尤为名作。然却为后来兵败入狱埋下祸根,这也见出李白政治上缺乏深虑的一面。
《奔亡道中五首》作于安史乱起的肃宗至德元年(756),其一言己如苏武、田横,处境艰难,无家无朝可归。其二言中原沦丧,官民流散易服。其三言想逞鲁仲连之志,为国排难解纷。其四言面对大乱,只能似申包胥恸哭,悲苦愁绝。其五言面对江南湖水,行道迷茫,不知将奔于何所。前二首先言乱局,中二首言心志不逞而愁哭无奈,末首点题,行远道迷,不知所至。五首安排由局势而自己,再至眼下奔亡途中,次第井然可观。
《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为七绝组诗。其一为“西巡”之总冒,以下至其六言成都与长安没有什么两样。其七、八、九言锦城俨然为“帝王州”,末首言返长安,结束全诗。次第有序,脉络亦可寻究。
《拟古十二首》当为模拟《古诗十九首》,发思妇、游子之叹,以及对生命流逝的感悟,还有及时行乐与游仙之词,内容不相连属。《感兴八首》多游仙之辞,散漫亦同《拟古》。《寄远十二首》为寄内或代内之寄赠,是漫游长安、洛阳等地随时所作,并非作于一时,亦无从论其前后结构。
《越女词》为五绝组诗,一写形貌,二言荡舟,三写采莲棹歌,四言月夜幽会,五言新妆奇绝,次第井然,可谓囊括越女生活的全部。在自然流走中,体现了李白诗“清水出芙蓉”的一面。
总之,李白组诗,多为短什的组合,像《行路难》那样较长的篇幅较少。在结构上,也显得清晰明朗,其中尤以五七言绝句组诗为出名。然缺乏像杜甫那样的重大题材,如“三吏三别”、《秦州杂诗二十首》《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以及结构的严密经营,至于七律连一组亦无。这大概是李杜区别的一个方面。
[1]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3页。
[2] 乾隆等选评:《唐宋诗醇》卷六,中国三峡出版社1997年版,第92页。
[3] 陈沆:《诗比兴笺》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页。
[4] 高棅:《唐诗品汇》卷二十六,引范椁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85页。
[5] 统计数字,见薛天纬《唐代歌行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180页。
[6] 沈德潜《说诗晬语》,第208、209页。
[7] 《唐宋诗醇》引吴昌祺说:“言子云不能自守,则反为小人所嗤,谓以子云自况非也。”其实李白对扬雄每有崇敬之情,《古风》其四十六说“独有扬执戟,闭关草《太玄》。”《温泉侍从归逢故人》:“子云叨侍从,献赋有光辉。”《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还山留别金门知己》:“方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或言扬雄甘于寂寞,或多以其人自喻。偶有微词者,如《侠客行》:“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然李白对屈原、陶渊明,甚至于鲁仲连,亦复如此,实随笔所至。
[8] 杨义:《李杜诗学》,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437、438页。
[9] 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集》,元刊本。
[10] 李白《答高山人》:“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为宋中丞自荐表》说:“为贱臣诈诡,遂放还山。”至于范传正《李公新墓碑》所说“既而上书请还山”,则与李白所言相左,似为李白回护之词。
[11] 杨义:《李杜诗学》,第89、90页。
[12]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二十,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5页。
[13] 朱谏:《李太白诗醇》引潘稼堂语,见陈伯海《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中册第6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