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句型的参差多样与功能特征
李白在题材上的多样组合,很可能受到李颀写人物的歌行诗影响,由送行与人物诗的组合,变为三组合,甚或四、五组合,然在句式的参差变化上却是一花怒放,上法汉乐府的杂言与汉魏晋民间歌谣,包括《诗经》《楚辞》、汉赋,全方位兼容而成为诗史上第一位句式最为多变的大诗人。若从汲取的广博程度看,与杜甫很类似;如从句式多变看,在盛唐可谓是独木撑天。
在李白145首歌行里,非齐言者84首,有三种及以上的参差句为45首,两种参差句者39首,齐言歌行61首。非齐言占总数的58%,至于有人说齐言歌行占绝大多数,不能尽信。其中二言句两句,仅见于《日出入行》。六言共24句,算其中少者;三言至七言用量大,八言14句,九言30句,十言10句,十一言7句,十三、十五言各1句[19]。凡九言及以上者,多因句首冠以“君不见”“君不能”与“弃我去者”之类词组,或者句首冠以复言虚词,再加上赋体式句子,后者如《鸣皋歌送岑征君》“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于夔龙蹩躠于风尘”,《蜀道难》“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十三言句,仅见于《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杯》“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十五字句,仅见于《鸣皋歌送岑征君》“吾诚不能学二子沽名矫节以耀世兮”。仅从这两句看,虽长而仍不失流畅,且有浩然之势。
凡是一首中有三种句型者,主要以三、五、七言为主。凡有四种句型以上者如下表:
表1凡22首,较短之篇只有《幽涧泉》14句,其余均为16句以上的长篇大制。略多于50句与60句者各1首,略多于40句者4首,略多于30句者2首,略多于20句者7首,略多于16句者5首。可见句型越参差则篇幅越长。其次,绝大部分名篇多在此内,换句话说,句型变化越多,对李白来说,越能发挥奔腾跳跃之感情,以下再看常见的三、五、七言三种句型与较多的十言与十一言在各篇出现的多少。
表1
表2
表2凡23首,略多于40句者2首,略多于30句者1首,略多于20句者6首,略多于10句者4首,7句与8句各1首。三种句型的歌行,长篇相对要少些。句型主要集中在三、五、七言。六言与八言各有1句。如果与表1对照,四种句型以上者,主要以三、四、五、七、九言为主,其中句数最多者仍然是三、五、七言。换句话说,表1四、九言数量大,篇幅大者句型种类愈多。
有两种句型者凡39首,其中三言与五言者12首,五言与七言者24首,其余3首分别是《行路难》其三为七言与十言,《临终歌》为六言与七言,《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为四言与七言。
综上可见:三、五、七言为基本句型,次要者为四、六、九言。以下就主要的句型,讨论其功能与组合方式。
先看三言,三言句短促,句意明快,节奏显明,夹在长句诗中有醒目的作用。李白没有三言式的齐言诗,但有43首歌行都用了三言句。一是用于首末,如《长相思》发端的“长相思,在长安”,结尾的“长相思,催心肝”,起到开门见山与首尾照应的作用,也突出中心主题。《夷则格上白鸠拂舞辞》发端连用四个三字句:“铿鸣钟,考朗鼓,歌白鸠,引拂舞”,形成排偶,烘染出热烈欢快的气氛。二是用于中间,如《将进酒》“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用呼告手法表达层意的递进,对上下整齐的七言也起到了调节作用,使这支“饮酒歌”达到情感的高潮。它如《上留田》《夜坐吟》用四句或八句三言句,显得更为急促。三是用于开篇几个七言句后,或结尾几个七言句之前,使整篇结构前后匀称,而且句型灵活。如《襄阳歌》前之“鸬鹚杓”“鹦鹉杯”,后之“舒州杓,力士铛”,这些醒目的专有名词,就和表达饮酒的七言长句配合出热烈的气氛。《梁园吟》末尾:“酣驰晖,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三个三言句表示此诗将要结束,而两个七言句则在人生易短、富贵虚无外又发出希望。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把两个三言句与一个七言句,组合成一个独立完整的句群,既出境界,又具有发抒情感,或描写与叙述的功能,由明快而到悠扬,富有声调摇曳的审美特征。加上所处位置不同,又有领起或收束的种种作用。如《下途归石门旧居》结末:“挹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三句依次叙述、言情、描写,后之七言句是对首句的描写,又与次句协韵;或者描写在前,叙述置后,如《白纻辞》其一发端:“扬清歌,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先以描写烘染形象气韵,然后以叙述点明歌者身份,此与上例用于结末者不同,具有先声夺人的引发效果。《鸣雁行》同样用于发端:“胡雁鸣,辞燕山,昨发委羽朝度关”,前两句叙述,后之长句为叙述性的描写。《襄阳歌》结末七言句前的“舒州杓,力士档,李白与尔同生死”,前两句为呼告,最后长句加上“与尔同”,三个句子就拧得紧紧的,如一口气说出。或者反复紧促中亦复流畅,《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亦用于同样位置:“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呼告与尊称领下反问句的惊心描述,两个句群又构成偶对的大句群,愤慨之气不可遏止。《下途归石门旧居》发端“吴山高,越水清,握手无言伤别情”,中间又有“隐居寺,隐居山,陶公炼液栖其间”,与上举开头三句,相互遥应。其他如《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临江王节士歌》等都使用了这种句群。这种句群倒过来则是七、三、三句,如《代美人愁镜》其二:“藁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如年。”这种三、三、七句群对宋词影响甚大,如陆游《钗头凤》发端“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倒过来则为七、三、三句,苏轼《江城子》结尾“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晏幾道《鹧鸪天》的过片“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这种三、三、七句之所以在多种词牌中出现,是因为它有显明的音乐节奏。
三、三、七句,还可变为三、三、七、七句,形成长短两组相等的四句。由原来急促转入悠扬,增加了些停顿与修饰。如《久别离》:“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揽结,愁如回飙乱白雪”,《元丹丘歌》:“元丹丘,爱神仙。朝饮颍川之清流,暮还嵩岑之紫烟。三十六峰长周旋。长周旋,蹑星虹,身骑飞龙耳生风,横河跨海与天通。我知尔游心无穷。”就是由两个如此句群,各带一单句,便组成这首诗。其他如《白毫子歌》结末四句,《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前段,也同样使用这种句群。
三、三、七句群,在汉乐府《战城南》《艾如张》《君马黄》《圣人出》曾出现过。《平陵东》前后用了三个这样的句群,中间夹置两个七言句,便构成一首诗。开头的“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而且句句协韵。汉人伪托的宁戚《饭牛歌》:“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逢尧与舜禅。短布单衣裁至骭,长夜漫漫何时旦”,就是在后边多增加了两个七言句。曹操《陌上桑》前后用了三个这样的句群,曹丕同题与《大墙上蒿行》、曹植《当来日大难》《平陵东》都有使用。而在汉晋民歌童谣中更为常见,诸如汉桓帝,晋元康年间,蜀中、永嘉、长安、凉州、历阳,都曾出现三、三、七句童谣或民歌。鲍照《代白纻曲》其一、《代淮南王》《代雉朝飞》《代北风凉》,陈人陆琼《长相思》,也都用过这种句群。李白对汉魏乐府与鲍照诗有极为特殊的兴趣,对童谣亦复如此,《襄阳歌》就说过“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所以在他的歌行里大量使用,而且加以变化。杜甫《兵车行》发端也用过,但不过是偶尔为之。
七言句是歌行最基本的句型。初唐以铺排偶对为常见,李白歌行奔放流走,以气势见长,自然少用偶句。像《行路难》其一用了六句偶对算是多的了,而同题其二仅两句。他的偶对有一个特点,就是两句话的意思相当于一句话,带有连续冲击性,不歇气地发露或奔腾。这和杜甫七律总想一句话说出许多句的意思,刚好相反。李白连用排偶,情绪意韵迅急转换。如上诗其一的“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一会儿非常沮丧,一会儿信心百倍,形成一种跌宕的震荡飞动。他对不偶对的动态感最为热衷,常用两种形式:首先是一句叙述,再接一句描写,先给人以期待,然后达到淋漓痛快的满足。如《公无渡河》的“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叙述加上描写的动态,汹涌而来,势不可挡。《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的发端:“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叙述与描写交错运用,虽属折扇对,而情感跌宕,气势抑塞磊落,不可遏止。或者与五言结合,形成五、七、五、七句,短句叙述,长句描写,短句停顿后则出之浩然长句,如《梦游天姥吟留别》之发端。或组成五、五、七、七句,描写与叙述交错间行。如《行路难》其二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构成描写——叙述——叙述——描写,好像在阻塞中奋力穿行,然气势仍然酣畅。其次,前句是叙述,后句是申说上句末三字。如《长相思》的“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次句两动作描写,专意说明上句之“思欲绝”,带有句意间的层递,情感显得异常饱满。《荆州歌》的“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两句前四字为互文,后句专就上句“足风波”反问,就显豁得多了。《司马将军歌》的“我见楼船壮心目,颇似龙骧下三蜀”,后句好像回答前句的“壮心目”,很有些一鼓作气,又如后浪推前浪。
四言句短,偶数原本就带有稳固性,故多为判断性的议论或叙述。如《蜀道难》“剑阁峥嵘而崔嵬”领下六个四言句,中间夹带两个五言句,静态中带有灵动,专发议论,一篇主题意蕴尽在其中。《鸣皋歌送岑征君》末段以“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两个六言偶句,领下四个四言句:“蝘蜒嘲龙,鱼目混珍。嫫母衣锦,西施负薪”,四喻一气迸发,以议论指斥朝廷局势的昏妄与倒错。《日出入行》又以两个反复呼告与一疑问长句,领出四个四言句,则以叙述为议论,言鲁阳挥戈之违天,不如与自然合一,亦是全诗核心所在。
总之,李白歌行采用了12种不同句型,种类之多,可谓前所未有,叹为观止,而且所施篇数之多亦复惊人。其中仅三言句就有45首之多,四言句有16首,就是不常见的六言也有8首,罕见的九言句亦达20首之多。还有七言、五言的组合,组合的方式多种多样,他的歌行在句型上就形成了一个琳琅满目、百花绽放的“奇之又奇”的世界。他在句型运用上随心所欲而又不逾诗之规矩。“尚气虽已成为盛唐歌行的共同特点,但李白乐府歌行气势之飞动豪逸、变幻超忽,无人可比。其原因在于他已超越了探索字法句式的必然阶段,进入了以气势驱驾文字的自由境界。”[20]有了这些微观的调查与分析,我们对他探索句型的“必然阶段”与“自由境界”,就会有更清晰而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