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三大家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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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句式的集成与变化的多样

句型是就字数而言,句式则是对表现形式而言。李白歌行除了句型上极尽变化之能事外,句式也到了“大而化矣”的“自由境界”。因而“无论是初唐重叠反复的修辞手法,还是盛唐兴起的散句,抑或骚体,古文句式,到他手里却毫不费力地把握住文字内在的韵律和节奏感”[21]。不仅如此,还有赋体句、反问句、疑问句、散文复句、特意构造九字以上的长句,以及用不同句式经营的发端,包括各种修辞与句式千变万化的组合,亦呈现出一个灿烂夺目、光彩四射的艺术世界。

首先引人注目的是骚体句。龚自珍说:“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其斯以为白之真原也矣。”[22]思想上的包容性,也体现在语言上的多方汲取,集为大成。《庄子》的句型复杂多样,从《齐物论》风赋一节,《养生主》庖丁解牛,就可见出;而结构之“断续之妙”与跳跃性,即无端而来,无端而去,对李白都有极大的影响,句型之多样已见于上文。而屈原之辞作想象奇谲、开合抑扬、深挚哀怨,“沉痛常在转处”(刘熙载《艺概》),摇曳的句式,对李白亦有全方位感召,这里只讨论对“兮”字句式的汲取。“兮”字在《离骚》里只用于单数句末,《九章》大多数同于《离骚》,其中只有《橘颂》见于偶数句末。《九歌》则用于每句之腰。《诗经》也有,如《卫风·伯兮》首章之用于句末,《陈风·月出》见于全诗每句之末,它如《齐风》的《还》《东方之日》《猗嗟》等。李白合庄、屈以为用,对屈辞最为热衷,也体现在歌行里大量运用“兮”与“之”字句。《远别离》除起首六句与结尾四句外,中间有八句用于句腰,且与无兮字句交错间行,并用与屈辞构词法相同的“日惨惨”“云冥冥”“雷凭凭”。即使长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以及句腰有“之”的六句,均从屈辞中来,一片幽杳渺荒、断续迷离的忧愤,最具屈骚与《九歌》风味。《鸣皋歌送岑征君》发端“若有人兮思鸣皋”,即从《九歌·山鬼》起句而来。十个句腰有“兮”字句,分别布列于首尾与篇中,且在上下句中均用于句腰;另有“兮”字分别用于单数句末与句腰,还有用在两个长句之末,一个用在偶数句末,让人目不暇接。另外,有九个“而”字句用在句腰,而八个“之”字句主要集中在前半。还有四个“于”字句与“以”字句。以上句式有重叠,也有单行,种类之多,位置之变化,相互之交错穿插,更让人眼花缭乱。句腰使用的“而”“之”“以”“于”并为屈辞之习见句式,以屈辞“之为心”“之为气”到了何种程度!以屈辞句式写游仙更是李白长技,《梦游天姥吟留别》中间游山、游仙之词用“兮”字凡八句,又杂用“之”“而”“以”句,此篇主要取法于《九歌·山鬼》。其他如《寄远》其十二的三个“兮”字句与四个“之”字句,《代寄情人楚辞体》带有“兮”与“而”字各六句,五个“之”字句,两个“以”字句,一个“于”字句。对屈辞之宗法此仅就所用虚词句式而言。至于不从句式看,如《古风》其七“客有鹤上仙”、其十九“西上莲花山”、其二十“昔我游齐都”、其四十一“朝弄紫泥海”以及《梁甫吟》《飞龙引》《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幽涧泉》《临终歌》等,无不受到屈辞的沾溉。

另外,《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的疑问与反问的句式共七个,从首至尾络绎分布。每一问句出现即转入一层,全用一拓一展,组成全诗48句的层次骨架。前人谓“如神龙夭矫九天屈强奇攫”(延君寿《老生常谈》),实际上似乎受到屈辞《天问》之启发。

其次,李白的歌行还采用了不少赋体句式,并扩展到以长句为主,主要用以描写物象,使全诗句式增加变化。如《蜀道难》的“上有”“下有”两个九字句,夸饰山高而险,为人所熟知。《长相思》的“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灞陵行送别》的“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均属汉赋多方位铺陈的简化。再如“于”“亦”“之”字等句,此类与屈辞有别,往往形成相同虚字的偶对。如《日出入行》的“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襄阳歌》的“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的“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极”,《元丹丘歌》的“朝饮颍川之清流,暮还嵩岑之紫烟”(此类亦见于屈辞),均与骈赋偶句密切相关。三字句排偶连用,如《夷则格上白鸠拂舞辞》发端四个三字句,均为动宾结构,很得汉大赋之格调。《夜坐吟》中间八个三字句:“金钅工灭,啼转多;掩妾泪,听君歌;歌有声,妾有情;情声合,两无违。”四字句连用,散偶间行,如《上留田》中间有四个三字句,结尾又连用六个四字句,古拙的汉赋里常有大段的此类句式。他本人是赋的作手,既有《明堂》《大猎》《大鹏》的千字大赋,又有《剑阁》《拟恨》《惜余春》《悲阳春》《悲清秋》的言情小赋,在盛唐诗人中可谓赋的第一作手。所以,以赋句入诗,自在性情之中。

再次,使用散文句与散文复句习用的表达前后关系的虚词。我们熟知杜甫以议论为诗,形成以文为诗的倾向,其实李白诗于此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战城南》结尾“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上云乐》的“大道是文康之严父,元气乃文康之老亲”,则借对偶化散为整。《日出入行》的“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结尾“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还有中间的“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有了这些句式,此诗便有些像“散文诗”,或是标准的“以文为诗”。《东山吟》结尾“彼亦一时,此亦一时,浩浩洪流之咏何必奇”,《酬殷佑明见赠五云裘歌》的“文章彪炳光陆离,应是秦娥玉女之所为”,就全靠前句诗语淡化后句的散文性。此类散文句,在李白诗中不少,同样主要用来议论。

至于复句单音虚词或者复音虚词,前者或与动词组合,李白诗运用更为广泛,不仅以之连缀上下两句,而且表达两句间种种复杂关系。如《蜀道难》的“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行路难》其一“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同题其三“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岂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八句中均有虚词,不仅呼应,且作偶对,而且位置多有变化。《上留田》的“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胡无人》的“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守四方”,《山人劝酒》的“歘起佐太子,汉皇乃复惊”,《于阗采花》的“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翻在深宫里”,《中山孺子妾歌》的“虽不如延年姝,亦是当时绝世人”,《……雉子班曲辞》的“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或在句首,或在句中,或两句所在位置参差,或单、复音合用,不一而足。

其他如《久别离》的“况有”“使人”,《白头吟》的“宁同”“不忍”“但愿”“岂惜”“将”“因”“故”“任”“谁使”“而来”“且留”“或有”“岂”“已”,《鸣雁行》的“良可”“何为”,《凤笙》的“始闻”“复道”“欲叹”“更嗟”“讵堪”“未忍”“重吟”“却奏”,《猛虎行》的“非关”“不为”,《少年行》的“尽为”“皆是”“且”“何须”“看取”“何用”,《襄阳歌》的“若变”“便筑”,《江上吟》的“若”“亦应”,《侍从宜春苑……》的“始向”“还过”,《玉壶吟》的“虽爱”“无奈”,《豳歌行……》的“竟谁”“何处”,《扶风豪土歌》的“不倚”“岂顾”,《同族弟金城尉……》的“却顾”“便欲”,《梁园吟》的“却忆”“因吟”;“岂假”“且饮”,《鸣皋歌送岑征君》的“若使”“奚异”“诚不”“固将”,《峨眉山月歌……》的“一振”“还弄”,《江夏行》的“为言”“得免”“谁知”“令人”“自从”“何曾”“只言”“谁谓”“一种”“独自”“便”“只”,《驾去温泉宫……》的“忽蒙”“直上”,《上李邕》的“假令”“犹能”“犹能”“未可”,《流夜郎赠辛判官》的“自谓”“宁知”,《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其一的“初入”“独在”“当时”“却来”,《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的“不作”“无所”“既”“亦”,《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的“还听”“却欲”,《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忽”“恍”“且放”“须行”“安能”“使我”,《白云歌送友人》的“还”“亦”,《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的“谁肯”“犹来”“与君”“于余”“犹闻”“更是”“岂是”“便欲”,诸如此类,无论大小篇制,无不可见。特别是大篇如《行路难》其三、《白头吟》《江夏行》,绝大部分都用呼应之虚词。这些复句虚词,对于上下句的流动驰走,关键甚大。在盛唐诗人中,李白歌行运用虚词当为最多。鲍照乐府歌行已开虚字句头勾连的先河,此后齐梁至初唐“七言乐府句意的连接和转折时常靠五言加一个虚字和一个动词(另一个虚词)所组成的双音节句头”[23]。李白歌行继承鲍照、齐梁以至初唐这一特点,虚词不仅用于句首,更多的是用于句中,而且位置变动不居,根据语意要求不停调节,并且所用虚词无论单双音节种类与次数增加甚巨,随心而生,极尽变化。钱锺书说:“盖周秦之诗骚,汉魏以来之杂体歌行,如杨恽《抚缶歌》、魏武帝诸乐府、蔡文姬《悲愤诗》《孔雀东南飞》、沈隐侯《八景咏》,或四言,或五言记事长篇,或七言,或长短句,皆往往使语助以添迤丽之概。而极其观于射洪之《幽州台歌》、太白之《蜀道难》《战城南》。宋人《杂言》一体,专仿此而不能望其项背也。”[24]钱先生所言,主要就五言而言,且仅限于单音虚词,李白七言实则更多。七言句长而空间大,容易增入双音节虚词。钱先生又说:“唐则李杜以前,陈子昂、张九龄使助词较夥。然亦人不数篇,篇不数句,多摇曳以添姿致,非顿勒以增气力。唐以前惟陶渊明通文于诗,稍引厥绪,朴茂流转,别开风格。”[25]钱又指出五言用助词“太白独多”,并举用“而”字五言句五例。如果说五言虚字多用于摇曳生姿,而李白七言则多用于“顿勒以增气力”,而且数量剧增。

至于特别长的句子用虚词“顿勒以增气力”就更鲜明。这些句子虚词非至一二用,作用即在于摇曳、停顿而长气浩然。如《鸣皋歌送岑征君》的“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乎夔龙蹩躠于风尘”“吾诚不能学二子沽名矫节以耀世兮,固将弃天地而遗身”,一句虚词多四见。《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的“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这种长句全靠实词支撑,而以“君不能”冠于句首,加上虚词的顿挫,使句子摇曳而增气力。《飞龙吟》其二的“载玉女,过紫皇,紫皇乃赐白兔所捣之药方”,此借句式的散文化而加长,加上顶真与上句叶韵,而浩然流荡,一气旋转。

呼告句、感叹句,冠于句首的呼告词与问句,以及句中所含人称代词“尔”“汝”“君”与“我”“余”句的增多,也使李白歌行不仅骤增气势,醒目显豁,而且句式显得丰富多样。初盛唐歌行每有见用,而李白歌行所用最为广泛。如《梁甫吟》先以“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发问领起全篇,然后以两个“君不见”各自领起两大节铺叙姜尚与郦食其风云际会,在结构上不仅做到了层意递进,亦为下文“我欲攀龙见明主”“阊阖九门不可通”作了转折的铺垫与对比。《将进酒》以两个“君不见”发端,分别领起两个奔泻流荡的七字感叹句,以时不我待的紧迫感震动全篇;中间的“岑夫子,丹丘生”的人名呼告,再次激发进酒莫停的豪兴。末尾又以“五花马,千金裘”的准呼告,焕发出以此换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莽荡心绪。首尾中三处领起三层铺叙,形成了饮酒“三部曲”。《日出人行》的“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有感于天长日短,把呼告、反问与“汝”凝结在一起,一气发出像屈子《天问》那样的浩然长叹。《北风行》反问“日月照之何不及此”置之开端两句后,又以“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的感叹煞尾,包前裹后,囊括全篇,以发对安禄山尾大不掉挑起边衅的忧愤。《鞠歌行》以“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置于开头两格言句之后,又以“平生渭水曲,谁识此老翁”置于结尾两句之前,对抒发怀才不得用的一腔愤懑,起了关键作用。《鲁郡尧祠送吴五之琅琊》连用七问句作每层结构之起结,已见于上文。而在第三句反问:“深沟百丈洞海底,那知不有蛟龙盘”后,紧接以“君不见,绿珠潭水流东海,绿珠红粉沉光彩。绿珠楼下花满园,今日曾无一枝花”,以反问领起,以呼告顶答,加上“绿珠”的反复,一气滚动,间不容发。《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前节奔题,次节即以两个“君不能”呼告长句发端,揭露权贵跋扈;第三节又以“鱼目以笑我”领起,抨击是非不分,末节复以“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发起,结尾又以两“君不见”句,斥责李林甫对李邕、裴敦复的迫害。全诗四次呼告与“我”“余”“君”结合划分层次起结,使48句长诗节次历历分明,气势酣畅犀利。

李白歌行以第一人称为主体,大量的第一人称代词加强了情感的气势与力量。《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自首至尾用了8次“余”或“我”,又用了7次“君”络绎其间,“以离合为经纬,以转折为节奏,结构极严而神气自畅”(《唐宋诗醇》语),把四次离合勾勒了,则与这两种人称代词密不可分。《江夏赠韦南陵冰》发端,在“胡骄”“胡雏”两句背景铺叙之后,则用“君为张掖近酒泉,我窜三巴九千里”领起全篇的悬隔与相逢。又在末尾两句之前出之:“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则合“我”与“君”反复发唱,与前呼应,又与中间“赖遇南平豁方寸,复兼夫子持清论”勾连。屈子《离骚》用第一人称77次[26],李白继承了第一人称的屡用,对扩展到与第三人称的合用,在抒情与结构上都起到重要作用。

大量使用独立单句与单句数结构,也是李白歌行又一显著特征。单句的动态性,既有独木撑天的收束效果,又有动态性的领起作用。《乌栖曲》以彻宵达旦揭露宫中寻欢作乐,前六句历叙“乌栖时”“山衔日”“漏水多”“月坠波”的通宵歌舞,末了以“东方渐高奈乐何”单句收束,前四字以旭日升承接上文,“奈乐何”以感叹结尾。末了缀此单句,“便成哀响”(锺惺语),显得“格奇”(沈德潜语),且有不尽之妙,而此诗缘此亦成名篇。《白纻辞》其一、其三均为七言七句,亦同此格。《元丹丘歌》分作两节,先以三、三、七、七句起,以“三十六峰长周旋”结;再以此式反复,末尾仍以单句“我知尔游心无穷”既结束此节,又收束全诗。犹如宋词中的上下两阕,既参差而又匀称。属于单数句诗的《荆州歌》短至五句,前两句以反问领起水路多艰,中二句言茧成缫丝,而引起“忆君头绪多”,结以单句“拨谷飞鸣奈妾何”,同样有言尽而意不尽之妙。在长诗中又以单句领起新的一层,有勾划结构与领起本层的双重作用。《蜀道难》在描写山高水险之后,则以“剑阁峥嵘而崔嵬”单句,领下八句持险割据的危害,单句于此发挥提纲挈领之用途。《梁甫吟》在对姜尚、郦食其两番叙写后,则以单句“我欲攀龙见明主”领起,由人及己,而发抒自己遭遇的阻塞。《忆旧游……》叙及第二次聚散时即说:“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分飞楚关山水遥”,以单数句暂告结束,同时又以第三句领起下文。以下转到“余既还山寻故巢,君亦归家度渭桥”,“分飞”句起了两节间的枢纽转动作用。《梦游天姥吟留别》结末以“别君去兮何时还”问句领起,此为单句,以下接以复句:“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以“且放”“须行”一气呼应作答,紧密无间。“安能摧眉折腰”两句酣畅而淋漓,此六字尤为精彩醒目。《远别离》叙写舜与娥皇、女英之离别,为了暗示对玄宗王朝的担忧,突接一句“我纵言之将何补”,以反问单句把传说与现实一下子连接起来,同时又领起以下两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接又缀一单句“尧舜当之亦禅禹”,以示惊动。这四句以单句为起结,可谓变动不已。《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先以六句言喜好游山寻仙,接以单句“庐山秀出南斗傍”领起,然后接以“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描写如何“秀出”,属于一点两染,组合得法。特别值得留意的是《长相思》居中的单句,使此诗在结构上具有横岭侧峰的多变性。全诗13句,居中之“美人如花隔云端”不仅承上启下,而且把全诗分成两层,成为3、3、7、7、7、7言句与7、7、7、7、3、3言句的回环匀称的两部分,结构玲珑剔透,惜乎自古迄今尚未发现单句在结构中的奥秘。

总之,李白歌行在句式上千变万化,加上在句群或者全诗结构所起的种种作用,既显得流走自然,又见出匠心独运,给他的歌行平添了别样的若许风采。

综上所论,题材的多种嫁接组合,而形成层意的飞跃与主题的多义。句型极为长短参差之能事,而使感情淋漓酣畅地得以发抒。句式的多样繁复又引发句群与结构的多样变化。再加上顶真、反复、双似对、回文对,关键词的络绎奔奏,精彩绝出的比喻,称心而发的天才夸张,冷峻而激切的对比,长气浩然或狂飙突起的发端,李白歌行确实以天风海雨,大江浪涌的呼啸奔腾,呈现出无与伦比的风采。杜甫以激昂而质实的歌行变调,来诉说人世间无尽的不幸事;李白则以奔放激越或流畅自然发抒不尽的胸中不平。在歌行的创新上,杜甫是变中之变,属于变格变调的全新面孔,而李白则在对齐梁初唐的体制的继承上出之以千变万化,尚属正宗正格。这一诗体也和他豪迈不羁的性格与审美趣味极为吻合,故能达到正中出变,以臻卓绝之境。

[1] 李白歌行包括乐府歌行诗论者不少,郁贤皓《论李白乐府的特质》,《中国李白学刊》1989年第3辑。马承五《李白歌行特征论——兼论歌行的诗体定义与形式特点》,《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薛天纬《李白的歌行》,汤华泉《唐人的歌行概念与李白七言歌行范围》,均见《中国李白研究》黄山书社2005年版。汤华泉《七言歌行体式与李白歌行的特征》,《学术研究》2007年第3期。薛天纬《李杜歌行论》,《文学遗产》1999年第6期。葛晓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发展——兼论歌行的形成及其与七古的分野》,《文学遗产》1997年第6期,亦有讨论,且发明甚多。

[2] 其中《笑矣乎》《悲矣乎》《草书歌行》,前人多认为是伪作,今人在存疑之间,故暂不计入。

[3]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0页。

[4] 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十五,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册590页。

[5] 殷璠:《河岳英灵集》,傅璇琮等编《唐人选唐诗新编》(增订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71页。

[6] 詹锳:《李白蜀道难本事说》,《李白诗论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5页。

[7] 同上。

[8] 同上书,第35页。

[9] 安旗:《〈蜀道难〉求是》,《唐代文学论丛》1982年第2期,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7页。

[10] 安旗:《〈蜀道难〉求是》,《唐代文学论丛》1982年第2期,第172页。

[11] 裴斐:《李白山水诗中的情与景》,《李白十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3页。

[12] 葛晓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发展》,《文学遗产》1997年第5期,又见《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2页。

[13] 松浦友久:《李白——诗歌及其内在心象》,张守惠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页。

[14] 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29页。胡氏《李诗通》卷四亦有相同说法。

[15] 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册316页。

[16] 郭沫若:《李白与杜甫·李白的家室索隐》,《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41页。

[17] 其实,陈沆《诗比兴笺》所说的“‘黄河咆哮’云云,喻叛贼之匈溃。‘波滔天,尧咨嗟’云云,喻明皇之忧危。‘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云云,谓肃宗出兵朔方,诸将戮力,转战连年,乃克收复也”即均为郭老所取。

[18] 沈德潜:《说诗晬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09页。

[19] 以上及下文两表的句数统计,一是有些长句,往往被当作两句,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等,我们均看作一句;此表属于人工统计,个别处容或稍有出入。

[20] 葛晓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发展》,《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第400页。

[21] 同上。

[22] 龚自珍:《最录李白集》,《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55页。

[23] 葛晓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发展》,《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第386页。

[24] 钱锺书:《谈艺录》一八《荆公用昌黎诗》,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0页。

[25] 同上书,第73页。

[26] 参见魏耕原《陶渊明与屈原及〈楚辞〉之关系》,《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又见《陶渊明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版,第2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