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艺术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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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演大戏
——《夜店》

接着排演的第二个大戏是《夜店》。这部戏是柯灵、师陀根据高尔基的名著《底层》改编的,主题思想和大致情节基本上依照原作精神,风格上尽量使之中国化。这个戏是对旧社会血淋淋的写照,它预示着人吃人的污浊社会早晚要垮掉,剧作赋予剧本一个十分积极的意义——黑暗中带来光明,严冬中孕育春暖。我在剧中扮演店主人闻太师,胡宗温扮演老板娘赛观音,田冲扮演戏子,蓝天野扮演老者游僧,狄辛扮演小妹,罗泰扮演小偷,张金玲扮演馒头张,刘景毅扮演破落贵族金不换,宋风仪扮演妓女,此外,还有从其他演剧队和演剧团体转到剧宣二队的苏民、刁光覃、朱琳、辛纯、宋垠等,这些都是新中国成立后创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主力。

二队特请了焦菊隐先生导演这出戏,他是一位对戏剧理论很有研究的专家,对戏剧艺术很有理想,同时又富有经验,他试图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与民族戏剧表演方法结合起来。焦先生排《夜店》时,要求大家重视生活,从生活中体验角色、进入角色,他还提出不仅演员,舞台各部门人员都需要去体验生活。在排练时,他要求演员们生活在底层社会的天桥鸡毛小店之中,去掉表演感,真实地按规定情境,创造出形象鲜明的角色。他对戏的风格、人物形象、舞台节奏气氛都有一个完整的构思。做完案头工作以后,大家就按导演的要求纷纷下去体验生活,全体演员到天桥鸡毛小店住宿,还到八大胡同的妓院里、龙须沟和茶馆、“大酒缸”,到社会的底层去生活、观察、体验。经过一段时间的生活体验,演员们都深入到了角色之中。当时在北京大学任教的美国奥布林学院英文系主任杰飞教授看了《夜店》演出后这样说:“这是改编了的中国化的高尔基的《沉渊》。纵然我是一个不能完全明了华语对话的人,也能看懂这个故事,而且受到它的感动,因为舞台上的动作非常清晰,情节也是显著的。这个戏的各方面都值得最高的赞许,舞台装置和灯光是逼真的,表演一丝不苟,导演在各方面,比如时间、舞台布景上都堪称专家。这个戏的故事是极端悲惨的,但是演成了一个非常完善动人的戏剧艺术,使我这个观众发生崇敬之感。我的愉快在于这个戏剧故事上了舞台的时候,抵消了卑贱悲惨的故事所产生的忧郁。”

《夜店》的演出又一次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通过这次排演,大家在创造角色的水平上有了明显的提高,焦先生为他的导演学派和创作风格也打下了良好基础。

我作为一名演员的收获是很大的。通过《夜店》的整个创作过程,我在创造角色方面感受最深的是要生活在剧本规定的情境之中,按照人物的逻辑去思考行动,要自然真实地积极行动。在体验生活方面,我深入到天桥的鸡毛小店里生活,和妓女、小偷、流氓混在一起,还差一点遭到恶棍流氓的毒打。我买了一瓶二锅头,并学着用了“青洪帮”[1]的暗语,这才逃出了重围。在排练中,我能够根据人物的规定情境,真实自然地、合乎逻辑地行动,能够建立起正确的人物关系,这是演员创造角色的基础。但是导演焦菊隐先生并不满足于此,他要求我寻找人物的外部特征,他要求每个演员都要自己设计人物的装束和手持道具、形体行为的样式,即要求演员对人物外部性格化的塑造。剧本规定店主闻太师是“独眼龙”,焦先生要求我回答:闻太师这个人物的外部特征是什么?我就开始述说那一只眼睛是怎么瞎的,他打断我说:“他一只眼睛怎么看人?什么样式?我要求样式、样式!”在排练中他要求我低着头,从下面歪着脸看人,走路时头往前探着、头带着身体向前走。当我按照他要求的去做时,我忽然感觉到我的形象种子——“饿狼”。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形象:一匹眼睛受伤的饿狼走着,用鼻子帮助眼睛,不停地在寻找猎物。我非常兴奋,我捕捉到了闻太师!我进入闻太师人物形象的精神世界里,通过人物外部性格化的塑造,接近并掌握了人物的内心世界。

在剧场演出中,全体演员和舞台各部门共同创造了一个真实的环境,和观众融为一体。观众相信舞台上发生的事件,和演员产生共鸣,这时观众的反应就非常强烈。我们和观众共同呼吸,观众参加了剧场的创作,我们在同一个节奏中生活,整个演出升华到一个新的艺术境界。演出的成功,使观众得到了极大的美学享受;演出的成功,使我认识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精华。以前我认为斯氏体系就是内心体验,因为那时只能读到斯氏体系第一部《演员自我修养》,这是不全面的。通过演出,我认识到内心体验也就是内部性格化的部分,与外部性格化的部分都是斯氏体系创造完整人物形象的有机部分,都是不可缺少的。创造人物形象,从内心体验入手,从外部形象特征入手,都可以达到创造人物的目的,但必须使二者有机地结合成为一个整体。单纯追求某一方面或者偏爱某一方面,很容易把人物创造引向歧途。在表演理论研究方面也是如此。这一认识的升华对我以后的帮助也非常大,我在中戏教学、在苏联学习性格化问题乃至研究话剧民族化问题时都离不开这一认识。

[1] 当时的黑帮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