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历史的判断
林风眠《归舟》
在发生社会剧变的过去100年中,我们通过现存作品可以观察到的一个客观事实是,这个时期最具水平的中国画家,无一不具备深厚而扎实的传统笔墨基础。他们包括: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徐悲鸿、石鲁、吴湖帆、陈子庄、关良等等。但是,在作品中看不到强大的笔墨表现力的中国画家们,无论是否认同“笔墨”的价值,他们已经在这个舞台销声匿迹,不知影踪。由于绘画史是由时间书写,且由于在世画家和展览性作品还存在无限的发展可能,所以,目前对这些作品没有更高级的比较和评判意义。换言之,只要写的是中国书法,画的是中国画,一旦以历史的眼光加以检验,就会接受“笔墨”为标准的最后审判。
探索中西结合绘画的林风眠和探索油画中国化的吴冠中是在中国出生和汲取营养的优秀画家,众所周知,他们都认真学习并研究过中国画。在第戎美术学院学习时期,林风眠就在院长兼雕塑家YANCESSE的指导下,拥有了欣赏中国传统艺术的眼光。吴冠中则在后期画了大量的中国画,只有在中国画画不下去时,他才回到油画。虽然他们都不算以笔墨为核心追求的中国画画家,但从画面可以看出,他们成熟时期绘画的精神式样并不同于西方,而明显趋同于中国的传统气韵审美,符合中国人的审美情感和趣味。他们通过中西绘画材料、形式的融合与革新,表达了中国气韵美和样式美。他们对西方艺术技法理解精到,对绘画发展脉络认识清晰,对中国绘画韵味把握准确,对画面形式处理唯美。勤奋和多元的认识、整合能力造就了他们作品的不同凡响。按照中国传统绘画的要求,在他们的作品中,虽然看不到墨色深厚的内涵和更丰富的变化,少数的线条略略轻滑,但绝大多数线条开张大气、平和优美、力量坚定、十分耐看,具有很高的质量。
比如林风眠这件名为《归舟》的作品,虽然采用了西方绘画的焦点透视,构图却像中国式的“平远法”。和大写意中国画一样,画面只用了寥寥几笔去高度概括。其中,每一笔,每一根线条都有十足的弹性,就连左上角的大雁翅膀,也画得挺健无比。同时,墨色也有自然的变化。虽然这样的线条还达不到传统中国画大家丰富多变的成就,墨色层次也不够丰富。这样的绘画在形式和色彩上也容易被油画、水粉或者水彩画代替。或者说,以他们为代表的画法,虽然不能称为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绘画,但他们线条质量较高,能够深刻理解中国传统的精神,形式别样,具有独特的创造性。从世界人文绘画的角度看,无疑是开辟了一条中西融合互助的绘画道路,与一个时代的某些发展特征高度契合。黄宾虹曾经展望过未来的绘画发展,认为中西融合是一个趋势,林、吴二人正是按这样的方式在做,他们站在一定的传统基础上,抛弃掉一些过重的包袱,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可能还可以思考的是,不论林风眠和吴冠中名气有多大,也不论他们的作品在形式上具备多大的美学价值,从作品看,由于对墨法掌控的明显欠缺和绘画形式的巨大不同,他们的笔墨价值不可以和同时代的其他文人画大家开展完全的比较。从文学和书法看,二人接受文学、诗歌和书法的训练貌似并不精深,没有将诗书画结合的绘画显然是另外一种新的绘画类型。尽管毫无疑问那是一种创造。只是那些习惯通过笔墨看到中国书画家本人蕴含的思想厚度和精神高度的人们可能会认为,林、吴等人的画作展现中华民族丰厚的文化根基并不充分,受到诗、书、画和哲学滋养的线条与受西方近现代绘画强烈影响的绘画中的线条并不完全相同,林、吴为代表的画风可能更以美术化的形式见长。
在传统文人已经几近消失的今天,有画家提出,国画家并不需要学习书法。这种观点存在的问题是,中国人看不懂画的人太多,但看不懂书法的人却相对较少。不学习书法的画家,一旦在画面上写几个字,就一下被能识别书法优劣的人们看穿他的思想、性格和内涵。试想,一个缺乏思想深度的人,又怎么能画得好画呢。但是,能看懂书法的情况也在不断恶化,常常有人拿着有些名头,质量低劣的书法作品向行内人士询问“好与坏”的意见。现在能看懂书法的人,已经比30年前剧减。书法,似乎逐渐沦为一个个小圈子内自娱自乐和展览体系两极情形。
回到书画的物质形态客观地看,因为存在笔墨技法的要求,相对而言,中国人用毛笔和墨在宣纸写出的线条更为丰富、自然;西方绘画线条相对较为直接、简单,同时不会有墨色那么丰富的色彩层次变化。因为通过中国画家的精妙用笔,质量上佳的水墨和宣纸一旦配合,可以轻松地在数量级上产生远超西方目前绘画色彩变化的墨色变化,这就常常可以听到的,也是中国人独有的水墨韵味。除形式优美而具有浓厚的中国韵味和中国式感情外,林风眠、吴冠中等人的绘画感情真挚而深厚、技法娴熟、形式优雅,虽然毫无疑问属于好的艺术品,但不同之处在于文化含量的丰富和深远度。导致在读书人看来,看不到好的题诗、题跋或印章,只通过画面形式的表达,很难准确地领会这种绘画的寄托。而中国文人绘画则显然不同,读书人只要一读文人绘画中的题跋,就即刻明白画家是想表达些什么。这可以说是中国绘画所独有的,诗歌的形式化表达和绘画的诗意化表现。同时,看画的读书人们还会为画家优美的书法和简练的文字题跋而赞叹道——他的书法和文字比我还好。所以,中国的文人绘画,可以直接让未接受绘画欣赏训练的读书人也能欣赏和理解绘画,并为之赞叹。事情到了今天发生变化,不是专业的画家和美术评论家,很少有人能读懂当今画家的作品了,人们只好诚惶诚恐地听由画家或评论家们解读。人们不能不怀疑,他们是不是变得脱离现实和群众了呢?美术育化大众的作用到哪里去了呢?
总体来说,西方的绘画方式更需要以鲜明的绘画天赋和个性为支撑,中国文人绘画更需要以思维、文学和书法作支撑,即哲学性、叙事性和线条为支撑。中国文人绘画似乎超越绘画,不在意绘画本身了。东西方绘画在以往是经纬分明的两条大道,但在信息、文化和社会交融的情况下,必然会产生行业的交集和艺术发展的交集。包括绘画与其他专业的交集,正如中国文人绘画在元代的跨越式发展那样,强化了文人和绘画的交集。在目前的中西社会交融时期,绘画将与很多专业产生交集,有待于学贯中西,洞察时代变化的艺术家和非艺术家们努力探索。
在近现代时期,传承中国绘画正脉的最高成就者毋庸置疑是齐白石和黄宾虹。齐白石诗、书、画、印俱能,山水、人物、花鸟样样皆精,写意和写实能力兼备,格局宏大,气息俊秀,线条老辣。不仅有大量浪漫的超现实主义作品,而且还有不少极具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书法和绘画均展现了高超的中国式笔墨技巧,极为自然地表达出画家强大的内在精神。而黄宾虹以更加纯粹的笔墨写意作为绘画的核心要素去表现自然物象,展现了一个对传统学问理解极为丰厚的中国人所能够达到的最高笔墨技巧。其90岁左右的山水画形式还具备了极其现代的形式主义特征。但是,由于深刻地理解笔墨有很高难度,能接纳十分现代的形式需要很大的胆魄和开放的襟怀,因此,不仅在当时能够理解黄宾虹绘画的人不太多。即使到现在,要理解黄宾虹的绘画依然困难重重。有着很高美学素养的傅雷,似乎也不认为黄宾虹90岁左右一片漆黑的绘画作品是优秀的,而解释为那是因为黄宾虹患白内障的原因。事实上,我们从下图可以看到,黄宾虹90岁时的线条水准已经和宋代李唐的线条质量高度接近。那时,他的绘画已经不在乎形质,几乎全部依托于笔法和墨色,展开的是纯粹浑厚华滋的气质表达。
左为李唐《万壑松风图》作品右为黄宾虹90岁左右作品
李唐《万壑松风图》线条
黄宾虹90岁左右作品线条
进入21世纪,随着中国老一辈传统画家们的离世,坚守笔墨与否的争论逐渐平息。即便“笔墨”是一种高贵的传统,但这个词汇实在太像挂在博物馆的一件旧衣衫,听起来太陈旧了。吴冠中也反复解释:“我的意思是第一不能离开画面,脱离了画面,单独的线条、颜色都是零。笔墨不是程式化的东西。”但断章取义吴冠中的“笔墨等于零”,已经形成孤立的口号,仍如晴空霹雳,久久回荡在中国书画家们的心中,并被只善于用耳朵学画的大众和部分画家们作为了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