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郭子仪巧夺蒲津关 令狐潮计穷雍丘城（上）
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
——第五回诗引
开篇诗罢，书接前文。且说安禄山潼关大胜哥舒翰，占领洛阳、长安两京，复派史思明、尹子奇等一班猛将急攻河北，各郡又相继沦陷，只有平原郡、博平郡、清河郡防守坚固。唐朝兵将人心惶惶，不能振奋。至德元年十月，河北招讨使颜真卿见贼兵势大难敌，便与众人商议，只得放弃平原郡，向西渡过黄河，经崎岖小路来至凤翔，拜见肃宗皇帝。李亨不怪颜真卿丢失河北，反大赞其忠义参天，孤胆抗敌，乃命为宪部尚书，又调任御史大夫。此时朝廷正处于混乱状态，但颜真卿自就任以来，仍似太平时节依律治事，毫不苟且懈怠。武部侍郎崔漪、谏议大夫李何忌渎职无为，皆都被他弹劾降职，一时朝中肃然，略有生气。
再说房琯奉朝廷大军东征，于十月二十一日，中、北两路前锋军至于咸阳县，在陈涛斜遇到叛军。只因敌情尚未十分明晰，主帅房琯本欲扎下营寨先行防守，以等待时机决战，奈何朝廷所派监军中使邢延恩求战心切，一再催促，房琯只得命令出战。那房琯果然是学富五车，又多读兵书战法，便不问众将有何御敌之策，只管翻看史记左传经典，从中寻出春秋时期车战之法，略加改动，便为自己独创奇策。遂依书中所载，命以牛车两千乘为阵，正面进攻敌军主力，却命马步军于两翼护卫，作大鹏展翅之状。叛军一见大惊，果然不懂得此是何等阵法，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顺着风势，扬尘纵火，烧他娘的便是。那些牛车如何抵抗火攻？况且老牛怕火乃是天性，于是也二话不讲，回头就冲向自家阵中。结果毫无悬念，唐军当即大败，战场上人畜相杂相互踩踏，死伤多达四万余众，仅有数千人逃出。
至二十三日，后续大军兼程而至，领军主将杨希文至大帐参见元帅，请恕迟到之罪。房琯雄心复起，欲报前日大败之仇，更雪丧师受辱之恨，怎顾得兵士远来疲惫，更不思志气低迷。遂又率南军与叛军仓促交战，再次大败。南军及中军主将杨希文、刘悊自觉跟着这样草包主帅作战毫无胜算，不知何时丧身战场，于是干脆率残部投降叛军。房琯至此便似孙悟空失了金箍棒一般，手中再无可舞弄之兵，只得光身逃回灵武行在，向唐肃宗肉袒请罪。唐肃宗长叹一声道：“使先生如此大才，却去舞枪弄棒，寡人之过也。是那些牛儿不听指挥，非干卿事。”于是饶恕房琯罪责，待之如前，命其招集散溃士兵，再图进取。至此东宫禁军及朝廷军马折损大半，唐肃宗只能倚靠朔方军为本，抬头仰视各路节度使眼色行事矣。
却说自唐玄宗弃了长安西逃，留守长安之京兆尹崔光远便向安禄山献城投降。安禄山遂派心腹孙孝哲带兵进入长安，并命上将崔乾佑率军北上攻取河东诸郡，不久河东诸郡俱被燕军攻陷。此番燕军在咸阳陈涛斜一战复又大胜书生大帅房琯，崔乾佑便遣大将阿史那从礼乘胜追击，并率同罗、仆骨五千骑兵，复引诱河曲九府、六胡州部落等数万兵力，逼近灵州唐肃宗行在。李亨大惊，急遣使求救于大帅郭子仪。郭子仪问明咸阳战况，一边自肚子里大骂房琯祖宗八代，一面闻风而动，急与回纥首领葛逻支联手，自背后进击燕军。于是在灵武之东一战而胜，俘虏叛军数万，牛羊无数。此战力挽狂澜于既倒，河曲之地终得平定。
也是唐祚数未当终灭，事有宽转突变，苍天欲惩恶人。至德二年，西元七五七年正月五日，大燕国军师严庄因不堪忍受安禄山脾气暴躁，对自己动辄鞭棍抽打，遂与太子安庆绪、宦官李猪儿合谋弑主，奋然杀死安禄山，并拥立安庆绪称帝。叛军经此大变，于是诸将之间各不统属，战力剧减，大燕亦由此转向衰落，直至灭亡，于此埋下伏笔矣。说话的，你道此事究系如何发生？且说在下从头说来。原来安禄山原本患有眼疾，自起兵以来，只因战阵辛劳，备光映照，以至视力渐渐减退，至攻下洛阳后便双目失明，不能见物。同时却又患有疽病，性情变得格外暴躁，对左右侍从稍不如意，非打即骂。稍有过失，便行杀戮。
安禄山称帝后，因又目失明便常居深宫，文官及诸将很少能面见奏事，凡有军政要事都通过国师严庄转达。严庄虽受亲重，也时而免不得遭受安禄山鞭挞，由此心怀怨恨。更有贴身宦官李猪儿，因随侍内宫，常为安禄山穿衣解带，由此挨打最多，怨气更大。更兼皇帝喜怒无常，不知何时便被诛杀，真个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恨安禄山早死，自己也好脱离苦难灾厄。更因安禄山宠妃段氏生下一子名庆恩，深受安禄山宠爱，常想以庆恩替代庆绪太子之位，才真正为安禄山带来杀身之祸。安庆绪时常担心被废，严庄也恐怕宫中事变于己不利，李猪儿难忍酷虐非刑，故此三人终于串通一气，决意谋害安禄山，以安庆绪篡代帝位。
正月五日夜，安庆绪与严庄、李猪儿事前串通，三人悄悄进入安禄山住所。安庆绪自带东宫卫士，先命替下宫中侍卫，严把内宫门首，不许闲人进入。那宫中侍卫见是国师严庄和太子安庆绪，哪个敢于反抗？只得遵命退出内苑，任其自为。于是严庄、安庆绪持刀站立宫门之外，李猪儿身强力壮，独自手持大刀直入帐内。当时安禄山正躺在床上欲睡还醒，因听出是李猪儿脚步之声，并不疑有他，只问一句道：“外面是何人聒噪，扰朕清静？”李猪儿三步纵至床前，狞笑道：“陛下既嫌聒噪，此后便可终生清静矣！”遂对准安禄山腹部，猛然一刀扎入。安禄山大叫一声，急去床头摘取佩刀，却遍寻不见，原来事前已被李猪儿偷偷拿走。安禄山既挨了一刀，便知大事不好，于是气急败坏，欲待拔下帷帐之竿自卫，却又拔之不下，乃对外大声喝叫道：“今弑君者，贼由严庄！”喊叫声中，李猪又补了两刀，致血肠从腹部流出数斗。可叹！安禄山播乱大唐江山，恶贯满盈，终至死于非命，享年五十五岁。安庆绪与严庄听得宫内再无声息，知道皇帝已死，当即入内，命李猪儿挪开床榻，挖了一个数尺深坑，以带血毡被裹着安禄山尸体，连夜埋在坑中，并诫令宫中严加保密。
次日清晨，严庄拿出早已拟好诏书，对百官宣告说皇帝安禄山病危，诏立安庆绪为太子，军国大事皆由国师处分。安庆绪遂继承帝位登基，尊安禄山为太上皇，数日后方宣告太上皇驾崩，然后发丧。安庆绪杀父自立为帝，改年号载初，诏命史思明回守范阳，留蔡希德等继续围太原。亦是可笑！安禄山一介毫无学识匹夫，只因杨贵妃得宠于玄宗皇帝，偶然攫获三镇兵权，便巴心费力起兵造反，平定河北轻取洛阳，正望一统天下，不料全是为他人作嫁衣，反为自己亲子杀死，至此一枕黄粱，奸雄命终。史载安庆绪乃安禄山次子，生来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骑射功夫一流，在历次大战中皆能身先士卒，屡立战功，便为其父麾下大将。至此安庆绪北负弑父恶名，虽然得以篡位为帝，却因生性懦弱，说话颠三倒四，更无称孤道寡之乐。严庄遂不令安庆绪跟大臣见面，只深居内宫。严庄由此身兼御史大夫，又封冯翊郡王，独揽军政大权。并大力提升将领官职，安插心腹，以此笼络人心。
却说便在洛阳宫变同时，叛军与唐兵在并州却激战正酣。至德二年正月，燕将史思明、蔡希德等发兵十万进攻太原，企图占领太原后由北道夺取灵武。此时李光弼奉唐肃宗之命，新任太原留守，加上自己所带来五千精兵，城中只有军士不满万人，且半为疲弱之卒。诸将听闻史思明即将攻城，皆大为恐惧，便向主将献策，须严防死守，筑墙抗敌。李光弼不以为然说道：“太原城方圆四十余里，如今叛军十万大军兼程而来，三两日便可兵临城下，此时才修城墙，如何来得及耶！只能空耗人力。”于是从容分兵派将，安排已定，只等燕军前来。果然只到第三日辰时，史思明前锋大军已至，四面围城，逼近城墙扎下营寨，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声势浩大。李光弼见燕军近城下寨，心中早有计较，一面安排滚木擂石一应器械防御固守，一面暗命掘子军从城中挖地道通到城外，只一天一夜便挖到燕军大营之下。史思明当日安营，休息一夜无话；翌日五更传餐，天明便命架梯攻城，势在必得。哪知李光弼早有预备，在城上四面安装大量石炮，喝令一声：“发石！”斗大巨石便如石雨落入敌人军阵，刹时击毙大量叛军。又见叛军冒石登梯攀爬上城，又喝令：“泼火！”原来四门各有数百军士早架大锅烧开滚油，闻命各以铁勺就锅内舀油，顺着云梯往下倒去，果是见风便着，不一时便将云梯烧断，攀城叛军也都浑身着火，跌落城外，惨号之声耳不忍闻。
史思明在东门亲自督军攻城，从寅末卯初直至未时，城下早已死尸累累，填满城壕，便无一人能登上太原城墙。蔡希德见不是头，急从西城飞马跑来，向史思明劝谏道：“城内守备严密，如此强攻徒伤士卒，不如暂且收兵回营，另谋良策。”史思明虽然怒火冲天，万般无奈只得依从，便令鸣金收兵回营，四门各留军士清理战场。李光弼听得城外鸣金，亦命止战，容其收尸掩埋，不许放箭。燕军激战一日回至营盘，疲累欲死，倒头便睡，便连夜饭亦不想吃，个个鼾声如雷，哪个叫得起来！史思明与蔡希德等众将商议来日攻城之策，安排值哨之兵妥当，也自去睡了。睡到中夜，忽听营中喊杀声四起，犹如天塌地陷，好不惊人。史思明被从梦中惊醒，未及细问，早被四个亲军从榻上架起，急忙胡乱披挂了拥出大帐，上马便走。史思明在马上放眼望时，只见满营冒火滚烟，到处都是唐军，正在放火杀人，勇猛如虎，如同砍瓜切菜，自家兵马毫无还手之力。好不容易在亲军护卫下冲出大营，又见蔡希德从西面狼狈驰来，向史思明叫道：“那李光弼甚是奸狡，早将地道挖至我大营之下，伏兵夜半齐出，在我营中内里杀起，致令鹿角寨栅无施其用。请将军向正北去罢，某来断后！”
话犹未了，忽听城上号角大作，又见城门大开，火炬如同长龙，杀声震天，却是李光弼亲率大军杀出城来。史思明与蔡希德只得各寻生路，纵马便逃，哪里还顾得甚么前锋断后？李光弼率众军直杀到天明，次日早不见了燕军踪影，打扫战场清点战果，报说此战俘斩叛军一万多人，马匹千余，缴获辎重粮草无数，可谓大胜。李光弼大喜，遂收兵进城，设宴与诸将贺功，并以所获军资犒赏三军。经此太原一战，李光弼以少胜众，天下扬名。史思明一直跑出三五十里，一路收集溃散之兵，见折损近二万兵马，另有万余带伤，焦头烂额。史思明大怒且恨，与诸将商议欲整军回师再战，却忽听探马来报，说是洛阳京师父子内讧，主公安禄山为其子安庆绪及军师严庄合谋所杀，安庆绪自立为帝。史思明听罢心凉半截，不由仰天长叹，于是只得退兵范阳，留蔡希德等诸将再围太原，听候继任皇帝旨意。蔡希德心中虽然暗骂，但如何敢与史思明相拗？只得口中应诺，执手而别，眼睁睁地看着史思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