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哥舒翰哭师失潼关 唐明皇别姬恨马嵬（下）
灵宝之战使战场形势急转而下，长安东门洞开，再也无险可守。唐玄宗万般无奈，只好隐藏起千古名君嘴脸，拿出亡国之帝行色，急匆匆带上杨贵妃姐妹，慌忙忙提携皇子皇孙，哭啼啼率领满朝官员，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率禁军一千人保护车驾，收拾金银细软珠宝，突出宫门，弃城而逃。太子李亨亦率二千东宫卫队，为父皇及后妃殿后，三四千余众仓皇离了长安故都，向西而行。论说此次仓皇出逃并无具体行止，但依着宰相杨国忠意思，是要经由河西进入汉中，逃往蜀地成都，再待机卷土重来。明皇玄宗此时身不由己，无可如何，也只得再次听从，且自由他。一众君臣将佐出离长安，向西不知行了几日，车驾队伍行至马嵬驿。唐明皇在车上眼见夕阳如血，又觉身心俱疲，乃命就地扎营，自与贵妃杨玉环歇驾于馆驿正殿之中。陈玄礼率一百禁军驻于中庭护驾，余兵皆随太子扎营于馆驿之外。
且说太子李亨当年已四十六岁，被立为皇嗣十八年来，因先后被李林甫、杨国忠屡献谗言排挤陷害，几度蹉跌沉浮。若不是自己小心奕奕度日，十余年来一味韬光养晦，每日里如临深渊，似履薄冰，已不知死去几次，至不济亦被废黜太子之位矣。此时见父皇因宠信杨国忠，终致天下大乱，抛离故都长安，踏上流亡之路，乃决心趁此机会除去奸相，并夺军权皇位，一报当年之恨。话休叙烦，却说太子李亨屯兵马嵬驿外，当下见父皇已入内歇息，知道时机已至，失不再来。于是升坐中军宝帐，乃召集东宫亲信密议，就问诸将下步行止。当下众意一致同心，要除去杨氏兄妹，兼夺皇位。太子于是意决，即派常侍李辅国为使，去拉拢陈玄礼密谋兵变，先杀杨国忠。李辅国领命，来到中庭求见陈玄礼，将太子计划告之。
陈玄礼听罢兵变之谋，沉吟不语。李辅国见此情状，遂冷笑一声，洋洋就坐，将二郎腿一跷，不慌不忙说道：“将军且要仔细忖夺才是。太子殿下与那杨国忠誓不两立，已非一日，举朝哪个不知？只因当初杨国忠掌管天下诸镇节度使，又与高仙芝结交，故此奈何不得他。如今玄宗陛下避乱出逃，所带三千禁军，太子东宫卫队独占两千，禁军精锐飞龙禁军亦皆听命。两个太孙广平王与建宁王，又典亲兵扈从，将军自忖能与抗乎？且杨国忠今日已成众矢之的，将军宁与此国贼殡葬耶！”陈玄礼因与众军同行同宿，自知军心皆怨，恨不能生食杨国忠之肉，听罢心意遂决，答道：“公公请回，某愿惟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二人计议已定，李辅国出庭回奏太子，陈玄礼唤来心腹卫士张小敬等十数人，暗地吩咐，布设妙计。张小敬等领命刚出，偏又凑巧，见宰相杨国忠骑马从驿中出来，被二十几位吐蕃使者拦住，向其陈诉无食之苦，并请示归途。便在此时，禁军中忽有人大声喊叫：“杨国忠与胡虏密议，意欲谋反！”杨国忠闻声大惊，见事不妙，急荡开吐蕃诸使围拢，拨马想走。冷不防一骑飞来，马上将抬手一箭，已将杨国忠射落马下。众人惊视之，见放箭者正是骁骑卫士张小敬。杨国忠亡魂皆冒，滚身而起，带箭狂奔，直向馆驿内逃去，欲入内寻求玄宗庇护。当时禁军布置周密，怎肯让其逃脱？直追到马嵬驿西门内，将杨国忠乱刀砍死，并割下首级，献予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见军变已成，说不得抛下幻想，令将首级挂在驿门示众。禁军遂一拥而入，寻着杨国忠之子杨暄并韩国夫人，也都杀死，斩草除根。
唐玄宗闻听殿外鼎沸，急令宰相魏方出殿，看是发生了甚事。魏方走出殿外，尚未弄清事情原委，便立于庭中大声斥责道：“今陛下在内安歇，尔等何敢无礼喧闹？”话未落音，便见寒光映目，早有一把钢刀挥至，魏方人头落地，糊涂了帐。宰相韦见素闻听外面惨叫不善，亦急出内殿出来看时，前脚刚刚出门，已有一根铁棍飞来，被击伤头部。韦见素一个趔趄，眼前钢刀耀目，又要砍下。只听庭中有军士大叫道：“此位是韦相公，且勿伤他。”那把钢刀方在头顶生生停住，千钧一发，韦见素侥幸免于祸患。玄宗闻听外面叫嚷不休，又见两位宰相外出不回，便知道有些蹊跷，却不知道已经酿成兵变。当下在殿中稳身不住，只得带了高力士及两个黄门小监，亲自出至中庭。天子一脚踏出门首，早见魏方尸横就地，韦见素满头流血，众军喧闹不休。唐明皇当时已全然明白，急忙善言告谕军士，令各归本队。
禁军见天子出来，依然嘈杂不休，千人集于驿站之外，仍不散去。驿门外众军更是高声喧嚷，并不时传来刀枪撞击之声。玄宗见众军不肯奉诏，只得高呼道：“龙武将军何在？汝等欲要弑君耶！”陈玄礼闻听天子呼唤，乃排众而前，跪地奏道：“臣禀陛下，酿成今日之局，皆因杨国忠谋反，逼令安禄山起兵，以致社稷倾颓，不可收拾。众将实为陛下江山之故，已将其父子处决，臣请陛下治擅专之罪。”唐明皇道：“既是杨国忠谋反，尔等有功无过，朕不见罪。待回驾长安之时，再行叙功封赏。”天子说罢，便要进殿。陈玄礼却不肯起身谢恩，依然奏道：“杨国忠父子虽已伏诛，贵妃尚在左右供奉，请陛下割恩正法。”
玄宗见禁军要挟自己杀死杨贵妃，感到事态严重，便倚杖回身，转入驿内，倾首而立，良久不发一言，神情悲怆。回首见高力士在身后侍立，玄宗遂流泪叹息道：“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谋？朕若杀她，岂不是累及无辜！”高力士见状，忙上前跪禀道：“臣启陛下！贵妃确实无罪，但将士们已杀了宰相，贵妃乃杨相胞妹，若仍在陛下左右服侍，将士恐其日后挟恨报复，心中岂能自安？请陛下审时度势，使将士心安，才能确保陛下平安耶！”玄宗见已无法挽回，万般无奈，只得命高力士到馆驿外向三军传谕，赐杨贵妃自缢死，稍时将尸首公示于众。三军闻听此诏，同声欢呼，这才停止骚乱喧嚷。可怜七十二岁唐玄宗，老泪横流，凄苍入内与贵妃杨玉环诀别，愿其善处转生，来世再做夫妻。杨贵妃此时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也只得挥泪揖别天子，并叮嘱皇上前路保重。可叹！于是杨贵妃被缢杀于驿中之佛堂，终年三十八岁。杨玉环死后，陈尸于天井之中，使禁军将士验明正身，然后就地掩埋。
列位看官！禁军诛戳杨国忠父子，继而逼杀杨贵妃，其实皆是太子手段，并非禁军自下哗变。陈玄礼见处死贵妃，便跪地请罪，并向玄宗表示效忠。太子策划政变意在夺权，但并未危及皇帝者，实是陈玄礼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为李隆基立下护驾大功也。陈玄礼日后追随玄宗入蜀，唐玄宗不予怪罪，而车驾复返长安之后，却被肃宗李亨勒令致仕，其真实原因，在今日马嵬兵变中已埋下伏笔。此乃后话，表过不提。却说太子李亨名为诛杀杨氏，其实矛头已指向玄宗。自此玄宗入蜀已不可逆转，与李亨父子分道扬镳亦势在必行。李亨不敢再随父皇一路西行，只有分兵另谋发展，其间况味父子心中皆很清楚。唐玄宗一夜难眠，泪湿枕卧，悔不当初！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马嵬坡兵变虽息，唐玄宗与太子李亨也就此撕开面纱，只得分兵各行其路。唐明皇次日晨起，便留下太子，独自起驾入蜀。说不得一路艰阻，到达成都之时，回顾扈从官吏军士共一千三百，宫女仅二十四人而已。
书中暗表，对于杨玉环被赐死在马嵬驿，坊间另有传闻。说当时禁军主帅陈玄礼因怜贵妃貌美，且忠心明皇，不忍杀之，遂与高力士密谋，以侍女与贵妃对换了衣裳，代替受死。其后高力士用牛车陈列贵妃尸体于天井，主持查验尸体者自然便是陈玄礼，因此得以蒙混过关。而杨贵妃则由陈玄礼亲信护送南逃，在吴淞口扬帆出海，到日本油谷町久津登岸，就此隐居。日本至今留有贵妃生活遗迹，并有大量学者坚执此说云云。
闲言道罢，书归正本。且说玄宗既弃国西逃，皇太子李亨与玄宗情况毫无二致，分兵后境况也极其窘促。太子拜送父皇西去，既北上渡渭，一路之上草动风吹，仓皇颠沛，惊魂难定，每过时而不得食。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且说这一日太子李亨率两千东宫禁军抵达朔方军治所灵武，方得喘息，惊魂稍定。歇兵数日之后，便有众臣提议发放檄文，将各路平叛部队召集到灵武设防，指挥勤王之师继续抗敌，太子纳众臣之策，既遣使赍檄而去。既是欲调遣天下各镇节度使勤王平叛，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众臣便一齐上疏，奏请太子即天子大位。天宝十五年，西元七五六年七月，李亨在众臣拥戴下于灵武登基，是为唐肃宗。却又恐天下物议，又遣使赍表至成都，通报其父唐玄宗，并表示愿遥奉玄宗为太上皇。玄宗至此无可奈何，遂退位为太上皇，命吏部尚书房琯与左相韦见素、门下侍郎崔涣前往灵武，正式册封唐肃宗为皇帝。房琯字次律，河南偃师人，正谏大夫房融之子也，自幼好学，风仪沉稳。
至德元年八月，太上皇使者在途，郭子仪、李光弼二人已赶到灵武，前来勤王护驾，并请领取旨意。唐肃宗见父皇昔日所拔大将肯向自己效忠，不由大为欣慰，遂当即任命郭子仪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朔方节度使。授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仍任河东节度使，并特加为北都太原留守。此后郭子仪转战河北及关中，提调诸路王师，李光弼则奉命由灵武率军五千赴太原，继续征讨叛军。唐肃宗乃检阅大军，发兵南征，前锋兵至彭原。十月，房琯等终至灵武军，在顺化郡拜见李亨，陈述太上皇玄宗让位之意，并纵论当前形势，言辞慷慨。唐肃宗因为房琯素有盛名，对其倾心相待，房琯也自负才华过人，以天下兴复为己任，主动对行在政务进行决断，俨然以当朝宰相自居。
房琯见获肃宗信任，不胜之喜，且急于表现自己才华，欲要建立不世之功，于是上表皇帝，请求亲自率军收复两京。唐肃宗大壮其志，便任命房琯为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与郭子仪、李光弼等大将一同征讨叛军，并同意其可承旨便宜行事，自己选择幕僚。房琯欣然上任，遂选拔邓景山、李揖、宋若思、贾至、魏少游、刘秩等一般善于空谈之人为幕僚。唐肃宗见其所用幕僚皆不知兵事，又有些不甚放心，乃命兵部尚书王思礼为其副手。房琯奉旨，遂祭旗出兵，分为三军：杨希文率南军，从宜寿进军；刘悊率中军，从武功进军；李光进率北军，从奉天进军。自己却将军务全部委托给书生李揖、刘秩，并对众将说道：“叛军骑兵虽强，怎敌我谋士大能哉！”命中军、北军为前锋，于十月二十日抵达便桥。正是：斯文文书生意气，摇摆摆儒将威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