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候鸟的勇敢(四)
张黑脸和周铁牙进得山门,最先看见的是云果师父。她向来喜欢在素色的僧衣上,以各类佛珠增光添色。云果师父穿一件灰色齐腰棉袍,古铜色荷叶形禅裙,黑布鞋,颈上环绕着一串星月菩提念珠,左腕戴的是红玛瑙手串,右腕是明黄色蜜蜡手串,好像春天先爬上她的手腕了。她提着一把铜质油壶,刚从弥勒殿添灯油出来。
云果师父与周铁牙虽说男女有别,一高一矮,但有点兄妹相,都是四方脸,挺直的鼻梁,小眼睛,薄嘴唇。不同的是,周铁牙眉毛粗短如螺蛳,云果眉毛细长如柳叶。
“云果师父好哇,我们刚回管护站,惦念着师父们,赶紧过来看看,顺便讨碗粥喝。”周铁牙拱手问候。
“你们也来化缘啦?”云果俏皮地应话。
“是啊。”周铁牙笑笑,说,“今儿好像没啥游客?”
“有两个,上去了。”云果说,“这时节青黄不接的,来的人少。等树全绿了,花开了,候鸟人来了,拜佛的就多了。”
“冬天时人多吧?”周铁牙说,“我听说去年来看雪的人多,瓦城机场每天都有几百游客拥进来。”
“人家奔的都是滑雪场,来这儿的人不多。”云果说。
“滑雪倒是比烧香有意思得多啊——”周铁牙感慨道。
云果没反驳,但她挑起了眉毛。周铁牙自知在庙里说这话大不敬,于是做出掌嘴的手势,云果的眉毛这才像出鞘的剑,落了下来。周铁牙发现女人没了头发后,眉毛就突出了,成为脸部的旗帜了。她们的内心感受,都凝结在眉毛上了。你看慧雪师太,她那好看的新月眉,总是那么矜持,就像绣在眼睛上似的,无论遭遇什么,都不会有大的波动。不悲不喜,不怒不嗔,慧雪师太的眉毛就告诉大家了。而德秀师父,她虽不像云果爱挑眉毛,但她蹙眉的时候常有。
他们边说边向上走,经过大雄宝殿时,果然看见一男一女在上香。云果进殿添灯油,周铁牙和张黑脸则穿过殿外小路,直奔斋堂。路过菜地时,他们发现地已翻过,肥沃的黑土在阳光下散发着特有的幽光,看来她们已做好播种的准备了。
德秀师父正在斋堂切土豆,这个冬天她发胖了,面色红润,长脸快成圆脸了,腰也粗了,先前的灰布围裙,扎着显小了。她见着管护站的人,放下菜刀,说了声“阿弥陀佛”,用抹布擦着手,说:“前殿的台阶上,前几天落了不少鸟粪,俺就想候鸟都回来了,你们咋还不见影儿呢?俺昨晚和今早,朝你们那儿望啊望啊,烟囱哑巴似的,也没个动静,敢情人都回来了。”德秀师父大嗓门,但以前因声音喑哑,即便动静大,也给人弱的感觉,可现在她声音洪亮。
“张师傅惦记你们,这不赶紧过来送他自己腌的雪里蕻嘛。”周铁牙说。
德秀师父从张黑脸手中接过雪里蕻,看了看,嗅了嗅,说:“菩萨保佑,你们这么善心!都开春了,这雪里蕻还油绿油绿的,看来去年秋天腌时,是用大粒盐搓的,没加一滴水,还得用瓷坛封了口,放在阴凉处!不然一冬下来,早就熬黄了脸,馊得不能吃了。”
张黑脸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德秀师父,证明她说对了。
斋堂有两口灶,一高一矮,各走各的烟道。矮灶焖了一锅芸豆米饭,高灶烧着水,快开了,德秀师父说她正准备炖土豆海带。她说他们来了,得加个菜,豆豉炒萝卜。周铁牙和张黑脸渴了,德秀师父待水开了,先给他们泡茶。两个人坐在斋堂前的长条凳上喝茶时,德秀师父开始炖菜了,炝锅的油香气飘出斋堂。
周铁牙悄声说:“她们炝锅也不搁葱姜蒜,菜味却不错,德秀师父手艺就是不一般啊。可惜她男人无福消受,害得她当了姑子。”
张黑脸嘿嘿笑了两声。
周铁牙问:“你笑啥呢?”
张黑脸告诉他,他想起德秀师父刚来庙里时,因不习惯不能吃葱姜蒜了,口里没味,还揣着俩馒头,去管护站的菜地里,偷着拔葱就馒头吃的事呢。记得她被他们发现后,很伤心地说:“不吃肉倒也罢了,因为杀生实在是罪孽,可你们说葱姜蒜又不是荤腥,佛家怎么就忌讳这味儿呢?”那时周铁牙还逗她,你要是后悔了,就还俗,爱吃啥就吃啥,德秀师父说:“再怎么着,我也不回人间了。”听她的口气,庙里就不是人间了。
周铁牙对张黑脸能记得那天的事,吃惊不已。为了试探他能否回忆起更多的事情,他故意编了个瞎话试探他,说:“还记得去年咱回管护站的路上,走到半道,一个姑娘想搭咱车的事吗?”
“对呀——”张黑脸梗了一下脖子说。
“最后你说深山老林出来个姑娘,恐怕是狐仙变的,不让我停车,咱就没理她。”周铁牙进一步引诱说。
张黑脸又梗了一下脖子,说:“对呀——”
周铁牙放了心,这至少说明,张黑脸脑子还是糊涂的,从他附和他的话来看,他意识中对他依然是服从的。
德秀师父炖上菜,提着茶壶出来给他们续茶。她说自正月起,瓦城人采达子香花快采疯了,近处的山采没了,都采到庙这儿来了。说是有商家收购达子香,运到大城市高价卖掉。一束达子香七八支,能卖二三十块呢。这花又没成本,家家都想捞一笔,野生达子香花快被扫荡空了,看来今年的春色,不比往年好喽。
周铁牙说:“也怪这花命太硬了,你说它们大冬天的站在雪里,花心也不死。把它们采了呢,运到山外,十天八天的不喝一口水,也不枯萎。只要进了买家的门,得了温暖,喝上水,就美了,啪啦啪啦地开花了,你说它要是不这么皮实,能被人往远处卖吗?”
“你不说采花的人有罪,倒说花命硬!”德秀师父气得手抖,差点把茶壶摔了。
周铁牙明白德秀师父为啥恼了,因为瓦城人说她命硬克夫,他说达子香花命硬,她听了自然不快。周铁牙赶紧拱手道歉,说:“凡是命硬的,开的花都不凡俗啊。”
德秀师父的面色这才平和了,她返身进斋堂,放下茶壶,看了看锅里的菜和灶里的柴,换了条围裙,又出来了。德秀师父新穿上的围裙簇新簇新的,蓝地粉花,围裙边缘还镶着肉色的蕾丝流苏。这条围裙她穿着照例紧巴,且花围裙与她的气质,极不相称,连她自己都不自信,很局促的模样,看上去像一只被缚住的野鸡。
“穿着这条围裙美气呀。”周铁牙违心说着,转头冲张黑脸眨了一下眼,说,“你说是吧?”
张黑脸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还是灰布围裙更受看。”
德秀师父说:“张师傅说的是真话。我就说嘛,俺戴不了花围裙,可云果过年时进城,给我买了一条,不穿还觉着可惜了。”说完进了斋堂。
“云果师父这是把她往丑里打扮呢。”张黑脸说。
周铁牙狠狠地瞪了张黑脸一眼。
德秀师父再出来时,把灰围裙又请回身上了,她说:“俺听说现在公安局和资源监督办抽调专人,在各路口检查采达子香的。你说近山的都快被采空了,这花的花期也到了,现在才管,不是晚了三秋吗?该赚钱的赚了,你能从人家腰包把钱掏出来?”
周铁牙附和说:“就是,不干正事,总是马后炮。”
德秀师父似乎憋了好些话,要与他们倾诉。她说上个月她在庙外拾柴,碰见一个采达子香花的男人,她劝他不要采了,留着花儿给菩萨看吧。可那人傲慢地说:“老尼姑,我问你,菩萨长着眼睛吗?要是长眼睛的话,为啥正道人没好运,干邪门歪道的人却发财?我再问你,为啥和尚的戒律少,二百五十条,尼姑的多出快一百条?在庙门里还不平等呢,还说什么六根清净、四大皆空,骗你们自己吧。菩萨要看花,百姓就不看花了吗?”
周铁牙心里觉得那男人说得没错,可他当着德秀师父,不得不谴责那人,他瞪大眼睛说:“他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男人要都像周站长这样,女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德秀师父说这话时,目光是放在张黑脸身上的。
张黑脸以为她看他,是让他对周铁牙的话,发表意见,他就对德秀师父说:“站长一瞪眼睛,说的都是假话。”
“我刚才瞪眼睛了吗?”周铁牙眯缝着眼,凶巴巴地问他。
张黑脸一脸天真地说:“瞪眼了,就像猫头鹰的眼睛那样,瞪得溜圆溜圆的呢。”
德秀师父“咳——”了一声,说:“别说呀,这时候咋看不见猫头鹰啦?也不像冬天似的,总听它们叫。”
张黑脸说:“亏你是瓦城人,这都不知道?猫头鹰到了夏天去比这更北的地方孵蛋去了,它们冬天才飞回来。”
“也就是说别的鸟从南方飞回来时,它得给人家腾地方?”德秀师父说,“是不是它们长得难看,就得挪窝?”
周铁牙说:“这跟丑俊没关系,它不是冬候鸟吗?”
德秀师父叹息着,说:“咱这还不够凉快?还往北飞,那不是飞进冰窟窿里去了吗?”
张黑脸说:“估摸着是它毛太厚了,夏天怕捂出痱子。”
德秀师父笑了,周铁牙也笑了。张黑脸不觉得他说的话可笑,他嘟囔着:“快开斋吧,肚子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