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候鸟的勇敢(五)
候鸟回到金瓮河自然保护区后,候鸟人也陆续到了瓦城。
候鸟迁徙凭借的是翅膀,候鸟人依赖的则是飞机、火车和汽车等交通工具。每到初春时节,瓦城的小型机场、火车站和客运站,便人满为患。
夏季回到瓦城的候鸟人,大抵由两部分构成:本地人和外来人。其中外来人以南方人为主。
能够在冬季避开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在南方沐浴温暖阳光和花香的瓦城人,要有钱,也得有闲。瓦城人普遍认为,如今的有钱人,一部分是凭真本事、靠自己的血汗挣出来的,另一部分是靠贪腐、官商勾结得来的不义之财而暴富的。在他们没有案发前,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在老百姓眼里,这一部分人的比例要高,也最可憎。就拿根在瓦城的候鸟人来说吧,他们选择的冬季栖息地,多在沿海和经济发达地区,三亚、海口、珠海、北海、深圳、广州等。那些地方的房价和房租,始终是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买得起房,付得起房租,并能在那样的城市消费得起,其金钱来源多不是正路的。他们中要么是瓦城各级领导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等;要么是与官员关系密切,从而包揽各种市政建设工程的商人。他们深秋从瓦城带走各类土特产,去南方一住就是半年,直到瓦城春暖花开,南方也热了起来,他们才带着新鲜的热带水果返回。另一部分夏季来此避暑的候鸟人,多是生活在南方各火炉之地的老年人或自由职业者,他们生活上相对富裕,这些人很少在瓦城买房,以住旅店和租房为主。所以瓦城的旅游餐饮和房屋租赁市场,随着冰雪消融,生意也回暖了。
周铁牙年轻时当过伐木工,爬冰卧雪让他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一到冬季,膝关节又痛又痒,苦不堪言。他想趁着外甥女在瓦城林业局做副局长,无人敢动他,他在这个岗位多捞一些,再过几年,六十岁了,也能在冬季去南方避寒。
周铁牙和张黑脸回到管护站一周了。来到金瓮河的夏候鸟,多了一个品种,就是东方白鹳。它们站在金瓮河边,白身黑翅,上翘的黑嘴巴,纤细的腿和脚是红色的,亭亭玉立,就像穿着红舞鞋的公主,清新脱俗。他们观察了几天,总共发现六只东方白鹳,它们分三对行动。有一对喜欢在河畔湿地梳理羽毛,另两对爱去树丛。爱在树丛流连的两对,把巨大的巢,都坐在了树木顶端的树杈间,只不过一对选择了白桦树,一对选择了柳树。爱在水边嬉戏的那对,巢在哪里,他们还没寻觅到。总之,金瓮河飞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他们都很兴奋。周铁牙高兴的是,此事上报后,管护经费将增加,他从中渔利的比例也高了;张黑脸激动的是,他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恩人了。
张黑脸第一眼见到在金瓮河畔舞蹈的东方白鹳,就惊叫着跟周铁牙说,当年守护着他的大鸟,就是它啊。
熟悉张黑脸的人都知道,他当年在山中扑打山火,自称与主力扑火队员失联后,在一条长满稠李子的溪谷旁,遭遇到一只虎。饥饿加上恐慌,他昏了过去。等他苏醒时,天在落雨,可他的脸并没被浇着。他眼前有一把巨大的羽毛伞,黑白色,伞柄是红色的,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华美大气的一把伞。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白身红腿黑翅的大鸟,站在他胸腹处,展开双翼为他遮雨。张黑脸说,他一时以为,自己是到了天堂。他伸出双手,左右拂了拂,谁知左手碰到的是一株樟子松幼苗,右手触到的是一个娇嫩的桦树蘑——他把桦树蘑的伞盖给打掉了。张黑脸双手沾染的樟子松和桦树蘑的清香气,让他明白他还在大地上,因为他的手拂到的不是空中的云。他侧身一望,乌云正在他头顶翻滚呢。他苏醒后不久,雨停了,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收缩翅膀,一跳一跳地消失在密林深处。他吃力地坐起来,眺望天空,在彩虹现身之处,发现了那只腾空飞起的大鸟,它就像去赶赴一场盛宴,姿容绚丽,仪态万方。
从此之后,张黑脸就爱上生有翅膀的鸟儿。
他艰难地走出森林,是与扑火队失联后的第六天。据第一个撞见他的采野果的山民回忆,张黑脸看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是阳间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古怪地笑了两声,昏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时,忘记了很多事情,比如他单位的全称、他结婚的日子、他的年龄甚至他的名字。他本来叫张树森的,可他非说他这一段,一直在一个没有太阳的地方当判官,那里人都叫他张黑脸。他那年四十八岁,却说自己满六十了。他家的邻居姓秦,可他却说人家姓阎。好在他记得老婆孩子,知道老婆叫常兰,女儿叫张阔。他告诉别人,自己在山中碰到老虎,它挓挲着胡子奔向他时,他吓昏了。等他醒来,发现一只神鸟站在他身上,为他遮风挡雨。当时人们都以为他瞎说,瓦城野生动物以棕熊、犴达罕、猞猁、狍子、野猪、灰鼠、雪兔为主,哪有什么老虎的踪迹?可是张黑脸被吓呆后的第三年,一支森林勘察小分队在那一带山里,发现了野生东北虎的踪影,并拍到照片,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们这才相信,张黑脸当年确实遭遇到老虎。可是他所言的神鸟,大家认为那是他对仙鹤的想象,并不存在,毕竟他被吓呆了,说点胡话也正常。
张树森成为张黑脸后,他所在单位防火办的领导,见他痴傻了,不适合做扑火队员了,就给他办了病退,每月领取一千多块钱,成了闲人。他老婆常兰与他恩爱,丈夫这一病,仿佛回到了童年,她有带小孩子的感觉,得处处照应他。怕他闷在家里脑子会更糟,常兰春夏时节,把菜园中种的菜,每日摘取一些,让他用箩筐挑了,担到东市场去卖。收取市场管理费的人同情张黑脸的遭遇,从不收他摊位费。事实上他也没固定的摊位,今天喜欢炸麻花的甜香气,就把担子放在炸麻花的摊位前;明天喜欢葱花油饼的气味,就把担子放在那儿。摊主们也都喜欢跟他挨着,生意不忙时,可逗他解闷。他们还常赏他吃的,麻花、油饼、玫瑰油糕、干炸豆腐圆子、卤蛋、烤鱿鱼等等,他卖菜时嘴上很少亏着。张黑脸不像其他摊贩,他卖菜不吆喝,不用秤,不定价,别人说给多少是多少。所以他担来的菜大抵是一种命运,贪图便宜的人会围聚过来,丢下一块八角的,一抢而光。当然也有个别好心人看他可怜,多给他一块两块的,他也不知那是多给了,只管把钱收起。无论他赚多少回家,常兰从不埋怨,总是热汤热水地伺候着。
东市场的业主,都爱逗弄张黑脸。他在哪儿,哪儿就是免费的戏台。人们知道他遇险生还后,最爱有翅膀的鸟了。卖活禽的就说,鸡鸭鹅也有翅膀呀,从今往后,你就不吃它们了吧?一提到鸟,张黑脸的脑袋就不那么木了,他说,鸡鸭鹅又不能飞,是人养的,没灵气,咋不能吃!大家就笑,说鸡也能飞呀。张黑脸说,它也就飞个篱笆,一人多高,算求,真正的鸟能飞到彩虹里去!有人反驳他,说女人发脾气时,常扔鸡毛掸子和鹅毛扇子,力气大的,能扔过房顶呢,这不说明鸡和鹅也能飞得高吗?张黑脸一拍脑袋,说:也是啊,莫不是鸡毛鹅毛附着翅膀的魂儿?听者无不大笑。
最令东市场业主们捧腹的一件事是,有一天卖鱼的老王跑到他摊位前说,张黑脸哇,你还不回家看看,你在这儿卖菜,你老婆在家养汉呢,都被人瞅见啦!张黑脸信了,挑起担子就往家赶。老王说,你挑着担子,那得多耽搁工夫呀。张黑脸用手拍着扁担说,我不挑担子,哪有家伙揍人?老王追着他问,你是用扁担打你老婆呢还是打那个睡你老婆的?张黑脸愣了,说那得问问法官,判我打哪个就打哪个,他挑着担子奔法院去了。
张黑脸病退的次年,张阔要跟个开装修公司的人结婚了。常兰请了个会看黄道吉日的,为女儿择婚日。人家定了一个,张黑脸一旁听了,说那日子没太阳,大暴雨。常兰只当丈夫说傻话,说难道你比神仙还灵,知道半个月后的天气?张黑脸抽抽鼻子,没有吭气。结果张阔结婚的前日还晴朗如洗,可到了大婚的那天,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新娘入洞房时大雨如注,瓦城一片汪洋。事后常兰后悔没听丈夫的,她担忧那样的天象,会使女儿未来的生活遭遇暴风雨。张黑脸难得说一句安慰话,他对老婆说:“闺女多有福气啊,她成亲,老天都出动了,劳神费力打闪电,那不是给她放焰火吗?”
常兰在特特周岁时,突发心梗去世了。没了老伴,张黑脸伤心了好长一段日子,说女人没长翅膀,但尽干些长翅膀的才干的事儿,说飞就飞了。每到年关,按照习俗,人们会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到了此时,张阔就是再忙,也得领着父亲上坟。因为他单独去了两次,被其他上坟的人看见,他上错坟了。一次他把鸡鸭鱼肉等供品献给了一个癌症去世的姑娘,一次是跑到墓主是个老汉的坟上。张阔这才明白,父亲不认得墓碑上的字了。她埋怨他上错坟的时候,张黑脸说,坟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埋进了土里,又没埋进云彩里,供谁不是供?
常兰死后,女儿一家搬来与父亲同住。张阔就手把位于城中心的楼房出租,到了夏天,候鸟人一来,轻松赚上一笔。她还把父母所拥有的这处位于城郊的平房,也部分改造成家庭旅馆,能容五六人入住。这样父亲和他们自己的住屋也就狭小了。张阔觉得在享受的问题上受点委屈值得,因为这样钱才能大方地进来。
父亲去了管护站后,春夏时节,她把他住的那间小屋,也租给候鸟人。她的个人生活,与候鸟人密切相关。除了做点野生山产品的收购生意,候鸟人活动频繁的季节,她就经营家庭旅馆。她爱吃,厨艺好,再加上爱干净,喜欢打扫卫生,她家的旅馆很受欢迎,回头客多。只是她在个人情感生活上,并不如意。张阔的男人近年挣了些钱,手上宽绰了,就常去洗头房和捏脚屋泡妞,很少碰她了。她想你忙活别的女人,让我闲着,我得多给你戴几顶绿帽子,才算对得起自己。她也找男人,不过不固定。今天是修汽车的,明天是开茶馆的,后天又可能是个在她家居住的候鸟人。在她想来,不固定的关系是玩,固定的关系往往要互负责任,闹不好就是你死我活,她可不想在婚姻上伤筋动骨,还想和她男人过,毕竟他们有共同的孩子。所以父亲去了管护站,她非常开心。一则她掌握的父亲的退休金卡里(当然户头名字还是张树森),每月会多出一千两百元的进项(张黑脸在管护站月收入是两千两百块,另外一千块,周铁牙按月给张黑脸现金,做他的零用钱);二来她更自由一些。所以父亲在管护站期间,她一点也不希望他回城。她与人偷情,常在父亲的那间小屋。有一次张黑脸回来撞见她和男人在床上,他皱着眉嘀咕一句,特特他爸咋变这模样了,转身出去了。他回来通常是去城中心的平安大街,这条商业街热闹非凡,他去那儿,就是两件事:剃头和吃饺子。所以平安大街理发店和饺子馆的店主,都熟悉他。
东方白鹳来到金瓮河后,布谷鸟、鹌鹑和夜莺也回来了。张黑脸起得比平素更早了,他朝圣似的,每天洗干净脸,刷完牙,穿得齐齐整整地去岸边投食。那对不知巢穴在何方的东方白鹳,是他观测的主要对象。看它们自哪儿飞来,又向哪儿飞去。他观察了几天后,告诉周铁牙,那对东方白鹳,一定是把巢筑在了娘娘庙附近,它们来去都是那个方向。候鸟没有不爱河里的鱼虾的,所以张黑脸投在岸上的粮食,消耗不多。它们也真是有本事,扑棱着翅膀似立非立于水面上,眼观水下,瞅准目标,利爪就是鱼钩,扁平的喙就是鱼漂,腿就是鱼竿,总能眼疾手快地把鱼拖出水面。
金瓮河完全脱掉了冰雪的腰带,自由地舒展着婀娜的腰肢。树渐次绿了,达子香也开了,草色由浅及深,这天清晨,张黑脸没有像平素那样在该醒的时刻醒来,他沉沉睡着。
周铁牙发动汽车,载着偷猎的野鸭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