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网络蛮喷VS防御性匿名
关于匿名性,如果受害者弄清楚了网络上“蛮喷”的套路,网络蛮喷现象便不会发生。有心的笑话在朋友之间是可行的,因为笑话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玩笑开得越久,测试友好关系极限的风险越高,最终会危及这种友好关系本身。因此,长久而难懂的笑话只限于好友之间,而非陌生人之间。原因很简单:在长时间取笑陌生人后,需要大量交流的精力和行动来“结束”这个玩笑,从而使之回归到无反讽的交流框架中。相反,网络蛮喷则永无止境,它的审美愉悦恰恰源于其受害者在任何时刻都没有领悟到或者有可能领悟到:他或她沉浸其中的对话交流,实际上是一个玩笑,是一场可以随时退出的言语游戏。
以此来看,我们将会更清楚地认识到,在应对网络蛮喷的掺和时,他们这种做法的虐待倾向。这意味着他们是通过将对话者贬低到情感傀儡的地步来获得审美愉悦的。然而,这种具有虐待倾向的行为,为了结束游戏,不会给受害者带来安全的话语。相反,受害者必须忽略他或她被取笑的讽刺框架,因此,他或她不能确定转换的对手是在开玩笑。朋友之间有心的玩笑,迟早会公开,即使在玩笑公开之前,被戏弄者也不完全相信其朋友的行为和说话方式,因为这与他们日常的行为方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例如,在法国喜剧《起名风波》(What's ina Name?)中,文森特是一名房地产经纪人,他开玩笑地向他最亲密的两位朋友克劳德(Claude)和皮埃尔(Pierre)透露,他将给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取名为“阿道夫”(Adolph)。朋友们听后感到震惊,不敢相信。开玩笑的时间有点长,结果,灾难在这三个男人以及周围人之间爆发了,因为主人公的这个玩笑与他们熟知的故事水火不容(译者注:大家都恨阿道夫·希特勒)。危及正常关系的玩笑是糟糕的,要么是因为它过分地挑战了话语的边界,要么就是持续的时间过长。这样的玩笑无论在对话层面还是社会层面都会带来破坏性的后果。相反,能够使受害者意识不到自己被“喷”的喷子则最为狡猾,他们可以在不断增强的情绪张力中持续下去,获得越来越大的快感。对于喷子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了,尤其是当他们目睹了社交网络中的陌生人被他们的话语所激怒,陷入愈加激烈的争论、最终辱骂,甚至搅起威胁漩涡的过程之时。
目前的问题是,到底是匿名性的增强产生了网络蛮喷,还是网络蛮喷的出现提高了对匿名性的需求?如前文所言,和反讽对话相比,网络蛮喷通常需要更高程度的匿名性。在数字通信和社交网络中,网络蛮喷的话语形态既是匿名性增强的原因,亦是其结果。这种匿名性未必出于一种积极的需要,不过确实存在一种更为普遍,甚至更有害的匿名形式。这种匿名形式出于这样一种现实情况:当没有任何规则时,在数字符号网络中与数以万计完全陌生的人互动的频率会更高。在数字通信尤其在社交网络中,人们觉得自己是隐形的、匿名的,不仅可以伪装,还觉得自己是广大民众的一部分,置身于民众中的发言者可以不承担个人责任。在此层面上,他们的不负责任,在于他们可以不用为自己的言行而对任何人做出回应。从这个角度来看,数字网络交往通常会带来可怕的伦理效应,就如同空间距离所暗示的那样:人们不关心他们在空间距离中接触的他人,因而可以在情感上疏远他们。当这种关系距离不对称时,甚至会出现施虐倾向或暴力态度。从摩天大楼的顶端,或从军用无人机的屏幕上观察其他人类时,想到要消灭他们,反而不会产生特别负面的情感,仿佛这些人类都只是卑微的蝼蚁。
很多时候,以数字通信和社交网络为代表的交流环境具有空间上的距离,这一空间距离引发的无伦理的后果,反而让参与者有这样一种印象:他们之间紧密联系在一起、熟悉彼此、相互亲近。道德距离和虚拟亲密结合在一起,导致了一种爆炸反应: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人会对他们的数字对话者产生虐待狂般的暴力态度。网络蛮喷就是最典型的一种现象。我与你交谈,参与会话,但目的不是为了和你交流思想、情感和行动计划,而是为了随心所欲地按下使你情绪爆发的按钮,你的愤怒便是我的愉悦。
在专制社会,匿名是必要的,它允许受迫害的少数群体成员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以便获得强大的舆论力量和权力来推翻政权。然而,在非专制社会中,匿名则不能。它不是为了保护被压迫的声音,而是为了压迫不受保护的声音。匿名是一种修辞工具,但不是握在被权力迫害的人手中,而是握在施虐者的手中,就如同握在刽子手上的引擎盖。在某种程度上,网络蛮喷是一种言语酷刑,因为它不是为了从一个受折磨的身体或灵魂中获得各类信息,而是通过展现无实际意义的痛苦场面来获得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