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星期一是这样的一个日子——对于有钱兼有闲的男士女士们来说,是星期日的延续。通常所谓“快乐的周末”,大抵是“上班族”的欢娱时刻。而且,大抵是那些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精力充沛的、处在恋爱季节的青年“上班族”们的欢娱时刻。他们往往提前地,在星期三星期四,最迟不超过星期五,就开始打算到什么地方去,怎么样度过一个悠闲安逸或者性情恣肆的周末之夜了。他们没有家,也就没有家务事的羁绊。周末之夜几乎便是他们彻底地放松之时。恋爱着的,要加紧推进和发展他们的恋爱关系。渴望恋爱的,无一不祈祷在周末之夜,同单位以外的更广泛些的异性接触,有重大的发现,或自己被异性视为重大发现。思春的姑娘们在周末之夜都显得格外蜜意满怀春心荡漾,多情的小伙子们在周末之夜都显得格外多情格外风度有加。爱神丘比特在周末之夜尤其活跃和忙碌,周末之夜他的箭袋里的爱矢总是插得满满的。而且,一般总是不够用。有时是因为他太浪费了,有时是因为吸引他拉弓一射的靶子太多了,忽视了哪一个都觉得太失职了。胖乎乎的一丝不挂娃娃形体的小爱神,却常被尊为“大神丘比特”,显然不是荒唐的。从神到人,谁不得敬着他呢?他如果对谁不“感冒”,哪怕谁再有权、再有钱,谁的命运里也注定了没什么好节目了。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就普遍性而言,也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或她们的所谓“情爱史”,差不多全是由一个个周末之夜串起来的。这时代的每一个周末,特别是在大城市,这里那里的,又该同时上演着多少场情爱悲喜剧啊!可以说成也周末,败也周末,有情在周末,无情还是在周末……
他们尽情地铺张着浪费着周末之夜,乃是因为他们知道第二天还拥有一个完整的星期日。就好比拥有一整袋和一把糖果的孩子,因为有着一整袋的存在,一颗颗嚼那一把的时候,都像糖果厂厂长或糖果批发商的儿女一样不必节制自己。他们珍惜的是星期日。星期日的上午他们或她们差不多总是在睡懒觉,养精蓄锐。一般说来,他们对星期一并不感到恐惧。在下一个星期一,他们或她们又开始打算着下一个周末之夜的过法了。在下一个星期三星期四,最迟不超过星期五,他们或她们的打算已经确定,并在星期五的下午和星期六的上午,开始用单位的电话互相邀请,一一发出通告了……
有钱兼有闲阶层的男士女士们,普遍却是将星期日的晚上当成周末之夜的开始的。有钱就时时产生消费的欲念和冲动,有闲就意味着天天都是假日。星期六的晚上更是属于“上班族”和劳动者的。排除那些娱乐场所不论,连在大商场里,星期六的晚上也要比星期日的晚上人多。“上班族”和劳动者,星期日晚上八点以后,普遍是不太会在大商场里流连忘返的。他们或她们,第二天还要上班还要劳动。在星期日的晚上,一切娱乐场所,尤其那些较高级较豪华的娱乐场所,你很难见到“上班族”和劳动者的身影。那一时刻,是有钱兼有闲阶层的男士女士的时刻。他们或她们,有资格纸醉金迷到通宵达旦的程度。午夜以后行驶在马路上的小汽车里,十之八九坐的是酒足饭饱玩累了的他们或她们。星期一,恰恰是,往往是星期一的上午,他们通常在睡懒觉。所以说星期一对于他们或她们,不过是星期日的延续,是星期日专对他们或她们的优惠性质的馈赠。只要他们或她们高兴,可以从星期一的上午一直睡到下午。甚至还可以再从晚上接着睡到星期二的上午。既然,只要他们或她们高兴,是完全可以将每一个星期,甚至每一个月每一年中的每一天都当成“快乐的周末”狂欢度过,他们或她们又为什么偏偏特别垂青于星期日的晚上呢?说来也不奇怪,因为格外怕在自己的生活中,失去了星期日、节日这些概念。试想,有钱兼有闲,又真的是多么容易使他们或她们的生活中失去了星期日和节日的概念啊!如果每一天都可以是星期日,如果每一天都可以是节日,那么星期日和节日,对一个男人或女人,究竟还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昵?他们或她们,不但要把每一个星期日当成有闲中的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去过,而且,尤其在乎把自己欢度的一切节日都营造出节日的特殊气氛……
有钱兼有闲阶层的男士女士们,是些只重视星期日而根本忽略星期一,是些头脑里只有星期日的概念而根本没有星期一的概念,是些生活中只有星期日而没有星期一的人。你在星期日的晚上是不大容易找得到他们或她们的。但是你若在星期一上午九点以后往他们或她们的家里打电话,按说他们或她们应该是准在家里的,确切地说应该是准在床上的。如果电话没人接,那也只证明一点,就是他们或她们关了的电话机还没开,仍在酣睡之中……
正如星期日对有钱兼有闲阶层的男女们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星期一对于另一些男女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那就是一些所谓在事业方面踌躇志满的男人或女人。一到星期一,他们或她们便如同潜艇从海底升浮起来,或被解开了链子的猛犬从窝里往外爬。他们的信心和价值,几乎全部体现在班上、体现在办公室里、体现在官场上的较量或商战中的竞争。他们的半数以上的野心和计划,是从星期一开始付诸行动的。简直可以认为,星期一是他们的海誓山盟的“情妇”。从古至今,从国内到国外,政治、经济、战争、外交,这世界上的一切重大事件,无论发生在哪一天里,差不多都是从某一个星期一开始策划谋略或完成了策划谋略的。全人类的一切信心和一切野心,都最大限度地凝聚在星期一。如果有谁说——人类的近代史和现代史,提供了充分的数据证明,星期一和历史的改变与演进具有某种逻辑关系的话,切莫轻率地断言他荒唐可笑,因为他的话相当接近事实……
但是有很多人是企图逃避星期一的。一九九四年,在中国的北方诸城市中,企图逃避星期一的男人和女人与日俱增。尽管中国已经从法律上将每周四十八小时工作制减少为四十四小时工作制了。因为这基本上和每周工作多少小时无关,而和每个月开多少工资有关。中国人不怕劳累,怕穷。
一九九四年,在中国的北方诸城市中,正在大批产生着现代穷人,或曰“相对的城市贫民”。他们是那些连年亏损似乎永无盈利之希望,像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般渴求着政府的“经济输血”而政府束手无策根本拨不出款予以救助,想转产没条件想干脆宣布倒闭又因社会安定方面的种种考虑不能倒闭的半死不活的死不了也活不旺的国营大中小企业的员工们。他们没有奖金没有福利可言,每月只开百分之七十六十五十工资甚至只发三四十元钱。但是他们每天仍得早出晚归挤公共汽车或蹬着破自行车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他们每天依然在生产可是没有效益,他们每天依然在流汗可是汗水仿佛白淌了仿佛一钱不值……
是的,正是他们,这些无奈的、无望的、无助的、沮丧的、懊恼的、迷惘的、心灰意冷的一批批的人们,企图逃避星期一。它却使他们逃避不了。每个星期一的早晨,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都会低声咒骂一句或在心里暗暗咒骂一句——他妈的又是星期一!
“华夏心理研究所”副所长姚纯刚,其实还算不上是那一批批人中的一个。他的命运远远比他们要强得多,但是他比他们更嫌恶甚至可以说更憎恶自己的单位,也就是“华夏心理研究所”那一排四间灰不溜秋的简易拼板平房。它常使他联想到一个哭丧着脸,肌肤枯萎,却又莫名其妙地被强奸了一百多次的肮脏憔悴的小寡妇。每天不得不去上班之前,他都觉得自己是被逼着将要去和“她”偷欢和“她”做爱似的。
今天他尤其不愿去上班。今天他尤其憎恶星期一。
衣柜镜子被他砸碎那一瞬间,一块碎镜片儿掉下来扎伤了他的脚,流血不止。这是足可以成为今天不去上班的充分的理由的。他一边坐在床上包扎那只脚,一边这么想。
电话响了。
是所长赵景宇打来的。
“纯刚,是你么?”
“所长,是我。”
“你看一下表,现在几点了?”
“八点二十。”
“都八点二十了,你还没出家门!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几吧?”
“没忘,星期一。”
“亏你还知道今天是星期一!那你还不快来上班!”
“我今天不能去了。我至少一个星期内不能去上班了。我脚气感染了。”
他说得很平静,说完便放下了听筒,又开始包扎那只脚。这是他第一次不把所长赵胖子亲自打来的电话当成件郑重的事儿。
刚刚包扎完那只脚,电话又响了。他瞧着它,不理,任它响。它响了一分多钟,终于不响了。可他刚要下床,它又再次响起。他还是干瞧着它不理。这一次它没响到一分多钟那么长,只响了半分多钟。待它安静了,他将电话线拔断了一根……
接着,他开始收拾房间。满地碎镜片,还堆着一地衣服,虽然懒得收拾,也得收拾。不收拾,连自己都看不过眼去。再说,倘不小心,另一只脚也有被扎了的危险啊。一边收拾着,他心里一边想,自己这个堂堂的大男人,委实好可怜。都说家庭和单位,是男人的相对的两处避难所。在单位郁郁不得志,不舒心,不得烟吸,或单位本身惨淡经营,日薄西山,今朝还挂着块牌子,明朝也许一阵风就吹得“无可奈何花落去”了——摊上这么一个单位的男人,如果家有贤妻甚至“家有仙妻”,下班回到家里便能获得妻子的关心、体贴、安慰,那么这个男人还不算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起码不是一个彻底不幸的男人。倘情形恰恰反过来,家有刁妻家有悍妇,在家里时不时地就受到挤兑和轻蔑,完全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丈夫,最主要的是又因为种种原因种种顾虑种种心理障碍离不成婚,甚至就根本不敢提出离婚不敢产生离婚的一闪念——摊上这么一个老婆的男人,如果有一个好单位,在单位有一份自己所热爱的工作,即使谈不上热爱,起码也愿意尽职尽责地去做好工作,最主要的是人际关系和睦友善,不被勾心斗角所算计,不被尔虞我诈所包围,不被虚伪面纱所蒙蔽,那么这男人就像一条船还有一个港湾一个码头可停泊……
而他姚纯刚却——家庭和单位这两方面都糟透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单位,都是一个苦难者。内心里的苦楚又都有口难言,无处诉说,不知向谁去诉说,不知到哪儿去寻找一个肯对他表示同情的人,连一个肯听他诉说几分钟的人都寻找不到啊……
他想到伤感处,扑簌簌地,从眼中竟滚落下两滴眼泪来。
忽然有人敲门,敲得很急促。他赶紧抹尽脸上的泪痕,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他以为是妻子回来取什么东西,却不是她,而是所里的司机小吴。
“副所长,头儿派我来的。说你脚上的伤如果很重,就开车送你上医院;说如果不太要紧,就把你接到所里去。头儿有重要的事在等着和你商量……”
小吴摆出一副当差听吆喝、公事公办的嘴脸。
他鼻子差点儿没气歪了。
“我不去!”——他将笤帚和撮箕子朝地上使劲儿一掼,“我哪儿也不去!既不去医院,也不去所里!……”
小吴低头瞧瞧他那只缠了多层纱布,只露出五个脚趾头的脚,苦笑道:“那,您不就等于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了么?叫我怎么向头儿交代啊?”
他那只脚上虽然有伤,流了血,但伤口很表浅,也不过就流了几毫升血,而且自己已经上过药了,包扎好了。他又怎么会乐于上医院呢?真去医院了,又挂号,又排队,医生也不过是他那么一种处理方法。也许还会被医生笑话,认为他这么一个大男人,那么表浅的一个小伤口,纯粹是小题大做,多此一举。其实他脚上那伤口,拭尽了血,贴一条创可贴就足以算处理过了。一则家里没创可贴,二则是他存心想要包扎成那么触目惊心的样子。为了能使妻子猛眼一见之下能心生恻隐,或许就宽恕了他破坏家具的罪过不予追究……
既然他死活也不肯去医院,小吴就像哄一个不知为什么任性起来耍小孩儿脾气的孩子似的,哄劝他去所里。三哄两劝的,哄劝得他不好意思再任性再耍小孩儿脾气了。于是被小吴强行背在背上,背下了楼,塞入到所里那辆破旧的“天津大发”里……
“小姚,怎么了?”
他一钻出车,勤杂工老韩就对他“友邦惊诧”。这使他内心又生一缕不快。非是因为对方的惊诧,而是对方称他“小姚”。自从他被宣布为副所长后,他还没听除了小吴之外的这些人称过他“副所长”呐!而对赵景宇赵胖子,却从未有人叫过“老赵”什么的,差不多一律叫“所长”,叫得极尊敬。只有三五人似乎有资格不叫赵胖子“所长”,他们叫他“景子”,叫得极亲密。而他这位副所长,却仿佛永远的在大家心目中只能是“小姚”了。他每每感到,这一点仿佛意味着,在大家的意识里,所长其实从来只有一个,其实只有一个也就足够了。他呢,不过是赵景宇的大助理、大文秘、大“催巴儿”。又仿佛这样的一个角色,在所里,只要任何一个人愿意,都是可以充当的角色,甚至可能还根本轮不上他来充当……
“唉,别提了……”
他压抑着内心的不快,苦笑了一下,含糊其词地应酬。连对勤杂工老韩头,他也不敢不压抑着内心的不快。老韩是赵胖子调来的人,据说还是赵胖子的老婆的什么亲戚。
“脚这样了,不在家待着,还来上班?”
“所长体恤地派小吴去接我,我怎么好意思不来呢!”
他企图博得怜悯,同时话里话外的,少量地释放了一点儿怨气。
老韩头又说:“既然所长派车去接你,肯定有重要的事商量,你就只好担些委屈啰!”
听那口气,却完全是站在赵胖子的立场了。
“是啊是啊,不跟我商量,他又能跟谁商量呢?”
姚纯刚听着老韩头的话大不顺耳,一边嘟哝着一边就往赵胖子的屋里走,故意走得一瘸一拐的。
所长赵景宇一见他,装了一愣,紧接着就从沙发上迅速站起,一步跨到他跟前,一边搀扶他一边说:“嗨,嗨,没想到你……是这样……这你来了,我倒过意不去了!”
他说:“其实放下电话我就后悔了。在家里闲待着也够烦闷的,倒不如来上班,为所里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正打算出门,小吴就到了。他要去晚点还接不着我了呢!”
他注意到所长办公室有位陌生的女客。
“我就怕你又改变了念头,瘸着拐着地走来上班嘛。所以才当即吩咐小吴去接你呀!”
司机小吴偏巧正站在门口看老韩头练气功,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了他俩在办公室里虚与委蛇的对话,内心暗骂:他妈的这俩王八蛋!当着我的面,说的都是另一套话,一见着了,却又像同志加兄弟了!……
赵景宇将一只沙发推到姚纯刚对面,谨小慎微地用双手捧着他那只“脚气感染”的脚,轻轻放在沙发柔软的坐垫上。
“这样子是不是舒服些?嗯?真是的,你使我感到很内疚呢!”
显然,他希望此举能减轻副手的一些苦痛,同时也能减轻自己的一些内疚,体现出自己对副手的一些爱心。
顿时一种快感遍布姚纯刚全身。尤其赵景宇谨小慎微地用双手捧起他那只“脚气感染”的脚的时候,快感像针灸大夫的银针,准确地刺中了他的某一穴位并轻轻捻动,使他全身一阵发麻继而一阵飘飘然,仿佛全身的关节和经络绕绕更新。
人真是古怪的东西。人有时需要体贴如同狗和猫需要一只手对它们的皮毛进行摩挲一样。哪怕那一种体贴被一眼识破分明是伪装的,人也还是会觉得非常受用。区别在于,仅仅在于,狗和猫不能判断虚伪或真诚,而人能。人不但能判断虚伪或真诚,而且会以同样的甚至更虚伪的态度装出感动的表情接受虚伪。
姚纯刚满脸大受感动的表情。他清楚自己的伪装是骗不了老奸巨猾的赵胖子的,正如对方的伪装一向骗不了自己。但他不禁还是要装。装早已是他和赵胖子之间各自的本能表演了。
赵景宇亲自为他泡了一杯茶,敬了他一支烟,还替他点烟。
那是一支“希尔顿”。
第一次吸对方的烟,竟使他有几分受宠若惊。一时连自己都骗了,搞不大清楚那几分受宠若惊究竟是真还是假。
他一边吸烟,目光一边向那位陌生的女客瞥去,在自己被介绍给她之前,暗暗打量她。
她三十四五岁的样子,比他的妻子看去年轻,但却比他的妻子看去成熟稳重,穿一件藕色的款式典雅的连衣裙。作为女人,她也和他的妻子一样,很幸运地有着好看又苗条的身段。尽管她坐在一把椅子上,这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她的腿很长,并拢着,朝一个方向倾斜着,没穿丝袜,是一双很长很白皙的腿。对一切男人们而言,那无疑是一双女人的迷人的腿。天生一双秀腿的女人,当然是不大买丝袜也不大穿丝袜的。姚纯刚爱腿长的女人们,正如他爱在阳台上养几盆细长叶的无花植物。他迷恋他的妻子,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她有一双秀腿。只要女人的双腿美,他认为便是美女了,就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欣赏的目光。当然有时还不止是流露出欣赏的目光。他自认为并且居然还被公认为是一个正经的男人,那实在是因为中国到了一九九四年这一年,所谓正经的男人的标准,实在已经降低得不能再低了。大概一个男人不曾在公开场合对女性进行性滋扰,不曾诱奸过少女,不曾有过乱伦的行径,也就差不多该算是……
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没有显出任何被男人瞟得别扭的样子。恰恰相反,她分明是在欣然地接受着他的目光,沐浴着他的目光。好比一个躺在理疗床上的病人,安泰又迷信地接受理疗光的辐射。非但如此,在赵胖子转身接电话的时候,她迅速地朝他侧转脸,微微眯起眼睛凝视他,仿佛凝视着很远的而非很近的风景中的一株树或一座亭子什么似的。然而他却感到,她那种凝视其实直逼着的目标是他的眼睛,并且穿透了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球后遭到了眼眶的壁挡,于是折向他内心里去了。如果说他对她的每一瞥每一瞟都不过是一种偷窥,那么她对他的睥睨意味儿的凝视,则无异于一种以一还十的反应,无异于一种咨询和研究了。这女人的脸像一只兔子的脸,两眼间的距离似乎分得太开了,鼻唇似乎挨得太近了。但是,即使这肯定地是一张女人的脸的遗憾,也不过只使人觉得是遗憾而已,绝不会令人反感,更不至于使人讨厌。某些女人的脸,五官分布得恰到好处,但对男人却没有什么吸引力。某些女人的脸,尽管五官分布得有些特别,但那种特别也许恰恰便是她的一种魅力。归根到底,男人喜欢有一张生动的脸的女人,是甚于喜欢有一张标致的脸的女人的。漂亮一词之于女人的脸,其实也还包含有生动的内容。在姚纯刚看来,那陌生女人的脸,乃是一张十分生动的脸。她那双似乎分得太开的眼睛,不但使他觉得特别,而且使他觉得在一张女人的脸上,平添了某种单纯无邪似的神韵。她那似乎挨得太近的鼻唇,又在一张女人的脸上,平添了某种调皮的可爱似的。她淡淡地,然而又是精心地化了妆。从她的化妆,有根据认为她是一个深谙化妆要旨和技巧的女人。描眉笔巧妙地缩短了双眉间的距离,这就大大地补救了她双眼分得太开的遗憾。而她的眼睛,姚纯刚一边端详着,一边暗自加以评论——属于那类会说话的女人的眼睛。只有女人的眼睛才会说话。事实上没有任何一双男人的眼睛会说话。在这一点上,男人还不如小狗、小猫、小鹿,或者一匹老马、一只母羊、一头公牛。我们有时候认为某些男人在用眼睛默默地诉说什么,那不过是一种错觉。男人默默地诉说什么的时候,靠的是整张脸上的神色和表情。你用黑布将他的眼睛蒙上,你依然能从他的嘴角、鼻翼两边的腮纹的变化,明确无误地判断出他是在轻蔑还是在悲伤,是在乞怜还是在憎恨。但是你若用黑布蒙上女人的双眼,几乎就等于蒙上了她的整张脸。而反过来,你蒙上她的脸仅仅露出她的双眼,那么哪怕她是一个哑巴,她也仿佛能够和你做长久的交谈。姚纯刚一边望着她的眼睛一边想——如今善于用眼睛说话的人是不多了。他的妻子原先便是一个善于用眼睛说话的女人,近年来他觉得妻子的眼睛早已不会说话了,妻子的眼睛早已丧失了诉说功能,眼睛里只能呈现出种种的浮躁、焦灼和惴惴不安了。一九九四年,在北方诸城市中,许多女人的眼睛都变得像姚纯刚的妻子的眼睛一样了,包括许多原先善于用眼睛说话的女人,包括那些曾被认为天生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的女人。时代的某种疾病首先传染给了许多女人,她们的眼睛的传统魅力普遍地退化了。她们中的许多人还没能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像姚纯刚这种敏感的男人,却替她们悲哀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在内心里对她发问:你是谁?
她用眼睛回答他:我是女人。
他在内心里对她说:我对你颇有好感。
她用眼睛回答:许多男人都对我有好感。
——我可以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吗?
——那就看你需要的是什么了。
——如果是你呢?
——那就看你以怎样的方式方法啦!
且不要以为姚纯刚已经是在对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进行着勾引了。这么以为对他是很欠公平的。他枉自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根本不会眉目传情那一套。他只不过是在瞧着她而已,只不过觉得她的脸,她的女人之身,对他具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力而已,如此而已,仅此而已。“而已”而已。不错,他内心里确是对她问了话也说了话,但那不过是他的潜意识。每个男人面对使他发生兴趣的女人,都会在潜意识里对她说些什么问些什么的。通常情形下,这是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明了的事。人的心理活动往往要比人的表情和语言丰富一百倍,而人的潜意识则又要比人的心理活动丰富一百倍。针对人的潜意识而言,人本身有时不过好比是一首辉煌的交响诗章中的一小节音符罢了……
也不要以为这脸像兔子的女人,已经在对姚纯刚暗送秋波,实施挑逗了。这么以为对她似乎同样是很欠公平的。她只不过是在凝视着他,带着点儿睥睨意味儿地凝视着他罢了。不错,她是用眼睛回答了他些什么话,但那不过是女人的眼睛的本能。女人的眼睛,是极为了不起的东西。它往往可以直接和男人的潜意识进行交流,并且在这种不寻常的交流中,体验着类乎进行最好玩儿的游戏般的快活。通常情形下,这是连她们自己也不能遏止的事。女人的眼睛和男人的潜意识,好比磁石和铁屑,一旦相互吸引了,必会有一种由情与欲形成的“场”,作用于那一个男人和那一个女人。在这一前提之下,更严格地说是在这一前奏之后,男人和女人之间才会发生些俗常的卿卿我我、恩恩怨怨的小故事。在男人和女人双双坠入情网之前,她的眼睛和他的潜意识,往往是不但交流了多次而且达成了默契的。
赵胖子哇啦哇啦地对着话筒大声嚷起来没完,是在和环卫部门争论什么“门前三包”的事。他固执地讨价还价,而对方显然又不是个好通融的人。对于一个男人的潜意识和一个女人的眼睛,那几分钟是很充分的、能彼此交流不少内容的时间。于是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熠熠闪光了,而他的眼睛也变得炯炯有神并满溢着温柔了。每个人的身体都经常不断地向别人发出讯号。这些讯号中有些是为表明希望紧密接触而发出的。姚纯刚挺了挺胸,坐得更端正了。但是表情却渐渐地有点儿不自然,有点儿腼腆了。因为他已经开始为那只“脚气感染”的脚而发窘,而害羞,而不好意思了。她则拢了拢短发。那完全是多余的举动,因为她的发式是吹过的,贴着她的面颊,既不散乱且又美观,如同在脸颊的两边护着两只大黑蝴蝶的翅子。同时她那双并拢着的修长的秀腿,改变了倾斜的方向。这样她的身体也便随之微微侧转,而她的颈子却并不动,脸仍朝向姚纯刚,眼睛仍凝视着他。只不过由刚才的正面凝视,改变成了回眸凝视的姿态。
倘一个男人的正经,并未曾在近距离受到过女人的诱惑的考验,其实是靠不住的。姑且先不论那一种诱惑究竟是不是女人存心施展的伎俩。
姚纯刚觉得她对自己回眸凝视的姿态,简直美妙极了,女人味儿十足极了。他不禁红了脸,一时心旌摇荡。同时,他困惑地体验到一种仿佛对谁进行了必要的报复似的快感。仅仅一分钟后他对自己便不再感到困惑,因为他很快就弄明白了那个“谁”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
公正论之,就女人的姿色方面而言,他的妻子绝不比坐在他对面的这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稍逊。但他已开始无可救药地喜欢上对面这个脸像兔子的女人了。而她那双眼睛默默地庄重地告诉着他,她对他也颇发生兴趣了。如果说一两分钟前她还只不过是在凝视他,像一个近视眼的女人凝视着一个频频暗瞥自己的男人一样,那么此刻她已开始不动声色地极其娴静地对他释放着诱惑的磁波了。一个女人的眼睛和一个男人的潜意识达成某种默契,其实只需要他或她一次呼吸那么短的时间……
赵胖子终于放下电话,转过身来。
“咦,你们俩……”他瞧瞧姚纯刚,又瞧瞧那女人,很奇怪似的问,“怎么都哑巴似的,互相一句话都不说?”
那女人说:“你还没为我们互相作过介绍呢。”
姚纯刚说:“是啊,不认不识的,你可叫我们互相说什么?”
“没为你们互相作过介绍么?”赵胖子拍了下浑圆油亮的脑门儿,“这可就是我的罪过啰!好,我现在郑重为你们进行介绍——这位是我们所的副所长,刚才你已听到我叫他小姚了。小姚,你自己告诉人家你的名字嘛!”
“姚纯刚,单纯的纯,刚强的刚……”
姚纯刚从兜里掏出名片夹,取出一张名片,才欲将那只担在沙发垫上的脚收回并站起,见赵胖子正望着他,猛地意识到自己险些犯了个“大错误”。于是将那张名片递向赵胖子:“所长,只得劳您驾了……”
赵胖子接过名片,转交给了那女人,对她又说:“人家已经把名片给你了,你有没有名片?有也回赠人家一张啊!”
她望着姚纯刚嫣然一笑,摇了摇头。
“真没有假没有?”赵胖子紧接着又问了一句。
姚纯刚听着他那口吻,认为他和她一定是很稔熟的了。这一猜测竟使他心里顿时醋溜溜的。
那女人却依然笑着,依然只望着姚纯刚,并不瞅赵胖子一眼。
她的目光,她的凝视,不但使姚纯刚又一阵心旌摇荡,甚至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了。他有些承受不住她的目光了,不禁低下头去,掩饰地端起了赵胖子替他沏的那杯茶。
赵景宇笑了,自嘲地说:“看来,我还非充当介绍人不可啰!好,那我就充当。”他将脸转向了姚纯刚,“这位女士么,姓曲,曲折的曲。至于名字么,名字就叫曲折……”
姚纯刚喝了一口茶,将咽没咽之际,听了赵景宇的话,喉间一哽,将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喷在横担着的那条腿的裤腿上。
赵景宇看看他,又看看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她说:“你看,我就猜到,你的名字太……太那个了,谁乍一听,都难免会做出特殊的反应……”
她用一只手掩着嘴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很悦耳,有几分羞涩的意味儿。笑罢,她终于将目光转移向赵景宇,乜斜地瞧着他问:“太哪个了呀?”
她说话的声音很甜,问得慢条斯理。
在姚纯刚听来,无论她的轻笑声,还是她慢条斯理的说话声,都充满了性感。
赵景宇挠挠头顶秃了发的部位,搜肠刮肚地说:“太,太,总之是太那个了呗!”
姚纯刚一边用手绢擦着湿了的裤腿,一边辩解:“老赵你别乱下结论。我才不是因为人家的名字太怎么样呢!是因为茶叶卡在嗓子眼儿了!曲折,难道这名字不好么?好名字嘛!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女性,尤其文化素质较高的女性,都愿意起中性的名字。这也是引导潮流嘛!……”
她却又嫣然一笑,坦率地说:“姚副所长您过奖了。其实我只有初中文化程度,是谈不上什么文化素养不素养的。”
她这么一说,姚纯刚接着倒不知再说什么好了。一时竟有点尴尬,虽然他觉得她不是有意要使他在赵景字面前陷入难堪。
赵景宇瞧着他可就又笑了,踱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调侃道:“小姚,你可真会说话……”
这时她站起身来了。
赵景宇转过身去,又对她说:“上厕所是吧?就在院子西角儿。别看我们的办公条件目前差些,厕所可是一流的,上半年的一点儿集体积累,差不多全被我用在修厕所方面了。”
他后几句话等于没说。因为刚说完前两句,她已走到外面去了。不过赵景宇这人,是个一开口就非把想说的话全说完不可的人,即使听他话的人离去了,他也要自言自语地说到一个句号为止。
姚纯刚有几分气恼地瞪着赵景宇问:“你派小吴把我接来,不是有重要的事急着跟我商议么?”
赵景宇说:“对对。你别急,你别犯急嘛!我还没急呢,你急个什么劲儿!听着,这个女人不寻常,很有经济背景。不过,就是心理陷入了某种暂时的,自己难以自拔的障碍和误区。不过,人家要是心理方面完全正常,又找到咱们心理研究所干什么?是不?”
“老赵你别背后贬损人家!我看人家心理没什么问题。”
姚纯刚不禁皱起了眉头,毫不掩饰地显出不爱听的样子。他原本也是一向称赵景宇“所长”的,可是由于对方当着那女人的面开口闭口老是“小姚”长“小姚”短地叫他,叫得他内心里别提有多逆反,便也“老赵”长“老赵”短起来。这也使他感到小小地报复了对方似的快感。
要是往常,赵景宇也许会不高兴的。今天赵景宇却丝毫也不介意。仿佛他们之间,一向是以“小姚”和“老赵”平等相称的。
“我不是背后贬损她!”赵景宇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急急地又说,“你别打断我,趁她还没回来,我得尽量把当着她的面不便对你说的话都说完。她是咱们的一个上帝,可能还是咱们的一个施主。再直截了当地说,是咱们的一个客户。咱们的客户不多,上赶着找来的尤其不多。人家既然找来了,声明自己有心理问题需要向咱们咨询,需要由咱们这些心理学专家引导着走出人家的心理误区,那咱们就……”
“可我不是心理学专家,我是替所里抓行政的,抓行政之前是搞基建的,搞基建之前是司机,当司机之前是……”
姚纯刚不合时宜地证明着自己具有可贵的谦虚品质。
“够了!你有完没完?是我说给你听,还是你说给我听?……”
赵景宇心里冒火地低声吼了起来。
姚纯刚看出他是真的心里冒火了,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可敬地缄默了。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那咱们就……”
“那咱们就怎么样?”
“我哪儿知道,你这句话没说完。”
“那咱们就……对了,那咱们就不能对人家等闲视之,那咱们就得承担起帮助人家化解心理障碍的职责。老孙在这方面是有些经验的,可人家提出不要年纪大的引导。小于倒是年轻,又是心理学硕士,可许久也不来上班了,打算‘跳槽’,指望不上了。也好,走一个少一个,谁走我也不挽留。精兵简政么!大王正在写一部心理学方面的书。据他自己预测,将来出版了准能畅销,不支持人家不行。再说真能出版,人家要赞助所里一万元稿费!能让人家放下笔先来应付一个客户么?我想来想去,只得把眼前这件主动上门的急活儿交给你……”
姚纯刚老老实实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哭笑不得,觉着赵景宇将那女人说成是一件“急活儿”,分明地,仿佛是将她视为一堆需要加工组装的原材料什么的了。他巴不得她听到了赵景宇最后那句话才好……他嘟哝着问:“我,行么?”
“你怎么不行?你不对她讲你原先是搞基建的,她就会把你当成心理学方面的专家一样尊敬着。她是一个心理有问题的女人,而你是一个心理健康的男人,你还怕自己对付不了她么?劝人你总会劝的吧,安慰人你总会安慰的吧?她说,你就洗耳恭听。她落泪,你就陪她伤心。她高兴了,你就微笑。她不说了,你就说。你平时不是挺能说会道的么?她需要温柔,你就装作多情一点儿,给她些温柔。实践出真知嘛!要善于从实践之中学习嘛!你不能只抓行政,你也要培养自己的专业能力嘛!我这可都是为你好。副所长嘛,专业方面没经验还行?……”
赵景宇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一边又向窗外望去。
姚纯刚也随之扭头向窗外望去,见那女人婀娜的身影正背对着窗子,在和司机小吴说话儿。
“如果你因为自己笨,使人家一位主动上门的女施主大失所望,影响了咱们‘华夏心理咨询事务所’的业务名声,你对我可是没法儿交代!”
赵景宇俯下身,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盯着姚纯刚的脸,一番话说得严肃之至。
那女人终于又回到办公室来了。不待她重新落座,赵景宇直起腰板,转身笑着对她说:“实在对不起,我马上要去会晤一位日本的心理学者,提前一个星期约好的,不能不去,没法子。至于你这项业务嘛,我这个所长是相当重视的,决定由我们的姚副所长亲自承接,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又一笑,点点头说:“那我感到非常荣幸。”
她前两次虽然笑得嫣然,但是抿唇而笑,属于笑不露齿的那一种笑法。这一次却是笑口绽开,笑容朗丽,而且露出了上下两排珍珠似的整齐的白牙。正可谓唇红兮齿白,一笑嫣然兮,满室生辉。
姚纯刚的脸又红了。
他说:“我也感到非常荣幸。”
赵景宇抓起桌上那盒“希尔顿”,一边往考克箱里塞,一边信口替姚纯刚胡吹:“我们小姚,在北京社科院心理所深造过。全国最知名的心理学者、教授和专家们,几乎全都当过他的导师。这么说吧,我们所如果没了他,那就少了半壁江山了!”
她听他进一步这么介绍,就从小坤包夹层里用两根细长的指头夹出姚纯刚的名片,而且戴上了一副美观的窄框眼镜,认真仔细地又看。
姚纯刚心里大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恨不得地上裂开道缝一头钻进去。
赵景宇意识到自己胡吹得太离谱了,忙又说:“你甭看名片儿。真正有学问的人,是不会将自己的学问像菜单一样统统列在名片上的。再说我们小姚很谦虚,如今像他那么谦虚的人不太多了……”
他拎起考克箱,拍拍姚纯刚的肩,用充满信任的口吻说:“你办事,我放心。”说完就走。
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转身向姚纯刚:“有烟没有?”
姚纯刚摇了摇头:“出门太急,没带。”
于是赵景宇高抬一膝,将考克箱放在膝上,打开了考克箱,取出那盒“希尔顿”抛给他:“留给你,我路上再买。噢,对了,暖瓶里的开水是今天早晨新灌的。老韩的老伴儿病了,我已经给他假,让他回家照料老伴儿去了。小吴和我再一走,咱们这僻静的小四合院里可就只有你们俩了。你耳朵灵点儿,提防小偷溜进来,把咱们的家当都抄光了……”
她说:“那我跟你去把院门关上吧!”
赵景宇看看她,再看看姚纯刚,受了某种感动似的说:“她现在已经开始把我们这儿当成家一样了。这是个良好的开端。在心理方面寻求帮助的人都好比是孩子,如果还是女人,就好比是迷了路的小女孩儿。小姚,奉献出耐心和爱心,帮助这小女孩儿回家吧!我们每一个人的理性便是我们每一个人安定的家园啊!”
他竟说得很动容,她也似乎听得很动容了。而姚纯刚却直想笑,并奇怪她为什么就看不出来,赵景宇那纯粹是在装腔作势,而且伪装得十分拙劣,一点儿也不高明。尽管他是第一次听到赵景宇用那么一种娓娓动听的传教士般的语调说话。
他强忍着不笑,装傻充愣地注视着她像一个唯恐被抛弃的小女孩儿紧跟着大人似的,跟在赵景宇身后走了出去。
他想,对这样的一个女人奉献出耐心和爱心,自然是我非常乐意的。哪一个男人,能拒绝一个对自己产生了吸引力而且又很有意味儿的女人的求助呢?这么一想,觉得自己俨然真的是一位心理学专家了似的,便对于扮演好自己的义不容辞似的角色,由毫无信心变得信心十足起来。
一会儿,她回到了办公室。门一关上,她的目光和他的潜意识,又急切地开始交流。
现在他们的目光,是可以自由地,无所顾忌地甚至是放纵地,更温柔也是更亲昵地触摸对方了。
通过她的目光,姚纯刚感到,她身体里有某种东西正在逐渐形成着,生动而猛烈地翻滚着、扭曲着、痉挛着。它像章鱼,它的八条瘆人的蛇一样的足爪,探伸到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仿佛就要撕裂她的肌肤,血淋淋而又难以招架地朝他扑捉过来。同时他感到,他自己身体里也有那么一种东西正在逐渐形成着,也正在生动而猛烈地翻滚着、扭曲着、痉挛着。也像章鱼,它也有八条瘆人的蛇一样的足爪,也探伸到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也仿佛就要撕裂他的肌肤,血淋淋而又难以招架地朝她扑捉过去……
他尽量装出稳稳定定的样子,微笑地瞧着她。
她也是。
“给你。”她将一把带着链坠儿的钥匙抛给他。
他接住后,看出那是单位大门的钥匙,却明知故问:“哪儿的?”
“赵所长为了安全起见,把院门从外面替咱们锁上了。”
“这个人,真是多此一举!”
她抿嘴儿一笑。
“那么现在这院子里就剩咱们两个人了?”
“不好么?”
“好是好……”
“你那条腿都麻了吧?需不需要从沙发上放下来一会儿?”
他那样子其实很舒服。
但是他说:“可不麻了么。”
他已在渴求着她接近他,渴求着她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指甲早染红了的白软的双手摆弄他那条腿。
她明白了。
她起身离开座位,眯起眼睛注视着他,抿着她那双唇丰润的嘴儿,笑盈盈地走到了他跟前,撩起裙裾,款款地蹲下,将他那条腿轻轻从沙发上捧起。是的,是捧,而不是搬。她那么一捧,就将他那条腿抱在她胸怀里了。他感觉到了他的腿偎贴住的是女人胸前最丰满最有弹性的部位。这一感觉使他想象得到,那一部位在她胸怀所占的面积一定是相当之大的。而这一想象又刺激了他的感觉。于是他的腿更紧地偎贴住她的胸怀的那一部位,灵魂畅意得快要呻叫起来了。
她放下他的腿,却不马上归回座位。她继续蹲踞在他身旁,宛如一条小宠犬蹲踞在主人身旁。她仰着脸,微眯着她那双分得很开的会说话的眼睛瞅他。蹲踞在主人身旁的小宠犬,企图讨好和取悦于主人,而又没把握主人究竟允许放肆到什么程度的时候,常常是那么仰起狗脸研究分析着主人的。那是人和狗之间最为有情趣的情形。不是狗而是女人,对于男人,情形则就不仅有情趣而且具有强大的征服力了。他亦低下头睇视着她,他的目光溜进她连衣裙宽松的领口,窥到了一抹粉色,那是她的乳罩的边缘。他觉得自己很可耻、很下流,却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
她低问:“很麻么?”
他说:“很麻。”
接着,他呻吟,并且抱怨:“发炎了,还疼呢。我脚这样子了,却非把我接来!”
她说:“你就当纯粹是为我辛苦了一趟吧。”语丝儿甜甜的。“纯粹是为我”几个字,道出了着重强调的亲昵。同时,撩起目光乜斜着他,眉眼间荡漾着柔情。
“你跟他出去关门时,他对你说了我些什么吧?”
“谁?”
“还能有谁,我们所长啊。”
“他说……他说你是个在女人面前很拘谨的男人,说我只有尽量主动配合你,你才能顺利地引导我回家……”
“回家?……”
“是啊。就是他指的那种家呀!……”
她显出十分天真无邪的模样。
“是啊,许多人都感到自己仿佛无家可归似的。我们搞心理学的,有这种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顺水推舟地说着些附和的话。
“你是个在女人面前很拘谨的男人么?”
“是的……我想……大概是的……”
“那,你需要我如何怎样尽量配合你呢?”
“我的意思是……看我们进展的情况如何。其实呢,每一个中国人的心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差不多都潜伏着某种疾病现象……”
“你们所长也不例外?”
“我想,他也不能例外的吧。”
“你呢?你自己呢?”
“我么,怎么说呢,如果心理病人分为甲乙丙三级的话,我自己该算乙级心理病人呢。”
“有意思。”
“有意思?”
“替别人化解心理疾病的人,自己却是一个乙级心理病人,这还不够有意思的么?”
在他不知不觉间,她的胸怀,已偎贴着他的双膝了。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肿瘤医院的主治医生,自己也可能患上癌症。那就仰仗别人的医术拯救自己的性命呗。”
“那么你看我,算是几级心理病人呢?”
“你么,我现在对你下结论还为时太早……”
他俯首睇视着她,矜持地笑着,俨然是一种极讲原则的权威的口吻。
“脚气感染,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但也不可忽视,还容易诱发心脏病呢……”
“唔,你学过医么?”
“你坏!取笑我!……”
她故作嗔怒状,举起一只白软的手,仿佛要朝他脸上掴下去……
“我不是取笑你。我现在是你的心理医生,怎么会取笑你呢!一位心理医生如果取笑自己的病人,那是最不道德的了!……”
“我从日本电视剧《阿信》里获得的常识。我虽然没学过医,可学过推拿。我给你推拿推拿吧?促进血液循环,起码会好得快些……”
他点了一下头,他早就有所期待了。但同时他却心虚地看看敞开着的门。
她便站起身,轻盈地飘过去,以极缓的速度将门关上了。门扇是无窗的,于是映在地上的一片明媚的阳光,被驱逐到门外去了。接着她闪在一旁,伸出一只手臂,扭了一下保险锁。仿佛她是一位保险锁推销员,他是正在犹豫的买主,她向他做示范似的。又仿佛她是母亲,他是她的孩子,她在出门前,教他怎样将门锁上。
他感到很羞耻。院门明明已经锁上了,钥匙明明在自己手里,这个城市僻静一隅的空间明明已形成了封闭状况,除了翻墙而入的贼,是绝对不会有第三双眼睛窥见到他和她的,自己为什么还那般心虚呢?他觉得她的举动中,包含有在她和他心照不宣的相互引诱过程中,对他的谨小慎微的嘲谑。这使他的确感到很羞耻,非常羞耻。然而对情欲的饥渴感,毕竟是强大于那一种羞耻的。
她轻盈地又飘至他跟前了,款款地在他对面,也就是他放过脚的那只沙发上坐了下去。她坐下时撩了一下裙裾,坐下后,两条迷人的腿就对他显露着了,它们几乎一直显露至腿根。她又一次将他那条说“很麻”,而实际上不过希望再次接触到她的身体的腿,担在自己浑圆的裸膝上,开始进行她所谓的“推拿”。因为他那只脚上伪装着纱布,她的“推拿”只能从他的踝部起,渐次移上去。她很认真,似乎也很内行。她每用力一次,身子便向前倾一次。于是他那只伪装了纱布的脚,便抵在她的小腹上,她的小腹像上等丝棉一样柔软。他不禁闭上了双眼,陷入迷幻情境的想象。
她的双手已经“推拿”过了他的膝部,但并未开始改变方向朝下移动,还在继续向上“推拿”,向上移动。移动,移动,终于,停止了。它们在通常情况之下,最不适当一双女人的手停住的地方停住了,静止在那儿。虽然静止在那儿,却分明仍有所企图。虽然有所企图,却分明地也不无犹豫。似乎待在那儿想,还应该干什么?好比蜗牛在蠕爬的过程中受阻……
他睁开了眼睛,见她正眈眈地盯着他的脸。目光竟是那么镇定,而且,那么自信。与她那双静止的,有所企图又不无犹豫的手,传达了恰恰相反的意念。在她的目光里,一点儿也没有犹豫的成分。使他看透的,是一个女人打算将什么事干到底的一往无前的坚决。她没料到他会忽然睁开眼睛,她赶快一笑,她的双手却未动,仍静止在那儿。她的五指,更准确地说,是她的中指和食指,在轻微地弹动着。如同有的人在欣赏音乐时,用两根手指点着拍子一样。而它们的“拍子”,弹动在他那男人的“根儿”上。它早已充血,变得空前的粗壮,在他的裤布之上坚挺着,以至于使拉链都快要被顶开了……
但是她那随机应变的短短的一笑,呈现得晚了,收敛得也太匆促了。他觉得她那种笑充满了正捉弄着他玩儿的意味儿,觉得她那种镇定而且自信的目光,太像一位正在临床实施手术的外科医生的目光,准备切除长在他身上的一个瘤,而在操刀之前,照例只想问他同意不同意?如果他同意,仿佛那在她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手术。如果他不同意呢,她也就只好放下手术刀了。而她那双手一拢便会拢住的东西,当然不是一个瘤。
他不但感到被捉弄着,而且感到被亵玩着了。觉得一阵强过一阵在他血管里无声畅叫的冲动,仿佛不过是由自己造成的,仅仅是由自己造成的。觉得自己好像一头奶牛,而她是一个挤牛奶的人,仿佛他的冲动,不过是一头奶牛被挤牛奶的女人双手挤奶引起的冲动,一种极其滑稽的冲动似的、漫画式的冲动似的。
他妈的这个女人!——他在内心里骂了一句。
他甚至有些恼羞成怒起来,神色一变而为满脸男人的矜持,默然地将她的双手拒开了,并且缩回了自己搁在她膝上的那条腿,落脚踩在穿来的一只拖鞋上。
她脸上显出了些微的窘态。但那是瞬间的事,一闪即逝。表情立刻又变得相当自信,相当庄重。她从容不迫地站起,抿唇浅笑着,退回到了自己最初坐的高背木椅那儿,以优雅的姿势翔立着,注视着他,一手扶着木椅靠背,语调很轻又很亲甜地问:“还麻么?”
他掩饰地回答:“不麻了,好多了。”
他又觉得有几分歉意。觉得她的离开,分明地是由于意识到了他忽然睁开双眼那一瞬间,对她所产生的拒抵心理。为什么?我他妈的究竟为什么要将人家的双手拒开呢?究竟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腿从人家膝上缩回呢?难道人家的“推拿”使我感到不舒服了么?那明明是使我感到极舒服的呀!
她又说:“真像笋似的。”
他困惑地问:“什么?”
她绽唇一笑,避而不答,垂眉低吟了四句诗——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随后她渐举眉目,凝视着他,问他知道是谁的诗不。
他摇头,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
于是她告诉他那是郑板桥的一首咏竹诗。
她又问他知道郑板桥是何许人不。
他说他当然知道。
她再问他知道郑板桥些什么?
他只得又摇头,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除了知道郑板桥是专画竹子的,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连他的一首诗也没读过?”
“没有。”
她口中便发出一串啧啧之声,表达着替他感到的遗憾。
他便觉得十分惭愧起来,想了想,一点儿也没把握地问:“难得糊涂,算是他的一句诗么?”
这时他已明白,她刚才是将什么比喻成笋了。他觉得她比喻得很形象,很美妙,比喻中包含有对他那男人之“根”很欣赏很喜欢的意味儿。这使他又骄傲又愉悦。他不禁低头瞧了一眼,见它在自己的裤布底下是显得更粗壮。他简直有点儿担心它会“破土而出”,勃勃地在他自己和她眼前疯长……
他不由得扯了一下衣摆,用衣摆覆盖住了它。
他这一个小小的下意识的动作,自然没逃过她的眼睛。
她又抿唇微笑了一下。
她说:“难得糊涂可不能算是郑板桥的什么诗,只不过是他的一句话,算是一句名言隽语吧!”
他说:“我从前,也是一个喜欢诗啦,小说啦什么的人。可后来,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集中在心理学方面了。心理学的内容太广泛,太深厚,一心多用,哪怕一心二用,都是我的专业所不允许的啊!……”
他极力维护着自己“心理学者”的尊严,唯恐自己的形象在她面前降低到一个不学无术的无知者的地步。
然而对于他的话,她似听非听的。她又低眉吟了两句诗——可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明待我归……
“懂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么?”
“不……太懂……什么意思?……”
他显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期待着她予以解释。
然而她并不向他解释。
“不可一日无此君,这句呢,懂么?”
“也不太懂……指的,什么?……”
“你呀!你简直是一个大孩子,还心理学者呐!”
她扑哧笑了,笑得有几分自嘲,还有几分羞涩似的。甚至,她的脸还绯红了起来。她的脸是那么白皙,一旦绯红,自然便红得极其显明。他一时无法判定,她那一种成熟女人的羞涩媚态,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有一次他听所里的几个同事在胡侃时得出一个心理学方面的近于权威的结论——女人在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靠自己对自己的心理暗示脸红起来,好比变色龙善于自己使自己变色一样。那么她自己在对自己进行着怎样的一种心理暗示呢?他困惑着,同时在以贪婪的、淫念强烈的目光呆望着她、攻击着她……
她从木椅后绕到木椅前来了。一只手不再扶着椅背了,叉在腰际了。另一只手臂缓缓举起,朝他一指,指向他裤子前开口凸起的部位。同时她仍羞笑着,仿佛她的羞涩,是由于他的毫不知羞而引起的。
她的身段确实是足以令所有三十四五岁的女人羡慕的。臂和腿都那么修长,胸乳高耸,腰很细,那是一种极其丰满的窈窕。尤其她的颈子,两侧的外弧曲线可与高级服装店的造型模特相媲美。此前他从未见过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有那么长的颈子,只见过长颈子的石膏美女,也就是高级服装店的造型模特。并且依他想来,如果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的颈子竟有那么一种长度,一定会使一个男人看去显得特别可笑,特别滑稽,甚至特别荒唐。现在他呆望着她,不由得暗暗承认自己原来是大错特错了。原来一个长颈子的女人很可能因为其颈子比普遍的女人长而女人味儿十足的。他甚至感到,相比之下,他的妻子简直就像一个没有脖子的女人了!一个看去似乎没有脖子的女人,才该显得多么可笑多么滑稽多么荒唐啊!终于经由和另外的一个女人相比,比出了他妻子的丑点,使他从那一种暗自的比较之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那快感的主要成分,类似于一个人报复目的之达到。而眼前这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颈子,从耳垂之下裸至衣裙的开领处,浅浅的项窝仿佛用手指轻轻在精粉团上按出来的,仿佛转身会自行平复似的。她的嘴唇看去比刚才更丰润更红了,她微吐舌尖舔了舔下唇,庄重而羞涩。
她那样子,仿佛完全是由于他的冒失的举动,使她对他产生了一个庄重女人的防范心理才不得不离他远一些的。好比一名其实受过良好教养的酒吧女侍,对一位行为不轨,但又得罪不起的新客做出礼貌的,绝不至于使对方感到难堪的退避。这竟使他甚至有点儿搞不明白,到底是由于自己心术不正意念淫邪使她忽儿又变得矜持若此,还是她巧妙地以假装的庄重和羞涩,将尴尬像传球似的又抛给了他?她真是显得非常庄重,又庄重又嬉狎之态可人,使他简直没法儿怀疑她的庄重是假装的,又没法儿抵御她那种以羞涩之容做盾的嬉狎之态的诱惑和迷幻,于是他只有感到尴尬起来。
为了证明自己意识的清白似的,他说:“把门敞开吧,通通风。”
他的嗓子发干了,话说得很嘶哑。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再怎么证明都是徒劳的。何况她分明是一个太懂得男人,太熟知男人,太善于应付、善于对付、善于摆布和捉弄男人的女人了。他对这一点的判断倒是非常的自信,并且他早已进一步得出了判断,她并非在应付他,也并非是在将他当成一个难以对付的男人在全力以赴地对付着。她是在以一种游戏般的耐性和好心绪,在极有情趣极细致地摆布他和捉弄他。因为他毕竟也不是一个傻兮兮的男人,毕竟在心理研究所混职多年,毕竟整天与一些专门研究和分析男人女人的心理的专业者们相厮处,耳濡目染的,也获得了不少关于女人心理之分析的经验。何况,他还有一位最好的导师,便是他的妻子。她越来越变得性情乖张,喜怒无常,迫使他必须经常研究她分析她,好比是一名学生的最主要也最重要的一科学业。但是,他并不因为面前这个使他情欲中烧的女人在摆布他和捉弄他而感到受辱。恰恰相反,他极愿被这个女人所摆布,极愿被这个女人所捉弄。她那种游戏般的好心绪也最大限度地影响着他,使他确信自己也是这游戏的参与者,只不过是充当被动角色的一方罢了。倒是,他若觉得她不过是在应付他或对付他,他才会真的感到受辱。
在某种时候某种情况之下,甚至在许多时候许多情况之下,在被女人应付被女人对付,抑或被女人摆布被女人捉弄之间,男人们往往会心甘情愿地选择后者的,只要后者是以他也感到激动感到亢奋的游戏的方式进行的。
她轻盈地飘过去将房门彻底敞开了。一阵凉爽的过堂风穿过室内,吹落了桌上的几页办公纸。她以优雅的姿势弯下腰捡它们。有一页落在他那只伪装了纱布的脚旁,她捡它的姿态非常特别,不向他移近身体,而只将一只手臂尽量伸向他那只脚,并且眼望着他,随时准备迅速缩回手臂小猫似的窜逃开去似的。似乎提防他会出其不意捉住她的手腕,坐在那里将她强行拉入他的怀抱,进而猥亵她似的。
他尤其对这女人假假真真真真假假的神态感到十分的困惑不解了。
他俯身捡起那页纸,递给了她。她接过去,连同她自己捡起的几页纸一齐放在桌上,用瓷笔筒压住。之后她将他那只缠了纱布的脚放过的沙发推回原处,撩起裙裾,朝他最大程度地展示着白皙的双腿,就坐在那只沙发上。
他说:“谢谢你刚才的推拿。”
他这么说时,希望自己望着的是她的脸,然而眼不由心,目光却落在她白皙的双腿上,并且温爱地“抚摸”着它们。
“但愿能起点儿作用。”
她显得非常虔诚。
“你从哪儿学的?”
“我开过发廊。男人们有这个需要,我有空儿就翻翻这方面的书。渐渐通了,就多了一项服务项目。”
“那么是自学成才了?”
“这没什么难的。哪个女人想学,一天就能学会。”
“一天?……”
“对,一天。你用那么奇怪的眼光看我干什么?对于你们男人有些女人的手是有魔力的。触你们哪儿,你们哪儿舒服。摸你们哪儿,你们哪儿惬意。推推拿拿的,我们女人凭着双手,就会使你们男人‘手’到病除了。”她说着,将自己的双手伸在自己眼前,手心手背的瞧了一会儿,望着他自信地说,“尤其我这双手,天生的与众不同是不是?”
他说:“是……”
“怎么个与众不同法儿?”
“白……”
“还有呢?”
“软……”
“接着说。”
“美……”
“可你仍没说到主要的方面。”
他却已经语匮词穷,不知再如何地对她的双手加以赞美了。
“我刚才为你推拿的时候,你难道浑身没有一种过电似的感觉么?”
“有……”
“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会发功?……”
他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起来。岂止是刮目相看,简直还有点儿肃然起敬的意思。他是一个气功迷,对哪一门哪一派都入迷,都学,都崇拜。究竟交过多少学费,学过多少门派,连他自己也记不大清了。
不料她打鼻孔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哼”,表示着她对气功的不屑和轻蔑。
“你别把我想得神神道道的,”她说,“我心理有障碍不假,可是我的头脑是正常的。”
“你以为学气功练气功的人头脑都不正常?”
由于话题关乎他的虔诚信仰,也关乎他的头脑的正常与否,使他感到受辱了,认真起来。语气,也由赞美的,含有崇拜意味儿的,变成了质疑的,预备辩论的。
她眯起双眼凝视了他几秒钟,忽然一笑,以大人告诉一个孩子明白什么道理那种口吻说:“你是气功爱好者?我伤你自尊心了?不过你别跟我辩论,我们辩论气功干什么?还谈我这双手吧。我这双手,是能传导微波的。”
“微波?”
他笑了,仿佛在以那种傻乎乎的笑对她说——你可真会开玩笑。
“你笑什么?真的,这一点是经过专家鉴定的。当年我在海南开发廊那条街上,有好几家发廊,门面都比我的发廊大,装修也都比我的发廊高级。可哪一家发廊,也比不上我的发廊生意好。东西南北中,从大款到干部到作家名人记者什么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凡到了海南的,都希望光顾我的发廊一次。当然不是去理发,而是要求我给他们按摩按摩,推拿推拿。腰疼的,腿酸的,脖子抬不直的,面部肌肉僵死的,去了就请求我亲自服务。当时我已雇了三个女孩儿,也都教会了她们怎样为你们男人服务。可是许多男人非请求我亲自服务不可,都说我这双手特别,服务质量好,是别的女人的双手根本无法替代的。替代了也肯定减轻不了他们的痛苦。我就问那些第一次接待的男人——你们第一次光临,你们怎么知道?他们说是别的男人向他们义务宣传的。他们临走都说,‘舒服!就是舒服!就是和别的女人们的双手不一样!’也不知在我以前,还有多少女人的双手为他们服务过。有比较才有鉴别嘛,对不?”
“对……”
“有一天,当地的一个小官吏,陪着北京的一位什么专家光临了。是个老头子,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不过样子还不太令人讨厌。那小官吏把我扯到一旁,悄悄对我说,‘这老头儿有来历,是个通天的人物,和北京的不少大首长都有私交。咱们海南要进一步搞活,很需要通过他经常走走上层路线。你若服务得令他满意了,就等于为进一步搞活咱们海南立了功了。以后我负责“罩”着你,保证没谁敢来惹你的麻烦!一边说,一边塞给我一卷钱。我哪儿能收钱啊?心里想收,又哪儿敢收啊?我说,‘为搞活海南做奉献,是我这个热爱海南的外地女人完全应该的。我免费服务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那倒不必。你是工作,我也是工作,都是工作,公对公的,客气什么!再说钱也不多,才一千元,你要为我们两个人各服务一次,已经够委屈你的了。我一听就明白了,原来他是成心沾那老头子一次光,揩公款的油。我一般服务一次,起价是一千的。别人价高,唯我价低的话,我不是砸自己的牌子么?他们两个人一千吧,那我也不敢表示不愉快呀!我就装出非常乐于服务、非常愉快的样子,将那老先生请进了里间的小屋。我洗过手,往手上擦过香脂,一转身,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人家那老先生可倒好,早已脱光了衣服,身上只剩裤头,四仰八叉地躺下了。我就开始为他服务。一边为他服务一边和他聊天儿。我问,‘老先生,哪儿不舒服哇?’他说,‘浑身都不舒服。’我说,‘老人都这样,其实倒不见得有什么病。’他却赶紧说,‘我不老!我才不老呢!我还能为改革开放做很多工作呢!姑娘你怎么看着我老了呢!’我能再说什么?我只好什么都不说了呗。别看他老,却浑身是肉。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男人,积攒不下他那么一身肉。他一会儿指他身子这儿,一会儿指他身子那儿。我呢,全心全意,他指哪儿,我就按摩哪儿,推拿哪儿。他不承认他老是很不客观的,一般青壮的男人,哪儿经得住我这双手,男人那东西早就竖起来了。可他那东西,并没在裤头里竖起来。忽然他用他的双手抓住了我的一只手,冲动地说,‘姑娘,你的手太伟大了、太伟大了!’我说,‘您过奖了。我这双手,只会为男人们按摩按摩,推拿推拿,哪儿就配谈得上伟大啊!您这么过奖,我可有些担待不起!’他说,‘不算过奖不算过奖,就是伟大,就是伟大。姑娘,你这双手,可是一双宝贝的手,一双值得上保险的手哇!你为这双手去过保险公司没有?’我说没去过。他就连连说,‘你得去你得去!你一定要听我的,一定得替你自己这双手保上险。’接着他就亲我的手吻我的手,又亲又吻的不停止,弄得我两只手背手心都是口水。我只有微笑着,任由他那样儿到自己觉得够了罢休啊!可他似乎就没够,根本不想善罢甘休。外面陪他来的那个小官吏等得不耐烦了,敲门催促,说什么什么老,这次稍微体验体验就行了吧!还有机会再来呢!……”
“那什么什么老,究竟姓什么?”
“保密,不告诉你。”
她狡黠地一笑。
“你胡乱编的,骗我。”
“骗你是小狗。”
“那他是哪方面的专家?”
“什么专家呀!人家能如实告诉我人家的真实身份么?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位从高位上退下来的老官吏,在北京闲得实在憋闷了,就到海南散散心。有这么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
“到了海南,男人才知道身体不行。”
“听说过。”
他又傻乎乎地笑。
她也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刚一开门,那小官吏就迫不及待地闯进来了。那老官吏还一本正经地对那小官吏介绍体验,说国外科技界证明,极少数的女人,天生的是微波人。说我就可能是一个那样的女人,我这双手,在对他进行按摩和推拿时,使他感到仿佛是在接受微波疗法。说我这双手,是一双为人民服务的特殊的手。说我,是靠自己的双手、靠诚实的劳动致富的典型……”
“你靠你的双手,挣了不少钱吧?”
“这是一个小秘密。”
“也不只是靠双手吧?”
“你坏!”
“你信自己是一个微波人?信那老家伙的话?”
“人家无偿替我进行义务宣传,我自己干吗反倒不信?那不是辜负人家一片好意了么?”
“恐怕不是无偿的吧?”
“说你坏,你还真坏!”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不开发廊了?对挣钱腻歪了?”
“挣钱这种事,还有使人腻歪的时候么?后来另外几家发廊的主人妒恨我,扬言要把我绑架了,卖到大山里的农村去。我怕了,就逃了……”
“那么你现在干什么?”
“开了一家服装加工厂……”
“业务怎么样?”
“还行。咱们怎么谈起这个来啦?”
“是啊,咱们怎么谈起这个来了!”
他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
这时,他觉得那只脚真的麻木了,伪装的纱布缠得太紧了的必然的结果。也许还是像刚才那样,将腿担在柔软的沙发上好,他想。他感到那种麻木,正从脚向整条腿浸淫。烦请她再给推拿推拿?或者换一种说法,再给按摩按摩,她会如何表示呢?难道会拒绝么?他研究地望着她,潜意识里,某种刚刚平复的念头又在耸动……
他说:“还是把门关上吧,阳光太晃眼。”
她就飘过去把门关上了。之后,她像第一次关门时一样闪身站在门旁,一只手放在门的暗锁上,唯命是从地目不转睛地瞅定他。她显然在向他传达这样一种暗示——只要他点一下头,她便扭动保险锁。尽管她自己认为那样做是完全多余的。
他不禁非常钦佩这个女人,她似乎一眼就能看透他内心里转动的是什么念头。但是他又有点儿暗暗嘲笑她,因为她对他仿佛也只能看透到念头闪现的程度罢了,其实也许并不太了解他对女人的好恶。尽管他此前还没有和任何一个妻子以外的女人发生过苟且之事,但对妻子以外的女人却是隐忍久矣的。这一种隐忍和自我抑制,使他对她们的向往时时强烈无比,近来甚至经常强烈到超现实的地步。他和她们哪怕是进行着最严肃的谈话,哪怕是在争吵不休之时,只要她们身上有一处对他而言是女人味儿十足的,有魅力的,他便同时会想象自己和对方是在床上,并在疯狂地做爱。这她们当然往往是一无所知的。他被绝大多数女人认为是一个正经的男人嘛!甚至可能还被她们认为是一个缺乏情爱意识的男人。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对她们持谨慎态度的男人罢了,他从未对她们轻举妄动过乃是因为他太胆小或没有他认为的良好时机。今天他可不那么胆小了,而且过分的谨慎在今天,在此时,也是完全不必要的,滑稽可笑的,甚至会引起她的轻蔑。也许她已经开始在内心里轻蔑他了吧?在这间所长办公室的里间,还有着一张供赵景宇午休的床,宽大、干净而结实。结实不结实是重要的,他想,不结实的床发出的那种吱呀声是太会使自己败兴的。时机良好得不可能再好,条件也良好得不可能再好。如果此时还不大胆地从他那一向胆小谨慎的茧壳里往外钻一次的话,更待何时呢?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还会有这么好的时机这么有利的条件再现一次呢?而前提也充足得不能再充足,合理得不能再合理,那便是——这个脸像兔子的、皮肤白皙的、手臂和腿都很修长的女人,是一个他觉得女人味儿十足的女人。不但是他所好的,而且是早已使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他思忖着,她在床上肯定会是生动活泼的吧?如同一条活鱼在案板上,竖头拍尾,拨楞乱蹦,用双手按也按不住的吧?他尤其欣赏她为他们所做的有情节又有细节的铺垫。当然是铺垫,是心理的和生理的颇具匠心的铺垫,也当然是为她和他,为他们两个人所做的铺垫,多好的一个女人哇!多有意趣儿的一个女人哇!他不但欣赏,而且感激,而且感动起来,并开始感到深深的内疚,深深的自责。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这种事,如果需要铺垫,如果非要讲究铺垫,那铺垫也该主动由男人设计男人来做才对的呀!……
“你呆望着我想什么呢?”
“嗯?……”
“我问你呆望着我想什么呢?”
“你真好……”
“哪好?”
“手……整个人……”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
她的脸又绯红了,一副少女般的、羞赧极了的模样。然而她的眸子变得晶亮晶亮的了,她的眼神儿里充满了挑逗,那是一种又放荡又纯情的眼神,一种现代的女人的眼神儿,或曰是一种女人的现代的眼神儿。九十年代的中国,娼妓们变得似乎都是些纯情少女了。所谓正派的女人们,变得似乎都打算开始彻底放荡的卖淫生涯了,而且往往是满脸上写着“迫不及待”四个隐迹大字。于是放荡和纯情,普遍地,混合在既不好意思去当娼妓也不再甘愿做什么所谓正派女人的眼神里了。男人从普遍的女人们的眼神里,是既不可能发现单一的放荡,也不可能发现单一的纯情了。“时代特征”首先混合在普遍的女人们的眼神儿里了……
他觉得她那种眼神儿妙极了!
他说:“请扶我起来一下……”
这时他也没忘记那只“脚气感染”的脚。他要求自己装到底,认为装而不到底,莫如根本就不装。既装了,装到底才算对得起自己往那只脚上缠纱布时的一番苦心机……
她抿着唇,一声不吭,笑盈盈地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臂扶他。
“我要……”
他嘟哝着,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撩起了她的裙裾,探入到她的裙子里去,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他要什么……
她哧哧地笑出了声儿,悄语地说:“别急嘛,我的心理医生……”
难讲是她将他扶进了办公室里间,还是他将她引进了办公室里间……
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像一位女瑜珈功高手似的,盘起她那双修长的腿坐在床边,笑盈盈地、默默地用手势指点他将那只“脚气感染”的脚担在床头,并且指点他解开纱布系结,然后亲自将纱布从从容容地、一环一环从他那只脚上绕了下来,绕成一个纱布球,塞入他衣兜里……
他妈的这女人!莫非一双眼睛能像X光机一般透视?
他尴尬地暗想,将她一扑压倒的同时,内心里不禁对她产生了一种对任何女人从未产生过的恐惧……
像个傻大姐似的,她在他迫不及待地侵占和冲动不已的喘息之中,哧哧地痴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