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吴茵,你的信!”
吴茵刚走入报社便被收发室的老张头叫住。他从窗口塞出一大捆信件,照例说上一句:“全报社就数你的信件多。”
这是一个没有争议的事实。
她请了三天“病假”。只要她有几天没来上班,寄给她的信件准会积一大捆。
信是一个人的社会关系的广告,对记者说来,是职业能力的证言。有不少同事羡慕她每天都收到许多信。
她笑笑,接过那捆信,抱着往楼上走。
“小吴,病好了么?”
她回头一看,是记者部主任。
“好了。”
“没好的话,就再休息几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你年轻有为,前程似锦,可要珍惜身体啰!”
主任一边并肩和她上楼,一边用关怀备至的语调说。她听不出他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自从她被定为报社领导班子接班人后,主任似乎认为自己时时都有被她取而代之的危险,对她的态度总有点亲近得使她感到不自在,言谈之中难免流露几分虚伪。她却根本没想过要当什么“接班人”,也从来没产生过取代他这位部主任的念头。她生活里缺少的不是这些,她不希图这些,她内心真正渴求什么,别人是无法知道的。
“小病。感冒,发了两天烧。”她用微微一笑回报主任的关怀。其实她既没感冒,也没发烧。自从见了王志松一面后,她的心像一块风化石,从冷峭的砏岩上滚落下来,碎了。三天中她多少次徘徊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条小街的街头街尾,为的是再见到他一面。没见到。她还不知他已参加工作了。更不知他近来连日加班,常常深夜回家。昨天她从四点钟一直在他家街头徘徊到七点钟,怀着极度失望的心情离去。丈夫问她为什么下班这么晚?她说因为在报社赶篇稿子。
她和主任刚刚走上三楼,到报社来实习的女大学生小于从一间办公室出来,一眼瞧见她,“呀”了一声。
主任进入了他的办公室,小于还在大诧不已地瞧着她,搞得她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成体统的地方。
“太来派啦!吴姐,你这件风衣从哪儿买的?”小于绕着她前瞧后瞧,左瞧右瞧。
“这是件旧风衣啊,都穿了一年了!”她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嘿,没治啦!新的旧的,穿在你身上都那么来派!吴姐,你不但是一个好记者,还可以当一个服装模特儿呢!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体型啊,宁可去当服装模特儿,不当记者!当服装模特儿多来情绪!”小于对她的风衣和她的体型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
“你呀,别像个傻丫头似的,尽说这些话!社里正考虑你毕业后要你呢!”她低声告诫小于。
“要我,也不过是想让我当编辑。不会让我当一名女记者。女记者嘛,都应该是你这样的,漂亮,有吸引力,有风度,有……”
那“丫头”不识好歹,只管喋喋不休。她经不住人当面奉承,转身走入了她的办公室。
“嚯,小吴来了!三天不见,风度有增无减啊!”
“主编老头子昨天还让我们去看望看望你呢!”
“大概老头子又有什么重要采访任务需当面布置给你了!”
“有什么可以先向我们透露透露的新闻吗?”
“你问得怪!她是生了三天病,又不是去采访了三天!”
“小吴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嘛!咱们专门去采访都采访不到的新闻,她坐在家里就会唾手可得!”
记者部唯独她这么一名女记者,而且比同事们至少都年轻十岁。在他们眼中,她是一位记者明星。他们和她相处得都不错,并且希望她能早日取代那位谨小慎微,闻“风”而动的部主任。她三天不来上班,他们就会觉得记者部死气沉沉。她五天不来上班,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年轻漂亮的女性,是凡有男人的地方的阳光。往常,她也要跟他们开几句玩笑,今天她没有和他们开玩笑的心情。
她默默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轻轻放下那捆信件,双手托腮,神态郁郁地凝思冥想。
“小吴,我看你不像生病的样子嘛。三天没上班,是不是跟你丈夫怄气了啊?”在她面前常以老大哥自居的老孙,走过来隔着桌子坐在了她对面。望着她的那种目光,好像要向她证明,真正关心她者非老孙莫属。
她苦笑了一下,对这位“老大哥”摇了摇头。她希望他走开,他却不走开,目光盯在她脸上,似乎要从她脸上研究出她何以那么忧忧郁郁的原因。她不愿被他这么进行研究,便解开了捆信件的绳子,拆开一封信看。
“老大哥”这才放弃了对她进行研究的特权,识趣地站起身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去了。
“你的话说得就让人不愉快。人家小吴两口子,那是恩爱夫妻,比翼伉俪,像你和你老婆似的?三天不怄气,五天气‘爆’了!”另一位“叔叔”辈的同事教训“老大哥”。
她的目光注视在信纸上,她的心在咀嚼着同事们的话,包括记者部主任的话。
领导班子的“接班人”,未来的记者部主任乃至副主编,年轻的女人,漂亮的女人,有风度有魅力的女人,有能力的社会关系广泛的女记者,恩爱夫妻,比翼伉俪……这些加在一起,便造成了一个别人心目中的“吴茵”。而这个“吴茵”是她自己吗?这些给她带来过半点幸福吗?不错,在“他”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了的漫长的浑浑噩噩的十一年中,她曾靠所谓“事业”两个字支撑着自己荒漠的人生大厦,它像阿拉伯古道上的废墟,可别人认为它价值无穷。它是将人的情感压榨干净之后制作的生活的木乃伊,而别人却羡慕甚至是嫉妒她的生活。她每天都在被一个男人合法地蹂躏合法地强奸,而别人却认为那个男人是她的好丈夫!她心里恨不得想一刀杀了他,而当别人在她面前谈起他的时候,她又不得不将对他的切齿仇恨掩饰起来,用虚假的微笑维护虚假的现实。她的“丈夫”占有了她,毁灭了她,造成她内心里深渊般的痛苦,而别人却认为她每一个小时都可能是浸泡在得意和快乐之中的。甚至认为那头雄海狗般的男人在某些方面也促进了她种种“事业”上的成绩!
她是全记者部在省报上发表文章最多的人。可是别人在公认她对现实的敏锐感知的时候,也曾这样窃窃私议——“她丈夫与省报主编熟得很哪!”
她的几篇“调查报告”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发表后,人们称赞她“问题抓得及时”,“调查周密”,“文笔老练”的时候,也曾当面含蓄地问她:“听说调查线索都是你丈夫向你提供的?你当记者的找这么一位社会关系四通八达,比我们干记者这一行的人知道的事情还多的丈夫,可算是独具慧眼啊!”
她被定为报社领导班子的“接班人”,有人就捕风捉影,推测内幕——某某市委副书记对报社领导们夸奖过她,而她的丈夫是这位某某市委副书记家中的常客……
而那个雄海狗般的男人心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却从未在别人面前说过一次澄清的话。某些场合,甚至还要表示出一个做丈夫的矜持的默认。有些议论,居然是他亲口向人散布的,以此证明他是一个多么有“能力”的丈夫。他的妻子的“能力”不过是借助了他的“能力”才成为“能力”。
他连她的“事业”也要蹂躏也要强奸也要占有也要毁灭!他要在她的生活的每一内容每一方面都深深打上他的私人印记。他在许许多多男人和女人的心目中却是一个好丈夫!多少男人因为不具备他那样的“能力”而自愧弗如?!多少女人因为她们的丈夫不如他而轻蔑自己的丈夫,眼红她的好命?!
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她连谁写来的,写些什么都没看明白,就放到一边去了。
她又拿起第二封信拆开看。主编几天前交给她的一项采访任务,已经完成草稿,可能主编正在期待着过目,但她却不愿抄写,不愿拿起笔。她这会儿心全散了,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不,整个心全系在一个人身上了,那就是王志松!全部思想都集中在一方面了,那就是她想再见到他。三天内她有多少次想要到他家中去找他,但走近他家时,又失去了迈入他家门内的勇气。如果见到了徐淑芳呢?不,她不想在他家里见到他!虽然她那么想见他一面,却不想在他家里见到他!女人的心啊,再善良的女人的心,在爱情方面,也是包含着嫉妒的!
被欺骗被断送了的爱,使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对他的仇恨!是的,她恨他!如果世界上根本不曾存在过他,如果她少女时期那般纯真那般热烈那般痛苦的爱不曾萌发过,如果他当年不曾对她说:“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做你的丈夫!”那么她现在也许会像许多女人一样,将一种虚假的现实当成幸福,将一种没有爱的爱当作和大家一样享受着的爱……
可是真的曾经有过,假的就当不成真的了。真的没有死,根仍扎在她的心里,深深的,仍吸收着她的心血。假的没有根,从来没活过,却像藻类一样,严严密密地覆盖着她心中爱的池塘,隔绝了阳光,隔绝了空气。使它幽暗,冰冷,也不能倒映出什么影像,如死一般寂寥又莫如是死,而别人看到的却是绿色!
电话铃响起来了。“叔叔”辈的同事去接电话,然后对“老大哥”说:“你爱人打来的。”故意将“爱人”两个字说出过分强调的重音。
于是“老大哥”在电话里跟他的爱人就买国产电视机还是买进口电视机的问题争吵起来。
她在“老大哥”论证“外国的月亮未必一定比中国的圆”的充满民族情感的演说结束前,匆匆看完了第二封信。
写信的人她不认识。是一个小商店的副经理,希望调到某个较大一些的商店当第一把手。她的“丈夫”有权力决定这件事,并且“易如反掌”——信中这么写的。
信中还写道——我今年已经是五十三岁的人了,在这个小商店工作二十年了。再过几年该退休了。退休前若能调到某个较大一些的商店当第一把手,好歹熬个正科级,这辈子于愿足矣!您的丈夫是局里人事大权在手的副局长,我一直无幸与他相识,恐怕贸然登门相求,他也未必肯成全我。所以斗胆给您写此信,请您在您丈夫面前替我述述苦衷,我想他对您的话大概是会照办的。事成之后,我再登门重谢……
她将这封信撕为碎片扔进了纸篓。为什么要给我写信?认为女人一定比男人更具有恻隐之心?五十三岁……正科级……可是有谁来同情过我理解过我?性+权力+官场上的奉迎和倾轧,是构成她“丈夫”的那头雄海狗般的物体的总和!他不但占有着她的肉体,还像灰尘一样污染她生活的全部空间?哪怕她在什么地方留下一个指印,他的灰尘便会落满那个指印,使它显示出来,而有人会指着它说:“看,这就是吴茵!她靠她的丈夫让我们注意到她!”
那封被她撕碎了的信使她心中长久压抑的悲愤达到了顶点。她努力克制着不突然发作起来。
她开始分检那一捆信件。把她认为是首要的放在一边。如果再看到一封和第二封同样内容的信,她想她是会摔茶杯摔墨水瓶什么的。
一个信封上的字体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普通的民用信封。粗硬的笔画写着“吴茵同学收”五个字。“吴茵”写得格外大。落款只有“本市”两个字,后面是更粗更硬的一道省略的横线。
这是他的字体!是王志松的字体!十一年没见过他写的一个字了!但她还是一眼就能识别出那确确实实是他的字体。这封信是他写来的!她的手有些发抖,慢慢拿起了这封信。她的目光像瞧着一个昼思夜想的人的照片一样瞧着信上的字体。除了他,还有谁会在信封上写“吴茵同学收”?
同学?……十一年前是同学,十一年后仍然是同学……对于许多人来说,“同学”两个字,意味着友情。可是对她来说,这两个字是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别人看不到的墓志铭——“爱情埋葬于此”。
她觉得手中的信很重,很重,也很轻,很轻。
在她见到他的那个寒冷的夜晚,在江桥上,她曾想用一个女人所能想出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这个“同学”。她曾想一记又一记扇她这个“同学”的耳光!她曾想趁他不留神,抱住他翻过桥栏,从高高的江桥摔死在松花江的坚冰上!可是当时看到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无所依托的弃儿般的返城知青的灰颓样子,她可怜他了,她心软了,她不忍诅咒他更不忍扇他耳光了……
他会在信里写些什么呢?
忏悔?……
她要他的忏悔有什么用呢?像老头服“哮喘定”一样靠服他的忏悔获得一点心理平衡?
她将那封信对着窗子举起,上午的明亮的阳光几乎照透了薄薄的白纸信封。看得出来,信封里只有一页信纸。
他究竟会在那一页信纸上写些什么呢?只有一页信纸,一页……一页信纸上又能够写下多少字呢?就算是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忏悔性的吧,能够补偿她所失去的和正在经受着的吗?
她的手放下了。她将那封信搁在了一旁。让你的忏悔永远地在一个纸的坟墓中安息吧!我的好“同学”!她心中默默地说。
她开始拆其他的信,看其他的信。但是她连一封信也没有看完,就又拿起了他写来的那封信。它对她发出诱惑的呼叫:吴茵,吴茵,难道你不需要?难道你不需要?……
她再也无法冷淡它。她急切地撕开了信封。即使她明知是炸弹,她也会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凡是来自他那里的,都是她所需要的。炸弹和忏悔,对她都一样。她需要仅仅是一种回报。两个多月内他重又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三天内为了能见到他一面,她在他家住的那条小街的街头街尾白白期望了总共十几个小时!再加上十一年中她心灵所经历的苦难……他再想不到给予她一点点回报,她某一天就可能等不及偶然的不幸事件发生,从那个挂着粉红色窗帘的四层楼的窗口跳下去了!……
他的信比她想象的还要短——
吴茵同学:
请你务必将随此信寄去的“通告”在晚报上帮忙登出。我预先代表所有的北大荒返城知青感谢你。只有你能够给予我们这种帮助,相信你会尽力而为。
信纸的下半页写的就是“通告”——
兹定于四月二十八日,召集北大荒返城知青的首次聚会。地点——江畔。时间——上午九时。召集人——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七连战士王志松。
信纸从正中对折。扯开,就一半是信,一半是“通告”了。两半纸上的字数差不多少。
不是炸弹,不是忏悔,却比炸弹还令她失望。
她的目光一会儿注视着上半页信纸,一会儿注视着下半页信纸。上半页,与其说是一封信,莫如说是一道“命令”。下半页,等于五六百块钱,想要登在晚报上的话。难怪她没有拆开这封信时,觉得它很重,也很轻。她的好“同学”太缺少常识,显然不知道,如果晚报白登什么通告或广告,那么报社收到的通告或广告将可能比稿件还要多,而报社的编辑和记者们每个月也就无分文奖金可发了。
“只有你能够给予我们这种帮助,相信你会尽力而为。”这两句话中的每两个字都像是一双眼睛,他的眼睛,他在请求她,也是在“命令”她。或者反过来说,他在“命令”她,也是在请求她。请求或“命令”,对她全一样,因为都是他向她发出的。
我一定要为他做到此事,她想。十一年,我一直盼望着为他再做到一件什么事。他今天给了我机会!这是他给予我的最好的回报!不管此事对他多么重要或根本没什么特殊的意义,我都一定要为他做到!因为他在需要这种帮助的时候想到了我,仍相信我会“尽力而为”……
我一定要为他做到!
她猛地站起,撕下“通告”,在同事们疑惑目光的注视下,走出办公室,向主编的房间走去。
在主编的房间门外,她犹豫了。
她冷静下来了,知道这事她未见得能办到。
务必……只有你……相信你……
她还是推开了主编房间的门。
主编正审稿。
“赵老师……”她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
坐在转椅上的老主编半转过身,见是她,放下手中的稿子,不苟言笑地问:“病好了?”
“好了。”她走过去,在主编办公桌横头的一把硬椅上端端坐下。
“我正在看你前几天写的那篇关于重工业企业体制改革的调查报告,言简意赅,没有八股气。好,下星期见报。发头版头条。”老主编也向来不说废话。
她谦虚地低下头。她对面前这位领导和长者非常尊敬。因为也许只有这位长者心中最明白,她的一切工作成绩,与她“丈夫”的“能力”丝毫无关。并对她的工作成绩给予最无私的肯定,由衷地器重着她。
“至于……这篇稿子……”老主编又从桌上拿起了另一篇稿,含蓄地说:“不发为好。当然,这并非否认你所进行的调查和你评论所具有的价值。”
她缓缓抬起了头,见拿在老主编手中的是那篇关于“一中事件”的采访纪实。
主编放下那篇被“毙掉”的稿子,又说:“给你两个星期的时间,查阅一下资料,写一篇有关‘迪斯科’和‘牛仔裤’的知识性文章。是知识性的。比如,为什么叫‘迪斯科’?为什么叫‘牛仔裤’?为什么在西方流行?不要让小青年们认为我们是在批判,也不要让上边认为我们是在推波助澜。宗旨是,善意的引导。这样的文章你不是没写过,也写得很不错。今后……还少不了要写……”
她明白主编的要求,点一下头。
主编的转椅转了四十五度左右,不再看着她,继续审阅稿件。
她仍坐着不动。
“入党申请书,为什么还没交?”主编的目光并未离开稿件。
“这……最近太……忙……没时间……”
转椅又旋转了四十五度左右,主编的脸又朝着她了。
“记住,对这个问题,你再也不许作同样的回答!”主编的目光那么严肃,从镜框上边盯着她的眼睛。
“记住了。”她不由得又垂下了头。
“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入党?”
“这……”
“回答这样的问题不必迟疑。想入。或者……不想入。是不是一个党员和是不是一个好记者,两回事。”
“我也这么认为。”
“可是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我没有资格入党。”她复抬起头,迎视着主编的目光。
“这也还是不能算正面回答。”
“我参加过文革中那次死了很多人的武斗。”
“你是头头?”
“不。”
“你是策划者?”
“不。”
“当时你多大?”
“十七岁。”
“十八岁的人才享受公民权,那么可以说你当时还是个女孩子。”
“可当时没人把我们当孩子。”
她想到了自己身上是怎样被扎了两刀。
在她结婚的那一天夜晚,那头雄海狗般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对她身上的那两处伤疤发生了野兽般的兴趣。他怀着病态的情欲欣赏她的伤疤,抚玩她的伤疤,像狗一样舔她的伤疤,像基督徒吻耶稣身体上的钉眼一样吻她的伤疤,简直对她的伤疤顶礼膜拜。“我感激那次大型武斗,”他虔诚地说,“否则你怎么会成为我的妻子!”他恨不得要将她的伤疤再次弄出鲜血来。他没参加那次武斗。他没参加过一次武斗。“文化大革命”没有在他身上造成哪怕是头发丝那么细的一道擦痕。那一天,那个夜晚,那个时刻她所蒙受的奇耻大辱,是比武斗最后那一天举着双手,流着眼泪,因为不能像巴黎公社的女战士一样英勇牺牲而感到的奇耻大辱更甚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
“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参加那次武斗呢?”老主编语调阴沉地说:“你今天还能坐在我面前,真应该感谢那次武斗只用了轻武器,没有用上飞机、坦克和大炮。”
“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她仿佛感到身上那两处伤疤隐隐作痛。
“当举国上下都为它玩命的时候,它是不存在的。”转椅又旋转了四十五度左右。老主编重新拿起稿件之前,侧头看了她一眼,又说:“我这个民主党派人士,却希望你早日加入共产党,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低声回答:“不。我知道您关心我。”同时她暗想:党票根本不能抵偿我失去的一切!还给我失去的一切,我宁愿永远不加入!
“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我……”
“有事就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
“赵老师,您不是需要一个购买内部书籍的书证吗?我替您办了一个。”
“噢?好。得谢谢你。”老主编又朝她转过身,显得非常高兴。
“您不是还想收藏一幅书画院叶老的字画吗?我也已经代您向他提过了。他爽口应允,说一定给您认认真真地写一幅。”
“噢?知我者,吴茵也!”一向不苟言笑的老主编喜出望外,破例对她开起玩笑来。
书画院的叶老,是位独创一派的老书法家,在书法界名比山高。七十八岁了,性格愈加乖张。什么官员领导之类求字,一概不予理睬。主编也是书法爱好者,对老先生的书法倾慕久矣,早就想获得一幅老先生的墨迹。但耽于素无交往,放不下主编的架子去叩门乞赐。而且即使肯放下主编的架子去了,也很有可能遭到那性格乖张的老先生的冷语拒绝。
她说的全是谎话。她没有为主编办什么内部书籍购买证,更没有替主编去求索过什么字幅。主编是位忠厚长者,竟轻信了她的话。当面欺骗一位忠厚年长并很关心自己的领导,她内疚极了。这类办事的手段,是她“丈夫”所精通的,在她还是第一次。
她鼓起说了两句谎话之后剩余不多的勇气,又开口道:“赵老师,我有件小事,您看……是不是能帮忙呢?……”
老主编发出了第三声“噢”,与前两声意味迥然不同。他用一种特殊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已经上了她的什么圈套似的。她脸红了,觉得无地自容。
她惴惴地从衣兜里掏出那写在半页信纸上的“通告”,默默展开,恭敬地双手递给主编。
老主编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抬头问她:“什么性质的聚会?”
“没什么,就是想凑在一起玩玩吧?”
“你怎么知道?”
“召集人是我的中学同学。”
“所以就想通过你这个内线关系,在晚报上登载?”
“这,他们付钱……”
“钱是小事!‘一中事件’风波未平,再在晚报上登载此类通告,促成几百名返城待业知青的聚会,一旦引起什么严重后果,再酿成一次什么事件,我们这个晚报还办不办下去了?”
主编并未发火,但语气是严厉的。
“我保证他们不会闹事……”她明知没有余地了,却仍想进一步争取老主编同意。
“别说了,不能发!”转椅猛地转过去了。老主编的手啪的一声将那半页纸拍在桌角,拿起一份稿件便看,不再理她。
她僵坐了许久,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拿着那半页纸起身默默离去。
当她走到门前时,老主编忽然转过身说:“先别走。”她满怀希望地回头瞧着他。
不料老主编说:“听着。购书证,我不要了。字幅,我也不要了。”他的目光,好像在对她说另一句话——真没想到你会把我这个老头子当小孩哄!
她明白,她今天为了她的“同学”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羞耻感如沉重的一掌将她击出了主编办公室。她晕头转向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的神色使同事们一个个暗暗吃惊。
“小吴,你……老头子训你了吧?因为什么?……”“叔叔辈的”赶紧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往她面前一摆,充满义气地说:“坐下,说说。不平则鸣,你要是果真受了委屈,我们都替你到老头子面前去辩白!”
“老大哥”拿笔的那只手在空中比画了个惊叹号,优哉游哉地吐出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不至于吧?果而如此,倒是本报内部头条新闻了!吴小妹是不是一贯受宠,半句教诲之言都难以承担了呢?”
“老头子不同意在报上发这条‘通告’。可我是受人重托,我……我不能不办成这件事!求求你们大家替我出个主意吧!……”她将手中那半页纸递给了“叔叔辈的”。
“叔叔辈的”看过后,沉吟良久,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示。
“老大哥”从“叔叔辈的”手中拿过那半页纸,看完也说:“我若是主编,我也绝不能同意在本报发这么一条‘通告’!重托之事,理当尽力而为,你已经找过主编了,也算尽力而为了。何必过分认真呢?”
“我一定要办成!”她顶撞了“老大哥”一句。
“那……还有省报嘛!你吴小妹能力不是大得很嘛?可以再到省报去找找关系嘛!”“老大哥”的话,听来是个主意,实则含着挖苦。他说着将那半页纸传给了另一个人。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大哥”背过身去,不再以“老大哥”自居,默默吞云吐雾,以这种态度宣布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立场。
那半页纸从第三个人手中传到第四个人手中,又传到第五个人手中。大家都看过了,都像“叔叔辈的”一样表示爱莫能助。都认为她已经算是尽力而为了,都劝她不必过分认真。
“叔叔辈的”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又说:“老头子不同意是有道理的,你冷静想想吧!你是记者,跟返城知青们搅到一块儿去干什么呀?他们如今个个都是火药筒,聚在一起不闹事才怪呢……”
她双手捂上耳朵突然大叫一声:“够了!……”
他们不禁面面相觑,谁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办成或办不成这件事对她显得那么重要。
她缓缓放下双手,突然站起来,从一个人手中夺回那半页纸,往外就走。
“叔叔辈的”似乎猜到了她的打算,一步跨到她面前,沉下脸问:“小吴你干什么去?”
“我要到印刷厂去!我豁出犯错误,不当这个记者了!从报社被开除我也心甘情愿!……”
“你疯了!……”
“让她去,让她去。她如今连老头子都不放在眼里了,还会把我们的劝告当成一回事?让她去嘛!……”“老大哥”冷冷地对“叔叔辈的”说。
“你这是怂恿她犯严重的错误!”“叔叔辈的”火了。“我们明知她想到印刷厂去干什么,却任凭她一意孤行,她犯了错误我们也逃脱不了责任!”
“一人做事一人担,你滚开!”她又冲着“叔叔辈的”嚷叫起来。
“滚开”二字大伤“叔叔辈”的自尊,他瞧着她愣了一下,从她面前退开了,尴尬地微笑着低声说:“我不拦你了,你去吧,你去吧,滚开……”连连摇头,看样子寒心到了极点。
她心中一切一切的怨恨哀愁,此刻是全部转变成一股怒火了!她就是要不计后果,一意孤行。仿佛只有这样做一次,她的心理才会重新获得一种相对的平衡。否则,她无法再多活一天!
她正欲往外走,门开了,高而且瘦的老主编站在门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太放肆了!”
空气一时像凝固了。
电话息事宁人地响起了一段单调的音乐。
“老大哥”拿起听筒,放在耳朵上还不足十秒钟就又放下了,拿在手中对她说:“找你。”
她没有反应过来。
“老大哥”耸了一下肩,将听筒轻轻放在桌上。
“叔叔辈的”将她往桌前推了一下。
她机械地拿起听筒,听筒中清楚地传来了那个永远都会使她的心激动的声音:“喂,吴茵?我是王志松……”
“是我……”为了能见到他一面,她请了三天“病假”。此时此刻,才从电话里听到了他的声音。他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却仍像运行在属于她的星系之外的一颗星。
“喂,我没别的事,我告诉你,那个‘通告’不发了!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忽然产生了那么一个荒唐的念头……”
不发了!……不过是他头脑中忽然产生出的一个荒唐的念头……
可是她为了实现他这个“荒唐的念头”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说什么?对你,我的好“同学”……
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了,听筒从她手中掉在桌上。
“吴茵……喂……”他的声音还在从听筒中传出来,微小,但听得很清楚。
“老大哥”替她将电话挂断了。
她慢慢地坐在“老大哥”的椅子上,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忽然伏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这一天,她下班走出报社大楼时,在楼门前看到了他。
“吴茵!……”
她向别处转过了脸,装作没有看到他,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加快了脚步。
他跑了几步赶上她,一边和她并肩往前走,一边向她解释:“我猜想到这件事可能会使你很为难,所以我才给你挂电话。最近我心里非常想念当年那些知青伙伴,你无法理解我多么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他们,希望有一个什么机会能和他们重新聚在一起……”
他非常想念当年那些知青伙伴……
他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他们……
希望有一个什么机会能和他们重新聚在一起……
她在心中诅咒着自己:吴茵,吴茵,你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位置!十一年前是这样,十一年中是这样,十一年后的今天仍是这样!你多爱他,你就多恨他吧!如果你对他还恨不起来,你爱他的感情就太下贱太不值钱了!……
泪水任性地从她眼中涌出来。
前面一辆公共汽车还没开走,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跑过去挤上了那辆公共汽车……
她怀着一颗被严厉警告和受巨大委屈的心回到家里。在家门前,许久没掏出钥匙开门。对任何人,家庭都是最后驿站。每一扇家门都关闭着一个人的命运,幸福的或不幸的。她的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达到现代化生活水平的小小宫堡。她似乎是这里的“女王”实则是这里的女奴。“丈夫”似乎是她恭顺的臣仆,实则是她荒淫的君主。在价值八百余元的高级“席梦思”床上,“女王”是恭顺的臣仆随心所欲的玩偶。荒淫的君主色情无度地享用着女奴美好的肉体。每天进行的是猥亵与被猥亵,蹂躏与被蹂躏,强奸与被强奸的悲惨剧目。然而在她的家门上贴着三面小红旗,分别写的是“卫生之家”“文明之家”“模范夫妻之家”。
这是她每天都必须像鸟儿投林一样的归宿。除了这个挂着粉色窗帘,铺着红色地毯,刷着橘黄色墙壁,摆着新式家具,连光线也足以撩拨性欲的舒适的娼馆般的“家”,她别无居所。
她不得不打开这扇“家”门。
她刚刚进到屋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雄海狗般的男人一下子跃起,扑过来紧紧搂住她,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黏糊糊的吻。
她神情麻木地闭上了眼睛,任凭他紧紧将她搂抱在比胖女人脂肪还肥厚的怀抱中。
“我的小猫咪,你可算回来了!为了你我今天下午没去上班你知道么?”他说着,挽住她一条手臂,带她走进小餐厅——圆桌上摆着几盘拼出花样的冷菜,一瓶茅台,一瓶中国红,三瓶青岛啤酒。
“热菜我要等着我的小猫咪回来现炒啊!你看我都为你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他仍挽住她手臂,又带她走入厨房——一盘盘菜早已切好,在案子上摆了一溜。
“这新鲜对虾,是从国际旅行社搞的。海参,开江鲫鱼,半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这个,屠宰厂送来的肥牛尾!上午刚宰的牛的牛尾!我电话里跟他们说了,不是刚宰的牛的牛尾不要,不肥也不要,否则他们怎么送来的,怎么拿回去!……”
她挣脱了他。那条剥了皮的肥牛尾,在她看来宛如一条大蛔虫,她觉得一阵恶心,转身离开了厨房。
“我的记者夫人,调查调查,今天全市有多少人能不花一分钱搞到这些东西?今后中国的时代进入了商品时代,没有这点预见,我周某也不会脱下蓝警服转到商业局当副局长!不是夸口,本市如果只有十个鸡蛋,我周某吐出一个‘要’字,起码得有我周某一个。如果只有一个鸡蛋,那我周某谦让了,应该是市长的!我周某的社会关系能把一个局长的权力扩大十倍!……”
他一边洋洋得意地说着,一边跟在她身后也离开厨房,走入客厅。
这是一个四室一厅的单元。在本市,两口之家,即便是局长,也难分配到这样的住房。
她木然地站在客厅里,真想马上冲出这个家!天快黑了,又能到哪儿去呢?无论到哪儿去,最终还得回到家里,睡在那张价值八百余元的高级席梦思床上,以她的肉体向这个合法占有她的男人付房费!政治将她这个当年热血沸腾,为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身留两处刀疤的“红卫兵”出卖给了这头雄海狗。
“噢,我的小猫咪,你怎么不高兴啊?你应该高高兴兴才对嘛!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让我的小猫咪欣赏一段音乐吧!……”
于是邓丽君的软绵绵的以娇代情的催眠曲般的歌声响了起来:
来年春天花满地,
我和你还会再度相聚,
鲜花一朵送给你,
一切都顺利……
她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台组合式录音机。
“夏普,日本原装,六喇叭,立体声的。我的小猫咪,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呀!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笑笑啊!”
前程万里,春风得意,
人生何处没分离,
相聚更甜蜜……
她转身走入卧室。
他也跟到卧室。
“我的小猫咪,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主编老头子批评你啦?肯定是!岂有此理,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上个月我才批准赞助你们报社工会两千块钱作为活动经费!”他说着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就拨号。
“你干吗?”
“往你们主编老头子家里打电话,质问他给我的小猫咪什么气受了?”
“放下!”她猛举起小挎包朝电话机砸过去,砸在他手上,将听筒从他手中砸落了,被电话线吊着晃荡。
他并不去管电话,反而走到她跟前,又将她搂在他那比胖女人的脂肪还肥厚的热烘烘的怀中,贴腮厮鬓地对她说:“噢,我的小猫咪,别这个样子啊!别令我扫兴嘛!让我来哄哄我的小猫咪好吗?”
“小猫咪”“小天鹅”“小松鼠”“小美人儿”“小心肝儿”“小宝贝儿”……
他愿意叫她什么,就可以叫她什么,这是他的权利。
他享受“丈夫”的权利的淫念,是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无以复加,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都难以想象的。
“生日”……
今天根本不是她的生日!他对她的生日是何日毫无兴趣!
今天是他当年由“捍联总”的一个小头目摇身一变当上“接管公检法革命委员会”核心小组成员审讯她的日子!他感激这个日子如同感激“捍联总”和“炮轰派”双方都死了十几个人的那次大型武斗!他占有了她之后每年都不忘纪念这个日子。每年都要在这个日子里以某种方式在家中庆祝一番。她明白他每年在这个日子里煞费苦心伪装的快乐之下掩盖的恶毒意图是什么——提醒她不要忘记她的命运永远操纵在他手中!他永远都随时能够以杀人罪将她投入监狱,使她这个女记者沦为阶下囚!
她用力挣脱了他的搂抱:“别缠我,我要洗澡!”
“噢,我的小猫咪真爱清洁,每天都要洗澡!好吧,我一向是服从我的小猫咪的命令的!”他居心叵测地笑笑,退出了卧室。
浴室,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后,只有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只有洗澡的时候,她才能逃避被他玩弄!
她机械地脱去了内衣,呆呆地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牙雕般的裸体。多么丰满的乳房!多么婀娜的腰肢!多么优雅的双臂!多么修长而迷人的腿!多么光润而白皙的肌肤!如果没有那两处伤疤,真可以说白璧无瑕!它象征着女性的美丽,象征着女性的成熟的生命。它本应属于另一个男人。她从少女时代就渴望有一天将自己这成熟了的美丽的肉体奉献给她用整个心苦恋着的那个男人。现在这成熟了的美丽的肉体完全是一头性欲极强的雄海狗的玩偶了,但她的灵魂还没被它所占有。政治只对扭转历史负有使命,对一段荒谬的历史造成的一个女性的命运悲剧却那么缺乏道义!
卫生架上放着剪刀。是她今天早晨修剪头发时放在卫生架上的。
她握起了剪刀。
让我亲手毁灭了我这成熟的美丽的肉体吧!她想。像用剪刀剪碎一株馥香的花一样!让那头雄海狗像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吞食我鲜血淋漓的肉体的碎块吧!
可是我还没有被我所爱的人爱过一次啊!爱与被爱溶在同一时刻的那种生命本源的幸福体验我还从未获得过一次!在我没有将我这成熟的美丽的肉体奉献给我所爱的人之前,我不能死。我不甘心。我苦恋着的灵魂是足以刷洗我的肉体的!他绝不会因为它被一头雄性动物尽情玩弄过而轻蔑它!……
她慢慢放下了剪刀。
浴室的门突然开了。“丈夫”拿着照相机对裸体的她连连拍了十几下。然后,他倚门而立,神魂飘荡,心猿意马地欣赏着她,迷醉地说:“太美了,太美了,我的小猫咪,你真是太美了!我早就想拍几张你的裸体照了!今天总算如愿以偿!……”
她表情麻木地望着他……
当她洗完澡,在卧室里穿衣服时,“丈夫”又跟进了卧室,抱着肩膀,笑嘻嘻地瞧着她问:“我的小猫咪,你就没发现今天咱们的卧室有了点小小变化么?”
她早已发现那“小小变化”——床两面的墙壁上增添了半截绿色绸布墙围。
她一声不响地穿好了衣服。
“我的小猫咪,现在我该请你入座了。今天绝不会有客人来,我们可以互敬互斟,开怀畅饮啰?”他说着,拉她的手。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她甩开他的手,躺到了床上。
“你真要扫我的兴?”
她闭上眼睛。
他转身走出卧室。一会儿,他两手端着两杯葡萄酒又走了进来。坐在床上说:“小猫咪,我为你忙了大半天,你总该陪我喝一杯酒吧?”
她今天很想醉得人事不省。
她猛地坐起,接过一杯酒,一饮而尽。
酒味有些异样。她顿觉一颗心怦怦激跳,血管里的血液仿佛在燃烧。她的肉体中仿佛又诞生了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是那么亢奋那么野烈那么疯狂,迫使她要做什么事情。
“你!酒里……放了什么?!”她惊恐地瞪着他。
“别怕,我的小猫咪!”他十分得意地笑道,“我不会在酒里放毒药的!我哪能舍得毒死我的小猫咪呢?我爱你还爱不够啊!我不过在酒里放了一点印度春药,从外国人那儿搞来的!开放的时代嘛,我们也该向外国人学学如何做爱是不是?……”
酒杯从她手中无声地落到了地毯上。
他也将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他更加得意地笑着,拉开了那绿色绸布墙围。
床两面的半截墙壁上镶满了一块块方镜……
第二天,当她醒来时,“丈夫”已经上班去了。她全身软弱无力,那种感觉像一个在大海中沉浮了数天数夜刚被冲到沙滩上、半截身体还浸在海水中的人一样。
红色的床头灯仍亮着,绿色的绸布墙围还没拉拢。镶在墙壁上的一块块方镜,宛如一块块无比光洁的红色漆砖。梦幻般的红辉笼罩着床笫。她支撑着坐了起来,于是那些方镜中出现了自己无数的裸体的影像,全被红辉笼罩着,仿佛她遍身涂了一层透明的脂红。她肌肤白皙的裸体在梦幻般的红辉映照之下,更加楚楚动人。一块块方镜中是无数摄人心魄的油画,组成一种奇异魅力。
她突然抓起床头灯朝那些方镜砸去!一块、两块、三块……顷刻之间,她带着股猛烈的仇恨砸碎了所有的方镜!如梦如幻的红辉消失了。镜片纷纷飞落满床。碎琼乱玉闪闪烁烁,而墙上那些残破的方镜,将她的裸体分割成了许多光线幽暗的部分。
她继续砸!直至将床头灯的灯柱砸断才罢休。
她又想起了昨天浴室里那一幕。她内心的仇恨有增无减!她匆匆穿上衣服,赤足走出卧室,像寻找一件可能会被“丈夫”用来杀死她的凶器一样,急切地各处寻找着,终于寻找到了那架照相机。她双手将它高高举起,狠狠朝地上摔去。照相机落在地毯上,没坏。她掀开地毯,又摔。照相机在水泥地上散了,胶片滚到了沙发底下。她挪开沙发,拿起胶片,又赤足走到厨房,点燃煤气,将它烧了……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希望。希望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也这样瞬间在火焰中化成灰烬……
她看了看桌上那个造型美观的小座钟——九点二十五了。虽然太迟了,但她必须去上班。昨天在报社发生了那一切之后,她今天不能再请“病假”了。
卧室里电话响了。她赶紧去拿起电话。
电话是记者部主任打来的。
“小吴,你是不是又病了啊?家里有电话,病了也该打个电话请一下假嘛!还没病到连电话都拿不起来的地步吧?”
“我……昨天夜里赶写篇稿子,刚醒……”
“夜里赶写稿子是记者的常事,却没有过一个记者以此为借口第二天不上班也不请假呀!我们报社还没订出这一条呢!马上到报社来吧,今天有挺重要的事情等待你这位‘记者明星’干呢!”
她想编几句谎言解释,主任已放下了电话。
主任显然知道主编昨天如何对她产生了恼怒,说那些话的语调中暴露出掩饰不住的高兴。
她慌乱乱地穿上袜子、鞋、外衣。临出家门,却找不到钥匙。
为什么要锁门?为什么要替那头雄海狗锁“家”门?但愿今天有一个贼将这“家”偷盗一空才好!
她恨恨地想着,走出了家门……
“带照相机了么?”主任一见她,劈面就问。
照相机……照相机被她摔毁了。她盛怒之下,忘记了那架照相机是报社的,进口的日本美能达相机,价值两千余元。
“我……没带……”
“我在电话里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今天有挺重要的事吗?”
“可我以为只是什么采访……”
“采访就不需要带照相机了?当了多年记者,连这种职业习惯都没养成?”主任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当面暗示她,她要对他“取而代之”还为时太早,也还嫩得很呢!
她无话可说。
“先去找架照相机吧!找到了立刻来见我,我在这儿坐等!”
她默默转身离开主任办公室,在编辑部借到了一架私人的“傻瓜”相机。
“记者明星就拎着这么个相机拍新闻照?你自己不觉得丢身份,也太有失我们报社的体面了吧?”
昨天给主编留下了极恶劣的印象,今天她没有勇气再冒犯主任了。她隐忍着,一言不发。
“听着,下午两点,在商业局职工俱乐部,商业局工会和我们报社工会,为了给大龄男女青年创造社交机会,举行联谊舞会。你是咱们报社负责文娱活动的工会委员,你今天当然不能不参加。舞会经费是由商业局工会出的。你的具体任务是,为商业局工会主席拍几张特写照片,几天后要选一张登在报上。还要对人家进行现场采访,写一篇令人家满意的文章。明天上午就得交稿……”
主任不知道,商业局工会主席也正是她那位当副局长的“丈夫”。
她冷冷地:“照片我不能拍。文章我也不能写。”
“为什么?”主任板起了脸。
“我不愿采访……丈夫!”其实她想说的最后两个字是——畜生!
“原来如此!这我还真没想到!不过那更应该由你采访了。妻子采访丈夫的文章,丈夫保证会非常满意啰!……”
“我不!……”
“你近来怎么对每位领导都是这么一种无礼的态度啊?这并不至于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断送你将来可能成为报社接班人的前途嘛!你顾虑得太多吧?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再说文章可以化名嘛!……”
“我……你不尊重我!”
“你这是什么口气?!别忘了你是在跟记者部主任说话!就这么定了。有意见你可以找主编老头子去提!”主任怫然变色,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她手中拎着那架“傻瓜”相机,呆呆地站着。
真是一次“美好”的活动!她想。在大龄男女青年的爱情与婚姻问题成为社会问题,刚刚开始引起社会各方面重视的时候,商业局工会主席为全市的领导干部率先作出了榜样!而且是与晚报工会联合举行这样一次必将大受表彰的社会活动!晚报对商业局工会主席的个人宣传无形中成了义务。那头雄海狗又可以到处作报告,介绍经验,成为本市领导干部中具有远见卓识的新闻人物了。又可以如愿以偿地捞取到升官提职的资本了!难怪他慷而慨地批给报社工会两千元赞助性的活动经费!主任却要她对他进行采访,为他拍照,还要特写!照片与文章同时见报,一般人用两千元也休想做到这一点!他的投机方式何等高明!
她完全想象得出他在舞会上将是怎样一种得意、矜持、周旋自如的样子!而她今天的“任务”却是要围着他转!
不!绝不!
她跨到了主任的办公桌前,抓起电话,想给占据着自己心灵的那个人打电话。拿起电话听筒才想到,她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但她昨天却看出了他穿的是一身铁路工作服,上面印着“机检”两个字。
她给铁路局总机打电话。因为她一开口就亮出了记者的招牌,总机还算认真对待,几经转线,十五分钟后,她才从话筒中听到了王志松的声音。
“今天下午两点之前,你必须在商业局职工俱乐部门前等我!”完全是命令的口气。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我今天有权命令你!她想。
“什么事啊?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等你!”
“我要你和我一块儿参加一次舞会!”
“可是……为了跳舞……我怎么好请假?”
“那是你的事!”
“我……我不会跳舞啊!”
“我教你!”
“……”他分明在犹豫。
“这是我最后一次想要见到你!”她一说完就放下了电话。她的手却仍握着听筒,失神地站立着。
“打完了么?打完了我要打?”
她慢慢转过身,见主任不知何时进来的,坐在她身后的一把椅子上。
“你可以带两三个人入场,但不能太多。”主任用和好的口吻对她说。
她昂然地走出了主任办公室……
已经两点过五分了。
她站在商业局职工俱乐部门口,等待他快半个小时了。她有种预感,认为他肯定不会为了和她一块儿参加一次舞会而请半天假。但她仍怀着微渺的希望注视着从远处急急忙忙向这里走来的每一个男人。好几次她将别人错认是他,要迎上去。
他果真不来,我就绝不再活到明天!让他的良心永受谴责吧!她这样想着。
当她断定他不会来了的时候,她一步步从台阶上踏下,茫然地走了。
这场舞会与我无关了!她继续想。让记者部主任把我恨得咬牙切齿吧!让报社几天后为我吴茵举行追悼会吧!家里此刻无人。煤气是新换的。不留遗言。我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让人们去怀疑我是自杀吧!但他们不会寻找到什么根据……
“吴茵,我来了!”
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从我那里到这里太远,乘车也不方便……”
他有点气喘吁吁,脸上淌着汗水。他摘下单帽一边擦汗一边歉意地说:“你没生我的气吧?你肯定等得不耐烦了吧?你瞧,我在班上也没衣服可换,就穿着这身脏工作服来了……”
刹那间她泪水夺眶而出。
“你真生气了?”他不安地问。
“你救了我一命。”她凝视着他,低声说。
“我知道我欠你的永远也偿还不清,今天就是一路上冒着枪林弹雨我也会来的!”他垂下头,摆弄着手中的单帽。
听了他的话她真想放声大哭!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她觉得他什么都不欠她的了。
他抬起头,又想对她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了!”她拉起他的一只手,转身向俱乐部跑去。
入门后,她才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痕,用请求的目光望着他,凄然一笑,语气庄重地说:“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
他看了看自己满是油污的袖子,有些犹豫。
“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她又说了一遍,同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臂。
他不再犹豫,挽着她手臂,同她双双步入舞场。
那个身为副局长兼工会主席的雄海狗般的男人正双手交叉放在突鼓的肚子上,站在立式麦克风前发表演说:“我们每一个身为领导干部的人,都要切实关心这个社会问题,都要为切实解决这个社会问题多做有益的事情!我个人所起到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带头……”他一眼望见了他们,愣了几秒钟。
许多人的目光也投注到她和王志松身上。
某些经常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并与她跳过舞的男人,一入场后就在寻找她了,互相询问她为什么没来,并且都因失去了一次与她跳舞的机会而暗觉扫兴。她也常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她跳得相当好,舞姿高雅,优美,轻盈。她爱跳舞。只有在跳舞的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可悲命运,才感受到美和魅力带给一个年轻女人的欢欣。
舞场布置得极其堂皇。五颜六色的彩灯忽明忽暗,闪耀得令人心旌摇动。拉花悬垂,红光紫辉变幻莫测。喷洒过了香水,馥香四溢。四周的茶座上,摆着烟、糖果、汽水、可乐……男的个个衣冠楚楚,女的个个穿着时髦,或浓妆艳抹,或轻描淡施。
她只向全场扫视了一遍,立刻就看出,十之七八都是本市的官宦子女,真正希望获得社交机会的普通大龄男女青年今天没有入场券。
王志松生平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他不禁有些自惭形秽,显得十分局促。他那身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使他比一个身着戏装的人还惹人注意。他头发蓬乱,脸上汗迹可见。
他本能地想放开她的手臂,但她握住了他的手,用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今天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舞,把你的帽子揣兜里!”
他一边将帽子往兜里揣,一边说:“我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从来也没跳过舞。”投射到他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使他大为窘迫,如芒刺背。
“我也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教你!”
“舞会开始!”那个做“丈夫”的男人以这句话结束了他的演说。
于是音乐骤起。从省市歌舞团请来的十几名乐队队员,一律身着银灰色西装,演奏得分外卖力。因为他们兜里都预先揣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酬金。
要场面,要气氛,要形式,要影响,她知道得很清楚,这些就是她那在别人眼中有“能力”的“丈夫”主持每一件事情的“风格”。只要不是花他自己的钱,他绝不吝啬。
一对对舞伴翩翩起舞。
“别紧张,要放松,随意跟着我的舞步!”她鼓励他,带着他旋入了舞场中央。
他开始显得很笨拙,步子混乱,多次踩疼了她的脚,每一次她都对他说:“别在意!”多次撞在别人身上,每一次她都替他向被撞的人微笑着道歉。
“你好像在搂着一只刺猬跳。”
“我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早就被你的工作服弄脏了!”
他这才发现,她那件质料高级的乳白色西服上,已经处处油污了。
她主动地紧偎着他的身体。
当年的冰球队长不是笨蛋,跳舞也不比冰球场上激烈的比赛需要更灵敏的反应。一会儿他就跳得自如了,舞步从容了,舞姿潇洒了。他开始带着她旋转了。既然她快活,他不在乎弄脏她的衣服了。从中学时代到如今,十一年再加上三年——十四年了!他从她眼睛里看得出来,她对他的爱还是那么痴情那么深!他们眼睛望着眼睛,他心里感动极了。
我要比这舞场上的每一个男人都跳得好!他想。他一这么想,别人在他眼中就不存在了,仿佛这舞场上只有他和她!他们像一对仙鹤飘逸欲飞!
他们更加成为许多人注意的特别的一对舞伴了。连那些在跳着的一对对一双双的舞伴,也都失礼地忽略了对方。男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他们盼望着音乐赶快停止,下一场成为她的舞伴。女性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她们想不明白她那么有风度有魅力的女人,为什么将一个穿着脏工作服的野小子带入舞场,而且和他跳得如醉如痴?
她的“丈夫”独坐一隅,一边吸烟,一边毫无表情地“欣赏”着他们。
一曲终了,她轻轻牵着他的一只手走向一张茶座。他们坐下后,她发现了“丈夫”那暗探般的目光,她不理睬那雄海狗的监视。
“你抽烟吗?”
“不。”
“吃块糖吧?”
“行。”
他将手伸向糖盘去拿糖,她抓住了他那只手,说:“我替你挑一块!”另一只手在糖盘中拨了几下,拿起了一块糖。
“酒心巧克力!”她这才放开了他那只手,替他剥开糖纸,将糖用糖纸托着塞向他口中。
在这样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公开对他表示的亲昵,把他弄得难为情极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当众这么做,对她是一种满足,一种幸福。
他张口从她手中含住了那块酒心巧克力。
“爱吃这种糖么?”
“第一次吃。”
她看了看糖纸,说:“茅台型的,品出来了?”
“我没喝过茅台酒。”
“今天下午你是属于我的!音乐一起,你就要陪我跳!”
她双眸中闪耀着异彩。
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舞会的主持者,狠狠将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们那种亲昵的样子,已使他感到自己在公众眼中成了小丑。
一个油头油脑的小伙子走到他们跟前,故作温文尔雅地对她鞠了一躬,用装出来的彬彬有礼的腔调说:“下一轮我能有幸成为您的舞伴吗?”
她的眼睛仍凝视着他的脸,根本不想看一眼说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干干脆脆地回答:“我没有换舞伴的习惯。今天我只跟这位跳。”
自以为风流倜傥的小伙子尴尬地走开了。
十四年了!她眼睛凝视着他,心里在想:第一次我和他之间真正存在着亲爱!
音乐又响起来了。
他不再因自己一身肮脏的工作服而感到羞耻了。他恢复了男子汉的精神。别人怎样看我,他妈的与我何干?他想。让他们看看我王志松是如何跳的吧!虽然我刚刚学会,但我要比每一个男人都跳得好!为了今天下午让她高兴!让她快乐!
舞曲的节奏比第一轮欢快!他虽然不知道那些被请来的乐队队员喝了一通汽水或可乐之后,更加卖力演奏的是“华尔兹”,但那音乐使他不由自主地兴奋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音乐之中变成了一匹骏马,一只雄鹰,一股旋风!而她则轻得如同一根白色的羽毛,几乎被他旋得飘了起来!
这里的许多人,其实是在为那些坐在茶座上的欣赏者们而跳的。他则是为了她一个人而跳的!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他对她怀着深深的感动,深深的忏悔,和强烈的激情报答的愿望,一心一意地跳着,跳着,跳着。
怎么可能有人比他跳得更潇洒更自由?
二曲终了。他发现实际上乐队等于只为他们两个人进行演奏。和他们同时跳起来的一对对一双双舞伴,在他们忘情欢舞时先后退离,或坐着或站在四周观看着他们。他跳的并非华尔兹。他只是伴随着音乐激狂放任地跳着而已。她也只是在他那种忘乎一切的情绪的感染之下,如鸟如云不拘舞步地飞荡飘旋而已。许多自以为是的人却在窃窃私议,一会儿断定他们跳的是墨西哥舞,一会儿断定他们跳的是吉卜赛舞。他们跳得究竟怎样,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愿知道。他们是在“信天游”,他们欢快,他们那个时刻都升入了无忧无虑的境界,他们都觉得这种欢快是对方给予自己的,他们心中都深深地感激着对方,他们是那么满足于内心的感激和欢快交织着的这一时刻!
某些认识她也认识她“丈夫”的人,都不免在心中暗想,今天可能将发生什么大煞风景的事情。因为被冷落在一边的“丈夫”,脸上的表情和周围的欢乐气氛反差太大了。他脸上仿佛带着锡纸面具。
她是跳得有些累了。她没有想到他会跳得如此激情奔放!她微微喘息着,两颊绯红,偎靠着他旁若无人地走向一个茶座。她看到了主编、主任和报社里的几位同事,就坐在那一排茶座,都在望着她。主编神色冷峻,主任嘴角浮现着意味深奥的微笑,几位同事大惑不解,表情都有点匪夷所思。
他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想认识,谁也不看。挽扶着她一边向茶座走去,一边高傲地想:人们,你们吃惊吧!我王志松就要从这个舞场开始征服我的命运也征服城市!北大荒返城知青是绝不甘被城市所压迫的!
他挽扶着她落座后,开了一瓶可乐,自己喝了一半,将剩下的半瓶递给了她。
这在他并无任何特殊的心意。
但那个坐在他们对面的“丈夫”,将还有着几支烟的烟盒握扁了。
她喝光了他递给她的半瓶可乐。
小于走到了他们跟前,大声说:“吴姐,你简直成了今天的舞后了!你们跳得真是够……野的啊!”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座位上拿起挎包,取出照相机朝小于一递:“会照吧?替我俩照几张相!”
小于接过照相机,大声地说:“‘傻瓜’呀,白玩!黑白卷还是彩卷?”
“彩卷。”
“照几张?”
“照完为止!”
她掏出手绢擦汗。看了他一眼,又替他擦汗。
他的脸又红了,他也看出了她今天的兴奋和快乐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闪,小于抢下了她替他擦汗的镜头。
整个舞厅不寻常地寂静着。
“那个女的是谁呀?”
“晚报的记者吴茵嘛!本市的记者明星!”
“那个男的呢?她丈夫?”
“不认识。喏。她丈夫在那儿坐着呢!”
“那丈夫够有涵养的啊!”
“妻子是个漂亮女人嘛,丈夫不学得有点涵养怎么办?上帝一向是这么安排的!”
“不过也太放荡不羁了吧?”
“现代女性,引导妇女新潮流嘛!”
两个靠肩而立的中年男子,远远地望着他们低声评论。
小于捧着照相机,在他们前后左右选择理想的角度,闪光灯连连闪耀。
“留一半,等我们跳舞时拍!”她提醒了一句。
舞会的主持者站了起来,朝乐队做个预备开始的手势,随即走到他们跟前,两眼盯着她说:“这一轮赏我个脸可以吗?”
她迎视着他,冷冷地回答:“期待着能和你跳舞的女人不少,你何不去满足她们的愿望?”
音乐又响。
她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那肥胖的身躯挡在他们面前,不走开。
闪光灯又是一闪,小于连这种情形也不失时机地摄入了镜头。
“别照了!你这像什么样子!”主编低声呵斥小于,也站了起来,走到三人身旁,用不可抗拒的语调说:“这一轮我陪你跳。”
她正视着主编,沉默有顷,终于屈服地向老头子伸出了一只手臂。
她虽然在陪着主编跳,但跳得毫无情绪,脸一直向他侧转着,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
“你知道你今天给自己造成了什么影响吗?!”老主编一边跳,一边严厉地斥责她。
她没回答。不知她是根本没听见老主编在跟她说话,还是听到了不愿回答。她的脸还是向他侧转着,她的目光还是在注视着他。
而他,也在注视着她。他心中在痛恨着自己对她犯下的种种罪过。
“刚才和你跳了两轮舞的那个女人很有魅力是不是?”她的“丈夫”平静地问他。
他这才转移视线,看对方一眼,同样平静地回答:“是的。”
“在所有这些女人中她最漂亮是不是?”
“是的。”
“你迷恋上了她是不是?”
他听出了对方每一句话中都包含着冷讽热嘲。
他以反击的口吻回答:“是的!”
“用句西式的话说,她还很性感是不是?”
“你再说一句这类话,我揍你!”他握紧了双拳。
对方注意到了这一点,不以为然地一笑,又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如此维护她?”
“我和她是中学同桌三年的同学!”
“是吗?那太失敬了!不过我和她的关系可能比你和她的关系还稍微亲近那么一点点。我已经和她同床共枕十一年了,所以我说她很性感是大实话啊!……”
对方微笑得那么悠然自得。
他面红耳赤,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方仍微笑着问:“你大概没有入场券吧?”
“……”
“是自己出去呢,还是让工作人员把你请出去?”
他愣愣地瞧着对方,突然转身向外冲去!
“志松!……”
她高叫一声,推开老主编,也向外跑去。
一对对一双双舞伴都停止了跳舞。
乐队队员们也停止了演奏。只有一个吹小号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仍在气足腮鼓地大吹不已……
他冲到外面,在人行道上向前猛跑,猛跑,直到一步也跑不动了,才抱住一棵街树站下。
他将额头抵在树干上,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哭出声音来。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渐渐冷静。他放开那棵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站在身旁,几个行人好奇地站在人行道上,似乎期待着瞧一场什么热闹。
他不理那些人。
她也不理那些人。
他们默默地互相望着。
城市使许多人互不相识,这是任何城市与任何农村的共同区别。汽车在马路上轧死了一个人,城市里的人会无动于衷地围观马路上的死者和鲜血。一个老汉老死了,农村里的人会怀着感情谈论起他生前做过什么好事,即便他生前并不是一个十分好的人。这也是城市与农村的区别。
那几个好奇的人看出他和她之间不会发生什么值得一瞧的事,也就漠然地走开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吴茵,我坑了你!”
她摇摇头回答:“归根到底坑了我的不是你。一只大手把我们的青春从我们的生活中抹去了,像抚乱一盘棋似的,把我们整整一代人的爱情抚乱了!”
“你还爱我吗?”
“至死爱着你!”
“那么我要履行我当年对你发过的誓言!”
“晚了!”
“不晚!”他冲动地用两手抓住了她的双肩。
“我不能伤害徐淑芳,她是我们中学时代最老实善良的女同学……”
“听着,我和她之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现在才想明白,我和她也是……被一只大手抚乱之后撞在一起的两个棋子,所以命运又把我们分开了!”
他的话使她那仿佛被厚厚的藻类严密覆盖的心的池塘中,产生了一阵搅动,一线希望之光,照射进她那幽暗的冰冷的内心世界。
她的灵魂被这一线希望之光映耀得迷眩了!十一年啊!灵魂被囚禁在幽暗冰冷的命运牢笼中整整十一年了啊!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摇晃着她的肩。
泪水一下子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女性的泪水并非她们软弱的证明。幸亏她们都有爱流泪的本能,她们才忍受了多少刚强男子也不堪忍受的命运的悲惨摆布!
“我……我也许会因当年参加了那次武斗被投入监狱……”
“我等你!我会常去探监!……”
她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边哭边说:“那你救我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又有几个行人站住,瞧着他们,似乎觉得这情形也算值得一看的街头小剧……
她晚上九点半多才回到家里。
满屋烟雾。“丈夫”还坐在沙发上吸烟。照相机的部件还散在地上。卧室里,碎镜片仍遍布床上。损坏了的台灯再也不能发出笼罩床笫的爱悦情调的红光。墙壁上各种形状的残镜,从不同的角度映出不同局部的静物;整个卧室如同一场地震后的镜子店。
“丈夫”看了她一眼,满腔恼怒忍而不发地问:“为什么连门都不锁?”
她挑衅地回答:“希望有一个小偷将这个肮脏的地方偷窃得一空如洗!”
“丈夫”冷笑道:“你这是‘红卫兵’的遗风吗?”
她也冷笑道:“记住,今天才真正是我的生日!这就叫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
“你要破什么?又要立什么?”
“我要破我的墓穴!立我的新生!”
“茵,你坐下。我可以原谅你今天使我当众出丑的做法。让我们好好谈一谈行不?”
“不!从今天起,我永远不会和你坐在一起了!难道你从没看出来过?十一年中我每一天每一时刻都想杀死你!”
“茵,自从我们结婚后……”
“住口!你应该说自从我被你霸占后!”
“一个男人为了得到一个女人完全可以不择手段!爱就必须霸占,霸占就是爱。有什么两样?不过我们先不谈这个,我想问个明白,我对你百依百顺,究竟哪件事错了,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那套虚伪的‘温良恭俭让’再也不会使我不加反抗了!”
“当年若不是我庇护了你,你可能现在还是个犯人,会有今天吗?你太忘恩负义了吧?”
“监狱对我已不那么可怕。我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去自首!”
“谁给了你这种勇气?”
“你在舞场上已见到了那个人!”
“我看过你珍藏的那些情书。”
“你的卑鄙无耻一点也不使我吃惊!”
“十四年了,还旧情难忘?”
“再过十四年,我也始终不渝!”
他掐灭烟,冷冷地看了她足有三分钟,表情忽然一变,宽宏大量地笑了,随即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用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肩,婉言劝道:“茵,你这又是何必呢?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已经共同生活十一年了,就算没有爱,也总该多少有了点情吧?那个臭工人有什么值得你一片痴心苦恋不休的?还是刚才那句话,我原谅你!原谅你今天在家里在舞场上的一切所作所为,我还把你当成我的小猫咪,小心肝儿、小宝贝!快去打扫一下卧室吧,啊?哪个男人或哪个女人没有过一段旧情?哪个男人或哪个女人没埋葬过一段旧情呢?再说,他当年对你……”他像一位神父在为挽救一个女人即将堕入地狱的灵魂而说教着。
她用一只手抓住了他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
他以为他的说教达到了目的,暗自欣喜地将他那胖脸向她的脸贴去。
她突然转身,退后一步,却紧紧抓住他那只手不放,用另一只手猛扇他的耳光!一记,两记,三记……
十一年了!今天她终于为自己实行了复仇!
他挣出被她紧紧抓住的那只手后,躲到了墙角。他那胖脸紫红紫红,交叉地留下了她的指印。
她咄咄地逼视着他,凛然冷笑。
“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恨我,”他伪装着可怜而难过的样子,挤出两滴眼泪,悲哀地说:“你恨我,我也还是爱你。我去打扫卧室,你消消气……”
他抹着眼泪走入卧室。
她趁机脱掉外衣,卷成个“枕头”,放在沙发一端,想了想,走到浴室里拿出那把剪刀,塞在“枕头”下,蜷身躺在沙发上。
他走出了卧室,双膝跪倒沙发前,一副动人心肠的表情:“茵,我求求你,我不能没有你……”
她一下子抽出剪刀朝他举了起来。
他像只袋鼠似的朝后蹦了一米多远。
在这一个夜晚,她第一次意识到,当自己敢于拿出决斗的勇气的时候,真正畏惧的一方是那头始终把她当成可爱的尤物百般玩弄的雄海狗。
在这个夜晚,她第一次不受那头雄海狗色情的摆布和淫邪的蹂躏。因为她“枕”下有一把剪刀,还因为她苦恋了整整十四年的那个人以爱和良心的双重虔诚向她发誓:“我等你!我会常去探监!”
她觉得压迫她虚伪地生活着的罪恶的十字架不再使她感到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了。可以当作纸剪的“红字”去高傲而轻蔑地对待了。
在这个夜晚,她第一次不靠安眠药的作用而能安安静静地入睡了。十一年了啊!
在这个夜晚,省报和市晚报的印刷厂里,印刷机正在以每小时数万份的速度赶印第二天的报纸。
两报都以头版头条大号黑体字刊登醒目标题——《铲除“文革”隐患,省市委同时作出清查“三种人”的重要决议》。
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个“家”中,当年为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洒过鲜血,身上留下了两处伤疤的英勇不屈的“炮轰派”女战士,与由当年的“捍联总”小头目而变为“接管公检法核心领导小组成员”而变为商业局副局长兼工会主席的政客之间,重新拉开了势不两立的战幕。
她因为根本不去想这些而在沙发上睡得安安静静,并在梦中感激地歌唱着爱情的不死的新芽。
他因为本能地想到了这些而在价值八百余元的“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一支接一支地猛吸着烟。海狗在水中是靠听觉导向的。“席梦思”床上的这头雄海狗却嗅觉格外灵敏。省市委作出的关于清查“三种人”的决议,还没有形成真正的决议之前他就有所洞知了。今天他亲自主持的舞会,是一种自卫性的措施。全市第一个对大龄男女青年的爱情与婚姻问题作出解决实践的领导干部——这个政治资本应该说是捞取得很及时也很有光彩的。一个人对社会做的一件“好事”,足以抵消一个人犯下的一桩罪恶。在他的政治计划中,还有做另外几件“好事”的聪明的设想。都做成了,他的桩桩罪恶也许就会都被抵消了,所谓“以功代过”。即使清查到他头上,不过“认识检讨”一番而已。何况还有他那庞大的密纺紧织的,纵横交错的关系网,到了他可能会失势的时候,必定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保他过关。但是今天他的“亮相”在公众心目中并不光彩,他的“小猫咪”使他成了一个“绿色”的丑角。他心里对她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从床上起来用一根绳子趁她熟睡之际把她活活勒死。今天她竟在沙发上和衣睡得那么安宁,这更使他对她恨到了痛苦的程度。用一根绳子勒死她也不能解他心头之恨!她的肉体十一年来是他股掌之上的玩物,给过他无限的色情和性欲方面的满足,他爱这个美好的肉体像青蛀虫爱香嫩的花心。但是在这个晚上,在这个时刻,他真想把他的“小猫咪”撕开吃掉!连骨头都嚼碎!
一般人们不过以为他是“文革”中“捍联总”的一个小头目,而“捍联总”在本省和本市“文革”史册上的全称是——“捍卫东北新曙光联合总指挥部”——是被十年动乱中的所谓“无产阶级司令部”确认的“革命组织”。很少有人知道,他实际上是这个“革命组织”中的影子内阁,幕后高参,二线“领袖”。当年围攻“炮匪”的那场大型武斗,他是主要策划者之一。围攻方案是他精心拟定的,枪支弹药是他指使人砸了市卫戍区军械仓库搞到的。他的那张社会关系网的链形经纬,是由他当年的“捍联总战友”们一环套一环构成的,他们占据着本省本市的某些重要部门的重要职务。这头雄海狗当年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蒙面人。只要他赖以存在并官运亨通的关系网的链形经纬上的一环断裂,那么他和当年的“捍联总战友”们操纵本省本市“政治小气候”的那种势力,便会土崩瓦解。清查“三种人”的运动是他预见到了的,他却没想到开始得这么突然。他们还没来得及筹谋出全面的对策,他们简直都有点猝不及防。那还在印刷中的“决议”的内容甚至某些关键性的措辞,他在从舞场上将那个穿着一身肮脏的蓝色铁路工作服的“野小子”驱逐出去之后,就有某个“网”上人物向他密告了。他在思考着他和他整个这张网的存亡危夷的严峻问题。对躺在沙发上的他的“小猫咪”,除了恨,一时再没有别的情绪。必须千方百计哄她骗她向她发誓向她让步向她作某种妥协,使她不至于揭发他,甚至要争取到她的庇护。因为她一反戈,他做的许多事便成纸中之火了。等到他度过了“清查”这一关,看他再将如何细细地摆布她!当然,他是绝不会弄死她也绝不会丢掉她的。她毕竟是一个可爱的美妙的他还百玩不厌的尤物!
他下了床,拿起薄被和枕头,从卧室里悄悄走了出来,轻轻将薄被盖在她身上。
她的神经在睡眠状态中也保持着防范和戒备。她醒了,见他在眼前,又抽出了剪刀!
“我……我……给你送枕头和被子……我怕你睡得不舒服,夜里冷……”
她一言不发,仇视地瞪着他,以剪刀相向。他看出来了,只要他再向她接近一点,剪刀一定刺进他的心口。
“气还没消?你不愿和我睡到床上去,那么我就陪你睡在这儿……”他装出一副卑微的忠心耿耿的奴仆的样子说,说完真躺在地毯上了。
她将枕头摔在他脸上,将被子掀在地上,坐起来,低声但却毫不回心转意地说:“滚开!否则就拼个你死我活!……”
他怔怔地瞧着她,从地毯上慢慢爬起来,抱着被子,夹着枕头,狼狈地回到卧室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
早晨的灿烂阳光透过粉红色窗帘照进来的时候,她醒了。烟雾从卧室内弥漫到了客厅里,与被窗帘过滤了的水彩般的阳光互溶成淡淡的紫雾。
她起身后并没拉开窗帘,也没推开窗子放放空气。从昨天,连这个“家”里的空气也是与她不相干的了!她不能忍耐污烛的空气。但她宁肯到外面去“吐故纳新”。她为自己做的一件小事如果同时也使那头雄海狗获益,她也宁肯与他共受危害也绝不做!
昨天她虽然回来得很晚,但并非始终和王志松在一起。他的母亲一直病着,他四点多钟就跟她分手了。以后的五个多小时,她是独自坐在江边的一张长椅上,望着滔滔的江水度过的。
他昨天告诉她,他已写信通知了本连的所有男女返城知青,今天在江边聚合,包括徐淑芳在内。他太想念他们了,至今为止,据他了解,他仍是他们之中唯一有了工作的人。他要拿出一个月的工资,让大家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一天。他请求她也去。她因为他通知了徐淑芳,因为她不属于北大荒返城知青,除了他和徐淑芳,她不认识他的那些知青伙伴,本不愿去。但他的请求那么恳切,她不忍拒绝,答应了。她已不再嫉妒徐淑芳,而且同情她,想念她了。中学时,她们的关系是友好的。徐淑芳是不认为她轻浮的极少数的几个女同学之一。
她在浴室里洗了脸,梳理了头发,对着镜子注视着自己,觉得脸色太苍白了。她怕他看到自己这种脸色心中难过,淡淡地化妆了一番。镜中的面容,显得端庄文雅,神色焕发了。她希望自己今天格外有魅力地出现在他面前。她要为她苦恋了整整十四年的人而变得更美。
时间还太早。她不愿在这个空气污浊的家里多待一分钟,穿上外衣毫不留盼地走出了家门。如果可能,她但愿今晚不必再回到这个舒适的墓穴来。
“我等着你!我会常去探监!……”
她不禁又想到了他昨天对她说的这句话。这句话今天使她内心仍像昨天当面听到一样感动万分。从此她的命运她的美将有了如愿以偿的归宿和依附了。让穿着政治法衣的法官们审判她吧!如果他们的审判也代表着历史授予他们的公正的权力,如果真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在那场大型武斗中枪杀了某个人,她一定低头认罪伏法,绝不替自己辩护半句,也不需要辩护律师。因为最有资格充当她的辩护律师的不是人而是历史。如果历史在法律审判她的时候保持缄默,那么她除了认罪伏法还有什么话说?她将在法庭上向死者及死者的家属表示忏悔,同时她也一定要在法庭上申明一句,不是替自己辩护,而是申明,仅仅一句——“当年我是以为自己像巴黎公社的女战士捍卫公社一样,在捍卫着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在法庭上她绝不表示羞惭!某种罪过使人忏悔,但绝不能使人感到羞惭!让历史在她面前感到羞惭吧!它不仅欺骗了她愚弄了她,不仅在她美好的肉体上留下两处永难平复的伤疤,而且使她沦为一头雄海狗的玩物十一年之久!
这样的历史是可耻的历史!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
江畔的租船亭前排着不少人。她怕他来时,游船已被租光,就以记者的身份,编了个理由,优先替他租下了八条游船。他昨天说全连的知青伙伴都到齐的话,三十二个人。正好四个人一条船。几个排在后面的人当她拿着船票离开时对她横眉竖目,一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低声骂了她一句什么。她却没生气,能预先为他租下了船,她感到非常高兴。
爱情乃是人生诸事业中最重要的事业,是其他事业的阶梯;其他事业皆攀此阶梯而达到某种高度。这一事业的成败,可使有天才的人成为伟人,也可使有天才的人成为庸人。那些有天才的人无一不深刻理解这一点。黑格尔成为哲学伟人,马克思成为革命导师,谁能否认他们在爱情方面的幸福对他的事业所起到的任何因素都无法代替的作用?而康德和安徒生如果也曾获得过幸福的爱情的话,他们在各自的事业方面能够达到的高度,将必定比今人所承认的高度更高十倍。
从昨天起她心中就只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事业了——她要做她从少女时代就一片痴情爱恋着的那个男人的妻子!任什么力量再也不能阻止她完成这一事业了。她相信自己只有在完成了这一事业之后,在成为一个有爱情的女人之后,才能成为一名更优秀的记者……
她想起了不久前她曾采访过一位刚刚死去了丈夫的三十四岁的女建筑师。她希望对方能够说出一句铿锵有力的话。
她启发对方:“你的丈夫虽然永远离开了你,但你周围还有你的同事,你还有你的事业,你的生活渐渐还会充实起来,你将更加热爱你的事业,你心中还装着四化……”
她万没料到对方顿时表示出了非常强烈的愤怒:“我的丈夫死了!丈夫!我跟他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和她与那头雄海狗共同生活的时间相等)!我爱他,现在我失去了他!可是你,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却在对我大谈什么同事之间的友谊,事业心,四化!这一切能代替我的丈夫吗?能吗?你还是个女人!……”对方打开了房门,毫不客气地对她说:“请出去吧,记者同志!我不愿故作刚强!我不愿虚伪地表示崇高!我失去的是丈夫不是一双靴子!……”
那是她第一次采访失败。她羞于对任何人讲起这次采访中遭到的驱逐。
现在她才明白,那位三十四岁的女建筑师,当时为什么会对她表示出那么强烈的愤怒。
在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究竟有多少家庭是以爱情为最基本的建筑材料构成的?在我们这个十亿人口的大国,究竟有多少夫妻彼此相爱到难分难离的程度?又究竟有多少彼此倾心相爱的男人和女人由于社会的“原则”和命运的乖蹇不能成为夫妻?又究竟有多少感情淡漠的男人和女人由于社会的“原则”的威慑和对乖蹇命运的屈服而甘亦不甘、怨亦不怨地浮度终生?爱情的诗意被社会的“原则”统治了几千年啊!政治的,阶级的,“革命”利益的乃至所谓“党性”立场的种种内容,都被像老太太絮褥子一样总嫌不够厚实地絮进爱情的美丽荷包中。于是在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共和国诞生的时候,年轻女性做半百将军的妻子是“革命”需要。五十年代知识女性嫁给目不识丁的工人或农民,是“与工农相结合”的楷模。六十年代被政治热忱统治了精神世界的姑娘追求“学习毛著标兵”之类是光荣的选择。七十年代她们倾慕“反潮流英雄”成了时髦。八十年代她们嫁给金钱,嫁给地位,嫁给某种虚荣,嫁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以外去,实在是符合惯性定律的。
人道,人性,爱,当某一天我们将这些字用金液书写在我们共和国的法典和旗帜之上的时候,我们的人民才能自觉地迈入一个真正文明的时代并享受到真正的文明。因为这些字乃是人类全部语言中最美好的语言,全部词汇中最美好的词汇。人,在一切物质之中,在一切物质之上,那么人道,人性,爱,也必在人类的一切原则之上!科学、文化、艺术、制止战争的战争,人类的一切伟大的建设与合理的摧毁,难道不是为了更普遍的人们更普遍地获得人道、人性和爱的乐园吗?人道乃是人类尊重生命的道德,人性乃是人类尊重人的情感的悟性。爱乃是人的其他任何事业都无法取代的幸福。歪曲人道的哲学是伪哲学。阉割人性的理论是谬论。不管是用政治的、阶级的或革命的冠冕堂皇的词句注解爱情或贬低爱情的说教,尽是胡诌八扯!
她坐在一张长椅上,头脑中产生了这些连自己也认为过分偏激的思想。苦恋了十四年的一颗女人的心啊!被一头雄海狗囚禁了十一年的一个女人的灵魂啊!她企望着获得真正的如愿以偿的爱情像爬行在沙漠中奄奄待毙的人渴望获得一滴水啊!一个二十八岁的做一个她所仇恨的男人的“妻子”的女人,她企望着爱情的到来是如同被全托在一个冷酷的幼儿园里的孩子企望妈妈一样啊!人们,你们谁也无权谴责她的思想大逆不道!
天空格外晴朗,阳光和煦暖人,没有风,江岸的柳树新芽碧绿,垂丝不摇不动。四月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松花江过了春汛,变得温柔了,姗姗地流向远方。江面无浪,均匀细碎的鳞波,在明媚的日照下如抖动的蓝绸般闪耀着水光。江面也比前些日子开阔了,但对岸的种种景物却可以望得清楚。已经有许多游船划行在江中了,有的顺流而下,有的斜渡对岸。漫步在江畔的换了春装的男女青年,一个个显得都那么神采奕奕。
无论每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无论每一个家庭的状况如何,生活本身永远是美好的,城市本身也将被建设得更加美好。可能就在这一天里有一百个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了。可能有五百个或六百个或更多的人在为一百个人的死亡而痛不欲生。但在这里,在江畔,更多更多的人享受着春光,体会着生活的美好。这就是城市。
她看了一眼手表,差十分八点,聚合的时间是八点半。她忽然想到了在这四十分钟内足够做完一件重大的事。
她拉开小挎包,取出钢笔和采访本,撕下无字的一页,将小挎包放在膝上,垫着采访本,拔下笔帽,想了片刻,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市人民法院:
我——晚报记者吴茵,郑重向法院提出与我的丈夫——市商业局副局长周长伟的离婚起诉。我的离婚理由,将在法庭上陈述,此不赘申。从即日始,我不再承认他是我的丈夫。
她停下了笔。这些字还没写满一页纸,她觉得似乎对法律有点不敬;还想再写几句,起码写满一页纸,但又觉得最主要的已经写了。既然离婚在中外法典上都算是“案”,何况她和他在本市都是颇有知名度的人物,他也必定会不肯善罢甘休地和她打这场“官司”,开庭审理是免不了的。那么就在法庭上控诉那头雄海狗吧,何必在这页纸上跟法律多啰唆什么!言简意赅。这是她当了多年记者弄成的职业习惯。于是她在这页纸的下方用大大的字体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吴茵——市法院对这个名字是不陌生的。
用从晚报记者采访本上扯下来的一页纸写离婚起诉,我是本市第一人,她这样想。严肃的法律对写在手纸上的起诉也应同样重视。
天空这么晴朗,阳光这么和煦,环境这么美好,四周的人们这么可亲,在此时此地做完了将决定她今后生活和命运的重大事情,她感到轻松。不远处就有一个邮亭。她站起身走到那里,买了信封和邮票,伏在邮亭的小窗台上填写邮址。坐在邮亭内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瞥见她在信封上写下的不寻常的字,用猜谜一样的目光瞧着她粘好封口,贴好邮票。
“几点取信?”
“上午九点一次,下午三点一次。”
“那么今天肯定能寄到了?”
“肯定能寄到。不过法院离这儿才两站路,你要送去不是会收到得更快吗?”
“有些地方能少去一次就少去一次吧!”她对那女人笑笑,将信封塞入了邮箱。
她的“事业”从今天起开始了。纵然全社会都因此与她为敌,她也要决心将这一“事业”进行到底。她的决心坚如磐石。她知道那头雄海狗在本市的势力之广大,她也预见到他会动员各类人物纠合起各种势力围剿她。那些人物和那些势力甚至可能左右法律,对她作出极不公正的极不利的宣判。但是她现在不顾一切不怕一切了。她想象着,当她站在法庭上的时候,即使从法官到每一个听众都成为她的对立面,只要他——她苦恋了十四年的那个男人在场,只要他的眼睛望着她,她就能够用沉默镇定地接受任何宣判,用微笑蔑视一切!
她寄出了那封信,好像终于割断了一根系成死扣的鞋带,脱下了一双肮脏的鞋子。脱不掉的鞋子只有割断鞋带。对系住命运的死扣像小女孩翻绳花那样去对付是女性的软弱。
他说:“我等着你,我会常去探监!……”
他的话是她割断那系成死扣的鞋带的刀!
十一年了,她脱不下一双肮脏的鞋!
从今天起,她脱掉了!
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回那个舒适的墓穴般的“家”!我要住到报社办公室去!不管主编将对我如何看法!不管主任将多么幸灾乐祸!不管同事们将如何议论如何猜三测四!不管从报社到社会将对她传播些什么飞短流长!
“同志……”有人叫她。
她站住了,面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小伙子看去挺文静,姑娘看去很单纯。
“同志,能不能请您替我们拍一张合影?”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她点了一下头,微笑了。
今天她愿满足各种陌生人的各种请求,只要她能做到,只要请求她做的事非坏事非恶事。
她接过照相机后,那小伙子腼腆地说:“我们装的是彩卷呀,可请您拍得认真点啊!”
“信不过我?我是记者。”
她为了使他们相信,还朝他们亮出了记者证。
他们也高兴地笑了。他们的笑容中流露着敬意和友好。
你们真年轻!你们多幸福!你们才二十来岁,可你们已在相爱!从你们身旁走过的每一个行人都一眼就能看出你们是一对情侣,人人都感到这是自然而又美好的事情。生活对你们多么恩宠!
她内心里对他们充满了羡慕。
她像一位专职摄影师,选择最佳角度,最有特点的背景,指示他们摆出最优美的姿势,鼓励他们表现出他们之间的最真挚的亲爱,为他们拍了一张又一张,直至将胶卷拍完。
她还给他们照相机时,姑娘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我们一见如故!请告诉我您的姓名好吗?我真想和一位记者交朋友!我叫袁丽娜,二十二岁,刚参加工作,国际旅行社的服务员。我们准备后天就结婚!我的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都反对我们结婚,说我们还是孩子!但我们觉得我们都是大人了!都有资格当丈夫和妻子了!……”真是位爽朗的有个性的姑娘!说起话来节奏又快语调又悦耳。
她很喜欢这姑娘。
她握住了姑娘的手,犹豫一下,亲切地回答:“我叫吴茵。我也高兴和你们认识!”
“后天你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吗?”姑娘握住她的手不放。
她又犹豫一下,说:“如果有一天社会上许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坏女人,你们会后悔邀请我参加了你们的婚礼吗?”
“不会的。我相信在我结婚前两天认识的新朋友肯定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那么我一定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姑娘这才放开她的手,在她的采访本上,用她的笔留下了地址。
“我和她一样真心诚意地欢迎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那小伙子也腼腆地和她握了一下手。
他们告别了她走远后,她一转身,见王志松站在身旁,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显得朴素而精神。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今天比昨天还美……”
“成为你的妻子之后,我会更美的。”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
“今天别说傻话。”
“他们是谁?”
“我刚刚认识的一对小恋人。他们后天结婚,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我要你陪我去!”
“……”
“只要你为我请两个小时假……”
“我一定陪你去!”
她感激地微笑了。
他却不笑。
他说:“我越来越感到对不起你!”
她说:“又一句傻话。”
他还是没笑,和她并肩向聚合的地点走去——从防洪纪念塔左侧数起第六张长椅。
那张长椅上已占据了一对情人。
他们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了下去。
她微笑着问那一对:“不至于使你们讨厌吧?”
那一对不乐意地睥睨了他们一眼,双双离去。
她对他䀹了䀹眼睛,用一只手捂着嘴笑,笑得像个淘气的小女孩那么顽皮。
他说:“吴茵,你回去了。”
她问:“回哪儿去了?”
“你又回到少女时代了。”
她不笑了,沉默了,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深情地注视着他。
许久,她才低声说:“我们一块儿回去吧!我要你陪我回去!”
“我陪你回去!”
“我要你以后叫我小茵!”
“小茵……”
“我爱你!”
“小茵,我乞求你对我说一句话。”
“再也不许你对我说‘乞求’一类的话。”
“你对我说一句你恨我吧!”
“……”
“我求你……”
“……”
他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她感到他那只手在发抖。他们彼此紧紧抓住对方的一只手。
“如果你说一句你恨我,我内心会安宁些。”
“……”
“如果你不说,我在你面前会永远怀着深深的忏悔,这可能会像阴影一样笼罩着我们以后的幸福……”
“……”
“说吧……难道你不肯真正宽恕我?”
“……”她的嘴唇颤抖着。
“小茵!……”
“我……”
他流出了眼泪。
“我……”
“你为什么就不肯对我说一句恨我的话啊!”
“我……”
“我恨我自己!”
“我……爱你……”她终于说出了一句整话。
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一下子将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她偎在他怀里,又喃喃地说:“我爱你……”
几个行人对他们公然的“有伤风化”的亲爱侧目而视,表现卫道者的义务。
他们对此不屑理会。
他想:所有的人都他妈的围观我们,我们也要面不改色地这样坐在一起,这样拥抱在一起!
她在他怀里翻转了身子,仰视着他,柔声问:“你知道我此刻心里感到多么幸福吗?”
他还是说那句话:“我恨我自……”
她抬起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并擦去了他脸上的两行泪痕。
“我真想在你怀里做一个梦……”她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痴情的微笑。
他便用一只手轻轻抚闭了她的眼睛。
“请问现在几点了?”
他们慢慢分开,回头看去——那个人是严晓东。
“你什么时候到的?”他站了起来,脸红了。
她也认出了严晓东,脸也红了。
严晓东淡淡地说:“我像个保镖似的,在你们身后站了五分多钟了。你们还要继续下去的话,我就再到别处溜达溜达。天气挺不错!”
他说:“是啊,天气很好!”
她说:“你也别再当保镖了,坐下吧!”
严晓东绕过长椅,在王志松身旁坐下了。
王志松问严晓东:“我让你通知的几个人,都通知到了?”
严晓东回答:“不辱使命。”
“那为什么除了你自己,别人还都不来?”
“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
“难道返城后连见我王志松一面都不愿意了?”
“那倒不是。除了你自己,大家都还没工作,谁有心思玩乐一天?就算是都聚在一块了,谁又能真正高兴得起来?”
王志松低头不语了。
严晓东反问:“你自己通知的那些人都怎么说?”
“都说争取来。”
“争取来?”严晓东耸了一下肩膀:“那就是含蓄地告诉你——不来!”
“我们再等等看。”
“你们愿意等,”严晓东又耸了一下肩膀,“那我就陪你们等!”
他不对王志松说“你”,而说“你们”,使王志松听出了他的话中包含着某种讥讽的意味。但是王志松不明白好朋友为什么今天会对自己怀有这种情绪,他又低头不语了。
吴茵也听出了严晓东话中包含的某种讥讽意味。她以女性的和记者的双重敏感判断出了严晓东心里在怎么想。
“我到报刊亭去买本杂志……”她走开了。
两个好朋友一时彼此无言。
王志松首先打破沉默:“你也替我通知她了?”
严晓东明白“她”指的是谁,低声回答:“她明确告诉我她不来。”
“她还恨我?”
“对这一点我无可奉告。她丈夫也被公安局拘捕了,你想她会来玩乐吗?”
“为什么?”
“一中事件。”
“妈的!”
“说不定哪一天二十几万返城待业知青就全部聚合起来。玩乐都没心思,搞他妈的一次示威游行,可是个个都憋着这股情绪呢!到那时看看究竟谁怕谁!”
“你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因为我和他们一样还他妈的在待业!”
“晓东!你一定参与了组织这种事!告诉我实话!参与了没有?”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你也别多问了!你已经不是返城待业知青了,何必再跟我们搅到一块儿,使自己受牵连?”
“我根本不会参与你们的示威游行!”
“那我更不能告诉你实话了!也许你会出卖我们吧?”
“你!……晓东,你们不能胡闹啊!”
严晓东猛地站了起来,愤慨地说:“胡闹?!我的理发工具在自由市场被没收了你知道不?因为我没有执照!罚款二十块!几十个脑袋我白剃了不算,还向我母亲要了十三块钱才凑足罚款!三十几个返城待业知青伙伴,至今被和流氓小偷押在一起,天天强迫劳动,难道我们就不管他们了吗?!守义的父母天天在为他流泪你知道不?可你,有了工作,又有了新欢,念头一生,就想召集大家陪你们玩乐一天!你他妈的和我们还有什么共同语言?!要是我把你的话告诉还在待业的返城知青们,他们谁见了你都要往你脸上吐唾沫!……”
王志松盯着严晓东也缓缓站了起来,他突然给了好朋友一记耳光!
严晓东用一只手捂住了脸。许久,他才放下那只手,冷冷地说:“志松,我永远不会忘了你这一耳光的!从此以后,你将失去两个最好的朋友。”
听了严晓东的话,看着严晓东那种冷冷的样子,王志松心里一阵难过。严晓东对他的谴责是那么不公道那么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否则就是别人将一把刀压在他脖子后,威逼着他,他的手掌也不会落在好朋友脸上!
他想念他们这些知青伙伴,他时时关心着他们的命运,他爱他们!可是连像晓东这样的好朋友都那么不理解甚至曲解了他的感情!
“晓东!……”
他真想搂住好朋友哭一场!
“从今往后,你省略我姓的权利已经没有了!我也会牢记你是姓王的!”
这时,吴茵拿着一本杂志回来了。她看出了他们的神色都不对头,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不愉快,装作毫无觉察的样子说:“你们干吗都虎视眈眈地站着,像两个冷面杀手碰到了一块儿似的,要引人注意呀?”
严晓东横扫了她一眼,慢慢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的钱,伸直手臂朝她一递,脸上毫无表情,语调拒人千里地说:“记者小姐,还你钱!”
她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对待自己,怔怔地瞧着王志松,一时不知怎样表示才好。
严晓东又说:“这叫一清二楚。”手臂仍那么笔直地伸着,脸上仍毫无表情,语调仍拒人千里。
“你会后悔的!”王志松替她接过了钱。
“多谢提醒!”
严晓东一转身大步走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问:“你们怎么了?”
王志松恼怒地回答:“我们互相不理解了。”
“我已经预先租下了八条船。”
“也许只留一条船就够了。”
“为了我……我?……”
他走到她跟前,握了一下她的手:“别这么想。我们结婚的时候,如果他们都有工作,都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都会衷心祝福我们的!你信吗?”
“我信。”
他挽着她的手臂朝停船的地方走去。
“你怕吗?”
“怕什么?”
“碰见认识你的人。”
“我爱你,与别人何干?”
“我也爱你。”
他们互相凝视着……
八条游船,并排着静静地泊在江边,像一把展开的扇子,寂寞地随着江流微微起伏。
他说:“我们再等一会儿吧!”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们站在江边,望着通江街马路口,等了长久的“一会儿”——近一小时。
这段时间内,他一句话没说。
她理解他的心情。既不问什么,也不表示急躁。如果他还要等一小时,她毫无怨言地陪他等。今天我完全是属于他的,她想。
他彻底失望了,终于苦笑着对她说:“小茵,只有我和你在一起,你更高兴是吗?”
“是。”她知道他所希望的并非如此,替他感到难过,但还是装出高兴的样子笑了笑。
“我们上船吧。”
“我去退掉七张船票。”
“不。让七张船票代表我那些知青伙伴,就当他们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
他们上了一条船。他操起双桨,熟练地划着,游船渐渐离开江岸。
她坐在船头,几乎是用欣赏的目光瞧着他。中学时代的男同学如今变成了男子汉。他的脸棱角分明,呈现着令人感到几分凛峻的英气。这是时间和生活对当年的冰球队长那种少年的高傲提炼的结果。她觉得她当年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想象之中他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模样,正是如今他这个模样。他的双臂那么有力,划桨的姿态潇洒利落。游船驶得很快,十几分钟后到了江心。
“你今天刮脸了?”
“为你刮的。”
“你比昨天年轻多了。”
“我希望在你面前显得又年轻又英俊。”
“从昨天到今天,你说的好几句话都使我感动得想哭。”
“我说一万句使你感动的话,也还是顶不上你爱我十四年。”
“你知我现在心里想什么?”
“你想划一会儿?”
“我想吻你。”
“唱支歌吧?”
“十一年了,我没有唱过歌。”
“今天为我唱,唱‘在那里’!”
“在哪里?”
“在那里,我听到了大海在歌唱,在那里,我闻到过豆蔻花儿香。我曾到过遥远的南洋,遇到一位马来亚的姑娘……”
“歌词真好,可惜我不会唱。”
“那么唱你会唱的吧!”
她凝眸沉思一会儿,轻声唱了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
“别唱这歌!”他突然大声打断她。
“可是你说过的,你要陪我一块儿回去。”她不无委屈地瞧着他。
回去?如果我真能陪你回去,我宁可少活十年!他苍凉地想。
她又说:“少女时代,我最爱唱这支歌!”
“原谅我,咱们一块儿唱!”他内疚了。
于是他们一块儿唱:
红领巾迎着太阳,
阳光洒在海面上。
水中鱼儿望着我们,
悄悄地听我们一块儿歌唱。
……
另一条游船与他们的游船对驶而过。船上有六七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朝他们喊:“红领巾,为什么不向叔叔们敬队礼呀?”其余的一阵哄笑。
他们仿佛没听见。
他们怀着淡淡的感伤唱着逝去了的美好年华。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我们来尽情欢乐。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我们安排下……
她忽然双手捂住脸,悲伤地哭了。
他停了桨,说:“别哭。我不是在陪你回去吗?”
她边哭边说:“我真傻……我明知道……永远也回不去……可却……那么想重新回……去……”
“我爱你!……”
除了这句,他再找不到别的能安慰她的话。
当他们的船到达对岸时,岸上有一对中年夫妻请求他们将船转让。当父亲的怀中抱着一个女孩。妻子焦急地向他们述说,孩子不知为什么大量流鼻血,已经昏迷不醒。她一边说,一边从钱包里掏出几十块钱往他手中塞,他拒绝接受。
他们将船转让了。她还写给那当父亲的一个出租汽车站的电话号码和一个人名。并告诉说:“这人是出租汽车站的调度,你们就在江畔那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好了。我叫吴茵。你们说是我的朋友,这人一定会尽快派出一辆车来接你们去医院的!”
望着游船划回江那边,他们才转身朝一片小树林走去。
虽然是星期天,虽然租到游船的人很多,但大多数游船迷恋着风平浪静的江流,像滑冰爱好者们迷恋冰场一样,划着游船在江面往来。靠在江这岸的只有四五条游船,分散地拴在定船桩上,像四五只互不理睬的喜欢孤独的卧羊。它们的主人全是钓鱼的,隐蔽到什么不受干扰的地方垂钓打坐去了。
江这岸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无人的,春意勃发的,触目皆绿的,静谧的世界。
小树林中更加静谧。是片杂树林,有挺拔的白杨,枝杈任性生长的榆树,柔“发”及腰的柳树,还有桑树,还有“飞刀”树,还有一些他们叫不出名的树。连鸟的啼声也听不到,鸟儿不知为什么竟不光顾这片小树林。林中的青草一寸多高了,嫩绿的草尖,鹅黄的根茎,如同冬季某些人家里水栽的蒜苗。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深春植物的香蒿般的沁人心脾的馥芳。明媚而和煦的阳光,避过各种各样的树冠,温暖地照耀在林中,照耀在他们身上。
他们互相凝视着,感到自己在对方面前毫无原因地显得拘谨了,羞怯了。
他们互相凝视了一会儿,都渐渐微笑了。
她说:“我已经把它们扔到江里去了。”
他问:“什么?”
“船票。”
“你真狠心,‘他们’之中一半人不会游泳啊!”
“‘他们’淹不死的。咱们的船刚刚离岸我就偷偷请‘他们’下船了!我不希望有你那种感觉,好像无数的影子都和我们在一起似的,今天我要和你一个人在一起。”
“我也希望和你一个人在一起。只是预先通知了他们,他们却一个也不来,我感到被冷落了!”
“为了我,高兴起来好吗?想想我在船上对你说过一句什么话?”
他便握住她的一只手,将她轻轻拉入怀中,紧紧拥抱着。
他们的双唇久久地久久地吻在一起。
他们的双唇终于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他们在一片草地上并肩坐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依然互相握着,他们依然脸对着脸,他们的目光依然彼此凝视,他们的心灵依然陶醉在久久亲吻的那一心魂迷荡的时刻。
她说:“我苦恋了你整整十四年,今天才……”
他握住她的双手:“听着,谁阻止你成为我的妻子,谁就是我王志松不共戴天的仇敌!”
“今天,我已经向法院寄出了离婚起诉。”
“不管法律如何判决,咱们的命从今以后要牢牢地拴在一起!”
“今天晚上我就要搬到报社去住。”
“每天晚上我都要到报社陪你度过几小时!”
“有了你的爱,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不会感到孤独了!”
“有一件事,我必须预先告诉你。我……有个儿子……”
“是……你和她的?”
“不。我和她之间从来也没有过那种事。那孩子,是一个上海女知青在大返城中抛弃的。是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我将他抱回了家,要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抚养!”
“那就让我做他的亲妈妈吧!”
“我们永远也不能让他知道被抛弃的身世!”
“志松,我也要告诉你我的身世。”
“你?……”
“我的父亲并非我的亲父亲,我至今不知我的亲父亲是谁。妈妈病故之前,才向父亲忏悔。我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女儿,但她没说出那个男人的姓名。这件事,对父亲感情上的刺激太大了!父亲比母亲更爱我。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从小在他怀抱里长大的女儿,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可是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他爱我,我又使他恨母亲。他在感情上离不开我,在心理上又难以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始终难以理解,父母之间的感情为什么那样冷漠。母亲去世后,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有时疼爱我,有时却厌弃我。我到了安徽农村以后,父亲才在一封信中将这一切都告诉了我……父亲在信中写了许多忏悔的词句。他说他从此再也不会厌弃我了……因为除了我,他再也没有第二个儿女……那天刮大风,天昏地暗的,我一边看信一边哭……后来我返城了,他觉得他幸福极了,因为他从此不用挂念我了……后来我结婚了,他高兴地对我说,他死了也瞑目了……有一天我忍受不了内心的痛苦,我跑回家,将我的不幸全部向他倾诉了……我流着泪跪在他面前说:‘爸爸,救救我吧!……’我真糊涂,父亲有什么能力救我呢?他当时呆得像一个石头人……几天后他疯了……父亲没救得了我,我反而害了父亲……他如今已经在精神病院度过三年了!我可怜他。答应我,等我们成了夫妻后,只要我们的住房条件稍好一点,我们就把他从精神病院接出来,让他和我们一块儿度过晚年,我要用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爱,医治母亲在他心头造成的创伤。你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我也要像一个儿子一样照料他!”
她又情不自禁地扑在他怀中了。
他说:“我们坐在长椅上的时候,你不是说真想在我怀中睡一会儿吗?你就睡吧,你可以一直睡到日落黄昏!”他吻了她一下,抚摸着她的脸颊。
她便微微闭上了双眼。
小树林静谧得仿佛在做着美好的仲春之梦。
“这儿多静啊!”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他又轻轻吻了她一下。
“我真想要……”她握住他的一只手,将他的手紧贴在自己脸颊上。
“要什么?”
“要你……”
“你不是正在我怀里吗?”
“所以我这时刻真想要……你……”
她的脸红得像朵玫瑰。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话,他对她的爱顿时充满了他的整个心!
她此刻说的话使他想起了她昨天对他说的话:“那你救我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不会有人到这里来的,十一年了,我和那头雄海狗睡在一张‘席梦思’床上,他还在床四周镶满了镜子,他还骗我服下从外国人那里搞来的印度春药……这里多美好,这里多宁静,就让这片青草当我们的床吧!我想要……我想在这里要你!……真的……我们为什么不?……”
她说这番话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她的目光是那么坦率地仰视着他,她的双眸闪动着炽热的情焰,她的语调却是那么平静,她的表情却是那么圣洁。她一点都不为自己的话感到羞耻。
她在默默地乞求着,真挚地期待着。
他突然将头埋在她怀中,更紧更紧地拥抱着她……
“多么动人的情形啊!”忽然有一个人大声说,并拍了几下手掌。
他抬起头来,见是她的“丈夫”站在他们跟前,脖子上吊着一架照相机,大而胖的脸盘上呈现着矜持的微笑,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夏娃在求欢,而亚当却哭了!”
她依旧偎在他怀中,一动也没动,挑战地瞪着她所仇恨的这个男人。
“你们可以改变姿态了,我已经为你们拍下了刚才的镜头!完全可以作圣经的彩色插图!”
他们站了起来。
“你摔碎了一架照相机,可是我又借到了一架。我还是有点先见之明的,料到会有如此动人的情形。”那雄海狗般的男人得意洋洋地对她说。随后瞧着他说:“这里多美好,这里多宁静,你为什么不满足夏娃的欲望呢?我可是很想为你们拍一张伊甸园中偷尝‘禁果’的纪念照呀!”
“你有点遗憾?”他冷冷地问。
“有那么点。我是位摄影艺术爱好者。”
“那就多拍几张吧!”他又将她揽在怀中,吻她。
“好极啦!”那雄海狗般的男人又拍了一张。
“现在,请可爱的夏娃离开一会儿,让我和亚当谈谈行吗?”那雄海狗般的男人彬彬有礼地问她。
她忍受不了这种羞辱,一转身想走开。
“别走!”王志松低声说。
“让咱俩当着她面谈灵魂道德和肉体罪恶的问题?小伙子,就算作为一个情人,你也太过分了吧?”
王志松向“摄影艺术爱好者”跨近一步,朝那张大而胖的脸盘上猛击一拳!
“摄影艺术爱好者”被击倒在地,鼻孔里顿时流出鲜血来。
“现在你才应该说‘太过分了’!”
“摄影艺术爱好者”刚刚爬起,第二拳比第一拳的力量更凶猛,他又倒在地上了。
当年的中学冰球队队长叉开双腿站在商业局副局长跟前,对方刚要爬起来时,便从容不迫地击出一拳,拳拳击在那张大而胖的脸盘上。数拳之后,商业局副局长鼻青脸肿,满面鲜血了。
对方趴着再不敢爬起,照相机也甩在地上。
王志松不慌不忙地捡起照相机,说:“我和你有同样的爱好,让我也为你这位摄影艺术爱好者拍一张纪念照吧!我的摄影水平一点都不比你差!”
他拍完后,对方才慢慢跪了起来。他将照相机挂在对方脖子上,冷笑道:“是架好相机,因此我舍不得毁了它!你的摄影杰作随你愿意洗印多少张都可以,但是必须寄给我一张!我叫王志松,这个名字你要记住了。我是铁路机修段的工人!”
对方终于有机会站起来了,掏出手绢畏惧地擦着脸上的血迹,不敢瞧他。
“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我……不……”
“局长大人不想和我这个工人谈谈灵魂道德和肉体罪恶的问题了?那我和我妻子走了!”
他拉着她的一只手,朝林外散步似的走去。
“她是我的!……”那雄海狗般的男人叫嚷。
他站住了,转身怒视着对方:“你敢再说一遍?”
“我……我不能失去她……”
“我不再失去她!”他用宣告的凛然语调说。说完,拉着她的手继续往林外走。
他们走出了小树林,那雄海狗般的男人也跟出了小树林,尾随在他们身后,可怜巴巴地说:“让我们谈谈条件吧!让我再和她生活两年,两年!两年后她不会变老,我们和平离婚,我保证把她让给你!我就这么样失去她,我……我没法再活下去了呀!……”他泪流满面,卑下地哭泣着。
王志松猝然转身,又凶猛地将他一拳击倒了。他爬起来时,鼻孔里又流血了。他又掏出手绢擦,不敢再步步尾随他们了。
他们走到江边,江边正泊着一条小船。
划船的小伙子招徕地对他们说:“过江?请上我的船吧,又快又稳,二十分钟保证你们到达对岸!”
他们就上了那条船。船小而破旧,显然不是船站的游船。
小伙子并不马上划船,却对他们说:“请二位稍候一会儿,这船还能坐下四五个人呢!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是个返城待业知青,开江后才靠划这条船能挣几个钱。船是借的,要给船主钱。被船站的人发现了,还要罚款。一次多渡几个人,能多挣个三毛四毛的!我这两条胳膊都划酸了,兜里不到两块钱呢!去了要给船主的,我今天还挣不到一块钱啊!二位多包涵吧!”
他说:“等多久我们今天都坐定你这条船了!”
“多谢多谢!”小伙子感激地朝他抱了抱拳。
“北大荒返城的?”
“对。城市的弃儿!”
“几师的?”
“二师的。你也是?”
“我也是。”
“看样子你是有工作的了?”
“接我父亲的班。”
“真羡慕你。我不收你们钱了!”
“正因为我也是返城知青,我们更不能白坐你的船。”他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十块钱递给小伙子。
“算啦算啦,我找不开!”小伙子不肯接。
“我并没让你找钱!”他郑重地说。
“那怎么行!……”小伙子脸倏地红了。
“你收下吧,他是诚心诚意的!”她替他这样说。
小伙子犹豫着。
“北大荒有句话:见面分一半!我们是弟兄。都姓一个姓——姓北!”
“哥们儿,既然你说出这么仗义的话,我不收下辜负你一片心了!”
小伙子大大方方地接过了钱。
她附耳悄声对他说:“爱你!你是我的男子汉!你刚才要是怕他,我又会绝望的!”
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这一握使她感到胜过任何语言的表白。
这时,那鼻青脸肿的“摄影艺术爱好者”来到了江边。他见他们已经坐在了船上,不待划船的小伙子和他打招呼,也上了这条船。他仍想和他们谈谈,他打算把两年的条件降低为一年。这头雄海狗的的确确是离不开她,不能失去她。她是他所酷爱的玩偶,他摆弄惯了她美好的肉体。她是他的政治野心的粘连物,因为占有她,他才觉得自己的种种政治野心和官场计谋是有趣的。失去了她,他会感到自己失去了双重的存在价值。他的种种政治野心也将随之萎缩,他也将失掉周旋于官场的“才智”。十一年来,他是将她那美好的肉体视为维持他生命旺盛的营养滋补剂的。十一年来,这雄海狗般的男人如同一条水蛭,牢牢地吸附在她那美好的肉体上,吮嘬着她的生命她的血液,因为占有她而意识到自己各方面都是个春风得意的男人!他是既害怕失去她,又害怕她向法律控告他当年占有她的卑鄙手段,从而败露他“文革”中更多更大的罪恶,使他落入恢恢法网之中。但是王志松咄咄的目光和凶猛的拳头,使他一声不敢吭。他还暗暗怀着一线希望,幻想到达了对岸,她毕竟不至于公然跟他从此走了而不回家。不管采取文的或武的手段,对付她一个人要容易得多。当年他对她进行“审讯”的档案他还私自保留着呢!他不信她不重新乖乖就范!
“三位坐稳当,咱们开船了!”划船的小伙子说着,用一支桨把船从岸边支开了。
王志松和吴茵坐在船中位,他们手仍握在一起。
鼻青脸肿的“爱好”摄影艺术的商业局副局长坐在船头。他那海狗般的肥胖的身体大约有八十公斤以上,使船头吃水很深。“文化大革命”中本市发生过大大小小近百次能给人们留下印象的武斗,他却没损伤过一根毫毛。自打出娘胎以来,他脸上没挨过拳头。如今成了本市官场上足以呼风唤雨的人物,一张脸却几乎被一个返城的野小子拳击得五官错位,而且还公然夺走他心爱的尤物!他是真恨不得从背后扑过去,把那野小子推入江中淹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杂种,过了“清查运动”,看我周某人怎么整治你!王志松——这个名字,他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爱与恨,爱是难以割断的,恨是容易泯灭的。一般人的仇恨,好比拳击场上的两个拳击手,一方将另一方击倒在地,那恨也就画了句号了。深仇大恨,结果了仇人的性命,那恨也就完成了促使行为的使命。这个人不,他恨一个仇人的情感是与爱一个女人的情感同样不论怎样发泄都难以满足的。他不会产生杀人的念头。杀人对他来说是太简单太寻常的报复。他惯于的报复行为是摆布他所仇恨的人的命运,将他所仇恨的人的命运放在平底锅上翻来翻去地文火煎烤。所以他想把王志松推入江中淹死的念头,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的恨的一闪念而已。如果他和王志松不是在一条船上,不是在江中,而是行走在马路上,一辆汽车猛驶过来,他准会拉王志松一把,避免王志松被轧死。王志松如果真被轧死了,他会像恨王志松一样恨那个司机!
他看到他们靠得那么亲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的心痛苦得痉挛着,抽搐着。然而他坐得安安稳稳,不动声色,时不时地掏出变红的手绢,擦一擦仍从鼻孔里缓缓淌出来的血。
划船的小伙子不是只认“大团结”的傻瓜蛋,看出了坐在他船上的这二男一女之间本是认识却又不那么“团结”的。他也不再同王志松说话,生怕自己无意间说出不得体的话,惹恼了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使他们和自己或者他们互相之间在船上打斗起来,那他这条破旧的小船是担载不起的。他靠划私船摆渡挣钱是出于无奈而且冒险的,因为他不会游泳,船也划得并不熟练。
船到江心,王志松看出他划累了,主动说:“我替你划一会儿吧!”
“别。咱俩一调位我这船准失重!你要是把船划翻了,淹死一个我承担还是你承担?”
王志松听他这么说,只好稳坐不动。
因为小伙子划得越来越无力,这条船在江上行驶得斜度很大,至少与应该靠岸的地方相距一千米。
一艘“呼哈”号中型客船,穿过江桥桥洞,逆流驶了过来。他们乘坐的小船挡住了客轮的航道。客轮在江桥那面时,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客轮一过江桥桥洞,距他们的小船便很近了。客轮连连鸣笛,划船的小伙子乱了手脚,双桨起落不齐,小船在江中打起转来。
“别慌,我来替你!”王志松说着站起身。可是他刚一站起,小船晃动不止,他赶快又坐了下去。
小伙子慌乱之中,落了一支桨。小船完全失控,顺流迎客轮飘行过去。
王志松来不及再多思考,对吴茵叮咛了一句:“坐稳,别怕!”迅速脱下外衣塞在她怀里,跌入江中。他想抓取到那支落水的桨,可是它已漂出十几米外,来不及了。他只好一边踩水一边推船。
吴茵抱着他的外衣,像当年替他抱着衣物在冰球场外看他比赛一样。虽然她不会游泳,虽然情形有些危险,她却一点也不惊慌,她很镇定地坐着。她知道他水性极好,相信他能够将小船推向岸边。
那划船的小伙子完全呆住了,连握在他手中的那一支桨也不发挥作用了。
坐在船头的她的“丈夫”,眼见客轮离小船越来越近,惊恐万状。实际上客轮已经减速,但是他在惊恐之下看不出来。
他突然站起指着那划船的小伙子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手里还有一支桨,你倒是划呀!原来你他妈的是个根本不会划船的骗子!靠了岸我要……”
他那肥胖的身子一晃,倒下去了。八十公斤以上的重量猛砸在小船一侧,小船顿时底朝天!
在小船倾覆的瞬间,吴茵本能地叫了一声:“志松!……”
王志松已在踩水时蹬掉了鞋。他听到了她的叫声,绕着扣翻的小船游了一圈,寻找着她。
他发现了她的头从水中往上一冒,立刻又没入水中,头发还飘在水面。
他朝她迅速游过去。
突然他的双腿在水中被两条手臂搂住了。那两条手臂死死搂住他的双腿,任他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他被坠入了水底。他在水中弯下腰,抓住那人的头发,朝那颗脑袋猛击一拳,那两条手臂才放开了他的双腿,但随即紧紧搂抱住了他的腰。他拼命蹬动双腿,仰游着浮出水面。他已经没有力量摆脱掉那个人了。他倒划双臂拖带着那个人向岸边仰游,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了岸上才能摆脱掉这个人,才能再去救他的吴茵!……
一条游船划过来,将他和那个人救了上来。
那人正是那头雄海狗。他有海狗一样的肥胖身躯,却无海狗的游泳本领。
那头雄海狗像头死海狗般卧在游船上。
他第二次跃入水中,一边茫然地游着,一边寻找着吴茵。
江面上却再也寻找不到她的踪影。
“吴茵!吴茵!吴茵!……”他大声喊叫,一头潜入水底。
吴茵,我找遍这条江也要把你找到,救你上岸……
当他从水中冒出头换气时,一艘救生小艇绕着他的头兜了一圈,艇上一人手持话筒对他吼:“你老婆被救上岸了!你他妈的还在江中折腾什么?!一会儿让老子也救你呀!……”
第二天的晚报,第四版,左下方,登载了这样一条报道——昨日下午二时许,松花江上不幸发生翻船事故,落水四人,淹毙一人。被淹毙者,是违反江上治安规定,摆渡私船载客的返城待业知青。江上治安部就此不幸事件严肃重申,凡摆渡私船载客者,船只一律没收,永不归还,并罚以重款。屡犯者将以违法罪拘捕……
不久,关于晚报“记者明星”的“桃色新闻”广为流传,成了本市许许多多人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料。
普遍的市民们对于具有某种知名度的人,尤其对于具有某种知名度的女人的名誉的“败坏”,总是产生特殊兴趣的。这种兴趣与某些孩子喜欢拆散他们感到奇妙的玩具的兴趣一样。
……
市法院驳回了吴茵的离婚起诉。
强大的社会舆论,“正义”和“道德”的呼吁之声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也向报社压来。
报社每天接到无数次电话和无数封信,敦促报社对一个“品行败坏”的女记者进行制裁。
同事们的规劝,领导们的批评,她全置若罔闻,一意孤行。
记者部主任在一次党员会议上措辞激烈地大谈记者的“社会形象”问题和领导“用人不当”的“惨重教训”……
老主编“引咎”退职……
她被取消记者资格,贬到印刷厂当工人……
铁路局收到商业局盖有“党委”红章的公函,强烈要求铁路局严惩“第三者”。
机修段领导找王志松进行严肃谈话,警告他,第一,作检查,承认错误。第二,断绝与有夫之妇的一切来往。第三,向商业局周副局长赔礼道歉……
他说:“不!”
领导问:“你这样做对得起谁?你连你父亲也对不起!你想继续待业吗?……”
他缓慢地从兜里掏出工作证,当着领导的面从工作证上撕下了自己的照片,脱了工作服,放在桌上,转身而去……
他在公用电话亭给她挂电话。
“是你?”
“是我。”
“我只是想听到你的声音……”
“我很好……你呢?……”
“我再也不丢掉你!……”
……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抱着儿子来到了徐淑芳家中。
“求你收下这个孩子。”
“谁的孩子?”
“我们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孩子。我本想做他的父亲,可是……我母亲……昨天……去世了……我又待业了,无法抚养他了……”
他仿佛老了十岁!
母亲,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她那颗衰弱的心脏,无法承受儿子第二次沦为返城待业知青的现实……
徐淑芳默默从他怀中抱过了那孩子。
“我给他起的小名叫宁宁,如果你不喜欢,就另给他起个更好的名字吧!”
“我仍要叫他宁宁。”
“他爱蹬被子。”
“我不会让他着凉生病。”
“他还没落上城市户口。”
“他永远落不上户口,也是我们的儿子。”
“将来不能告诉他,他是个曾被遗弃的孩子。”
“不告诉。”
他在那孩子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心中说:“儿子,我的儿子,爸爸爱你!……”
他转身欲走时,她终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志松……”
“……”
“我们都不要被压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