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四月标志着这座北方城市的苏醒。树木在春天的裙边慢饮着冬天馈赠给它们的琼浆玉液,醉意微微之中解了银铠甲,披上绿斗篷。
从松花江上开始听得到轮船的汽笛声了。隔江望去,对岸已不再是荒僻的地方,太阳岛树丛的初绿赏心悦目。江畔公园的游人日渐增多。清晨,老人们在江边练太极拳或练气功。傍晚,一对对一双双二十来岁的情侣们的倩影,在江边徜徉过来又翩漫过去。星期天,有工作且有兴致的人们,则乘舟过江,去踏彼岸之春。
邓丽君的歌声从台湾跨越海峡传到了大陆,又从广州、上海、北京沿着铁路线以八十公里的时速传到这座城市。虽然还没达到风靡的全盛阶段,但已显示出方兴未艾的走红势头。“美酒加咖啡”“月亮代表我的心”之类歌曲,随着“家庭四化”这一民间口号的提出,给本市最先拥有录音机的人们带来了时髦的欣赏。某些热衷于赶时代之“潮流”而又有家庭之经济基础的小青年们,拎着一台“夏普”或“三洋”,里面装上一盘“邓丽君”,将音量放到极大,在江畔招摇过市,仿佛他们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拿破仑似的。
在北京,《中国青年报》正展开讨论当代中国青年可不可以跳“迪斯科”,留“披肩发”,穿“牛仔裤”,描眉抹唇究竟算不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严肃问题。文坛“歌德与缺德”之争风波未平,影坛又因《望乡》唇枪舌剑。“参考影片”票价高达七元八元及至十元以上。录像机和后来被称为“精神污染”的录像带,正从各海关源源地被奉送到或被带回到某些权贵之家。
而在A市,市委又作出决议,恢复了一批老干部的名誉和职务。
一支由建筑工人组成的维修大军,对全市“文革”中耗资几千万元所挖之深“洞”,继续耗费人力物力进行不得已的维修和填埋。
一家电影院的广告上写着:今日上映外国影片《××××》,深刻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矛盾,其中也有不少“黄色”镜头,欢迎广大观众批判。
售票窗口前,小青年们恨不得挤破脑袋。
“特殊治安条例”没有宣布撤销,但城市的气氛已不像一个多月前那么紧张了。
“一中事件”仍是欲了未了之事件。
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仍在待业。
这一切值得一提或根本不值一提的城市的事情和事件,似乎都在季节的白绿色彩过渡的美好日子里,失去了本色。
王志松已经参加工作近三个月了。今天是他发工资的日子。他在上衣兜里装着五十九块钱。他返城后衣兜里第一次有过这么大数目一笔钱。他的基本工资是三十八块,比在北大荒多了一块。这个月他一天也没休息,还加了许多天夜班,所以多开了二十一块。他很高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那身新工作服洗了两次,半新了。穿着半新的工作服,上衣兜里装着五十九块钱,腋下夹着饭盒,他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一位顶天立地的公民了。一个二十九岁的人有了这样一种自我意识,才会觉得二十九岁是想做某些事还都不算晚的年龄。
路过新华书店,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他听人说,书店里可以买到一本家庭育儿知识方面的书,他早就想买一本了。要让宁宁健健康康地成长,要让宁宁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宁宁——这是他给儿子起的名字,他挺喜欢自己给儿子起的这个名字。小时候叫宁宁,长大了叫王宁。一定要去掉一个“宁”字。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那些叫重复双字的人名——“豆豆”啦、“倩倩”啦、“果果”啦、“红红”啦。不喜欢叫这类名字的小伙子,也不喜欢叫这类名字的姑娘。他认为叫这类名字的人,似乎都是些永远长不大,永远都在装小孩也希望永远被当成小孩去宠惯的人。他讨厌这类人。王宁——他唯愿儿子未来的命运中多一点安宁,性格中也多一点安宁,别像自己那么易怒。想到了儿子,他的好心情又变得有些忧郁起来。自己的户口落下了,儿子的户口至今还没落下,负责落户口的人不承认那孩子是他的儿子,还向他大谈什么婚姻法。儿子,放心!他默默地对自己说,爸爸一定要给你在这座城市落下户口!过几天我还要去找负责落户口那小子,他妈的他再跟我别着劲儿,再跟我大谈什么婚姻法,爸爸就揍扁了他!……
他不但买了《家庭育儿大全》,还买了《怎样奶孩子》《小儿疾病常识》《小儿口吃怎么办?》《怎样保护孩子的听觉和视力》《儿童心理学》《儿童性格的培养和教育》《父母如何为孩子做良好的榜样》等十来本小册子。
售书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一边给他捆扎那一捆书,一边和他说话。
“男孩女孩啊?”
“男孩。”
“几岁了?”
“还不到一岁。”
“我看你准能当个好爸爸。”
“学着当。”
“男孩比女孩淘气吧?”
“现在还看不出来。”
“你为他这么认真地当爸爸,他长大了要是惹你生气,那可就够你寒心了。”姑娘爱开玩笑。
“我儿子绝不会让我寒心的!”姑娘怪可爱的,她的玩笑不可爱。
姑娘见他变得那么严肃,脸红了,一声不响地赶紧将书捆好交给他。
他拎起书,有点过意不去地说:“谢谢。”
“不用谢,我高兴替做了父母的人选这些书。”姑娘微微笑了一下。
“我的儿子,他将来绝不会让我寒心的。”
“我相信。”姑娘回答得很郑重。因为他那样子,似乎她如果不郑重,不回答“我相信”三个字,他就不走,甚至可能和她吵一架。
“谢谢。”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终于也浮现出了微笑。
“不过……别太娇惯他了。现在的独生子女们,都有点被父母娇惯坏了。”
“他要是越长大越调皮,我就揍他。”
“那可不好!孩子他妈妈也会跟你闹矛盾的……”
他拎着书发了一会儿呆,竟没听见姑娘这句之后又跟他闲扯了些别的。
“你还要买别的书吗?”
“啊,不,不……”
他因为自己的失神而有点发窘起来,又对姑娘掩饰地笑笑,转身走了。
他乘了一段公共汽车,在自由市场下了车。公共汽车的站牌上写着,这一站是“农贸市场”。可是老百姓们都习惯把这个地方叫作“自由市场”。中国的老百姓,普遍对“自由”的要求很低很低。中国的老百姓在这方面是没得说的,大大的良民,好老百姓。但凡够得上好的百姓,大抵对“自由”都不那么“得寸进尺”,给点就行。
他到这里来是想买两条开江鱼。母亲近来一直卧床不起,病体恹恹。他每天上白班,加夜班,没时间陪母亲去医院看看病。妹妹陪母亲到医院去看了两次病,也没诊断出个什么结果,只开回了几包安神补心的草药。他问母亲想什么吃不?母亲说就想吃开江鱼。在他的记忆中,松花江每年开一次江,母亲却有二十多年没喝过一口开江鱼炖的鱼汤了。规规矩矩的好老百姓们,差不多也都有这么多年头没吃过开江鱼了。也不知道二十多年来松花江里的鱼都哪儿去了。报上解释,因为工业污染。可是自从开放了这个“自由市场”,江里的鱼似乎又多了起来。开江的鱼能见到,封江的鱼也能见到,而且都很肥大。“自由”对老百姓归根结底还是有些好处的。尽管标价贵得令人咋舌,但久违了的鱼儿毕竟又和老百姓有点缘分了。
卖鱼的摊床不少,但他一问价,便不敢滞留。他是个孝子,只要母亲想吃的东西,花多少钱他也舍得买,他是唯恐买回家去的鱼太肥大了,母亲反而难以下咽。花十几块钱买回家一条两斤重的开江鱼,母亲肯定要埋怨他的。买巴掌大小的鱼,他又觉得一片孝心没尽到。他要买两条不大不小的。不小的鱼不少,不大的鱼不多,不大的也都不怎么新鲜了。他有所不甘地沿着卖鱼的摊床,在一阵阵卖开江鱼的招徕声中往前走。春天使这里的“自由”景象更加繁荣了,与冬季相比,只缺少了一样——“金嗓子”叫卖香烟的声音。
从这个“自由”的地方的东头走到西头,王志松还是没有买到两条既足以尽到自己的孝心又不至于受母亲埋怨的“身材适中”的鱼。
在市场牌门外的一小块空地上,疏疏散散地围着一圈人,分明在观看耍什么把式的。树叶虽然是绿了,但傍晚的天气并不暖和。“自由市场”上的许多守摊人,还穿着棉袄呢。那耍把式的,却只穿件背心,噼噼啪啪地拍着胸肌并不发达的胸膛,用一种江湖口气喝吼:“嗨!诸位听了!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真把式,又练又说好把式!诸位,小子没有别的能耐,只会一着本领,叫作‘吸水击掌’!这一着,武林失传。在下三生有幸,受高师指点,苦练多年,九路掌法,才略通一二,愿向诸位当场表演!……”
王志松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那位“在下”不是别人,正是他许久未见的好友严晓东。
“喂,先说说你师父哪门哪派,叫什么名字?”有人大声发问。从那种语调听得出来,是惯于在别人的狼狈之中获得心理满足的街头混子。
王志松知道,严晓东的“吸水击掌”,是从姚守义那儿学的。当年在连队里,姚守义曾因会这一着,某一时期成了知青们心目中一个神神道道的人物。不少知青想拜他为师,跟他学。他却扎起“气功大师”的架子,“凡人”不传,只看在好朋友的情分上,教会了严晓东。王志松至今不知那一着是真是假。姚守义也不传他,认为他会泄露“天机”。他想,既有可能被泄露的“天机”,足见是假。他暗暗替严晓东捏了两把汗。这要像变戏法似的被当众戳穿,那太丢人献丑了!他猜不出严晓东在这个“自由”的地方当众表演这一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晓东当然不是到这个“自由”的地方来“自由自由”的,他纯粹是为了挣钱才奔着“自由”而来的。他带来了家中的一把破椅子,一条旧的白布褥单,一个旧脸盆,一个理发箱。理发推子和木梳之类,是连队知青的公物。多年来,他在连队一直是义务理发员,理得还不错。大返城时,知青们连许多私物都顾不上要了,哪还顾得上理发箱!他就义不容辞地将理发箱带回来了。可是接连三天,在这个“自由”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愿以头相许,所以他的严记露天理发店三天没开张。他心中不免十二分的沮丧,但又不甘心,所以他今天突然心血来潮,要为自己闯闯招牌。
他听了那个人的问话,不慌不忙地道:“在下恩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只因遁迹武林多年,隐居民间,不愿披名扬姓。在下岂能不记恩师教诲,将恩师的姓名告诉你?”
他的“恩师”姚守义,这会儿正同三十几名在“一中事件”中遭到拘捕的返城待业知青,被迫进行劳动呢!
“诸位,大家看清了,在下就要开始献技了!如果我是假把式,哪位看破了,当场点穿我!我在地上爬三圈,学狗叫!”严晓东说罢,从容不迫地把一张报纸用香皂粘在身后的水泥墙上,然后将旧脸盆端到离墙四五米远处,平伸双手在人们面前走了一圈,手心朝上,使人们都看到他的手心是干的。然后,来了个很不到家的“骑马蹲裆式”,双臂舒展,手心朝下,对着旧脸盆里的半盆水运起气来。他这一番做作煞有介事,倒也吸引得围观者们目不转睛。
但见他,运足一口“丹田”之气,身体下蹲,双手依然掌心朝下,于旧脸盆二尺许止,做捂盖状,渐而做抱球状,做摩擦状,做聚敛状。
猛可地,他怪叫一声“气来也!”腾地跃到水泥墙前,啪!啪!啪!朝报纸上连击三掌!
报纸还是报纸,上面连个水滴也没出现!
围观者们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笑声之间,他又朝报纸上连补了三掌,口中发出三声威武雄壮的喝吼:“嗨!嗨!嗨!”
笑声顿止——报纸上出现了三个清清楚楚的水淋淋的掌印!
他收了架势,长长地从容不迫地吁出那一口“丹田”之气,将报纸从墙上揭下来,四指捏着两角,从众人面前一一走过,展示给大家看。
一阵掌声。
他四指一松,那张报纸飘落在地上。他又手心朝上伸出双手展示给大家看,并说道:“诸位,请看我这双掌,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他一掌干,一掌湿。
于是这着“吸水击掌”,获得了几声喝彩。
他脸上不无得意之色:“诸位,在下方才已有言在先,九路掌法,在下只练得一二而已。若是练到精通,站在井台之上,击井井水翻花!每一掌出去,都有千斤之力!在下向诸位献技,不过一时兴之所至。在下不是跑江湖靠卖艺混饭吃的,在下是本市规规矩矩的一位公民。诸位看到了,我这里有椅子一把,脸盆一个,还有这个——理发箱。在下是个理发的。哪位若是明天要当新郎,后天要出国,大后天作什么报告,或者是科长以上干部,您别坐我这把椅子,坐下了我也不给您理。我这是只理发,不洗,不吹,不刮脸。您啊,还是请到‘北来顺’或者‘迎宾楼’那样的高级理发店去理吧!哪位小学生、中学生,您放学回家了,经过我这儿,您那头发长了,再不理老师要批评您啦,到理发店去,没有俩小时轮不到您那颗头。您兜里正好带着一毛五分钱,您就请坐到我这把椅子上,我认真地给您推,仔细地给您剪。十分钟,您可以走人了!您要是位工人,您下班打这儿路过,您也请坐我这把椅子,耽误不了您多大一会儿工夫。晚回家十分钟,进了门,您爱人一见您,乐了。因为您变年轻了嘛!星期天,您再刮刮胡子,两口子带着孩子到江边到公园一遛,或者到孩子他奶奶家姥姥家,多和睦的一天!免得您好容易盼来了个星期天,在理发店就干泡去两个多小时!目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间的观念是极其宝贵的!哪位说啦,我身上没有一毛五,临出门身上只带着一毛钱。一毛钱?您也请坐!我照样认真地给您理,仔细地给您剪!您只带了五分钱?五分就五分,您也请坐了!您一分没带?没带就没带,您也请坐了!咱们算交个朋友,下次您再光临……”
人们见他不再露什么“吸水击掌”一类的“气功”,而大扯起“生意经”来,纷纷离去。
王志松朝自己的好朋友走了过去。他见严晓东一套一套地说得口干舌燥,又是心疼,又是惊讶不已。好朋友在连队时可从来没这么能说会道过呀!
严晓东见人们纷纷走散,留又无法留住,“吸水击掌”也白表演了,更加沮丧。一抬头,见到王志松站在跟前,不由一愣。
王志松说:“给我理理吧!”他头发还真够长的。
严晓东仿佛遇见了救星,大喜过望,说:“诸位慢走!诸位要是信不过我的理发水平,求你们再留片刻,看我给这位工人师傅理得如何!”
他这一说,还果然有人不走了。
“师傅您请坐!”严晓东殷勤之至地对王志松说。瞧那样子,谁也不会想到他和“工人师傅”是好朋友。
王志松在他那把破椅子上坐下,严晓东抖了抖旧白布褥单,围在好朋友脖子上,从理发箱内取出了推子。
“您要理个什么发式?”
“随便。”
严晓东对好朋友的头研究地瞧了片刻,征询地说:“我看师傅您这头型,理个运动式怪精神的!现在天也暖和了,洗起头来也方便,您的意思呢?”
“好,就理个运动式吧!”王志松他是豁出自己一颗头,在今天这关键的时刻周全好朋友。别说运动式,就是严晓东认为当众给他理个秃头对他最合适,他也心甘情愿。
严晓东理发的水平,确实不比一般理发店里的一般师傅的理发水平低。十多分钟,他就为好朋友理了一个“运动式”。不知他是因为“买卖”终于开张,多少有点激动和兴奋,还是因为心急或推子拧得过紧,拔了好朋友几次头发。他自己心里有数,王志松心里也有数。王志松虽然头发被拔得够疼的,却连眉梢也没敢动一下。
严晓东拿了块没框的方镜,为王志松前后左右地照了一遭,问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志松当然是满口回答:“满意,满意。”
严晓东往他脖子上擦了些粉,替他用毛巾抚尽头茬,“释放”了他。
王志松给了严晓东一毛五分钱。严晓东装出“按劳取酬”的样子,一手接了,揣进衣兜。
两个好朋友在那一毛五分钱一给一接的瞬间,默默望了一眼,各自都看出了对方心里挺不是滋味,却都不能说句什么。
严晓东将那块白布褥单和那条毛巾抖了几下,继续招徕生意:“还有哪位再愿意将头续上?别不好意思嘛!露天看电影和露天理发有什么区别啊?节省的是您的宝贵时间嘛!我这也算‘新生事物’,需要大家的热情扶持啊!”
于是有一个看样子下了班,刚从“自由市场”里转出来还没回家的中年工人,大大咧咧地说:“我这头续上!我看你理得还可以,我这头也不值钱,一毛五就一毛五了!”说着便走向严晓东,在他的椅子上坐下去。
王志松见好朋友的“生意”又续上了,只好离去,走到市场牌门下,吸着烟等待。见到好朋友一面不容易了。
严晓东的“生意”在好朋友的周全之下,虽然总算“开了张”,却不怎么兴隆。但他已经很心满意足了。总共处理了六个头,算上王志松的一毛五分钱,衣兜里已经塞了九毛钱。
他处理完了最后一颗头,将推子什么的往椅子上一放,朝王志松奔了过去。
王志松默默递给他一支烟。
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王志松反问。
“你的工作。”
“还行。修车。脏点,累点。我们这样的,能有个工作干就不错了!”
“别说这话!哥们儿之中,你是幸运的!”
“我知道。我爸爸的一条命换了我这种幸运。”
严晓东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上,凝视着他的眼睛说:“好好干吧!有了工作的,不管干什么,都应该想到我们这些还没工作的!我们拜托你们为我们全体返城待业知青闯牌子了!你们干得好,我们脸上也光彩,将来分配工作也容易些!”
严晓东这一番话,使王志松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点了一下头。
两个朋友边说边走。
“你那‘吸水击掌’,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晓东神秘地一笑,抓住王志松一只手,往自己耳后摸了一下。
王志松摸了一手湿。他恍然大悟,难怪严晓东那镇住众人的三掌,都是从耳根后击出去的。
“水?”
“是水早干了。头油。”
“理发就理发,何必当众露这么一手?被点穿了多难堪!”
“我是不得已。不露这么一手,那些人能围着我看吗?今天也挣不到九毛钱!我要在那地方站稳脚跟,像今天这么露一手有好处,免得以后受欺负,会气功,谁敢欺负?如今不像在连队了,大家东一个西一个,得靠自己给自己撑腰眼了!……”严晓东说着,将一毛五分钱塞在王志松手中。
“干吗?”
“剃你的脑袋还能收钱?”
“你劳动所得,收下!”
两人争执了一番,晓东又接过了钱。
“守义怎么样?好久没见他了!有点想他。”
“他被拘捕了。”
“啊?!……”
“因为‘一中事件’,你还不知道?”
“一中事件”王志松是知道的。但姚守义被拘捕,却太使他意外了。
他的心情沉重起来,低下头,脚步也慢了。
严晓东有意扭转话题,问:“你拎了一捆什么书?”
“都是有关儿童保育的。”王志松郁郁地回答。
严晓东也就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些书了。边走边握了一下好朋友的手,说:“志松,你好好当那孩子的父亲吧!将来,我和守义有了工作,都会当他的好叔叔!”
王志松一声不响地走了一会儿,忽然又问:“小孩拉绿是怎么回事?”
“这……”严晓东给问住了,老老实实地承认:“这我也不知道。你买的这些书里没写着?”
“买时我都翻了翻,好像哪一本里也没写着。儿子已经拉了两天绿□□了!”王志松叹了口气。
“问你妈啊,你妈准知道。”
“问了,我妈说是着了凉,可我总有点不放心……”
严晓东却猛地叫起来:“糟糕,我的理发箱!”
两人只顾说话,忘了这码事儿。他们同时站住,同时转身——身后跟随着五六个半大孩子,有的替严晓东搬着椅子,有的替严晓东端着脸盆(盆里的水居然没倒掉),有的替严晓东拎着理发箱。
“你们……”严晓东大惑不解。
“师父,你们只管说着走着吧!您的东西一样也丢不了……”
“师父,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您的徒弟啦!”
“师父,我们可是对您无限敬仰无限崇拜啊!您可不能不收下我们!”
“师父,反正您想收我们这些徒弟也得收,不想收也得收,从今以后我们认您这个师父认定了!……”
那些半大孩子们,统统的称严晓东为“师父”。
“你们……都想跟我学剃头?”
“不!我们都要跟师父学气功,学‘吸水击掌’!”那些“徒儿们”异口同声。
严晓东看看王志松,哭笑不得……
王志松回到家里,见母亲仍病卧炕上,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儿子。
儿子甜蜜地酣睡着。
母亲对他摆了摆那只手,说:“这小毛头啊,玩了好半天。你可是没见到我一逗他,他嘻嘻嘎嘎那个笑劲儿呢!”
他问:“还拉绿□□吗?”
母亲回答:“不拉绿□□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就是着了点凉,他那双小腿一醒来就闲不住,一转脸就把被子蹬了!”
他坐在炕边儿,看着母亲说:“妈,你好点了没有?”
母亲说:“好是好了点,就是一阵阵还心跳得慌,妈这是老毛病了。你别怕,妈不替你把这孩子拉扯大几岁,不会两眼一闭就死了!”
母亲的话,使他心里难过极了。
他笑着说:“妈,我今天开工资了!开了五十九块!”
“开了那么多?”母亲也高兴地笑了。
“这个月活儿紧,下个月还要加班加点,兴许还能开这么多!”
“你干那活累,中午自己在食堂买点好菜吃,别舍不得花钱。”
“妈,我今天忘了给你买鱼了……”
“唉,你问妈想吃什么,妈也不过就那么顺嘴一说。别买,挺贵的!”
“妈,我明天一定给你买回两条来!妈,你看我买了这些书,都是有关怎么样才能抚养好孩子的书,花了五块多,你不埋怨我吧?”
“妈不埋怨你。该买,该买啊!你既然有心把这孩子抚养大,就得学着当好个爸爸呀!咱们不能让这没亲妈没亲爸的孩子受半点委屈。”
“妈,我今天碰见晓东了,他还待业呢!我给了他十块钱,又托他给守义十块钱。守义因为返城待业知青在一中闹那件事,被公安局抓去了……我让晓东替我买点什么看看他……”
“晓东和守义是你亲兄弟一样的朋友,你该帮他们点。再说,你们过去钱上从来不分你我。如今你有了工作,更不能忘了过去的情分……只是,只是守义他是个好孩子呀,怎么就给公安局抓去了呢?他妈他爸可是该多着急上火啊!唉,你们这些孩子啊,做父母的上辈子欠下了你们什么债,这辈子要为你们操碎了一颗心呢?……”
母亲说着,就流泪了。
王志松将剩下的工资从衣兜里掏出来,放在母亲那只手里。他瞧着母亲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心中说:妈,我们这些当儿子的真对不起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