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魏晋南北朝
11 顾恺之《维摩诘像》
如果你画了一张特别满意的画,在送给朋友或挂在墙上或送去画廊之前,你一定会做一件事——在画作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是不是?这样的做法,我们觉得理所当然,可对上古时期的画家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古代的画家在陶器、墙壁、砖石上作画,画得很好,但名字并没有流传下来。当时人们看待画家就像我们看待一名出色的木工或裁缝一样,甚至画家本人也不大关心自己的名声是好是坏。最早留名画史的画家之一是东晋的顾恺之。人们不仅珍藏他的画作,还对他的故事津津乐道。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东晋兴宁年间,南京城修建了一座宏大的佛寺——瓦官寺。在寺庙动工之际,很多达官贵人都跑去布施,但没一个超过十万钱的。有一天,一个衣着素朴的人来到寺庙,他拿过捐款簿,潇洒地认捐了一百万钱。僧人们激动万分,以为来了个富商巨贾。可一看署名,大家立刻垂头丧气:根本不是什么巨富,就一个穷酸画家。他哪出得起一百万钱,吹大牛吧。等寺庙落成,画家要求给他留一面空白墙壁,他在墙壁上绘了一幅佛教居士维摩诘的画像。画家足不出户地画了一个多月,只剩下眼睛没画。这时候他对僧人提出要求:第一天来看画的人要施舍十万钱;第二天对折,五万钱;第三天,随意捐。说完这番话,他动笔为维摩诘点上了眼睛,画像立刻灿然生辉,“光照一寺”。南京城的富商巨贾争先恐后地来观看这幅杰作,顷刻之间捐款就突破了百万。
以一幅壁画轻易筹得百万巨款,这位神奇的画家就是顾恺之。
魏晋时期,佛教画盛行,将佛经中的维摩诘转化为视觉形象,顾恺之是第一人。这幅画的原作早已随瓦棺寺损毁,但它的图式却被后人延续下来。在敦煌的壁画中(图11-1)和北宋画家李公麟的笔下(图11-2),我们都能看到维摩诘的样子。
图11—1 [唐] 《维摩诘经变》壁画甘肃敦煌莫高窟第103窟东壁
图11-2 (传)[北宋]李公麟《维摩诘演教图》(局部)纸本水墨34.6厘米×207.5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顾恺之的绘画技艺十分高妙,连宰相谢安都忍不住赞叹,说他的艺术是“有苍生以来未之有也”。顾恺之曾说过在所有的绘画门类里,人物画是最难的,因为画人不只是画相貌,还要表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精神气质。那么顾恺之有怎样的独家法门呢?
顾氏秘诀之一:眼睛是关键。现代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顾恺之早就说过“写照传神,正在阿堵物中”。他曾替人画扇,却不给画中人点上眼睛。扇子的主人不解,顾恺之告诉他:“那可点睛,点睛便语。”——我若画上眼睛,扇子里的人就活了,还要和你说话呢!无独有偶,意大利雕塑家米开朗基罗在敲下最后一凿时,温柔地对雕像说:“现在,你说话吧。”大艺术家们对自己作品的信心竟如此相似!
顾氏秘诀之二:神态是王道。顾恺之非常崇拜“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他喜欢嵇康的诗歌,要为之配图。诗里有这么一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赠秀才入军·其十四》)顾恺之叹息道:“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画人难画手,但要画“目送归鸿”,想凭借目光的微妙传达出一种恋恋不舍的情绪就更有难度了。顾恺之提出了“以形写神”的理念,描摹外表是手段,传达精神才是目的。
顾氏秘诀之三:细节是魔鬼。有一次他给大名士裴楷画像,特意在脸颊上多画了三笔。他的理由是:裴楷俊逸潇洒,很有见识,添上代表皱纹的三笔,便可形象地描绘出他深思熟虑时的样子。还有一次,他给谢鲲画像,把谢鲲画在了丘壑山岩之中。很多人不理解,因为在顾恺之之前并没有在肖像画上附加山水背景的做法。顾恺之才不会被传统束缚呢,他说,谢鲲超脱旷达,一丘一壑更能衬托他的气质。
顾恺之能体悟并精彩地展现人物的性情,因他本身也是个性情中人。人家捐十万给寺庙,我为什么不能?虽然我是个穷画家,但艺术无价,一支妙笔在手,便能出奇制胜。
在顾恺之以前,画家大多是工匠,他们有绘画技巧,但不需要读书。然而顾恺之的文化素养却相当高。有一次他去会稽游玩,回来后朋友询问那里的风景如何,他脱口而出:“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刘义庆,《世说新语》)三言两语便透出无限的蕴藉风流。也许因为书读得多,顾恺之的画跟别人的不一样。他甚至能把曹植的《洛神赋》、嵇康的诗等文学作品用绘画的方式再现出来。
大艺术家对世俗的事不可以太精明,要有点儿呆呆笨笨的才好。顾恺之号称“三绝”:画绝、才绝、痴绝。有一件事颇能显出他的痴来。顾恺之曾在军阀桓玄手下做事,有一次他要出远门,就把自己最得意的画作放在一个大橱子里,用封条封好,请桓玄代为保管。桓玄这个人“性贪好奇”,把橱子里的画偷出来,据为己有,再把橱门重新封好。顾恺之回来一看,咦,橱门上的封条好好的,可橱里的画全没了。他不但不怀疑画被人偷走,反而开心地说:“看来我的画画得太好了,好画能通神,就像人修炼成仙,飞走了。”有人说顾恺之知道是桓玄所为,为了免去杀身之祸,才故意装糊涂的。即便如此,也可见顾恺之看得透世态人情,他不计较一事一物之得失,才能专注于艺术追求。
一流的诗人不必写诗,他本身就是一首诗。一流的艺术家不必写字作画,在桩桩件件日常小事上就可显出风雅趣味。顾恺之吃甘蔗与人不同,总是从不甜的甘蔗梢啃起,一直啃到甜的甘蔗根。别人觉得奇怪,他却自有道理:这样吃才能渐入佳境!啃一根甘蔗也能够小中见大,看出人生态度来。顾恺之一定是个乐天派,相信生命中会有更好的东西等在前头。
大艺术家当然少不了绯闻。毕加索把自己一任又一任的情人画进画里,顾恺之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他喜欢上了邻家的女孩,拼命追求。可女孩无意于他。于是顾恺之在自家墙壁上画上女孩的画像,并用针钉住她的心脏。现实中的女孩竟然真患上了心痛病。后来女孩终于答应跟他谈恋爱,顾恺之把针拔去,女孩的病立马痊愈了。别急着骂顾恺之用无耻手段获取爱情,这很可能只是个传说而已。这种关于艺术品的神奇魔力的传说古今中外都有。古希腊的皮格马利翁投入全部的热情和精力制作了一尊少女雕像,并像对待爱人一样对待她,结果雕像真就活了,与他结为夫妇。顾恺之和邻家女孩的故事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顾恺之的盛名到处流传。人们关注他的生平,叙述他的种种逸事。从他开始,艺术史就成了伟大艺术家的历史。
读中国绘画史,会有一个发现:在三国以前,关于画家的故事少得可怜,最为人熟知的大概就是毛延寿给王昭君画像的故事了。可一到三国魏晋南北朝,便忽然涌现出许多关于画家的趣闻逸事来。
徐邈是三国时魏国的大画家。据《三国志·魏志》记载,有一次他陪伴魏明帝到洛水边游玩,明帝看到水中有几只白色的水獭,非常可爱,就命人下水捉几只带回宫中当宠物。可是水獭很机灵,怎么都抓不着。徐邈就出了个主意,说水獭最爱吃鲫鱼,为了吃到鲫鱼连命都可以不顾,他让人取来一块木板,在板上随手画了几条鱼,悬挂在岸边。水獭们看了,以为是真的鱼,争先恐后爬上岸来吃,结果统统被抓。魏明帝大为惊叹:“卿画何其神也!”
可以骗过动物的眼睛,徐邈的绘画技巧够高超。可有人比他更牛,连人的眼睛都能骗过。他是三国时吴国的画家曹不兴。他曾经为孙权绘制屏风,画好之后,孙权很满意,只是发现屏风上停了只苍蝇,便用手指去掸。苍蝇一动不动。孙权揉揉眼睛凑到屏风前仔细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真的苍蝇。原来曹不兴在作画的时候一不小心将一滴墨滴在了屏风上,他不动声色地添上了几笔,把墨点加工成了一只苍蝇。
画中的动物吸引来真的动物或使观赏者信以为真,这样的逸闻在中外艺术史上很常见。不信,再来看这个故事:古希腊的画家宙克西斯画了些葡萄,引得几只麻雀飞来啄食。后来,另一位画家巴尔拉修邀请宙克西斯去他的画室,指着一个遮着画布的架子告诉宙克西斯,遮布下面是自己的新作。宙克西斯上前去扯遮布,才发现遮布居然是画上去的。宙克西斯对巴尔拉修的绘画才能心悦诚服:“我骗过了麻雀,但你却骗过了我。”故事的前半段和徐邈的“画鱼捉獭”同出一辙,后半段和曹不兴的“点墨成蝇”异曲同工。
把这种以假乱真的效果作为画家逸事的核心,反映了两个重要的观念:一、人们相信艺术品是有生命力的;二、人们不再把艺术家看成普通工匠,而是把他们视为赋予图像生命力的魔法师。这些传奇的真实性当然可疑,但从人们津津乐道可以看出一点:从魏晋时期开始,画家不再是默默无闻的群体,他们终于在历史舞台上精彩亮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