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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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历史散文

先秦历史散文,处于萌芽时期的是殷商甲骨文和殷商、西周的铜器铭文(又称“金文”)。就保留下来的有关资料看,算是我国最早的记事文字。在金甲文之后,由于书写工具的演进,才出现了形成于西周的《周易》,其中运用了较多的韵语,写作技巧也有所提高,但仍然是只言片语,未能形成篇章。至《尚书》和《春秋》,提供了记言记事的不同体例,代表了先秦历史散文的雏形。《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历史散文的出现,标志着记事散文的成熟,开启了我国叙事文学的优良传统。

第一节 散文的萌芽和发展

散文是具有广泛实用性的文学形式,它的出现应该在文字产生之后。十九世纪末(1899年)在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中,文字已有三千五百个左右,证明在殷代后期(约公元前14世纪—前11世纪)已经有了基本成熟的文字。但是,这只是我们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汉字,至于文字的起源,则可以上溯到六千年以前的原始社会。据考古学家研究,在西安半坡原始部落遗址出土的陶器上,刻有各种线条和符号,这些线条和符号可能就是当时的文字。文字如语言的产生一样,应该是人们在劳动生活和社会交往中,长时期逐渐创造积累形成的。

甲骨卜辞是殷代王室占卜的纪录。从破碎散乱的甲骨中,可以清理到一些纪录较完整的句子。例如:

戊辰卜,及今夕雨?弗及今夕雨?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郭沫若《卜辞通纂》)

意思很幼稚,形式却有点像诗歌。这是我们今天能见到的最早的简短散文,可算是散文的萌芽。除甲骨文外,古代的钟鼎彝器上也多刻有文字,称为铜器铭文或金文。商代铜器已有简单铭文,周代铭文篇幅加长,记事内容大大扩展。如康王时代的《康鼎铭》,铭文条理清晰,内容完备。至于周宣王时的毛公鼎,铸文竟长达四百九十七字,相当于一篇短篇散文。显然,周代的铜器铭文,较之甲骨文的记事是明显地进步了。从殷商到春秋,除甲骨卜辞和铜器铭文之外,散文方面还有《周易》、《尚书》、《春秋》三部重要著作流传下来,它们乃是散文的初步发展。

《周易》《周易》也叫《易经》,我国古代具有哲学思想的占卜书。相传系周人所作。内容包括“经”和“传”两个部分。“经”主要是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各有卦辞和爻辞,旧传伏羲画卦,文王作辞,似不可信。应该是不断积累而成,形成时间当在西周。“传”包括解释卦辞和爻辞的七种文辞共十篇,也叫《十翼》,即《彖辞》上下、《象辞》上下、《系辞》上下、《文言》、《序卦》、《说卦》、《杂卦》。旧传为孔子作,据近人研究,大抵系战国末年或秦汉之际的作品(参见宋祚胤《周易经传异同》)。共六十四卦,每卦由卦象、卦辞、爻辞三部分组成。这部书的性质,传统的看法认为是占卜之书。但是,从内容看,卦辞爻辞中包含了丰富的哲学思想和政治思想,每个卦的内容有中心,六十四卦形成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这部书的作者和成书年代,说法不一,传统的看法认为是“文王拘而演周易”,产生于殷商之末;当代有学者认为成书于西周后期。两汉时《周易》被尊为儒家经典,故亦称《易经》。《周易》卦爻辞是较甲骨卜辞有所发展的简短散文,记事生动,比喻形象,多用韵语,保留了不少成语、俗语和古歌谣。例如: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屯》“六二”)

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屯》“上六”)

古代有抢婚的习俗,这是写一次抢婚的情况。抢婚的人队伍曲曲折折,骑着马徘徊不进,他们不是来抢劫的,是来求婚的,这个女子占卜了暂不嫁人,等十年再嫁人。女子终于被迫成亲,骑着马儿舍不得离开,哭得眼中带血。描述颇简要。又如:“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大壮》“上六”)以公羊触到篱笆,比喻人处于进退两难的处境。再如“虎视眈眈”(《颐》“六四”)、“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小人革面”(见《革》“九五”、“上六”)可能是当时的成语或者俗语,更加生动而形象。总之,卦爻辞在哲理思维方式上,在语言的凝练含蓄上,都表现出比甲骨文、铜器铭文具有更多的文学色彩。但是,它也同样只是支离片断的记载,不是完整成篇的散文。

我国史官建置很早,这与历史散文的兴起和发展有直接关系。班固说:“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汉书·艺文志》)说明早期的历史散文记言、记事是各有分工的。

《尚书》即上古之书,亦简称《书》,它被儒家尊为经典,后世亦称《书经》。自汉以来,《尚书》有今古文之分《尚书》旧传有百篇之多,经过秦代焚书以后,汉初由伏生传出二十九篇,用当时隶书写成,称为《今文尚书》。到武帝末,鲁共王刘余从孔壁中发现很多蝌蚪文字写成的竹简,叫做《古文尚书》。孔安国用当时通行的字体校读了一遍,多出十六篇。但是这种《古文尚书》未列于学官,不久便亡佚了。到东晋元帝时,有豫章内史梅赜,奏上孔安国作传的《古文尚书》,较伏生增多二十五篇,又从伏生所传诸篇中分出五篇,并序凡五十九篇,为四十六卷。唐初诸儒依据此本修《尚书正义》(收入《十三经注疏》),成为通行本。宋代学者首先怀疑流传的《古文尚书》是伪书,像吴棫、朱熹便是辨伪工作的前驱。至清代学者阎若璩著《古文尚书疏证》,列举了一百二十八条证据始成为定案。证实其中《大禹谟》、《五子之歌》等二十五篇为晚出的伪书。此外三十三篇中,学者们将《舜典》合于《尧典》,《益稷》合于《皋陶谟》,《盘庚》三篇合为一篇,《康王之诰》合于《顾命》,成为二十八篇,认为这才是古代本的篇数。清末吴汝纶曾经根据这二十八篇重加写定,称《尚书定本》。这二十八篇的篇次是:《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汤誓》、《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范》、《金滕》、《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顾命》、《费誓》、《吕刑》、《文侯之命》、《秦誓》。这些篇目,前人认为是可靠的材料,但也并非完全没有问题,如《尧典》、《禹贡》等篇,就决不是虞夏时书,必出于后人之手(参见张舜徽《中国历史要籍介绍》)。。今存《尚书》五十八篇,其中三十三篇为今古文所共有,其余二十五篇为晋人伪造。《尚书》包括《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四部分,《虞书》和《夏书》记载了尧、舜、禹等人的传说,为后人根据传说追记,不能视为虞、夏时的史籍。

《商书》和《周书》是当时誓、命、训、诰的汇编,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有的篇章记言也较生动,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

《商书·盘庚》三篇,是殷王盘庚迁殷前后的演说辞。共计一千二百六十字,是一篇珍贵的古代历史文献,也是我国记言文之祖。在此之前,由于统治阶级内部的纷争及自然灾害的威胁,经过数次迁都,弄得臣民“荡析离居,罔有定极”,颇多怨言。盘庚为了扭转这种混乱局面,巩固并扩大商的统治,决定动员臣民由奄(山东曲阜东)迁都于殷(河南安阳西北)。这三篇讲话虽语言古奥,却也能表达出盘庚讲话时的语气和感情。例如:“予若观火,予亦拙谋,作乃逸。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一连用三个比喻说明迁都的正确,告诫群臣必须统一行动,才有好的效果。又例如:“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告诫群臣不可用浮言惑众,否则就会像大火燎原一样,不可收拾,也用了比喻。这些来源于生活的比喻,生动贴切,很具形象性。

《周书》包括从周初到春秋前期的散文,事关周公的尤多。《周书》散文记言记事较前更清晰而有层次,文学因素也有所增强。例如:“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牧誓》)“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酒诰》)这些都是古代俗语的引用。又如:“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洪范》)这是诗歌式的韵文。同时,叙事成分也越来越多,如:“秋,大熟,未获,天火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金滕》)描写一次风灾的破坏,气象逼真。总的说来,《尚书》散文尚处于古代散文的初步发展阶段,特别是时代久远,又受到书写工具的限制,因而有些地方艰涩难读,故韩愈说:“周诰殷盘,佶屈聱牙。”(《进学解》)不过,古人为了克服书写的艰难和便于记诵,往往在用词选语上注意锤炼,甚至杂以精警的韵语,这些好的传统已在《尚书》中显现出来,从而使我国散文形成了简要洗练、便于记诵的特点。

《春秋》是孔子依据鲁国史料编写的一部史记。它以鲁国十二公为记事线索,上起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中经桓、庄、闵、僖、文、宣、成、襄、昭、定十公,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简要记载了二百四十二年间各国的史事。全书只一万六千余字,是我国最早的一部编年史纲要。它在汉代被列为五经之一,故亦称《春秋经》。

《春秋》记事十分谨严,一般是以何年、何月、何日、何地、何人、发生何事、有何结果为顺序,有条不紊,有明确的时间观念和自觉的记事意识。《春秋》尊王攘夷,正名定分,维护统一,反对僭越。这种思想倾向,只是在史事的记述以及用字选词中显示出来,往往以一字寓褒贬。比如“杀”的意思,就分有罪为“诛”,无罪为“杀”,下杀上曰“弑”。又如写战争,有钟鼓曰“伐”,无钟鼓曰“侵”,轻行掩其不备曰“袭”。这些词语大都表现了作者的感情倾向。又如:鲁隐公元年,郑庄公同母弟大叔段持母宠,据京城叛,庄公伐之,段败入鄢。《春秋》书曰:“郑伯克段于鄢。”传曰:“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庄公有意成其骄纵,以遂其杀段之志,故称“郑伯”、书“克”以寓刺之。段叛兄,不遵弟道,故径称其名;不言出奔,均有责备之意。刺庄公,责叔段,这正是《春秋》通过用字选词叙事中显示出的思想倾向。这种寓褒贬于叙述之中的写法,为后来的史书作者所遵循。《春秋》语言平浅、简洁,有的一条只记一个字,如“螟”或“饥”,表示发生了虫灾或饥荒;长的也只几句话,如僖公十六年记:“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皆明白易懂,比起“佶屈聱牙”的《尚书》来大有不同。

第二节 《左传》、《国语》

《左传》、《国语》这两部书都是记载春秋时期的史实。《左传》偏重于记事,《国语》偏重于记言,成书时间也大略相同,相传作者都是左丘明,《国语》因而也有《春秋外传》之称。

《左传》一书,司马迁称它为《左氏春秋》,后来的经学家多认为它是专门为孔子的《春秋》作阐释的,故称《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与《春秋》有关并流传下来的,还有公羊高所著《公羊传》及谷梁赤所著《谷梁传》关于《公羊传》、《谷梁传》的作者及时代向有不同说法,此采取通行说法。《汉书·艺文志》载:“《公羊传》十一卷。公羊子,齐人。”又颜师古《汉书注》:“公羊子名高。”《汉书·艺文志》:“《谷梁传》十一卷。谷梁子,鲁人。”颜师古《汉书注》:“名喜。”但桓谭《新论》、应劭《风俗通义》皆作“谷梁赤”。马宗霍《中国经学史》说:“据戴宏序:子夏传(按:指《春秋》)与公羊高。应劭又谓谷梁子名赤,亦子夏弟子。是公羊、谷梁之学并出子夏。然桓谭《新论》有言:左氏传遭战国寝废,后百余年,鲁人谷梁赤为春秋,残略多所遗失。又有齐人公羊高,缘经文作传,弥离其本事。据此,则公、谷二子,不得直受《春秋》于子夏。《汉书·艺文志》谓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邹、夹之传。此云末世,正与《新论》合。”按桓谭、班固的意见,公羊、谷梁其人当在战国末期或者秦汉之际。,连同《左传》合称“春秋三传”。《公羊传》和《谷梁传》是专为阐释《春秋》而作的,作者认为《春秋》包含了孔子许多“微言大义”而大加发挥,颇多穿凿附会之处;其于史实虽有补充,《谷梁传》且有某些颇为精彩的叙述,但语焉不详者多。《左传》则是一部虽与《春秋》相配合,而又自成体系的史书关于《左传》不传《春秋》,前人已有所认识。如《晋书·王接传》:“《左氏》辞义赡富,自是一家书,不主为经发。”清黄震:“左氏依经作传,实则自为一书,甚至全年不及经文一字者有之,焉在其为释经哉?”(《黄氏日钞》卷31)。它也利用“春秋十二公”的世次作为记事线索,上起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下则止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记载了二百五十五年的史实,比《春秋》多十三年,为我国第一部记事详细而完整的编年史。它广泛地记载了春秋列国的政治、军事、外交各方面的活动,其中有同于《春秋》而加以详细叙述之处,也有超出《春秋》的所谓“无经之传”,内容比《春秋》丰富得多,篇幅为《春秋》的十倍(十八万多字),无论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都超过《春秋》,也远非《公羊》、《谷梁》二传可比。

《左传》与《春秋》最初是“别本单行”,各自成书。《汉书·艺文志》载《左氏传》三十卷。至晋杜预才“分经之年与传之年相附”,把三传与《春秋》合在一起,成《春秋经传集解》三十卷,是现存最早的注本。至唐代孔颖达依据杜注作疏,成《春秋左传注疏》六十卷,亦称《春秋左传正义》,收入《十三经注疏》中。清代有顾炎武的《左传杜注补正》、惠栋的《左传补注》、洪亮吉的《春秋左传诂》。另外清初还有高士奇的《左传纪事本末》,对史实作了些补充、考订和解释,并于每篇末写了史评。今人杨伯峻有《春秋左传注》。

《左传》的作者和成书的年代,历史上说法不一。司马迁和班固都明确地记载《左传》的作者是左丘明。六朝以前认为这个左丘明就是《论语·公冶长》中孔子提到的左丘明:“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但是,唐以后许多学者都提出异议,认为不可能是与孔子同时的左丘明。当今学者一般认为《左传》成书于战国初年智伯灭亡之后,作者已无法考定关于《左传》的作者,认为系左丘明作者除《史记》外,尚有刘向《别录》及《孔子家语·观周篇》。后书言:“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这一材料,未知何据。至于左丘明之姓氏,唐孔颖达认为姓左名丘明(《春秋左氏传序疏》)。清代朱彝尊认为左丘为复姓(《经义考》)。俞正燮又认为姓丘名明,左是左氏之官(《癸巳论稿·左邱明子孙姓氏论》)。怀疑《左传》作者非左丘明者,唐代赵匡首先提出,清姚鼐也提出:“左氏之书,非出一人所成。”并进而根据刘向《别录》:“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提出此书作者可能就是吴起。而郭沫若则认为《左传》的作者“应该就是楚国的左氏倚相”(《青铜时代·述吴起》)。众说纷纭,迄今尚无定论。但唐以后的一些学者大多认为即是左丘明所作,亦非《论语》中所提到的左丘明,揣其语气,此人应为孔子的前辈。而《左传》记事,却晚于《春秋》,故应为孔子的后辈。南宋郑樵提出:“《左氏》终纪韩魏、智伯之事,双举赵襄子之谥,则是书之作,必在赵襄子既卒之后。若以为丘明,自获麟至襄子卒,已八十年矣;使丘明与孔子同时,不应孔子既没七十有八年之后,丘明犹能著书。今《左氏》引之,此左氏为六国人……”(《六经奥论》卷四《左氏非丘明辨》)今人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因而推测:成书当在公元前四〇三年魏斯为侯以后,周安王十三年(公元前389年)以前。《左传》之作者与孔子所称的左丘明似应为两人。

《左传》思想内容丰富,它忠于史实,反映了春秋时期进步的社会思潮,评人论事也体现了作者的进步观点。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反映了春秋时期日益发展的民本思想。由于社会变革较快,民的作用愈来愈引起统治阶层中一些有远见之人的重视,因而“民惟邦本”的重民思想得到迅速发展,在神与民、君与民两重关系上都有了新的认识。在神、民关系上,强调民的作用。例如《左传》桓公六年记载了随国贤臣季梁的名言: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楚武王要伐随,随侯想凭借“牲牷肥腯、粢盛丰备”尽力敬神的条件去应战,而季梁则认为要先完成对人民有利的事业,然后再去敬神,才有效果,强调了成民比敬神还重要的观点。又如《左传》庄公三十二年记载了虢国太史嚚的话:

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

虢君要太史嚚去祭神,太史嚚则认为这是亡国的象征,这就把听于民与听于神进一步对立起来了。

《左传》在君、民关系上,也比较重视民的作用,认为政治得失、战争胜败都与民心向背有着密切的关系。例如《左传》闵公二年记载了卫国被狄人所灭的事:

狄人伐卫。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将战,国人受甲者皆曰:“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

由于甲士们态度消极,建立在黄河以北的卫国就在这次战争中被狄人灭掉了。这是一次玩物丧志以致失国的惨痛教训,根源就在于失去了民心。又如鲁昭公时,鲁国大臣采取利民措施而取得了国政,而鲁昭公却因失去民心而被逐以致死于国外。这一事件引起当时各诸侯国的重视。宋乐祁评论说:“鲁君失民矣,焉得逞其志?”(见昭公二十五年)晋史墨评论说:“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见昭公三十二年)说明民心向背的重要。正如陈大夫逢滑对陈怀公说的:“臣闻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哀公元年)这都是从社会变革中总结出的经验教训。诸如此类重视民心向背的民本思想,是当时一种进步的政治思想,而《左传》的作者能把这些事迹记录下来,无疑表现了作者对民本思想肯定的倾向性。

二、揭露统治阶级内部勾心斗角及其残暴荒淫的本性。如《左传》隐公元年记载了郑庄公与其弟共叔段之间的明争暗斗。郑庄公为了消灭共叔段,纵容共叔段扩展势力以至于准备篡国,待其罪行彰明昭著便一举歼灭之。共叔段的贪得无厌,郑庄公的虚伪阴险,都被揭露无遗。文公元年,记载了楚太子商臣弑其父成王的经过。僖公四年,记载了晋献公夫人骊姬谋害太子申生及群公子的事。这些内部的权势之争,即使是亲骨肉关系也毫不留情。宣公二年,还记载了晋灵公不君的事: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

晋灵公这种荒淫残暴的行为,作者认为不像个君主,以“不君”二字概括。陈灵公也是个荒淫无耻的君主,《左传》在宣公九年、十年的记载中对他有所揭露:“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饮酒于夏氏。公谓行父曰:征舒似女。对曰:亦似君。”《左传》里像这类秉笔直书的史事尚不少,体现了作者“不隐恶”的精神。

三、表彰了一些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物。如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都是当时很有影响的君主;如齐管仲、晏婴,晋赵盾、叔向,郑子产等人是有名的政治家,《左传》都花了很多篇幅来记载他们的功业和言行。如襄公三十年,作者通过舆人之诵对郑子产加以表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除了以上部分名君贤臣之外,《左传》还记载了一些具有爱国思想的人物:如僖公三十三年,记载了郑商人弦高以机智犒师的办法解救了本国的一场兵祸。定公四年载:楚申包胥如秦乞师,“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终于感动了秦哀公,出兵助楚击退了吴国的入侵。

但是,《左传》作者的思想基本上属于儒家思想体系,他强调“礼”,他借“君子”对“礼”解释说:“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隐公十一年)从治国治民到论人论事,都以礼作为准则。如认为“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的伦理道德是符合礼的,而“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均见《左传》隐公三年)则是违礼的行为,体现了很深的等级观念。同时,《左传》中对天命鬼神、因果报应也记载得多,这些思想观念的存在,固然有其时代的色彩,但也体现了《左传》的进步思想和局限性是并存的。

《左传》不仅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而且从文学角度看,也是一部艺术成就很高的历史散文著作。前人认为“左氏艳而富”(范宁《谷梁传序》),“左氏浮夸”(韩愈《进学解》),这正是《左传》艺术性之所在。《左传》的艺术特色主要表现为故事性强,这是《左传》最主要的艺术成就。

《左传》记事,已善于对事件的曲折过程加以描述,展示其开端、发展和结局。如庄公八年记连称、管至父之乱:

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期戍,公问不至。请代,弗许。故谋作乱。僖公之母弟曰夷仲年,生公孙无知,有宠于僖公,衣服礼秩如適。襄公绌之,二人因之以作乱。连称有从妹在公宫,无宠,使间公,曰:“捷,吾以女为夫人。”

冬十二月,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贝丘。见大豕,从者曰:“公子彭生也。”公怒曰:“彭生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队于车,伤足丧屦。反,诛屦于徒人费。弗得,鞭之见血。走出,遇贼于门,劫而束之。费曰:“我奚御哉?”袒而示之背,信之。费请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门中。石之纷如死于阶下。遂入,杀孟阳于床,曰:“非君也,不类。”见公之足于户下,遂弑之,而立无知。

文中叙述连称、管至父叛乱的原因以及描写叛乱的过程,都曲折生动,特别是徒人费不计较齐侯的鞭打,当叛乱发动时,仍然机智地隐藏齐侯,自己身先斗死,一片忠心。这些描写都显示了人物的内心活动。

《左传》除了写事件的全过程之外,还爱写一些偶然性的小故事以揭示事态发展的必然性,这些小故事也往往耐人寻味。如僖公三年记载:

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荡公,公惧,变色,禁之,不可。公怒,归之。未绝之也,蔡人嫁之。

短短几句,显示了两个人物的不同性格:蔡姬喜好戏谑的性格中略带撒娇的情味。齐桓公一怒之下把蔡姬遣送回娘家,可见他自恃王侯之尊不容冒犯。二言七句,音节急促,却揭示了两人不同的心态。这本是个偶然事件,但成了齐桓公侵蔡伐楚的前奏。又如宣公四年载:

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及入,宰夫将解鼋,相视而笑。公问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公怒,欲杀子公。

公子宋以为食指动,必有口福。而郑灵公却偏偏召食而不与,使矛盾激化,后来公子宋杀了郑灵公。这也是个因偶然事件造成的意想不到的结局。

以上这些例子都充分说明《左传》的记载有故事化的特点。

《左传》中的人物描写尽管是片断的,却也写得生动形象,不乏鲜明的性格特征。如当晋先轸知道晋襄公放走了秦三帅之后,竟然怒气冲冲地说:“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隳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最后还“不顾而唾”(僖公三十三年)。在国君面前竟然如此失礼,正显示了这位老臣高度的责任感和刚直不阿的性格。在“邲之战”前,嬖人伍参极力想交战,令尹孙叔敖则说:“昔岁人陈,今兹人郑,不无事矣。不捷,参之肉其足食乎?”伍参说:“若事之捷,孙叔为无谋矣;不捷,参之肉将在晋军,可得食乎?”(宣公十二年)孙叔敖的矜持自重,伍参的幽默诙谐,实在值得玩味。他如楚伯州犁的“上下其手”(襄公二十六年),鲁哀公说的“食言多矣,能无肥乎?”(哀公二十五年)皆委婉有致。

《左传》有的地方还显示了人物成长的过程。如晋公子重耳最初是个只顾贪图安逸、胸无大志的任性的贵公子,在十九年的流亡中,由于备尝艰苦,增长了才干,政治上逐渐成熟,最后竟成为中原有名的霸主(僖公四年至二十四年)。

《左传》特别善于描写战争。全书写军事行动四百多次,其中以晋楚城濮之战(僖公二十八年)、秦晋殽之战(僖公三十二、三十三年)、晋楚邲之战(宣公十二年)、齐晋鞌之战(成公二年)、晋楚鄢陵之战(成公十六年)五大战役最为出色。

《左传》写战争,一般着眼于战争的背景介绍和成败的分析。诸如民心向背、实力对比、外交活动、战术运用以及战争的后果等,都不惜笔墨。至于战斗场面的描写一般着墨不多。因而在谋篇布局上,往往详于战前及战后,而略于战争本身。如齐鲁长勺之战,全文仅二百二十二字,却也完整地叙述了战争过程。战前的准备,着重写了人民的支持,即所谓察狱以情,“可以一战”;次写战争场面,主要写反击和追击的时机选择;最后对战争取胜进行总结。曹刿卓越的政治见解和军事才能得到充分展示。又如城濮之战是春秋前期最大的一次战争,通过这次战争,晋文公终于达到了“取威定霸”的目的。全文完整地叙述了战争的始末,首写晋楚双方对战争的分析和部署,次写在城濮的正面决战,接着写践土之盟,天子策命晋文公为霸主,末写子玉的自杀,文公的欣喜。晋国在这次战争中所以能获胜,除了兵力较强、上下团结之外,战略战术方面也占了优势:通过私许复曹卫、退避三舍的办法分化楚的盟军,挫败楚军士气;选择对方薄弱环节进攻,先犯陈蔡,一举击溃楚右师;还伪装逃跑,然后伏击,一举击溃楚左师,从而取得整个战局的胜利。楚的失败,则主要由于君臣意见不一,楚成王不支持这次战争,使子玉陷于被动。同时,子玉也有点刚愎自用,在力量不足的条件下,为了“间执谗慝之口”,孤注一掷,未免意气用事。全文以战争过程为线索,以分析胜败原因为重点展开叙述,结构谨严,较少枝蔓,人物描写也比较鲜明。像晋文公急于求战的焦虑,临战时的犹豫及闻子玉死的欣喜,晋军大臣们的刚毅果决、老谋深算,子玉的刚强坚定、忠于楚国的责任感等等,文学趣味很浓。

《左传》除着眼于战争过程的宏观叙述之外,个别战役也有细致具体的场面描绘。如鞌之战写齐晋双方:

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车,系桑本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馀勇!”……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

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

这里写齐军因骄狂轻敌致败,晋军以沉着顽强获胜,是一段有声有色的文章。原来郤克目眇,使齐时曾被齐顷公的母亲萧同叔子所笑,他发誓曰:“所不此报,无能涉河!”他作为主帅,又抱着报仇雪耻的愤激心情来作战,所以血流至足也不绝鼓音。张侯和郑丘缓也表现得非常顽强,特别是张侯自己受了伤,还左手并辔驾车,右手代郤克援桴而鼓,带领大军冲锋陷阵,打败了齐军。这场紧张的战斗,的确写得惊心动魄。

《左传》还善于描写行人辞令。春秋各国外交使节往返频繁,他们为了使自己的言辞发挥作用,除了充分寻找理由之外,还要讲究辞令的修饰、陈述的先后以及语气的缓急,从而活生生地表现出说话人的心理和感情。如烛之武说秦穆公,以秦晋利害冲突为核心,首述若亡郑只对晋有利,次言存郑则对秦有利,继而勾起对晋惠公忘恩负义的旧恨,最后说明晋必将在西边侵秦。一番言辞打动了秦穆公,立即撤兵,挽救了郑国(僖公三十年)。又如郑子家以书告赵宣子说:“‘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文公十七年)也是至理真情,委婉中表达出威武不能屈的意志,使晋人不敢妄动。又如城濮之战中双方在决战前的一段对话:

子玉使斗勃请战,曰:“请与君之士戏,君冯轼而观之,得臣与寓目焉。”晋侯使栾枝对曰:“寡君闻命矣。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为大夫退,其敢当君乎?既不获命矣,敢烦大夫,谓二三子,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将见!”

这是双方在剑拔弩张情况下的对话,一方请战,一方表示应战,但双方的言辞语气都相当委婉,反映了当时贵族士大夫在外交上彬彬有礼的风度。《左传》记载的外交辞令,有的含蓄,有的幽默,有的委婉,有的强硬,大都不卑不亢,随机应对,能揭示人物的心理,难怪脍炙人口。

先秦的历史散文,文史相结合。《左传》的史学和文学价值都很高。刘知几称《左传》“文典而美”,“言简而要”,“事详而博”,正确地概括了《左传》史学和文学两方面的特色。《左传》的史学成就表现为鲜明的倾向性和富于文采的笔调,开创了历史散文的优良传统。司马迁继承这一传统完成了亦史亦文的巨著《史记》。《左传》的文学成就表现在无论写人、叙事、说理,都生动精练,有声有色,成为后代散文家学习的典范。它丰富的史实情节,还为以后的戏剧小说所取材。正是由于这些成就,所以历来有许多人都爱读《左传》,研究《左传》,晋人杜预自称有“《左传》癖”。宋人虽“支枕据鞍”都不忘《左传》(陆游《杨梦锡集句杜诗序》),说明《左传》的影响是巨大的。

《国语》是一部分国记录的史书,为我国古代第一部国别史。它上起周穆王,下迄鲁悼公,分记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的史事,共二十一卷。现存最早的注本,是三国时吴国韦昭的《国语解》二十一卷,其后有清代洪亮吉的《国语韦昭注疏》、汪远孙《国语校注三种》、董增龄《国语正义》及近人徐元诰《国语集解》。《左传》偏重于记事,而《国语》则基本上是一部记言的史书。

《国语》的作者不明。司马迁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报任安书》)由于《左传》、《国语》两书的作者都被认为是左丘明,而且记事年代也大部分相合,故《左传》又被称为“春秋内传”,而《国语》则被称为“春秋外传”王充说:“《国语》,左氏之外传也。左氏传经,辞语尚略,故复选录《国语》之辞以实。”(《论衡·案书篇》)。但两书的体例、组织结构和文章风格区别都很大,显然非成于一人之手,至于《国语》本身,也可能不是一人之笔清人崔述说:“《左传》之文,年月井井,事多实录。而《国语》荒唐诬妄,自相矛盾者甚多。《左传》纪年简洁,措词亦多体要。而《国语》文辞枝蔓,冗弱无骨,断不出一人之手明甚。”又说:“《国语》周、鲁多平衍,晋、楚多尖颖,吴、越多恣放,即《国语》非一人之所为也。”(《洙泗考信录·余录》)。当今学者大多认定此书为战国时人依据春秋各国史籍编纂而成。

《国语》分国记事,各国所记也有所侧重。其中《晋语》占全书的三分之一以上,《周语》次之,而《郑语》最略。全书记二百四十三事(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大都一事一议,由于不受年代限制,大体首尾完整,短的如《周语》“郭偃论治国之难易”只四十字,长的如《吴语》“勾践灭吴夫差自杀”,完整地写了勾践与大夫文种、申包胥的谋划以及启程伐吴的全过程,成为后世纪事本末体的雏形,就写勾践而言,也有向纪传体过渡的趋势。

《国语》的思想内容比较驳杂。如《鲁语》记孔子语含有儒家思想,《齐语》记管仲语则重霸术,《越语》写范蠡崇尚阴柔、功成身退,又带有道家色彩。它随所记对象不同而各有差异,没有贯串全书的统一思想。然而,各种思想的出现,却有助于思想史的探本求源。

《国语》记事总体上不及《左传》富赡详博,但有的部分却比《左传》记事详细,如“骊姬之乱”就可以为《左传》作补充。又如《吴语》和《越语》记载吴越两国斗争始末,也多为《左传》所不载。因而《国语》的史学价值仍然不能否定。

就文学价值看,《国语》虽不及《左传》,但是有些片断也写得生动而思想又较深刻。如《周语》记载了周厉王监谤和被逐的重大历史事件:厉王是西周后期的暴君,他任用荣夷公为卿士,大肆搜刮民财。“国人”对厉王极度不满,纷纷议论,厉王便派卫巫监视,有敢议论政事者杀之,国人不敢说话,“道路以目”。结果发生暴动,厉王被流放到彘。由监谤始,到被流放终,揭示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历史教训。其他如公父文伯之母论劳逸(《鲁语》下),比较正确地提出了对劳动的看法;叔向贺韩宣子之贫(《晋语》八),提出了贫而积德可以长久、富若失德终必灭亡的见解。至于齐姜智遣晋公子(《晋语》四),叔向谏杀竖襄(《晋语》八),叔向论系援(《晋语》九),皆故事生动,语言幽默风趣,人物性格跃然纸上,堪称妙笔。如叔向谏杀竖襄:

平公射,不死,使竖襄搏之,失。公怒,拘将杀之。叔向闻之,夕,君告之。叔向曰:“君必杀之!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为大甲,以封于晋。今君嗣吾先君唐叔,射不死,搏之不得,是扬吾君之耻者也!君其必速杀之,勿令远闻!”君忸怩,乃趣赦之。

这里写晋平公射不死,命阉人襄去抓又没抓着,一怒之下,便要杀死阉人。叔向不是从正面劝谏,而是从反面讽刺,以突出平公杀人的无理,从而达到纠君之失的目的。文中平公的喜怒无常,叔向的机智善谏,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又如《晋语四》载重耳流亡到齐国时,他胸无大志,贪图安逸,说:“吾不动矣,必死于此!”于是,姜氏与重耳舅父子犯采取醉遣的办法:

姜与子犯谋,醉而载之以行。醒,以戈逐子犯,曰:“若无所济,吾食舅氏之肉,其知餍乎?”舅氏走,且对曰:“若无所济,吾未知死所,谁能与豺狼争食?若克有成,公子无亦晋之柔嘉,是以甘食,偃(子犯)之肉腥臊,将焉用之?”遂行。

这段记述,人物言行,栩栩如生。《左传》于此处的对话则略而不录。以上所引皆说明《国语》能以极简洁的语言表现人物性格,通过记言以写人,也有其独到之处。柳宗元尽管曾作《非国语》批评《国语》的“神怪愚诬之说”(见《非国语·料民》),但也不得不承认其文“深闳杰异”,足以“震曜后世之耳目”(引文见《非国语》序及后记)。陶望龄称:“《国语》一书,深厚浑朴,《周(语)》、《鲁(语)》尚矣。《周语》辞胜事,《晋语》事胜辞。《齐语》单记桓公霸业,大略与《管子》同。如其妙理玮辞,骤读之而心惊,潜玩之而味永,还须以《越语》压卷。”(《经义考》卷209引)。以上所引,皆说明《国语》在文学方面亦有其特殊地位。

第三节 《战国策》

《战国策》为战国时期史料的汇编。最初曾有《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等名称。西汉成帝时,刘向进行整理,按东周、西周、秦、齐、楚、赵、魏、韩、燕、宋、卫、中山十二国次序,编订为三十三篇,共四百九十七章《战国策》的分章,各种版本略有不同,南宋姚宏的续注本为四百八十六章,鲍彪重定次序的新注本为四百九十四章,一九七八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出版的《战国策》则分为四百九十七章。,以其“游士所辅用之国,为之策谋”,始取名为《战国策》。

《战国策》的注本和流传。《汉书·艺文志》载《战国策》三十三篇。东汉高诱为《战国策》作注。至北宋,刘向整理的《战国策》与高诱的注本均已残佚,曾巩校定其书,作了订补。南宋初,姚宏在曾巩校补的基础上,刊印《战国策》三十三卷,为续注本。与姚本刊印的同时,鲍彪取曾氏本而改定原次序,作新注十卷。元吴师道补正鲍本谬漏,作《战国策校注》十卷。一九七八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含姚、鲍、吴诸人汇注之《战国策》,并附有一九七三年马王堆出土的帛书《战国策》释文,资料最为完备。

《战国策》记事,上起智伯之亡,下迄战国末年,共记载了二百四十年左右的史事,为我国古代继《国语》之后的第二部国别史。但是,它写史不记年月,文章片片断断,缺乏系统性和完整性,这作为史书在体例上是有缺陷的。《战国策》的作者无法确定。《史记·田儋列传》记载:“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汉书·蒯通传》所载也大体相同。近人罗根泽据此认为《战国策》最初是蒯通写成,后来刘向加以增补编次成为流行本。当今多数学者认为,此书可能是战国末或秦汉间人杂采各国史料编成。它是反映战国史事的主要史籍。司马迁《史记》所记战国史事与《战国策》相同,说明出于同一史料来源。不过,近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战国纵横家书》《战国纵横家书》:一九七三年底,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中出土了大批帛书,《战国纵横家书》是其中的一种,而这个名称是帛书整理小组定的。全书共二十七章,三百二十五行,一万一千多字。其中十一章的内容见于《战国策》和《史记》,文字大体相同。另外十六章,是久已失传的佚书。把它们和《战国策》、《史记》的有关篇章相对照,可以校正后者的一些错误。例如:今本《战国策》把公元前三世纪的苏秦,推到公元前四世纪末;把张仪、苏秦的时序,改变为苏秦、张仪。把五国伐秦错成六国合纵,还推前了四十五年(即从公元前288年推至公元前333年)。帛书保存了苏秦的书信和谈话十四章,可以纠正不少有关苏秦的历史记载。,司马迁和刘向可能都没有看到,《史记》和《战国策》的部分史事还有待于帛书来订正。

战国时期,诸侯兼并更为激烈,各诸侯国都想“并天下,凌万乘”。秦国以其“地势形便”的独特条件,通过变法走向兴盛,并逐渐蚕食诸侯,企图兼并天下。因此尊秦与反秦在很长的时期中成为各国间斗争的主要内容。在这种形势下,除使用武力外,各国间的外交活动也起到重要的作用,甚至是成败的关键。故当时游士说客十分活跃,特别是以苏秦、张仪为代表的纵横家,往往“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颇受各国君主的重视。《战国策》主要记载了战国时代以纵横家为主的游士说客的活动,包括他们的谋议和说辞。

《战国策》的思想,不同于《左传》和《国语》,突破了西周、春秋以来的某些传统观念,具有新的思想特征。这包括:

第一,不讲春秋时期的礼法信义,而重权谋谲诈。例如《齐策五》苏秦说齐闵王有这样一段话:

臣闻用兵而喜先天下者忧,约结而喜主怨者孤。夫后起者藉也,而远怨者时也。是以圣人从事,必藉于权而务兴于时。夫权藉者,万物之率也;而时势者,百事之长也。故无权藉、倍时势而能事成者,寡矣。

苏秦以为在用兵时不要做首开战端的人,在结约后不要做被埋怨指责的对象,从理论上肯定了权变和时势的巨大作用。不顾礼法信义,一味地高诈力而贵顺权,可说是一种新的政治观。

第二,表现了“贵士”的思想。战国时期,政治活动之所以有生命力,主要是由于士人的参与。有些杰出的士人,往往能够起到“转危为安,运亡为存”的作用,像冯谖为孟尝君“凿成三窟”,使孟尝君摆脱了失去相位的窘境。又如《齐策四》中所记载的颜斶、王斗在齐宣王面前论述“趋势”与“趋士”的问题,就表现了他们不平凡的胆识。其中王斗见齐宣王是这样记载的:

先生王斗造门而欲见齐宣王,宣王使谒者延入。王斗曰:“斗趋见王为好势,王趋见斗为好士,于王何如?”使者复还报,王曰:“先生徐之,寡人请从。”

宣王认识到“趋士”的名声远比士人“趋势”为好。再如燕昭王重郭隗的“致士之法”,亦在燕国产生了实效。这些记载都肯定了士人的作用,体现了“贵士”的思想。

第三,突出了士人追求个人名利的人生观。在这方面苏秦也是个典型例子,如《秦策一》载:苏秦连横说秦惠王失败,狼狈而归,家人十分冷淡,苏秦乃发愤读书:

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苏秦发愤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取得金玉锦绣和卿相高位,为了实现个人的追求,他的政治主张也由原来的说秦连横转而说赵合纵了。此外,如苏代(或谓苏厉)利用东西周的矛盾,两边讨好骗取重金(《周策》);张仪发迹之前家里贫穷,他利用楚怀王好色及南后、郑袖好妒的心理,声称为楚王推荐郑、周美女,从而得到双方的赠金(《楚策三》)。这些策士的活动,不讲个人的品德和节操,一切以个人利益为转移,如陈轸的朝秦暮楚,苏秦的先连横后合纵,张仪被楚王认为“不忠不信”,但是这些都无碍于他们的事业,而《战国策》对他们都加以肯定。

第四,反映了一部分谋臣策士顾及国家安危,坚持正义,反抗强暴的思想言行。如触龙说赵太后,要赵太后对儿子长安君不要溺爱,不可让长安君过那种“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的安逸生活,应该为他计长远,为国立功。显示了触龙高远的政治眼光(《赵策四》)。又如鲁仲连义不帝秦的事迹。鲁仲连大义凛然,在辛垣衍面前表示:假如让秦称帝,“则连有赴东海而死矣,吾不忍为之民也”(《赵策三》)。又如:秦兵破赵长平后向赵索地,虞卿坚决反对割地求和,他说:“且秦,虎狼之国也,无礼义之心,其求无已,而王之地有尽。以有尽之地,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同上)以上这些思想和言论,较之那些不顾国家安危只图个人名利的游士说辞,是大相径庭的。《战国策》虽然有着基本相同的思想倾向,但所记不是一家之言,加上战国时学术空气自由,各家相互吸收和影响是必然的,因而造成思想较为复杂和倾向性的不一致。

《战国策》反映了游士说客的活动,当然也反映了游士说客的谈风,这种谈风体现在文章中就形成了《战国策》一书所独具的文风和艺术特色。

《战国策》文风的突出特色是直言不讳。《左传》中的行人辞令,一般比较委婉含蓄,讲究辞令的修饰之美,而《战国策》则由于当时的思想比较自由,很少约束,人们大多能畅所欲言,没有多少隐讳,如苏秦发迹时,说秦说赵,一败一成。两次回家,家人的态度一冷一热。失意时返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后来获得成功路过家乡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秦策一》)

两相对比,苏秦坦率地承认,追求势位富贵乃是不可忽视的人生目的。

为了耸人听闻,游士的言词还有夸张渲染和虚构的特点。如《秦策一》张仪说秦惠王,铺陈当时形势,提出连横的战略决策,并指出:

臣昧死望见大王,言所以举破天下之从,举赵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伯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大王试听其说,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伯王之名不成,四邻诸侯不朝,大王斩臣以徇于国,以主为谋不忠者。

在这种夸张而坚定的言词中,寓有高远的目光和强烈的感情,的确耸人听闻。又如《魏策四》唐且劫秦王时对天子之怒与布衣之怒的描写:秦王称天子之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且则以更犀利的言辞和紧迫的形势压倒秦王,称布衣之怒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秦王只好“长跪而谢之”,并承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惊心动魄的场面,夸张渲染的语言,突出了唐且作为布衣之士的英雄气概。《战国策》正是由于这类夸张和近乎虚构的笔墨,使自身失去了信史的作用,然而却增加了历史散文的文学色彩。

富有强烈的气势也是《战国策》文章的重要特色。如《秦策一》苏秦开始见秦惠王的一段话: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苏秦大肆铺陈秦惠王具备了称帝的条件,分别列举了秦国险要的地理形势、丰富的物产、众多的士民以及精良的武备,通过排比句式详加陈述出来,读之确“如骏马下注千丈坡”,文势不可遏止。

《战国策》的说辞还杂有大量比喻和寓言,从而使文章具有形象性。如《秦策三》应侯范雎说秦昭王的一段话:

应侯谓昭王曰:“亦闻恒思(地名)有神丛(神名)与?恒思有悍少年,请与丛博,曰:‘吾胜丛,丛籍我神三日;不胜丛,丛困我。’乃左手为丛投,右手自为投,胜丛,丛籍其神三日。丛往求之,遂弗归。五日而丛枯,七日而丛亡。今国者王之丛,势者王之神。籍人以此,得无危乎?臣未尝闻指大于臂,臂大于股,若有此,则病必甚矣。百人舆瓢而趋,不如一人持而走疾。百人诚舆瓢,瓢必裂。今秦国,华阳用之,穰侯用之,太后用之,王亦用之。不称瓢为器则已,已称瓢为器,国必裂矣。臣闻之也:‘木实繁者枝必披,枝之披者伤其心。都大者危其国,臣强者危其主。’其令邑中自斗食以上,至尉、内史及王左右,有非相国之人者乎?国无事则已;国有事,臣必闻见王独立于庭也。臣窃为王恐,恐万世之后有国者,非王子孙也。”

范雎指出了昭王权力分散的严重性。说辞中对问题的提出以及危害性的分析都通过寓言和比喻。神丛借神不归的寓言,说明昭王借权难归;百人舆瓢将裂,比喻权力分散有害于国家;“指大于臂,臂大于股”,都比得非常贴切,生动形象,是一篇很有说服力的说辞。

《战国策》的比喻,俯拾皆是,类似神丛借权的寓言亦不鲜见,如江乙以狐假虎威说楚宣王(《楚策一》)、苏代以鹬蚌相争说赵惠王(《燕策二》)、苏秦以桃梗和土偶谏孟尝君(《齐策三》)、庄辛以蜻蛉、黄雀说楚襄王(《楚策四》)等,都入情入理,很有说服力。邹忌更是以亲身体验的生活琐事来启发齐王,小中见大,使齐王醒悟受蒙蔽之深,不得不广开言路,从而收到“战胜于朝廷”的效果。邹忌的体验可能实有其事,但是形成故事作为说服齐王的依据,则与寓言的作用相同。

《战国策》是史家之笔兼策士之辞,不再像《左传》、《国语》那样如实地记言记事,而是沿用纵横家的铺张辞采和有意识的艺术加工虚构,更富有文学特色。有的篇目已逐步由写事转为集中写人,如《冯谖客孟尝君》便已基本成为冯谖的传记。

《战国策》对后代文学有很大的影响。汉初的散文家贾谊、晁错和司马迁都受到它的影响。司马迁的《史记》曾引《战国策》九十余事,并且学习它的写作技巧和语言风格。汉赋的笔法,和《战国策》铺张渲染的文风有着血缘关系。宋代苏洵、苏轼、苏辙的散文也都明显受到它的影响。

先秦历史散文除以上所论典籍外,具有重要史料价值的尚有《逸周书》注5和《竹书纪年》《竹书纪年》为中国早期的编年史书。因原本写于竹简而得名,晋太康二年(228年)在汲郡的战国魏墓中发现。凡十三篇,叙夏、商、西周、春秋时晋国、战国时魏国史事,至魏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99年)为止。记事简短,所记某些史事如舜放尧、启杀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共和伯于王位诸事与传统说法迥异,故遭到封建正统贬抑。此书南宋时佚失,清朱右曾辑有《汲冢纪年存真》,王国维据以编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为研究古代史的重要资料,并可校正《史记》战国史事年代的错误。,不过二书在文学方面没有产生重大影响,故略而不论。

注5《逸周书》,《汉书·艺文志》作《周书》。师古注曰:“刘向云‘周时诰誓号令也,盖孔子所论百篇之余也’。”刘向说它是周代诰誓号令的汇编,可能是孔子修订《尚书》剩下的篇章。原为七十一篇,今存者并《序》实为六十篇。究其实际,多数出于战国时的拟作,但其中《克殷》、《世俘》、《度邑》、《作洛》等篇,所记周初事迹,当有所根据。刘知几说它“允明笃诚,典雅高义,时亦有浅末恒说,滓秽相参”(《史通·六家》)。姚鼐指出“其书虽颇有格言明义,或本于圣贤,而间杂以道家、名、法、阴阳、兵权谋之旨”(《辨逸周书》),内容驳杂,有的篇章夸饰怪诞,颇类传说,记事上起西周文、武王,下至春秋之灵王、景王,有与金甲文相合者,有较《左传》、《史记》为详者,史料价值颇高而文学性不强。今存有晋代孔晁注本,清代以来校注此书的,有朱右曾《周书集训校释》、孙诒让《周书补》、刘师培《周书补正》、陈汉章《周书后案》等。

先秦历史散文由简单的记事记言,到记载比较复杂的事件和人物对话,发展成为成熟的记事散文,展现出了一个时代的记事散文风貌,形成了悠久的记事散文传统。这些传统大致是:

体例的开创。先秦历史散文开创了编年体和国别体的体例,如《汉纪》、《资治通鉴》等就是直接从《春秋》、《左传》的编年体继承而来。而《史记》、《汉书》则是先秦国别体的创新和发展。《国语》、《战国策》有些记事记人有始有末,完整成篇,又是后世纪事本末体和传记散文体的萌芽。

先秦历史散文饱含作者的倾向性。作者在记史时有是非标准,以一字寓褒贬的《春秋》固不必说,《左传》、《国语》和《战国策》在叙事时也明显地表现出作者的倾向性。《左传》、《国语》有时还用“君子曰”或他人之口来对事件进行评述,态度更加鲜明。这种鲜明的倾向性足以激励后世的散文家关心时事,确立正确的人生观,以饱满的热情投入散文创作。

先秦历史散文善于记事,也善于写人。这当然以《左传》的成就为最高。《左传》善于把复杂的事件,特别是战争,通过顺叙、倒叙、插叙、详叙、略叙等剪裁手法以弥补编年体之不足,把一场战争的前因后果全过程完整地记载下来,条理清晰,结构严谨,说明构思之精巧。《左传》不仅善于记大事,小事也同样为作者所注意,正是通过许多小事、琐事的描写加强了文章的趣味性,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史通·载言》)。

先秦历史散文在写人方面,已能初步显示人物的性格特征。突出的当然是人物的语言描写。由于先秦记言的传统开创很早,在记言方面也有很高的艺术技巧,通过记言能显示人物的不同身份、不同场景的不同心理。如《左传》楚子与屈完的对话(僖公四年)、晋文公闻子玉之死时说的“莫余毒也已”(僖公二十八年)、齐高固的“欲勇者贾余馀勇”(成公二年);《国语·晋语》写重耳以戈逐子犯以后与子犯的对话;《战国策》写苏秦发书夜读及衣锦荣归的感叹(《秦策》),唐且劫秦王时所说“布衣之怒”(《魏策》),比比皆是,都表现了特殊场面中人物的特殊心理,体现了人物的个性特征。至于描写人物外貌和行为,《左传》等三书皆有所不足,不过也有个别的地方偶尔出现精彩之笔,如外貌描写,《左传》写华元的“睅其目,皤其腹”(宣公二年)、《战国策》写苏秦离秦归家时“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秦策》)的潦倒之状。又如行动描写,《左传》写先轸的“不顾而唾”(僖公三十三年),《战国策》写魏桓子、韩康子暗约攻知伯,“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就在“肘”(用肘臂触)、“跗”(踩脚背)之间决定了知伯灭亡的命运。以上这些描写对于加强人物的形象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史记》继承这些写人的特点,创作出了丰富多彩的历史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