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边:在那高高的山岗上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绥中六记

邸玉超

绥中记

辽东湾西岸逶逶迤迤,从南到北缀有一连串显赫的名字:北戴河、秦皇岛、山海关、兴城、葫芦岛、锦州。心中有地图的会疑问:这山海一线,何以独落下个绥中?那人赶紧赔罪,是啊是啊,四百里辽西走廊,行至南端,抬起脚还在关外绥中,落下脚已经在关内。

坐绿皮火车从古龙城到绥中县城,四个小时也没能走出莽莽大辽西。绥中,商周时属孤竹、幽州;秦汉时属辽西郡;魏晋属昌黎;隋唐属柳城郡、营州,置威州,后改瑞州;明为广宁前屯卫。光绪二十八年六月,清廷批准设县治,名取自《诗经》,县治在建于明宣德三年的中后所。“绥中”乃永远安宁的中后所之意。过去,绥中夹在北戴河、山海关与兴城之间左右为难,被许多游人略去了,如今,南来北往、关里关外的旅人客商都愿意在此停下脚步,歇息一会,喝杯茶,寻个小吃,洗个海水澡,去掉旅尘与疲惫,享受一段安宁时光。

而今的绥中城,有高楼林立但无大厦压顶,街树如盖,无风而招摇,路灯如花,四季皆怒放。街区干净整洁,小巷幽静,时闻少年读书声,或有淙淙古琴雅韵,文明之县名副其实。更有趣的是街名与匾额:中央路、老马路、新街口、商业路,国营人民旅社、南门口劝业场、兴隆大家庭……这样的怀旧与时尚融合,委实稀罕。城中最繁华处在中央路,最热闹处在南门口,这里白日车水马龙,商铺栉比,傍晚夜市敞开,所售物品包罗万象,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街边水果摊上最多的是梨,闻名遐迩的绥中白梨得等到秋分才好上市,这时节售的多是茄梨、小黄蜂梨等。绥中人刀子嘴豆腐心,说出的话像白梨,脆生,直性,不乏甜味,买不买东西不打紧,关键是赚人气。

绥中自古就是多民族杂居的地区,今有汉、满、蒙、回、朝鲜等十六个民族,在民居门楣上,时常可见回族的门牌,清真饭店比比皆是,在酒馆喝酽酽红茶聊天解酒的黑脸汉子,必是刚从外地回来还没进家门的蒙古族商人。民族相亲,南北融合,五方杂陈,却也没有失去一个自我,那高门大嗓,那长长的上扬的尾音,走到天涯海角,都是泪汪汪的老乡。在南门口,祖居此地的赵姓老者喜形于色地告诉我,绥中有很多值得炫耀的第一:中国最大的海上油田、亚洲最大的果树农场都在这儿旮……继而,老人家神秘地与我耳语:“咱们国家的航空母舰搁这儿海边操练呢,知道吧?”其实,我更看重的是绥中人那种实打实做事的精神,作为辽海五点一线环渤海经济带的起点,绥中已经冲出起跑线,跨越关山,一飞冲天。

绥中县城不大,正应了经济学家舒马赫的一句话:小,即美好。我以为,无理智的无限扩张与消费,也是罪过。这里生活节奏舒缓,没有急事去哪条街都可以步行,打车也不过五元钱的路程。所谓宜居城市,首先应该是适宜步行的城市。生活小区和街头巷尾总能见到三五个谈天的人,有的还在街边支上钢丝床,躺着看书,另一家摆上方桌,围一起喝茶,当然,年轻白领还是要上茶楼品茗的。小区一楼阳台敞着,种草养花,放置奇石。奇石黄灿类粟,黄中渗红、描黑,像金钱豹卧在草莽中。搭话一问,主人喜悦应答:这奇石果然叫金钱石,城边六股河里捞的。主人酷爱奇石收藏,且对奇石颇有研究,堪称专家。我总以为,一个城市不能缺少两类人:贤人和闲人。闲人能让城市神经放松下来,贤人能使城市品位提升上去。我喜欢绥中的闲适,从容,不焦,不躁,独存静好,呵护安宁,不负古人以“绥”字命名之初衷。

中午时分腹饥口渴,被“方老四水豆腐”招牌吸引,欣然走进南门口夫妻经营的水豆腐餐馆。十几平方一爿小店,食客盈门。拣靠墙条桌落座,点一份水豆腐,盛一瓷碟小菜,配一碗高粱米饭,即是上好午餐。方掌柜眨小而亮的眼睛问:“用碗还是用笊篱盛?”答:“当然用笊篱。”五十四岁的方掌柜跳舞一般旋即将笊篱装的水豆腐和一小瓷碗卤子摆到桌上。柳条笊篱中的水豆腐,色泽如玉,质感如乳,尝一口豆香纯粹,口感细嫩爽滑,卤子用肉丁、酱油、高汤、淀粉制作,卤汁稠浓,色泽好看,香而不腻,真可以大快朵颐一番。绥中人把水豆腐做到了极致,不但山南海北的人爱吃,本城人更是天天离不开,就连县长也常常挤进小店吃得额头冒汗。据说,航天英雄杨利伟还特意请老家做水豆腐的老太太到京城献艺。有新民谣云:玫瑰香,桂花香,不如绥中豆腐香;奥迪车,宝马车,不如绥中大货多。后一句是说绥中乃中国运输第一大县。吃圆了腰,过斑马线,果然见大货车奔环城路呼啸而去,掠起片片秋叶如蝶。

在漫步主要街区后,我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在曾称作“中后所”的老城中漫步。从南门口,到城内西街,再到西门北路;从上帝庙西胡同,到上帝庙东胡同;从内东街,到城内东路;从爬字街,到鼓楼街;从西二道街、西二道胡同,到鼓楼西胡同;从清真寺,到上帝庙旧址;从北洋沟胡同、旗署胡同,到隆顺昌胡同……天黑下来,蓦然回首,老城却在灯火阑珊处。横竖宽窄,我记不得到底转了多少条街巷,钻了多少条胡同,我更不知道,此前有没有像我一样的旅人,几乎走遍绥中的新邑与老城。对于我而言,散步街巷,作六百年时空穿越,是一种莫大享受。而与原住民老者们的聊天,随之掠过些许不安。老人们叙说老城的过往,深情泉涌,说起即将开始的老城区改造,充满期待,他们留恋过往历史,又向往现代生活,在新与旧的时代嬗变中纠结。如果我是他们,也一样会徘徊彷徨在记忆与现实的两端吧?

老城陈旧但不古朴,街巷两旁立着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红砖平房,卧着七八十年代遗风的水泥平房,偶尔夹杂着几处民国时期甚或更久远年代的灰砖房,最高建筑是清真寺的塔尖。试想,如果哪个城镇将这样的建筑整体保留,若干年后,将成为全国唯一中华人民共和国早期建筑城,游人定会纷至沓来,挤破街道。只不过没人有这般耐心。为后人栽树,是需要成本的,如今更多的人讲究现实的性价比。

第二日,耳闻家炖鲁子鱼超好吃,便想尝尝,不料女老板一脸歉意:“不好意思,这鱼都让客人点没了,你不妨品一品倭瓜炖蟹,味道蛮鲜的。”虽稍觉遗憾,还是应了。在与街景的安静对视中,时光斜在窗棂一动不动,呈现着世俗的美。不知过去了几时几刻,文火宽汤的倭瓜炖螃蟹端上,满桌生辉,赶忙仿照年少微博控,拍照待传。趁热夹一箸,口感绵软鲜美,余味悠长,真是美味。由此喜欢上一个烹饪词汇:宽汤。这里的宽,已逾越了菜肴本身,我把它理解为一种日常生活的尺度,或是一种为人处世的态度:宽容,大度,宽厚,热情。绥中人不乏这种气质。

六股河河滨公园是绥中人非常喜爱的一处休闲场所。我去这夜,公园没亮灯,月光下,一切都是朦胧的,剪影般的是一双双人约黄昏后的男生女生。可见,绥中是个有情有义的城市。一个城市如果连一块适宜谈情说爱的地方都没有,这个城市一定是孤独的、丑陋的,哪怕它是金子堆的城。

绥中乃辽宁首个省管县单位,我国郡县制,始于春秋,汉唐宋元以降,历有二千六百余年,如今恢复旧制,亦算文化归根之举。我尤喜县城之小之朴之纯之真,满含烟火人间气。二十年前,去西安中途至侯马,忽想起《侯马盟书》,竟然临时起意跳下火车,只为一睹异地风貌,只为吸纳古县气息。侯马县城晨雾缭绕,街边烙饼的洋铁炉子炊烟袅袅,还有那么一股子煤烟味,至今仍清晰如昨。我想,二十年后,我也当会忆起绥中之行的。

东戴河记

东戴河,辽沈地图上刚刚标注的新地名,其名源于戴河。戴河,古称“渝河”“渝水”,著名的北戴河之名出自此,继而脱离母体,成为新的专有名词,南戴河亦然。2007年2月27日,昌黎人董瑞宝在他的博客日志《寄语南戴河》中曾这样问道:“寻遍历史,百思不得其解,有与北戴河齐名的南戴河,为什么理应出现的东戴河、西戴河却没有出现呢?”那时候,“东戴河”仅以问号的形式存在于虚拟空间,五年后,聪明而善于创新的绥中人,顺理成章地将“东戴河”据为己有。辽宁省政府以辽政〔2012〕1号文件形式,将葫芦岛绥中滨海经济区更名为辽宁东戴河新区。乍看牵强,实则贴谱:绥中与北戴河、南戴河毕竟是山海相连的近邻。语言是活的,经久而流动,以方位引申命名,亦未尝不可。但凡陌生处,总是有诱惑力的。东戴河即属于此类。

壬辰年五月十八日,我随“海上辽宁”采风团在东戴河新区参观。大家驻足沙盘前,听美眉讲解员,口齿伶俐,声若银铃,娓娓道来,可惜我只顾欣赏美轮美奂的沙盘,一句也没听清。晚上翻阅县里发的资料,文字显示:新区成立于2007年,2008年纳入辽宁沿海经济带重点支持区域,省长陈政高把东戴河新区建设方向定位为“海岸中关村、生态新城区”。东戴河新区总面积一百六十平方公里,总体结构为“一带五区”:滨海旅游观光带,城区起步区、高新技术产业园区、东戴河核心城区、临港工业园区和港区。打造以高新技术产业为支撑,集旅游、休闲于一体的现代化生态宜居新城。

次日,接着参观新区。东戴河新区管委会相关人员介绍:截至目前,东戴河新区共引进各类企业三百四十七家,计划总投资七百九十二亿元。其中,累计开工建设企业达一百九十六家,计划总投资二百三十七亿元;累计投产或具备投产条件企业一百零三家,计划总投资一百三十亿元。这是一个从沙盘一寸一寸向实地复制的崭新构想,一个现实版的美丽童话。

沿着平坦、宽阔、空旷,簇新得有些黏脚的柏油路,正走得顺畅,却被引领我们参观的年轻公务员拦住,他笑容可掬地说:“对面是山海关开发区,他们的路比咱们这一边窄一米呢。”定睛看去,果然越了界。转身前行百十步,但见座座厂房,线条方正简洁,可闻到尚未散尽的水泥灰浆味,使人感到新鲜而陌生。此处没有大工业的机器轰鸣,没有传统产业工人的川流不息,到处是静的,到处是新的。年轻的高新技术才俊在精心设计,新一代“90后”女生在认真组装元件……这是一脉让人心潮起伏的时间流,一股似乎不可逆转的发展态。朋友秦氏曾颇有微词:近年来的开发区建设热度不减,犹如在一片宏大的开阔地上,进行着一场声势激越的战役,塔吊林立,广告列布,数字惊心。他还认为,战略纷繁而战术单一:招商与房地产开发,在一个标榜创新、与时俱进的年代里,频频制造新的中国神话。对这位朋友的话,我半信半疑。

写此文,为历史存照。

九门口记

由绥中西行一百二十里,但见一处水意淋漓、独特奇巧的好景致:九门携手,飞跨百米峡谷,城桥一体,雄踞危峰绝壁之间,可谓城在水上修,水在城中流。细察城下之水,波澜不惊,清澈透明,蜉蝣须翅毕现,鱼虾似有若无。登临雄奇长城,一脚跨越辽冀二省,思绪穿越古今。

此前所读《长城志》载:

一片石关在林榆县东北三十里。一名九门口。东西门各一,其西门额曰“京东首关”。东门外为边城关。正东向,又折而东南,直抵角山之背,复设正关门六以泄水,合之凡九门云,今已半圮。守兵筑黄土墙补之,高三尺,上披荆棘……

这会儿,当是风雨飘摇的明末吧?闯王李自成与吴三桂所引清兵,金戈铁马,于此展开殊死之战,继而,千年之苦心营造,一朝成断壁残垣,厚重的九孔朱门,轰然洞开,沿坦荡一片石,又一个王朝入主中原。那一刻,九江之水,若一面明镜,昭示了一个历史必然。

据说,九门口关乃明洪武十四年,在北齐长城基础上由大将军徐达督建。查阅家藏《明史》,只见徐达“明年率盛熙等赴北平练军马,修城池”之句,而无修筑长城的具体记载。景泰二年,朝廷又派邹来学主持修筑九门口等关隘,后来,蓟辽总兵戚继光将其修筑完备。其实,谁修建的又何妨?徐达为一片石城防大功告成而举杯庆贺之际,在他的故乡濠州,瓦匠们正挥汗砌筑廊桥,为旅人铺设通途,为爱情遮风避雨。而今,无论国之巨擘,还是乡野工匠,早已随时间之水远逝,只留下斑驳建筑,依稀传说,任后人逡巡与猜想。

作为世界文化遗产,辽宁九门口长城声名远播,游人如织。人家得行走攀缘之乐,我则只得一“累”字,这累既是身之疲,亦是心之所累。其实,我的幽思端的多余,九门口就是一处风景,一个购了门票即可跨越的栅栏。

驻足20世纪80年代末所立“爱我中华,修我长城”募捐石碑前,同行朋友戏言:“当年,曾捐两元人民币,故九门口门票应该收我五十八元。”

笑答:“你得便宜了,人家只收了你两元看长城,其余那五十八元是观水的。全世界只有这一个‘水上长城’呢。”

时值壬辰年五月十九日,同游者:盛京邵永胜、金河、高海涛、周建新、初国卿,大连素素、古耜、马晓丽,锦州张宏杰,鞍山巴音博罗,本溪王重旭,盘锦宋晓杰,营口沙爽、新宾王开等,应邀采风者:秦皇岛林闻、王海津。作文记之者,龙城人邸玉超。

前所古城记

前所古城安坐在绥中城西八十里,车行不足三刻钟便停了,下车一看,已是古城西门口。沿修葺一新的马道登上城头,眼前除了辽阔的天,目空一切,类似中国画的留白。视线之下,但见小城方若棋局,十字为街,平房排列,庭院规整,烟火气甚旺。走在海墁之上,观察经过专业修缮的城楼与瓮城,倒也入眼。南行十几步,被原汁原味的明代城墙拖住了脚。探身望去,十余米高的城墙以条石为基础,上垒青砖,白裤灰衣地站在那,身板十分健朗,只是每块砖四角都被岁月啄秃了,凹凸斑驳,古拙沧桑到了极致。

在这下棋的人,先前是明代的叶兴及麾下千余兵卒,还有被免职的朱梅将军一干人等,与兀良哈、后金在此较量,后来的直奉两军也曾在此博弈。老百姓称“关外三把锁(所)”,指的是作为山海关屏障的中前所、中后所、中右所,足见其重要战略地位。其实,明朝在关外曾建有一百二十五座所城,然而,这一百余把“锁”,仍然没能保住大明江山。六百年风雨过后,那些曾经辉煌过的城池,而今完整保存下来也只有前所城这孤零零、锈迹斑斑的一座了。深思之际,忽见脚下女墙根有一丛野草,叶脉努力伸展,叶子使劲去绿,与灰色的城墙形成极大反差,不禁让人感叹历史的无情与生命的宝贵。

走下城来,正待深入城中,不料导游催促上车,前往下一站,一处难得的景致,就这样被掠夺了,留下不大不小的遗憾。

再次来到前所古城,已是爽朗的秋季,没了前一次的骄阳燥气,心情更趋平静。行走在端正工整的街巷,我仿佛成了下棋人,不是手谈,而是用脚、用心与小城交谈。沿十字街,从东门至西门,共五百五十步,再从南门步行至城北台基,凡五百八十步,与《全辽志·图考·中前所城》记载“城围二里二百六十九步,高三丈,池深一丈,阔二丈,南门一,宣德三年指挥叶兴建”相差无几。

走进街边祖氏庭院,方畦菜绿,篱墙花紫。儒雅斯文的祖老师给我搬来明式圈椅,让我便于与其父——祖老先生面对面交流。祖家父子都是教师,从绥中三高中退休的祖老先生鹤寿八十又七,讲起古城,原本略显昏暗的眼睛立时亮了。老先生慢条斯理地道来:前所城原来叫急水河堡,也称中前千户所,东三省沦陷那年才改称现今这名儿。此城四隅有角台,三面辟门,东曰定远,西曰永望,南曰广定。为何无北门?明代建所城的目的就是防御北来之敌,故北不设门,包括关外“三把锁(所)”都如此。城内十字街早年有清巡检司署小衙门、酱坊布庄、酒肆茶馆,城中有商氏、蔡氏等大户人家,兴旺了五六百年。如今,热闹都去了墙外镇上,这城里就静了。祖老先生言语平和,心如止水。这样的境界,不是谁都能修来的,我知道,沉静和淡定与年龄无关。

其实,我喜欢城内的静,更在意朴素民居盛着的普通人的日子。走在仄仄的恬静的小巷,与挎篮的年轻女子擦肩而过,看她脸上隐含的那一丝安稳与富足,听坐在巷子口的老媪们慢声细语地聊家常,感受的是温馨、平和与日常。日常,不仅是常态下的生活,也是一种人生状态。日常是琐碎的、点滴的、平易的,常常被我们自己所忽略。很多时候,我们不是走得太慢,而是走得太快。

清澈的急水河,顺西城根逶迤而去。河畔正营建滨河公园,五千平方米的广场方砖墁地,华灯绿树,想必是小镇居民休闲的好去处。女人们吃过晚饭,聚集在此,跳的不是太平鼓、打花棍,而是时髦的广场健身舞呢。男人们远远地,或蹲或站或坐,一边抽纸烟,一边拖着尾音唠庄稼,南朝北国地扯闲篇。路灯下,有老者在默默对弈,围观者七嘴八舌,纸上谈兵。一个个王朝成为远去的背影,一段段历史归隐于夜空,前所古城而今所呈现的才是应该呈现的:平淡而安详的日子,波澜不惊。任何沾染硝烟的遗迹,都是警戒人类的墓碑。

城东门门楣上方旁逸斜出一株榆树,极葳蕤,不知那树种是哪只鸟衔进墙洞,或者哪年的春风塞进砖缝,感谢那鸟和那风啊。

永安长城记

有永安长城,在绥中县城以西约百里,盖因地处偏僻,人迹罕至,故久不被赏识。也因了深藏山野,最少游人打扰,更无余钱修缮打理,得以古野之态示人,以本真之心迎客,倒亦不失其美。于是,南南北北来看这原生态长城的人日渐挤了。想来,顺应而不消弭残缺,也是一种道啊。

永安明长城,包括锥子山长城、西沟长城、小河口长城诸区段,一处有一处风光,一地有一地景致。昨日午后,与全体采风团成员共同登了小河口长城,感受良多,亦意犹未尽,今晨四时一刻,相邀五人,直奔锥子山长城。这时辰,经过晨雾渲染,夜露滋润,山里的野草、树木、山石,包括四溅的蚂蚱、纷飞的蚊蝇,此间天地所生万物,一切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野生的,顶花带刺一般水灵。扑面的空气像在冷泉中镇过一般,清冽而味甘,时维仲夏,犹如误入深秋。

进了沟里,山峰忽然拥挤起来,把路挤成了青麻绳,缠在山间。乡里的向导常年攀崖登城,厌了,至山梁,指给我们一条路,独坐青石等候。西行百十步,仄径盈尺,斧劈壁立,崖下便是万丈深渊。但见有松树从天上长下来,虬枝龙爪,把一片好云撕扯得支离破碎。行者需左手攥杂木野荆,右手扒岩缝,方可攀缘前移。一步心惊,两步胆战,三步之后已是汗流浃背。永安长城,最险地段即是此处。

行至一刻多钟,依稀路径被一人高的野草荆棘淹没,走投无路之际,忽见翠绿灌木上系一红绸丝带,知是好心驴友做的标志,不禁心生感慨:善意如微粒石子,赤足者与热心人都会感知。左转猫腰弓背穿行于密林古藤间,完全是原始森林模样,仿佛置身于三亚热带雨林。咫尺之遥,三步之外,只闻人声,不见人影。再行一刻钟左右,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敌楼迎面矗立,巍峨雄壮。此时方醒悟,之所以左转南行后,心神安稳许多,原来是城墙托着脚呢。神经刚轻松,一精灵倏然从眼前掠过,不禁悚然一惊,原是一调皮松鼠,从这棵落叶松跃上那株山板栗。又穿过两座敌楼,终于到达此行目的地。登上高耸的敌楼,回首远望,锥子山两端的长城一直伸向遥远的天际,俯视下方,长城如灰蛇,出没于一片绿色之中,三道长城于锥子山形成“三龙交汇”的奇特景观:向南乃去往九门口、山海关方向的蓟镇长城,向西是伸向嘉峪关之长城主线上的蓟镇长城,向东则是穿越辽沈大地的辽东镇长城。

此时,太阳宛若一铜盆,红红的炭火将天空照得愈发光亮,极目远眺,远山层层叠叠,由绿到蓝,渐次展开,晨雾浓淡有致,且行且驻,长城随峰峦蜿蜒起伏,于云雾中时隐时现,真的是江山如画啊。

走下楼梯,目睹城墙残垣断壁,抚摸敌楼累累伤痕,感受六百五十年风雨,不禁唏嘘,这种旷世的残破美、沧桑美,美得让人心疼。修城的人去了,守城的人去了,历史把记忆留给了灰砖青石。突然发现,永安的长城,多像一位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他们累了,倦了,躺在崇山峻岭中,面朝蓝天白云,耳听松涛鸟鸣,远离喧嚣,享受一份难得的孤寂与宁静。他们不在意千秋功过,亦不屑知晓,今天的世界,有形的墙越来越少,无形的墙越来越多。

一束新鲜的阳光拓在石券门上,上面竟然镌刻着精美的花草、舒卷的祥云等图案。忽然记起昨日傍晚的一段偶遇。永安长城客栈后行百步,有小村,曰立根台。村口有老榆树一株,二人合抱尚余一拃,枝繁叶茂,年逾三百岁。前行二十几步,与独坐自家门前石墩的耄耋老者闲聊,他告诉我:“村中居民都姓叶,先辈是当年随明代抗倭名将、蓟镇总兵戚继光从浙江来此定居的,大家都是浙江义乌人的后裔。长城上那些花花草草的图案,都是随军家眷勾画的。”不禁心生敬意。这些充满女性气息的花纹图案,使长城变得柔软而温暖,成为一道守望安宁与美好的雕花院墙。

此刻,向导在斜对面山上大呼,我们根本听不清他在喊什么,胡乱应了,慢腾腾地回返。等爬上锥子山顶,几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滚滚浓雾,宛若万千山羊,一齐涌过山口,又像千古天河,滔滔漫过山梁。原来向导大声呼喊,竟是为了让我们看这神奇壮观的“过山雾”。

在山脊羊肠道上,同行者发现白色狼粪。面色红黑而身材短粗的向导说,此处偏远荒僻,山势险恶,植被茂密,时常有狐狸、狍子、野狼等兽出没。春天,会有成群野鸡盗食地里的玉米种子,而秋季,也断不能拒绝野兔偷吃田间的黄绿豆荚。农人良善,只好摇风铃、敲锣、扎稻草人恐吓一番,急了,便用狗去撵。我在想,这里多好啊,一切生命皆是平等的,自由的,野性的。穿粗布短衫的向导却突然说:“这山沟里,兽有兽性,人有人性。”我暗自惊呼:永安藏高人呢,他这是春秋笔法。

绥中永安长城,或完美无缺,或残破斑驳,整日与山风独语,四季与日月对话,一个“野”字似乎就可概括了。其实,世间之事远没有那么简单,烽燧、关隘、城堡,哪里没有惊人的秘密?哨楼、墙台、射孔,哪里不藏着神秘的故事?包括我们每个人,哪个内心没有隐秘?

碣石宫记

采风,采的是风土人情,若是单为看景,便是观光了。自绥中西南行百里,有风光秀丽的止锚湾海滨,海中有九州闻名的碣石,岸边有四海轰动的碣石宫。令人惊奇的,不单是这里自然的旖旎与历史的厚重,还有一位看门的老者,无意间成为我们采风的主角。

这位老者姓赵,是位退休教师,负责守护碣石宫,偶尔被抓差充当临时“导游”。赵老先生的解说绝对是一流的,借用时尚语,可谓“史上最牛导游”。我们从他身上读到的是他的自信、从容、宠辱不惊、不卑不亢,以及发自内心地对家乡的挚爱。可以断定,无论是总统驾到,还是乡邻阿牛来了,他皆是那个神态,那个语气,哪怕阿牛是来兜售甜玉米或者白梨,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以为赵老先生是可敬重的乡儒。我这样定义“乡儒”:乡村里不务政事的有学识的文化人,多半是传道授业者。听赵老先生的讲解,说绥中有文化,我信服。我愿意推荐他作为东戴河旅游形象大使。

赵老先生站在碣石宫遗址,有板有眼,侃侃而谈,先从碣石的地理位置说起,再说碣石的成因、学名,接下来引经据典,说古籍的异同与学界的争论,以及民间传说。赵老先生声若洪钟,底气十足,所言无虚饰,不矫情,十分精到,想必是私下做足了功夫。

我听得入神,无奈记忆力糟糕,只记住个大概:碣石位于渤海湾绥中万家镇海滨,隔水相望,海中高耸一组石门状巨大礁石,学名海蚀柱,俗曰姜女坟,也就是民间传说孟姜女哭倒长城投海葬身之处。经考古发现证明,姜女坟就是当年秦始皇、汉武帝、魏武帝东巡登临的碣石。随着赵老先生生动的解说,我的思绪穿越到建安十二年。遥想当年,武王曹操北伐三郡乌丸,斩乌丸首领蹋顿于柳城,回师途经辽西走廊,登临此处,极目远眺,沧海浩瀚,不禁感慨万千,写下气壮山河的诗篇《观沧海》,留下千古名句。

赵老先生手指遗址,娓娓道来:我们现在脚下站的,就是碣石秦汉遗址群之一的石碑地碣石宫遗址,经中国考古界泰斗苏秉琦认定,这里就是秦始皇东巡时的行宫。作为遗址群的主体建筑,碣石宫总体布局为长方形,南北长约五百米,东西宽约三百米。四周构筑夯土墙,墙基宽三步,达两米八。遗址建筑靠近海岸线,遗留下来的夯土台高达八米,地基长四十步,有一半沉入地下,是一座规模宏伟的高台多级建筑。立体建筑的两翼有角楼,后面有成批的建筑群,除秦都咸阳和汉都长安以外,极少见如此大型而又布局有序的宫殿建筑群,与始皇陵、阿房宫并列为秦代三大工程。就建筑而言,昨日的铺张成就了今天宝贵的文化遗产。

其实,淹没这千年行宫的,不单是泥土,还有时间,时间不能摧毁一切,却能改变一切。

赵老先生又领大家走进尚未对外开放的出土文物陈列室,观者眼光流连,无不啧啧称奇:碣石宫遗址出土的建筑上使用的当头筒瓦,直径五十四厘米,瓦高三十七厘米,通长六十八厘米,当面为高浮变纹,纹饰精美,气度非凡,堪称“瓦当王”;铺设台阶用的空心砖,竟长达一米有余,足见当年建筑的恢宏气派,应属皇家级别建筑无疑。小小空间,容纳着皇皇秦汉,一砖一瓦,浓缩了千年光阴。

古建筑是有灵魂的,我们从秦砖汉瓦中读出时间的脉动,从尘封的遗存中倾听历史的心音。珍重祖先留给我们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既是对人类创造文化价值的关切,也是对我们自己的精神关怀。

赵老先生说:怀古,不一定使人活得更明白,至少让人活得更有滋味。

这话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