撬棍上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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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熄灯了。朦胧的月光模模糊糊地勾勒出屋里的轮廓。一颗颗光溜溜的脑袋在炕沿上泛着青光。班头的鼾声像一列时停时开的蒸汽列车,时而呼呼噜噜,时而偃旗息鼓,为下次重新启动积蓄着力量。

章楠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横竖睡不着。

那也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屋里也有朦胧的月光。窗台上满是油污的手套和汽车摇把,蘸满机油的棉纱依稀可见。屋里有股难闻的汽油味儿。薄薄的毛巾被盖在身上却如坚硬的毡板。

他打倒卫明山逃跑的时候,没有忘记为放哨的三谷一个立功就业的机会:反正他是不打算逃避法律的制裁的。他在暮色笼罩的原野里对发愣的三谷喊道:“快,抓住我。抓住我能得见义勇为奖,有钱花,还能安排工作。你这个笨蛋。”

三谷望着像黑色的幽灵一样四散逃奔的羊只,没好气地说;“你他妈乱吵什么?在这里要让大坂垣的人抓住,咱俩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他们惊慌而平安的返回城里。谁也没回家,每人吃了一包糕点,喝了点开水就钻进被窝里。好在三谷爸开车极少回来,即使回来也住在家里,司机房就了成他俩的天下了。

对面床上三谷也没睡着,无聊地摩挲着墙上的旧报纸。

“你说卫明山会不会死去?”他问三谷。

“没事的。那小子块头大,肉厚着呐,伤不了筋骨。”三谷无所谓地说。

他担心那家伙会失血过多而死去。如果那样,自己这辈子也就交代了。他不是怕死,但这样死得太没价值了——后来他才知道,那一瓦刀并没有打重,只是打在软骨上了。是另一羊工将他背回去的。

他又问三谷,明天怎么办?

“怎么办?跑呗。哥们给你弄钱去。”

三谷直筒一个。他跟他商量实在是一种过场。他对三谷解释了他准备投案自首的理由,同时让他押送自己。

三谷一听,差点从床铺上跳起来,他坚决不同意,因为那样就可能不算投案自首了。

但他竭力认为这样是两全其美的:在自己投案自首途中被知底细的丁三谷发现并抓了起来,这样各自都可受益。

三谷将信将疑的同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和他的朋友就在那间小屋里进行了一场“捕”与“逃”的激烈搏斗:三谷将他的衣领像代表证似的扯得挂在胸前;他在往开挣脱右臂时,将三谷白皙的脸上划出一道血印。他揪掉三谷的两颗纽扣,三谷把他的手腕子拧出一圈红印。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他觉得这些痕迹足以使警察相信后,便让三谷用一根捆铺盖的尼仑绳绑住双臂,趁早上没人来到公安局。派出所的小院里很安静,门紧闭着,警察大概还在睡觉。

丁三谷装作气喘吁吁的样子,一手拽住绳子的一端,一手拍着值班室的门,像狼一样吼着:“快,快,警察。警察老爷。我抓来一个逃犯。见义勇为,大义凛然,快来帮忙。要不就跑了。看这劲儿费的,把我的脸也抓破了。”

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胖警察。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狐疑地打量着他俩说;“什么事这么急声岔气的。”

“什么事,大事。”三谷眼球一翻说,“大坂垣打人的凶手就是他,我抓住了,见义勇为。”

警察眼睛一亮,一把将他俩拉进去,闩上门,拉下搭钩,往大坂垣乡政府挂了个电话,然后,对他们说:“你俩可真会选时候,警车刚走,你们就来了。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凶手?讲一讲抓的经过。”

三谷边解绳子边支吾着说:“我……听他讲,他打了人,我就……”

他显然不敢隐瞒他俩的关系。因为他无论怎么说警方都会调查的。章楠也意识到他俩的双簧演得太差劲,忙把他的脚踩了一下。

“好呀,原来你们认识。”警察揶揄道,“你的思想觉悟可真够高的啊。”

“那当然,八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嘛。”三谷不以然地胡诌道,“继承了优秀的革命传统。古代有个叫易牙的,他儿子犯了法,他就搁笼里把他给蒸熟了分给大家吃了。介子推的妻舅犯了法,他就带兵追赶,不小心叫山火给烧死了。山西有个介休晓得吧?那就是介子推休息的地方。你晓得寒食节的来历吧?那就是因为怕咱们做饭不小心烧了那大义灭亲的好人,在这天就只能吃冷食……”

“去去去,谁听你胡诌。”警察不耐烦了,“你要老实交代你的动机。”

“咋?”三谷撑圆眼睛不认帐,“我是罪犯?好心维护社会治安,不表扬奖励还让老实交代。以后要是再遇见歹徒咱哥们也只好看热闹了。”

好在警察也没多少文化,在知识上好糊弄。但僵下去是没有好处的。章楠揉了揉被勒红的手腕子,忙说;“别生气。这是一场误会。人是我打了。为什么打,也许您也知道。他和我住在一条巷子里。我说我要投案自首,他不相信,趁我不注意就把我的手捆住了。他这样做一是见义勇为,二也是为我好——怕我一时下不了决心跑掉。我可不让他捆,跟他搏斗了好半天。你看我这领子,还有他脸上的血。你说不是这,还能有哈动机?”

胡子警察狐疑地看着他们,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便顺水推船地说;“好吧,算你有理,就算个投案自首吧。你对他的投案自首只起了点促进作用,不存在见义勇为的情节。你快走吧。”

三谷不服地辩白说;“这不公平。我是真的……”

“你是蒸(真)的,谁是煮的?你少啰唆。要不连你也关进去。”警察将他推出门去。然后,将章楠从后门进去,打开拘留所的门将他推进去。

随着“咔嚓”一声落锁声,章楠心头一阵颤栗,两个耻辱的字如霹雳一般滚过他的心头:

——罪犯!

十五天的炼狱熬到头了。

一大早,三谷就骑着自行车来到拘留所门口。警察刚打开门,他就手脚麻利地将章楠的铺盖捆在车上,临走,冲胡子警察喊道:“哥们自由了,自由万岁。”

章楠自由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羡慕地望着他的光头们,缓缓地走出拘留所。自豪、沮丧,勇敢、耻辱,这些极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他心头。

街市如故,商店游人如故,车辆、花树如故,一切都如故。但他觉得这世界换了个样儿。二十三年清白的人生历史被抹上了一片永远抹不掉的污痕。尽管这污痕是他故意去抹的,却加重了他心头的重负。他觉得街上的行人都用厌恶和鄙夷的目光望着他。那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是踩在他心上,踏在他脸上发出的。

踏进院门,见邻居牛禾禾正蹲在台阶上刷牙。牛禾禾看了他一眼,呜呜噜噜地说:“回来了?算你小子有种。”

他不知道牛禾禾是赞美他,还是讽刺他。他胡乱应答了一声便回到家里。

早饭还没熟,家里没有他的被褥,可能三谷搬到他俩住的司机房里去了。

父亲在床上躺着,额上有如蚕蛹般一块亮亮的伤痕。他惊讶地发现从来烟不沾的父亲正起劲地抽着烟。

看见他,父亲欠起身悲哀地说;“你可回来了。孩子,你也太使二杆子了。那一瓦刀下去,万一……那可叫人咋办呐。还算好,可你才二十几岁,刚开始做人,一辈子的污点又算做下了。唉——”

他理解父亲所说的“污点”,但他不想叫父亲理解他。自己虽说有污点,但绝不同于父亲所说的污点。他只觉得压抑、痛苦,但绝不认为是可耻的。他愿意牺牲自己,去扫尽人间不平。

你说他狭隘也好,愚昧也好,但谁又能为这种狭隘和愚昧而牺牲自己呢?

母亲正扫地,她抬着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又低头扫地。她慢慢扫完,将土撮进小铁簸箕。他伸手去接,母亲一闪身躲过端出去倒。他尴尬地搓了搓手,惆怅地坐在墙角的小凳子上。

母亲返回屋里,将小铁簸箕往地上一掼。他条件反射地浑身一激灵。母亲用陌生和愠怒的目光看着他,拍打着围裙上本来就没有的土,怨怼地说:“咋回来了?里边舒服你就好生坐着吧。人都叫你丢尽了。我们还怎么见人?你还娶不娶媳妇?活不活人?你查问查问去,咱们章、王两家,五辈七代,先人祖宗,谁犯过王法?想也想不到,到了我们手里却出了你这样的人,丢人败兴哪。呜呜……”

章楠望着母亲痛苦得抽搐着的脸,听着她如针尖锥锋般尖锐的数落,委屈、悲愤、屈辱,一齐涌上心头。他无法给她讲清这其中的原因。他讲不清,讲清了她也听不清。重要的是她也是痛苦的。这种痛苦甚至超过了他。她是为他“好”,这就决定了他只有沉默,只有忍受,忍受忍受忍受……

他以为母亲的发泄该平定了,不料,她又将忘却的火进行了必要的弥补:“闯祸有你,这下好了吧?罚款二百。我看你拿什么掏?你有钱惹事,就没钱打醋?叫你去打醋,你怎么给打回一瓶子清水,你……”

父亲听不下去了。他嚅嗫着嘴却严厉地说:“你还有完没有?你真糊涂呀。娃娃才回来,够难受的了。你还这样对待他。他是为了他么?还不是为我这老朽。唉。我、我咋的不死呢?”

不知怎么,母亲有些怕父亲。尽管她有时也憋不住了骂父亲几句,但绝不敢当面骂。而在是他面前骂父亲。所以,他得同时承受两个人被咒骂的痛苦——自己的和父亲的。

父亲是理解他的,他很感激他。这种感激常能激起他不超过为子范围内的斗争。他抬起头说:“爸,您别难过。我们不欺侮人,但也绝不能被人欺侮。妈,您的记忆力真好。要是背起唐诗来,肯定能成为一个唐诗专家。”

母亲揩干眼泪,火迸迸地说:“背蚕丝?你还想叫我背焦炭呢。你还怕把我受不死?你做了些啥?考大学,找工作,做买卖,啥也弄不成。你看看人家牛禾禾,有钱,有名誉,又有地位,打路又宽。坐牢也坐得合算。哪像你!”

牛禾禾,牛禾禾,又是牛禾禾。不提还罢,一提起这他从来就鄙夷的名字,他就怒火中烧。他瞪起眼睛吼道:“牛禾禾,牛禾禾,你左一个牛禾禾,右一个牛禾禾。他算什么东西。窃贼!流氓,地痞,无赖,诈骗犯,囚犯。让我学他?走他的路?企业家,厂长,上了报,出了名,有了钱。就凭他那样得到那些?叫人恶心。我什么也没有,可我活得比他干净得多。”

他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火。或许是他的确比自己强,活得比自己自在?二层小楼,几十万的存款,漂亮的妻子,令人嫉妒的荣誉,由此而生发的嫉妒?也许是自己欠着他的钱,无力偿还的窘迫?更许是牛禾禾是个强者,但他恰恰是既无才无德的,充其量仍然是一个无赖?总之,有人一提起他的名字,他就莫名其妙地发火。

母亲不吭声了,默默地洗了手,准备揭饭。

她是善良的,一有人比她的火气还大,她就不再吭声了,即使她有一千种理由。

这时候他又觉得母亲很可怜而莫名其妙地生自己的气。

傍晚,牛禾禾领着他的妻子来找他,约他到河边散步。牛禾禾身着杏黄色短袖衫和簇新的牛仔裤。他的妻子秀芬则穿着一身火红的衣服跟在他后边。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章楠估计是早晨在家里骂他的那段话,让他在院子里刷牙时听见了。现在是准备给他点颜色看了。他看了一眼结实得像只碌碡的牛禾禾,又看看自己单薄细长的身材,知道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没有发怵,不动声色地跟在他俩的后边朝河滩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弯弯曲曲的河滩涂抹得腥红。石子,沙滩,河水……到处都闪着红红的光。曝晒了一天的紫川河散发着温吞的河泥味。远处河道里渐渐浮起一层缥缈的暮岚。

牛禾禾在紧挨水边的一块沙滩上立定脚,回过身,将腮帮上的咬肌咬得一棱棱凸起,掰着响指盯着他问:“今天早上你在你家里说我什么来?我讨厌虚伪,你必须实话实说。”

“讨厌虚伪?”章楠镇定地望着他揶揄道,“强者和无赖都这样说。我当然会实话实说了。因为你都听见了。我说你是个最有个性的人,你的个性主要在下面几种身份上去表现的:第一,流氓,第二,无赖,第三,窃贼,第……”

他还没掰着指头数到第四,右腮上已重重挨了一拳。他还没反应过来,左腮上又是一拳,鼻子嘴里都出了血。他飞起一脚踢在牛禾禾腿上。牛禾禾屈起膝盖在他腰里一顶,他便无力地向前一扑,趴在水边上了。他刚要往起爬,屁股上又挨了一脚,他的身子向前一伸,前半身跌进了河里。

牛禾禾在后边冷笑着说;“学着点,小子。我知道你小子是嫉妒,可嫉妒顶个屁用。你不是想成为强者么?现在只有三种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一是有权的,二是有钱的,三就是无赖。法律是专门保护这三种人的。至于我么,嘿嘿,既有权,又有钱,还多少算个无赖。所以,我是最强的人,懂么?至于你们这类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只有两个字:活受。看你小子还算有种,那二百块钱就不要了,算我给你发的扶贫款。”

秀芬看着这场面,乐得拍着手大笑,真笑得弯腰岔气无力地靠在身边的一株柳树上,欣赏着她强有力的丈夫在怎样教训这个胆敢冒犯他们的小子。她悠闲地用小刀剔着染得红红的指甲,不时舒开抿着的嘴咯咯笑上几声。

章楠看看她,以为罗马角斗场看台上的贵妇人们也是这样一边看着角斗士们横飞的血肉,一边认真地剔着涂得红红的指甲。

他挣起身子用愠怒的目光望着牛禾禾那属于强者的高大的背影,像狼一样嗥叫着:“我会还你的。我会成为强者的。我还你的臭钱,也还你一顿揍。我会把你打得稀烂,打得稀烂的。”

他像狼一样挥舞着两只硬邦邦的爪子。他的目光里带着残忍和凶狠。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个活物正在被他扼住、剖开,吮吸着鲜血。他用力往下一扑,清凉的河水一下盖住他的头,呛得他大声咳喘起来。

——他扑住了自己的影子。

清凉的河水使他那颗狂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委屈、愤怒、不平像那影子一样落入河里,无声无息地流淌而去。他这才感到牛禾禾的拳脚的确厉害,挨打的部位隐隐作痛。但他感到心里有种莫名的惬意和熨帖,好像挨打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肉体的痛苦有时是可以替代心灵的创伤的。不过,这种替代是一种麻醉剂和致幻药,维持不了多久。

章楠把上衣脱掉拧了几把,洗去脸上的血,光着膀子坐在一棵柳树下。牛禾禾魁梧的身影在他脑海里飘浮着,赶也赶不走。他竭力寻找他和牛禾禾这个强者之间的差距。他忽然发现他牛禾禾之间的唯一差别仅仅是因为牛禾禾是失足青年,是囚徒,是罪犯。

是的,他们是所谓的失足青年,有那么多的人在关心着他们,给他们找工作,造房子,娶媳妇,安官位。这仅仅是因为他们犯过罪,危害过社会,社会对他们进行了一点罪有应得的惩罚。社会和他们自己都认为他们有了心灵上的“创伤”,就要求社会缝补、上药,安慰,给予常人所不能拥有的一切。而那么多有才有德,有感情有魄力有作为青年,又有谁来关心他们,给他们以有所作为的环境和机会,即使是一点可怜的施舍,像打发狗一样打发一点?没有。谁也没有。他们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弄到钱,更不会弄到权,也不会成为一个谁也惹不起的无赖。但又找不到发挥自己的长处,为社会奉献自己才智的机会,只能任凭被三种势力剥得精光。连条裤衩和臭袜子都留不下。

社会也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你只有去碰撞它,使它感到疼痛,它才能意识到你的存在和力量,才能帮助你满足你的愿望。因为它怕你碰撞。虽然你的碰撞不至于毁灭它,但次数多了,它嫌你麻烦,不愿让你对它纠缠不休,只好在你头上摸一把,说句,乖孩子,别闹了,给你买盒巧克力。“爱哭的孩子吃奶多。”你只有天天哭,向它表示你的存在和饥饿,它才会喂你。这正如空气,因为它平静、高尚,它就只有奉献,没有索取,所以,谁也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和价值。只有当它发了怒,掀起十二级台风,翻江倒海,摧枯拉朽之时,人们才会感到它的存在和力量。

凭什么让那些白痴、孱头、混蛋在麦克风前大放厥词,而你却得去俯首帖耳,洗耳恭听?凭什么让那些奸商、窃贼、贪婪者腰缠万贯、挥金如土,而你却活得猥猥琐琐,凄凄惶惶,捉襟见肘?凭什么让那些地痞无赖,流氓阿飞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而你却活得胆战心惊,自危不暇,朝不保夕?

你有才有德,有毅力有魄力,完全有理由做生活的主人,做一名真正的强者,可为什么就做不到?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一个前所未有的行动计划在他心中陡然而生。惊喜交集使他两手索索发抖,后背上冒出一股冷飕飕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