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库罗斯的神义论(“经典与解释”第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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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或许应该怀疑一部悲剧竟有完满结局。埃斯库罗斯所给出解决人冲突的办法,可能并不像它看起来那样简单成功。雅典娜站在男人的立场规定公共生活统辖私人生活、理性掌管激情。允诺了这样的统治,人得以摆脱自然需求的掌控,并且能够一定程度把握自己的生活。但我们必须追问,埃斯库罗斯是否为这样的统治提供了足够的基础。

仅仅通过否定女人在生育中的地位,奥瑞斯忒斯才幸免于难。这一否定因为雅典娜的存在而获得了正当性。但是雅典娜可以作为人的榜样吗?倘若人可以成为神,那倒是无妨。既然没有生母,雅典娜便不可能杀死自己的母亲。人冲突的缘起很复杂,而神的单一性(divine simplicity)可以超越这种复杂。然而,并没有不打娘胎出的人,只有不是女神生的神。陪审团惩赦票数持平验证了人的复杂性(man's complexity)。这带出一个疑问:神解决了人的问题,但这一办法是否有效?

惩赦票数持平,暗示了这部剧所给出的解决留存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尽管雅典娜建立了一个由人组成的陪审团,但他们并没有起支配作用。那些人经证实不具备行动的能力。审判的情形使我们联想到喜剧。(16)他们行动,仿佛他们确然掌控了那些显然并不在他们力量范围之内的大事。陪审团的失败最直接地表明,在这部剧中,人相对而言无足轻重。人的冲突可能不过反映出一个更重要的冲突:年经神与古老神的冲突。一边是年轻的阿波罗神,他让奥瑞斯忒斯为父亲的被杀报仇,一边是古老的复仇女神,她们要为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死报仇。这样看来,似乎人的冲突根本上从属于年轻神与古老神的冲突。

正是由于神的冲突,统治问题才在这部剧中受到最直接的重视。雅典娜把政治统治作为暴力征服的替代品给予人。政治统治可以使人克服兽性不断流血的境况。但是,我们已经看到,统治的建立依靠雅典娜的干涉。政治统治并非起源于人。它是神给人的礼物。然而,来自神的起源可能并不比直接由人解决更稳妥。

传统上讲,诸神冲突同样是靠暴力解决。克洛诺斯阉割了父亲乌拉诺斯;宙斯捆绑了父亲克洛诺斯。(17)但埃斯库罗斯试图模糊统治的暴力与非暴力。正如《阿伽门农》歌队所唱的那样,埃斯库罗斯设想了一个世界,在那里,人既不“劫扫城市”,也不“遭受掠夺”(《阿伽门农》,行472)。三连剧结尾,雅典娜安置复仇女神,这很可能暗示这一设想的实现。

然而,最终的安抚不是毫无问题。诚然,年轻神与古老神的冲突业已解决,但年轻神在此剧伊始便占有优势。复仇女神不过是受了雅典娜的怜悯。最终她们的诉求与其说是建立在属于她们自身的独立基础上,倒不如说是在雅典娜的宣称中才得到承认。这一“解决”多少类似于放逐。和克吕泰墨斯特拉在《阿伽门农》剧末表现得一样,复仇女神女人气地选择了屈服,而不是更为暴力的征服。我们没有理由相信,雅典娜在未来不能轻易选择漠视她们的诉求。剧末,雅典娜对复仇女神的关心看起来就很多余——那不过是追认罢了。

在人的古老冲突中,我们可以看到与神的统治问题类似的情况,而这隐匿于幕后。三连剧从一开始便是中介。在《阿伽门农》中,当下的问题不断使我们想起,这些问题与往昔冲突的关联,尤其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的争斗。倘若考虑到这层关联,那么要有一个真正完满的结局,便必须得能解决古老争端中诉求的冲突。

格瑞夫茨(Graves)讲,阿特柔斯成为国王,是因为他有一只产金羊毛的羊。他的兄弟堤厄斯忒斯为得到那只羊,引诱了皇后阿厄洛珀(Aerope)。作为报复,阿特柔斯杀死了堤厄斯忒斯几乎所有的孩子,仅留下一个,并且把他们肢解炖熟,拿来喂那仅存的孩子。那仅存的孩子正是埃奎斯托斯,克吕泰墨斯特拉的同谋。(18)

剧中,类似的问题还不会马上引发危机。奥瑞斯忒斯没有兄弟。但存于兄弟间统治的问题,揭示了最根本的政治问题。兄弟间的诉求很难区分。他们似乎理应平分父亲的遗产。雅典娜建立民主制,正是以期处理这类平等的政治诉求。然而,我们知道,统治根本上无法分割。民主制之所以失败,正是因为缺少必要的统一。古老的冲突,恰恰揭示了剧作最深层的问题。倘若这一冲突不得到解决,那么人还是注定要生活在一个充满暴力和专制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