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连剧的第一部《阿伽门农》（Agamemnon），场景设置在一个充满暴力的世界。⁽²⁾诱拐海伦、牺牲伊菲革涅亚（Iphigenia）以及漫长严酷的特洛伊战争，都为这部剧提供了背景。⁽³⁾守望人给出一个希望，阿伽门农归来将预示暴力过去的终结和秩序的恢复。然而，这样的愿望是徒劳的。克吕泰墨斯特拉（Clytemnestra）的意图不久就显明了。⁽⁴⁾她杀死了阿伽门农，流血继续发生。

起先，克吕泰墨斯特拉的行动动机看来是要为伊菲革涅亚的被牺牲报仇。她以男子气的行动捍卫自己的家。⁽⁵⁾克吕泰墨斯特拉相信，阿伽门农牺牲他们的女儿是为了他自己的骄傲。他要为公共行动，拒绝来自家庭的私心。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态度并非不可取。为报复诱拐弟媳所付出的代价太大，自己的女儿被牺牲了。诉诸至亲的家庭和为兄弟诉诸正义无疑都是合法的，只是两者相较，似乎前者更出于自然，后者更出于荣誉。

然而，埃斯库罗斯表明，对于牺牲伊菲革涅亚，这一点克吕泰墨斯特拉不能理解。诚然，阿伽门农为了他的骄傲必须牺牲伊菲革涅亚，但他的骄傲并不否认自然，就像他的骄傲并不否认诸神一样。诸神动怒，不是因为他抛下家室去打仗。诸神鼓励他为公共行动，因此绝不会反对他去打仗。女神阿耳忒弥斯动怒，是因为阿伽门农扬言，他的射箭技艺甚至超过了她。⁽⁶⁾阿伽门农没有认识到，自己与神有着质的差别。阿伽门农完全没有将牺牲伊菲革涅亚看做值得自豪和于己有利的。他“受了强迫戴上轭”，残杀了“他家中的骄傲”（《阿伽门农》，行208）。他的孩子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伊菲革涅亚的牺牲只不过表明，一切必须如此。

克吕泰墨斯特拉仅仅看到，阿伽门农杀死他们的女儿，是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她从自然而不是神的角度确定自己的立场。因此，她报复了阿伽门农有违自然的罪行。但她的行动并非仅是私人行动。抛开她对埃奎斯托斯（Aegisthus）的接纳，就无法理解她对阿伽门农的拒绝。⁽⁷⁾我们必须把先前发生的事情与后来埃奎斯托斯的登场联系起来看。克吕泰墨斯特拉起初的“男子气”可能并不是自发。事实上，埃奎斯托斯声称，这场谋杀是因为他要报复阿伽门农的父亲犯下的罪行。他不过是把克吕泰墨斯特拉当作复仇工具，因为“欺诈由女人负责，自不待说”（《阿伽门农》，行1636）。这样，随着埃奎斯托斯的登场，克吕泰墨斯特拉所关切的东西就弱化了。一个看似只是私人的复仇行动具有了重大的政治意义。这一行动导致了僭政的建立。⁽⁸⁾克吕泰墨斯特拉不再那么自信从容地言谈了。相反，她警告歌队他们只得默认并满足于新秩序，“这是一个女人的说告”（《阿伽门农》，行1661）。女人缺乏独立行动的能力。新建立的僭政只能由奥瑞斯忒斯（Orestes）归来终结。

《奠酒人》（The Libation Bearers）讲述了奥瑞斯忒斯归来。克吕泰墨斯特拉为女儿的死报了仇，可也杀死了儿子的父亲。阿波罗告诉奥瑞斯忒斯，奥瑞斯忒斯有责任为父亲的死报仇。然而，这伴随着一个根本问题：要替父亲报仇，就必须杀死母亲，而儿子与双亲有着同样紧密的血缘。不过，奥瑞斯忒斯还是以父亲之名行事。某些因素致使他打破双亲关系造成的两难。除了受到阿波罗的怂恿，他自己的男子气也已足以使他这样去做。和克吕泰墨斯特拉不同，奥瑞斯忒斯还从政治角度看待罪行。⁽⁹⁾他不希望“让世上最荣耀的城邦的公民……听命于一对女子的使唤”（《奠酒人》，行303）。⁽¹⁰⁾奥瑞斯忒斯杀死了“两个僭主……他们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奠酒人》，行972）。但他的行动没有终结流血。奥瑞斯忒斯激起了复仇女神（Furies）的愤怒。我们还得继续寻找摆脱这一暴力世界的途径。

《和善女神》（The Eumenides）使终结暴力成为可能。复仇女神追赶奥瑞斯忒斯是要报复奥瑞斯忒斯有违自然的罪行。“她们缘恶而生”（《和善女神》，行71）。惩罚奥瑞斯忒斯是复仇女神的职责。然而，履行她们的职责便意味着要了断奥瑞斯忒斯的生命并终结他的家族。复仇女神捍卫自然却最终导致生命的灭绝。理论上讲，这般冤冤相报是没个头的。

阿波罗替奥瑞斯忒斯想了一个办法：他拿动物而不是人来祭献，这样给奥瑞斯忒斯净罪，然后带他去见雅典娜，以解决奥瑞斯忒斯与复仇女神的冲突。⁽¹¹⁾阿波罗指出，自然的诉求或许要受到理性的制约。作为智慧女神的雅典娜将检视复仇女神的做法。

雅典娜拒绝由她自己裁决，而是让她最好的公民组成陪审团进行裁决——因此，她提出的办法比阿波罗的更为激进，神的智慧让位于人的理性。论辩双方各自向陪审团陈述案情。复仇女神声称，倘若奥瑞斯忒斯被判无罪，那么“每个人都可以像他那样肆意胡为”（《和善女神》，行495）。⁽¹²⁾复仇女神是对人有限却又必要的制约。她们不惩罚克吕泰墨斯特拉，因为她杀的人和她没有血缘。复仇女神只追究人有违自然的罪行。杀害自己的血亲即是否认自己与自然的联系。但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在奥瑞斯忒斯的处境中，自然相互冲突。

阿波罗替奥瑞斯忒斯的辩护基于自然的单一性（simplicity）。阿波罗声称，“母亲不生出所谓的‘血脉’，她不过是一位保姆，照料新栽入的种子”（《和善女神》，行657）。雅典娜自己就是这一论断的明证。⁽¹³⁾然而，陪审团无法裁决这个案子。他们是人。在他们看来，父亲和母亲都与自身有联系。他们既参照自然的诉求也参照理性的制约。他们的自然断裂了。投票表决未能达成一致（［译注］陪审团的人数是双数）。

雅典娜只得仲裁。她站到奥瑞斯忒斯一边，因为她不是女人所生，而且她“在一切方面支持男人”（《和善女神》，行737）。⁽¹⁴⁾于是奥瑞斯忒斯和他的家族得救了。自然的诉求受到理性的制约。雅典娜的判决使人避免踏上必然毁灭之途。雅典娜还暗示，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自己掌控行动。她呼请陪审团统治这个城邦，让它长治久安。“公民们，既不涣散，也不专权，这是你们要捍卫和尊重的原则”（《和善女神》，行696）。但是，政治生活之所以成为可能，不过是因为雅典娜肯定了男人至上，或者说，理性至上——没有这一论断，冲突仍将存在。

必须补充的是，这部剧并没有以奥瑞斯忒斯被判无罪结束。雅典娜没有仅仅强调自己的意志而全然质疑复仇女神。复仇女神展现了人激情的一面，这与自然联系得最直接。她们的诉求不容忽视。不过，雅典娜劝服她们接受一个新角色。⁽¹⁵⁾她们将居住在大地，促使大地富饶。她们仍然负责提醒人去记得自身的自然起源，但这一提醒将采取积极而非消极的方式。自然不是简单地被征服，而是被改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