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云：

「鄴下風流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注一】
風雲若恨張華少，溫李新聲奈爾何！」【注二】
先生自注：「鍾嶸評張華詩，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

【注一】鄴下風流：指建安間曹氏父子及建安七子等之詩篇也。曹操於漢獻帝建安九年逐袁尚，平定鄴城（今河南臨漳縣），即盤據此地。建安十五年，築銅雀臺於鄴。十八年，獻帝策封操為魏公，都鄴，建社稷宗廟。二十一年，進封為魏王。鄴城乃建安間曹操為魏公、魏王時所都地，故遺山稱曹氏父子及王粲、劉楨等詩酒之會為鄴下風流也。《文心雕龍·時序篇》：「自獻帝播遷（由洛陽至長安，再由長安歸洛陽，又復由洛陽遷許昌。），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安定也）。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並體貌（禮遇也，賈誼《陳政事疏》：「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顏師古注曰：「體貌，謂加禮容而敬之。」）英逸，故俊才雲蒸。仲宣委質於漢南（王粲由荊州歸坿，荊州在漢水南），孔璋歸命於河北（陳琳由冀州歸坿），偉長從宦於青土（徐幹由山東青州來），公幹徇質於海隅（劉楨自山東東平來），德璉（應瑒字）綜其斐然之思，元瑜（阮瑀字）展其翩翩之樂（曹丕《與吳質書》：「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以上又畧本曹植《與楊德祖書》。）；文蔚（路粹字）、休伯（繁欽字）之儔，于叔（邯鄲淳字）、德祖（楊修字）之侶，傲雅（猶傲睨，高視貌。）觴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即《與吳質書》所謂「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也）。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梗概（強勁之意）而多氣也。（梗概，謂骨峻，所謂「建安風力」也。）」缺壺歌：「《晉書·王敦傳》：「少有奇人之目。……建武（元帝年號）初，拜侍中、大將軍、江州牧，……尋加荊州牧。……敦務自矯厲，雅尚清談，口不言財色。既素有重名，又立大功於江左（平華軼杜弢之亂），專任閫外，（《史記·馮唐傳》：「唐對文帝曰：『臣聞上古王者之遣將也，跪而推轂曰：閫以內者，寡人制之；閫以外者，將軍制之。』」）手控彊兵，羣從貴顯，威權莫貳，遂欲專制朝廷，有問鼎之心，【《左傳》宣公三年：楚子（莊王）伐陸渾（河南嵩縣北）之戎，遂至於雒，觀兵於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葢有圖周之意也。】帝畏而惡之，遂引劉隗（都督青、徐諸軍事）、刁協（為尚書令）等以為心膂。敦益不能平，於是嫌隙始構矣。每酒後，輒詠魏武帝樂府（《碣石篇》）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為節，壺邊盡缺。」遺山詩意，謂建安激昂慷慨發揚蹈厲之音，入晉尚多，於王敦之酒後擊唾壺詠曹孟德傑句，其豪邁橫放之風可想見矣。此首是承上首建安風力之作來，蓋建安激揚壯烈之作，於晉人如左太沖、劉越石、郭景純輩，固足與之抗衡，流風不墜；即令如王敦之不以詩鳴者，猶能愛賞魏武雄邁之作，奈何晉初翊贊平吳負天下重名、且學博才多之司空張華，偏專為華豔妍冶之辭，至使鍾嶸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哉？如鍾嶸言，若其生丁唐後，及見晚唐溫庭筠、李商隱等之豔歌新聲，又不知作何感慨矣！此遺山本意也。《晉書·張華傳》：「字茂先……學業優博，辭藻溫麗，朗贍多通，圖緯方技之書，莫不詳覽。少自修謹，造次必以禮度，勇於赴義，篤於周急，器識弘曠，時人罕能測之。……晉受禪，拜黃門侍郎，封關內侯。華強記默識，四海之內，若指諸掌。……帝甚異之，時人比之子產。數歲，拜中書令，後加散騎常侍。……（伐吳時）及將大舉，以華為度支尚書（猶今財政部長，力主伐吳），乃量計運漕（水路運兵及輸送），決定廟算（《孫武子·計篇》：「夫未戰而廟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廟算，告廟時之成算也。）……及吳滅……其進封為廣武郡侯。……華名重一世，眾所推服。……當時詔誥，皆所草定，聲譽益隆，有台輔之望焉。……惠帝即位，以華為太子少傅，……有功，拜右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侍中、中書監。……進封壯武郡公，……為司空。……（及趙王倫篡位，遂被害。）朝野莫不悲痛之，時年六十九。華性好人物，誘進不倦，至于窮賤候門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稱詠，為之延譽。雅愛書籍，身死之日，家無餘財，惟有文史溢於機篋。……博物洽聞，世無與比。……華著有《博物志》十篇（存）及文章（《隋志》著錄《晉司空張華集》十卷，殘。）並行於世。」又有《雜記》五卷，亡；又《雜記》十一卷，亦亡。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有《張茂先集》不分卷，非《隋志》之舊。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輯文一卷，近人丁福保《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全晉詩》輯詩二十六首，另有闕文者五首；《昭明文選》入六首。梁鍾嶸《詩品》置其詩於中品，評云：「晉司空張華詩，其源出於王粲，其體華豔，興託不奇，巧用文字，務為妍冶。雖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猶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清何焯《義門讀書記》云：「張公詩，唯《勵志》一篇（四言，已入《文選》。），餘皆女郎詩也。」義門此論過酷，惟《情詩》五首為然耳。】謝康樂云：『張公雖復千篇，猶一體耳！』今置之中（應是上）品疑弱，處之下科（應是中品）恨少，在季孟之間矣。」（《史記·孔子世家》：「（齊）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魯三卿，季孫氏最貴，孟孫氏最下。）

【注二】《新唐書·溫大雅傳》附《廷筠傳》：「廷筠少敏悟，工為詞章，與李商隱皆有名，號『溫李』。然薄於行，無檢幅，又多作側辭豔曲，與貴胄裴諴（度子。度五子，識、諗知名。）令狐滈（楚幼子）等蒱飲狎昵。」又《舊唐書·文苑傳下》：「溫庭筠者，本名岐，字飛卿。大中（宣宗）初，應進士，苦心硯席，尤長於詩賦。初至京師，人士翕然推重。然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絃吹之音，為側豔之詞。」（依聲度曲，為側豔不正之詞，飛卿實多；然以兒女之情，寄託其不遇之感耳，豈皆淫靡之聲哉！）又《新唐書·文藝傳下》：「李商隱，字義山。……商隱初為文，瑰邁奇古；及在令狐楚府（為巡官），楚本工奏章（時唐奏章用駢體四六），因授其學。商隱儷偶長短，而繁縟過之。時溫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號『三十六體』。」（三人皆兄弟排行十六，故云。）明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二十五《詩二》云：「《齊梁體》（豔體五古），自盛唐一變之後，不復有為之者。至溫、李出，始復追之。今觀溫飛卿《西州曲》：『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之句，及李義山《無題》云：『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無題》（五律）云：『照梁初有情，出水舊知名。……莫近彈棊局，中心最不平。』《詠月》（五律）云：『池上與橋邊，難忘復可憐。……姮娥無粉黛，只是逞嬋娟。』《詠荷花》（五律）云：『都無色可並，不奈此香何！……預想前秋別，離居夢櫂歌。』《效江南曲》（五言古律）云：『郎舡安兩槳，儂舸動雙橈。……莫以採菱唱，欲羨秦臺簫。』又《效徐陵體賜更衣》（五言古律）云：『密帳真珠絡，溫幃翡翠裝。……輕寒衣省夜，金斗熨沈香。』此作雜之《玉臺新詠》中，夫孰有能辨之者？」按：溫飛卿詩詞俱豔，無論矣；至李義山之作，則約分兩體：一體是由六朝及李青蓮、李長吉樂府來，是豔體，其樂府及《無題》諸作是也；另一體則由少陵、昌黎來，雄渾清勁，是大手筆也。如《韓碑》七古，雖昌黎復生，亦何以加焉！此云溫、李新聲，殆指義山豔體諸制也。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七云：「此首特舉晉人風格高出齊、梁也，非專以斥薄溫、李也。後章『精純全失義山真』，豈此之謂乎！義山在晚唐時，與飛卿、柯古（段成式字）並稱『三十六體』，原自以綺麗名家；是又不能盡以義山得杜之精微而概例之也。即放翁論詩，亦有『溫、李真自《鄶》』之句（放翁《示子遹》五古：「數仞李、杜牆，常恨欠領會。元、白纔倚門，溫、李真自《鄶》。」《左傳》襄公三十九年：「自《鄶》以下，無譏焉。」《鄶》即《詩·檜風》，吳季子不復譏評，以其微不足道也。），蓋論晚唐格調，自不得不如此。遺山之論，前後非有異義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