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云：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湻。【注一】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注二】
先生自注云：「陶淵明，唐之白樂天。」一作「柳子厚，晉之謝靈運；陶淵明，唐之白樂天。」【注三】
【注一】此首是論陶公，前兩句論其詩，後兩句則是論世知人矣。「天然」「真湻」四字是陶公詩品，是真知其佳處者；「一語萬古新」，則推崇之至矣。其云「豪華落盡」者，謂陶詩剷盡豪奢華麗之語耳，非謂其詩不豪雄警健也。山谷《次韻楊明叔見餞》詩：「皮毛剝落盡，惟有真實在。」遺山《繼愚軒和黨承旨雪詩》五古云：「君看《陶集》中，《飲酒》與《歸田》，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天然對雕飾（李白《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五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真贋殊相懸！乃知時世妝，粉綠徒爭憐！」可以知其意矣。山谷《宿舊彭澤懷陶令》五古云：「彭澤當此時，沈冥一世豪。」又云：「空餘詩語工，落筆九天上。」山谷之「沈冥一世豪」，謂陶公本是一代豪傑，但生當晉氏末葉，天下事已無可為，故令此一世人豪，沈冥於詩酒中耳；其云「落筆九天上」，則與遺山之「一語天然萬古新」同意矣。昭明太子《陶淵明集序》云：「其文章不羣，辭采精拔（豪華落盡見真湻），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左傳》莊公二十二年：「八世之後，莫之與京。」杜預注：「京，大也。」）橫素波而旁流，干青雲而直上。（橫如滄海之浩汗無涯，縱如青雲之峻極于天。）語時事則指而可想（指寄託），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汙隆（《禮記·檀弓上》：「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無所失道，道隆則從而隆，道污則從而汙。」鄭玄注：「汙，殺也。」殺，衰也，降減也。），孰能如此乎？」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云：「鍾嶸評淵明詩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余謂陋哉！斯言豈足以盡之？不若蕭統云：……此言盡之矣。」陶公詩，自昭明、東坡、山谷、朱子、真西山等，皆推為古今第一，是矣。鍾嶸列之於中品，且謂其源出於應璩，是《詩品》不慊人意處。近人古公愚先生撰《詩品箋》，為之迴護，謂《太平御覽》五百八十六引《詩品》自《古詩》李陵至謝靈運陶潛十二人皆上品，今傳《詩品》列之中品，乃後人所竄亂等語，此是古先生酷愛仲偉書，故特為之辭耳。今按《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六《文部·詩類》引云：「鍾嶸《詩評》曰：《古詩》、李陵、班婕妤、曹植、劉楨、王粲、阮籍、陸機、潘岳、張協、左思、謝靈運等十二人詩皆上品。」由《古詩》至謝靈運是十二家，以人算之，則由李陵起為十一人（無陶潛），然《御覽》稱十二人，實並數《古詩》，特以家數為人數耳，否則無十二人也。又《御覽》引述上條後，緊接下條是錄《詩品》評陶潛詩語，則是李昉等輩愛陶詩，故並錄之，以接於大謝後耳，豈謂《詩品》原列陶公於上品哉！又近人每以陶公為徒樂田園，不知家國事，號之為「田園詩人」，以其詩但流連光景，範水模山，措辭平淡，無雄直氣。此實瞽說，萬不可從。蘇轍為東坡撰《和陶淵明詩引》云：「東坡先生謫居儋耳……是時轍亦遷海康，書來告曰：『……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此綺字是指天然之美），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然吾於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山谷《臥陶軒》五古云：「萬卷曲肱裏，胸中湛秋霜。」《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云：「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又云：「韋蘇州……直是自在，其氣象近道；……陶却是有力，但語健而意閑。隱者多是帶性負氣之人為之，陶欲有為而不能者也。」又《向薌林文集後序》云：「張子房五世相韓，韓亡，不愛萬金之產，弟死不葬，為韓報讎。……使千載之下，聞其風者，想像歎息（《史記·留侯世家贊》：「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不知其心胸面目為如何人？其志可謂壯哉！陶元亮自以晉世宰輔子孫，恥復屈身後代，自劉裕篡奪勢成，遂不肯仕。雖功名事業，不少概見，而其高情逸想，播於聲詩者，後世能言之士，皆自以為莫能及也。蓋古之君子，其於天命民彝君臣父子大倫大法所在，惓惓如此！是以大者既立，而後節概之高，語言之妙，乃有可得而言者。」真德秀《跋黃瀛甫擬陶詩》云：「……雖其遺寵辱，一得喪，真有曠達之風，細玩其詞，時亦悲涼感慨，非無意世事者。或有徒知義熙以後不著年號，為恥事二姓之騐【沈約《宋書·隱逸·陶潛傳》：「自以曾祖（陶侃於成帝時為太尉、大將軍，卒贈大司馬。）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自高祖（劉褣）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晉安帝）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宋武帝劉裕篡晉始元）以來，唯云甲子而已（唯以干支紀年也）。」】；而不知其眷眷王室，蓋有乃祖長沙公（陶侃）之心，獨以力不能為，故肥遯以自絕（《易·遯卦》：「上九，肥遯，無不利。」）。食薇飲水之言，銜木填海之喻（《擬古》九首之八：「飢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讀山海經》十三首之十：「精衞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至深痛切，顧讀者弗之察耳。淵明之志若是，又豈毀彝倫外名教者可同日語乎！」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詩評》云：「陶靖節之《讀山海經》，猶屈子之賦《遠遊》也。『精衞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山海經》卷三《北山經》：「發鳩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衞，其鳴自呼，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衞，常銜西山之木石，以湮於東海。」又卷七《海外西經》：「奇肱之國，……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悲痛之心，可為流涕。」謝枋得《碧湖雜記》：「……劉氏自庚子得政（晉安帝隆安四年）至庚申革命（晉恭帝元熙二年），凡二十年，淵明自庚子以後題甲子者，蓋逆知末流必至於此，忠之至，義之盡也！」宋陳模《懷古錄》卷上云：「……蓋淵明人品素高，胸次灑落，信筆而成，不過寫胸中之妙爾！未嘗以為詩，亦未嘗求人稱其好，故其好者皆出於自然，此其所以不可及。……淵明則毛皮落盡，唯有真實，雖是枯槁，而實至腴，非用工之深，鮮能真知其好。」金趙秉文《東籬采菊圖》五古：「淵明初出仕，迹留心已遠。雅志懷林淵，高情邈雲漢。妖狐同晝昏，獨鶴驚夜半。平生忠義心，回作松菊伴。」元吳澄《詹若麟淵明集補注序》：「予嘗謂楚之屈大夫，韓之張司徒，漢之諸葛丞相，晉之陶徵士，是四君子者，其制行也不同，其遭時也不同，而其心一也。一者何？明君臣之義而已，欲為韓而斃呂殄秦者，子房也；欲為漢而誅曹殄魏者，孔明也。雖未能盡如其心焉，然亦畧可申其志願矣。靈均逆睹讒臣之喪國，淵明坐視強臣之移國，而俱莫如之何也！畧申志願者，其事業見於世；莫如之何者，將沒世而莫之知，則不能不託空言以洩忠憤。此予所以每讀屈辭陶詩，而為之流涕太息也。……嗚呼！陶子無昭烈之可輔以圖存，無高皇之可倚以復讎，無可以伸其志願，而寓於詩；使後之觀者，又眛眛焉，豈不重可悲也哉！」凡此諸賢之論，可謂得其意矣。茲復畧舉陶詩之傑句如次：《停雲》第二章云：「八表同昏，平陸成江。」《神釋》云：「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九日閒居》云：「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移居》二首之一云：「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酬劉柴桑》云：「空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和郭主簿》二首之二云：「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云：「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庚子歲九月中於西田穫早稻》云：「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飲酒》二十首之五云：「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此《易·遯卦·象辭》「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之意。王安石曰：「淵明有奇絕不可及之語，如結廬在人境四句，由詩人以來無此句。」）其九云：「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昭明《陶淵明集序》：「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迹者也。」昌黎《送王含秀才序》：「……及讀阮籍、陶潛詩，乃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所感發，於是有託而逃焉者也。」）其十九云：「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拂衣歸田里。」《擬古》九首之八云：「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誰言行遊近？張掖至幽州。飢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雜詩》十二首之二云：「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李光地曰：「非豪傑之士，不能為此言。」）。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其五云：「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鶱翮思遠翥。」《詠貧士》七首之五云：「芻葉（一作藁）有常溫，採莒（芋也）足朝餐，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飢寒。」《詠荊軻》云：「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讀山海經》十三首之十云：「精衞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凡此之類，情見乎辭，實並忠臣烈士真儒於一身；豈可以皮相目論，以為徒樂田園，聯綴風物哉！
【注二】陶公《與子儼等疏》：「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陶公置榻於北窗下，即是面迎南窗之涼風矣，故遺山變之云南窗也。自謂是羲皇以上人，猶云我是晉人，非劉宋之民也。此與《桃花源記》之「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同意，蓋皆暗非劉宋者。近世吾粵詩人曾習經剛甫《題靖節桃花源記》七絕云：「八識都歸性境真（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謂假即假，謂真即真。），桃花夾岸自通津。相逢便問今何世，始覺陶潛是恨人。」末二句殊有識，然其意實自遺山「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來也。《宋書·隱逸傳》謂「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沈休文固是實錄，亦深得《春秋》懲惡勸善之旨矣。晉亡時，陶公年五十六，後七年始卒，遺山此二語，得孟子論世知人之意矣。顏延年《陶徵士誄》云：「有晉徵士潯陽陶淵明。」朱子《通鑑綱目》於宋文帝元嘉四年十一月書云：「晉徵士陶潛卒。」皆遺山「未害淵明是晉人」之意也。遺山二十八歲論詩，已識淵明深衷，故其後金亡亦不仕元，與淵明後先相契，若合符節。揚子雲曰：「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法言·問神篇》）子雲之論，於遺山為有徵矣。
【注三】先生此注差失。豈太原詩人，五百年間惟一樂天，故爾推尊之耶？《山谷題跋》卷二《跋柳子厚詩》云：「如白樂天，自云效陶淵明，數十篇，終不近也。」【白居易有《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并序》，又有《訪陶公舊宅并序》。又《與元九書》云：「晉、宋已還，得者蓋寡（謂詩之六義），……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于時六義寖微矣！陵夷矣！」其識如此，烏足以望靖節之清塵哉！】宋蔡啟《蔡寬夫詩話》：「淵明詩，唐人絕無知其奧者，惟韋蘇州、白樂天嘗有效其體之作。而樂天去之，亦自遠甚！」又云：「樂天既退閒，放浪物外，若真能脫屣軒冕者；然榮辱得失之際，銖銖較量，而自矜其達，每詩未嘗不着此意，是豈真能忘之者哉！亦力勝之耳。惟淵明則不然。……以意逆志（《孟子·萬章上》：「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人豈難見？以是論賢不肖之實，亦何可欺乎！」《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云：「樂天，人多說其清高，其實愛官職，詩中凡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地涎出。」三者之論皆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