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声忍语:日治时期香港人的集体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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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60萬到50萬的“歸鄉政策”

自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以來,中國不少知名人士紛紛移居香港,其中最為人所熟識的,就是孫中山先生的夫人宋慶齡女士。她與友人於1939年在香港成立了“保衞中國同盟”,同盟會總部設於香港島西摩道21號,以向外和華僑宣傳抗日救國訊息,爭取外援支持抗戰為成立宗旨。

1939年的難民。

除了知名人士以外,當時亦有大量的內地難民湧入香港,令香港的人口大幅增加。據統計,香港於1921年的人口為60多萬,至1931年已增加至80多萬。(11)從1937年7月至1938年7月的短短一年間,香港的人口就增長了25萬人。(12)為了控制人口的增長,香港政府於1939年10月13日頒佈《限制外人入口緊急法令》。但是,內地戰事蔓延,香港政府根本阻擋不了難民的湧入。到了1941年底,香港的人口已達160多萬。

1941年12月25日,香港總督楊慕琦向日軍司令官酒井隆中將投降,香港宣告淪陷。由於政局急劇變化,一些知名人士大多被迫滯留香港,他們包括陳濟棠、陶希聖、何香凝、廖承志等國共兩黨人士。他們為了躲避日軍的追捕,在東江縱隊等組織的協助下,紛紛逃離香港前往內地。1942年1月9日,文化界人士鄒韜奮、茅盾夫婦、胡繩夫婦等人,就是在俗稱“蛇頭”的人的帶領下,分乘多艘木船從香港島偷渡往九龍,再喬裝成難民,避開日軍耳目,逃離九龍市區前往新界。(13)

日軍佔領香港後,香港市面陷於混亂之中。日軍一方面搜捕抗日份子,另一方面與居民爭相搶奪英軍遺留下來的軍用糧食。麥錫邦憶述當時情況:

當日軍到達九龍之後,我們所住的油麻地區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但鄰近的九龍倉則受到衝擊,由於倉內儲存了很多白米、麵粉和糧食,所以有很多人到貨倉內搶劫白米和麵粉,我的父親也搶了兩袋麵粉回來。在這個情況之下,九龍倉派人守着柯士甸道和佐敦道這條通往九龍倉的道路。廣東道和柯士甸道附近是一片空地,往上便是軍營,守門人就在空地攔截那些往貨倉搶米的人。由於這些守門人都是持槍欄截搶米人的,所以當時有不少人命喪槍管下。另外,湧入貨倉搶米的人,亦有不少被米包壓死。因為貨倉內的米差不多堆放到20呎高,他們搶米的時候,不像拿麵粉一樣一包一包的抬走,而是用刀割開最低層的米包,然後用袋盛載流出來的米。當低層的米流走的時候,高層的米包便會因失去承托而塌下來,所以有不少人被塌下來的米包壓死。(14)

另一方面,日軍又全面查封各處倉庫和店舖,嚴禁任何人士進入,即使是物主也不例外。

一些大的店舖都給封了門,門口釘上“大日本軍陸軍管理”,或者是“大日本軍海軍管理”的牌子……許多華人的店舖都給封了,那都是比較大一些的舖子,包括永安、先施、大新……沒有經過“皇軍”的允許,一切的物品,都不能自由搬動或買賣。(15)

1939年捷和製造廠員工合照。

所謂“查封”,實際上就是掠奪,據記載,其中“捷和製造廠”就因被“查封”而損失了700萬元的財物。(16)除了查封之外,不少工廠和商店為了能夠繼續經營,在無可奈何下,唯有將股份免費給予日本人。(17)日軍將大量搜刮回來的糧食和物資,騰出少部分流入黑市市場圖利,其餘均運返日本或留作軍隊自用。(18)資料顯示,戰前香港庫存的白米共有95萬擔,其中80萬擔被日軍掠奪為軍糧。(19)據知,當時位於銅鑼灣附近的軍用倉庫,就積存有白米數萬包,以及堆積如山的罐頭牛肉,全都是英軍在撤退時來不及搶運的軍用物資。(20)最後,香港市面的糧食供應幾乎斷絕。

據記載,日軍佔領香港不久,市民為米糧發瘋般在街上跑來跑去,隨着糧食和燃料供應更日趨緊張,市面經常發生掠奪事件。(21)如何解決香港160多萬居民的糧食供應,成為日治政府必須解決的急切問題。為此,日治政府推行了“歸鄉政策”,鼓勵香港居民離港回鄉,以舒緩香港糧食短缺的問題。從日軍佔領香港初期開始,就有大批的居民為了解決“溫飽”問題而加入了“歸鄉”隊伍。

1942年1月,以酒井隆為首的軍政廳正式實施“歸鄉政策”,目標是將160多萬的人口減少至50萬左右。第一期目標是疏導30萬人,並特地成立了“歸鄉委員會”,後來改名為“歸鄉指導委員會”,專門負責安排香港居民返回內地的家鄉。除了“歸鄉指導委員會”外,軍政廳同時發動了一批香港的紳商組成“香港善後處理委員會”(又稱“香港新生委員會”),由著名華商羅旭龢擔任主席,周壽臣擔任副主席,羅文錦、李冠春、李子方等人出任委員。它的成立主要以解決當時香港的社會民生問題為目標,其中處理歸鄉事宜即屬於其主要工作之一。1942年2月25日,香港佔領地總督部成立後,設立了“歸鄉事務部”,繼續貫徹軍政廳時期所實行的“歸鄉政策”。

1942年初,報章上刊登了一則有關居民歸鄉的報道,指在“歸鄉指導委員會”指導辦理下,第19批歸僑起程回鄉。

在地方層面上,日治政府透過分區制來貫徹“歸鄉政策”。日治政府將香港劃分為三大區:包括香港島、九龍和新界;每區下再設分區,共計28區,分別設置區役所。各區役所由一位日籍人士主管,日常工作則由一位華籍所長和一位華籍副所長管理,下設6至10名區役委員。區役所的其中一個職能,就是簽發“歸鄉證”。當九龍區役所成立時,英文報章“Hongkong News”曾作了如下報道:

除了處理環境衞生外,九龍各區的區役所正忙於簽發“歸鄉証”給予為數過千的歸鄉人士。(22)

早在1942年1月3日,日軍便貼出通告,勸喻香港居民返回家鄉。為了鼓勵香港居民離港回鄉,日治政府除了在廣播和報章上大肆宣傳“歸鄉政策”外,甚至以送贈米糧和安排客輪、列車接載歸鄉者等措施來利誘居民離開香港。當時日治政府曾安排免費船隻疏導返回台山、澳頭、寶安、唐家灣、淡水、石岐等地的香港居民;並公告居民,凡自願從九龍步行回鄉者,日軍可為他們安排免費渡輪從香港島至深水埗。(23)陳君葆就曾在日記中記載當時有“免費歸鄉一事”。(24)結果,不少香港居民“響應”了日治政府所推行的“歸鄉政策”,相繼從海路或陸路離開香港。

日治政府為了鼓勵居民歸鄉,以送贈米糧的手段利誘居民。圖為1942年,沙田一處歸鄉者領米處。

除此之外,日治政府又發動同鄉會、慈善機構、宗親會、工會及商會等民間團體協助組織大規模的“歸鄉團”。這類民間組織會各自組織歸鄉隊伍遷返內地,其中以同鄉會的角色至為主要。以旅港三水同鄉會為例,當軍政府宣佈“人口疏散政策”後,旅港三水同鄉會隨即成立“三水邑僑歸鄉指導委員會”,為有意歸鄉的僑胞登記,並代政府簽發“歸鄉證明書”。同鄉會並派員在碼頭協助邑僑,以減省憲兵的阻擾。雖然免費歸鄉只歷時一個多月,旅港三水同鄉會已成功協助3,723名邑僑歸鄉。

免費歸鄉計劃於1942年2月底停止,但歸鄉工作並未因此完結。相反,旅港三水同鄉會自發地繼續協助邑僑遷返原籍。邑僑乘內河輪船經珠江往廣州,再轉乘廣三鐵路回鄉。同鄉會的工作除組織歸鄉團外,更會資助貧困鄉民,資助項目包括:1.往廣州船票一張,廣三火車票一張,過海船費二十錢(軍票);2.代辦申請免費檢便及種痘等醫療服務。(25)

除此之外,該會更租用祺生客棧、萬安棧及廣州的金門旅店,免費招待邑僑,以便他們在歸鄉途中可稍事休息。同鄉會甚至安排居於廣州及太平的邑僑首領照顧歸鄉僑胞。自1942年11月至1943年3月,該會曾組織了10次歸鄉團,共幫助341名鄉民回鄉。

香港江浙同鄉會亦登記同鄉姓名,然後將他們送回上海。(26)香港淪陷後,唐海曾親身前往江浙同鄉會查問回鄉的情況:

我曾經跑到江浙同鄉會去參看一下登記的情形:那個辦公室設在四層樓上,登記者從第四層樓的扶梯口站起,一直擠滿了下三層扶梯,然後再拖開了,伸長到人行道上,到另一條馬路。登記的手續並不麻煩,不過填一張姓名年齡職業住址的條子,可是人口移動卻異常的遲緩,有早上站到晚上的,有一連來了三天沒有登記到的。未登記的人,多半在午夜十二點來到辦公室的門口,後來甚至有人就一直坐在扶梯上不走動,晚上伏在原來的位置上打瞌睡。(27)

1942年等待乘船回鄉的居民。

除了同鄉會等一類民間組織外,宗教團體亦積極安排本地居民離港返鄉。例如位於九龍城嘉林邊道的伯特利教會,便曾多次組織自己的師生回鄉避難。

(1942年1月7日)清晨,由三十五位師生(包括幾位來自其他神學院的師生)組成的一個回鄉小組,啟程前往廣州。所有返鄉的人,必須事先領取日方簽發的通行證。他們得輕裝上路,每人只能隨身攜帶幾件替換衣服,一張毛氈,一本聖經,還有學校發的三斤白米。(我們本想多發一點米,但生怕他們負擔過重,因為“遠道無輕載”啊!)至於隨身帶的錢財,則由各人自行設法收藏:有人放在貼身內衣的暗袋裏,有的縫進衣服裏,也有塞進鞋底的……。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換成不起眼的舊衫褲。青春漂亮的年輕姑娘和學生哥,一下子都變成惶恐還鄉的難民。有兩個化妝得太賣勁,以致看上去簡直和真的叫化子一樣。大家一齊做了禱告,出發的人背上包袱,彼此揮手告別。我不禁暗暗下淚,在淚光中目送他們上路。(28)

(1月14日)第二批組隊還鄉的學生出發了,目的地梅縣,比去廣州遠得多,遇險的機會也相應倍增,參加的人十分踴躍,總共有四百多名,不過有些並非各校師生,其中還有不少老弱和幼童。可想而知,比上一批要麻煩得多,每天充其量只能走上十英哩。看到這樣子教人怎麼能放心?我們天天為他們代禱,直到從梅縣傳來他們全體平安抵達的消息。(29)

(8月14日)我們這一隊有二十八人,是最後離開九龍的一批,要坐船去廣州灣,需要不少錢。上岸後還要步行六天,才能到達目的地。如今我們日夜趕工收拾行李,買船票之前,必須注射防疫針,以防天花、霍亂和傷寒等疫症。由於所需打交道的部門都設在港島區,我們每人都要乘渡輪過海好幾次,連嬰兒也不例外。從伯利特(神學院)步行到天星碼頭便要兩小時,為了趕時間,不得不乘搭搖晃不定、十分擁擠的公車。(30)

1942年初,香港市民的歸鄉路線主要分為陸、海兩路。陸路方面,是沿新界經羅湖,再轉往深圳。海路方面,則經澳門轉往廣州灣。(31)市民離開香港前,須得到日治政府發出的“渡船證”才能離開。為配合日治政府推行的政策,個別社會士紳被強制離港。

返回內地的市民,大多數採用陸路離境,他們多沿廣九鐵路沿線向北行,經沙頭角公路回鄉。期間,大量老弱婦孺支持不住,在途中死亡的不計其數。(32)當時的市民除了因歸鄉政策返回祖籍外,亦有大量家庭是基於對香港失去信心而選擇離開的。香港大學畢業生張奧偉憶述其家庭的情況如下:

1942年8月,家庭可說是一貧如洗。曾在蜆殼公司工作的父親亦失去工作。儲存在銀行的存款,日本人亦只准許提取四分之一。(離港)事情亦因貨幣眨值而變壞,港元跌價了百分之五十,及後,再下挫百分之二十五,四元港元只能兌換一元軍票。父親有見及此,決定離開香港,前往廣州灣,因他相信當地的蜆殼公司可幫到我們。(33)

淪陷九個月後,香港的人口已減少了42%,約975,500人仍居於香港。民治部(負責庶務、商業、文教和衞生課的部門)所做的人口普查,詳列了各區的人口分佈:

表一:1942年的香港人口

資料來源:“Less than a million people now resided in Hongkong, Kowloon.” Hongkong News, 29 September, 1942: 3.

到了1943年底,隨着日軍在太平洋戰事中節節失利,香港的糧食供應就更加緊絀。於是,日治政府又規定,凡繼續留居本港的居民,一律要向日治政府申請“住民證”,並將無業者一律遞解出境,日軍就曾經將乞丐、流浪者、無業遊民約一萬人遞解出境。甚至在街上隨意逮捕居民,然後將他們強行押解出境。據統計,當時平均每天有一千人被日軍強行用船隻押解至廣東省沿岸,然後由他們自生自滅。(34)1942年5月17日,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館長陳君葆,就曾目睹日本憲兵在香港島快活谷一帶逮捕遊蕩者及失業者,並用貨車將他們押走,據說,他們會被送到大嶼山或深圳的沙魚涌。(35)1945年5月27日,陳君葆於早上出門時,在海軍船塢附近見到十多個“鵠形茶色”的饑民被分成兩隊,每隊七至八人,分別用一根繩子綁在一起,然後被憲兵押走。(36)這反映出日治政府開始以強制手段迫民眾歸鄉,代替鼓勵的方式來減少人口。

日治時期的住民證,清楚寫明居民的姓名、籍地、住所地址及職業等資料。

“歸鄉政策”從日軍佔領香港初期開始,一直實施至日治時期結束為止,是日軍統治香港期間的重要政策之一。

據1941年3月一項非正式的人口統計,當時香港及九龍的華人人口約有142萬、非華人人口約有2萬3千;新界的人口則約有20萬,總人口約為164萬。(37)到了1943年底,香港人口已銳減至80萬。(38)由此可見,在“歸鄉政策”下,香港人口數目迅速下降,至1945年年底日本投降時香港的人口只約有60萬人。這說明了日治政府所推行的“歸鄉政策”取得預期的“成功”。

可是,由於日軍在內地戰場處於膠着狀態,加上太平洋戰事的爆發,阻礙了日軍在糧食方面的生產和運輸,因此,即使香港的人口比原來的減少了一半以上,仍然無法解決糧食短缺的問題。所以,在三年零八個月的日治時期,大部分香港居民都過着三餐不繼的生活,因饑餓而死亡的人就更是多不勝數。

陳君葆在日記中曾留下這樣幾句話:“街邊橫着許多餓斃了的人,而少奶奶姨太太們仍在急於趕辦唇膏香粉絲襪一類東西。”(39)“連日以來路上每發現餓斃的市民,一個多禮拜前電車經過跑馬廳前,那裏躺着一個餓死已久的苦力,這種情形不圖竟出現於我眼前,不禁為之心酸一陣。”(40)這正是當時香港社會的真實寫照。

戰前努力工作的苦力,開戰後不但令他們失去謀生的機會,甚至連生命也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