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论文学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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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家及其亲友歌德和席勒多次就文中涉及的问题进行讨论,最后由歌德于1799年5月12日写成此文,同年在《雅典神殿入口》杂志上发表。本文以讲故事的形式对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可能有的各种爱好和倾向进行了分类和剖析。故事的中心人物是一位医生,同时也是一位艺术收藏家,其他人物是医生的两个外甥女以及收藏品的参观者,其中包含一位哲学家,一个外乡人。这位医生写信给《雅典神殿入口》杂志的发行人,讲述他的收藏品的来历以及来参观的人。信有时由医生亲自写,有时由他的外甥女写,还有一次是由那位哲学家写的。

第一封信

如果说,在度过两个充满欢乐只是过得太快的日子之后,您的离别曾使我感到巨大的缺欠和空虚,那么我很快就收到的您的来信以及随信附寄的手稿则使我的心情又像您在这里时那样愉快。我又想起了我们的谈话,现在像当时一样,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们作为艺术判断者在很多方面的看法不谋而合。

这一发现对我来说具有双重价值,因为我每天都既可以检验您的也可以检验我的看法,我可以从我的收藏品中随便取出一类,对它进行审视,并同我们那些理论和实践的箴言加以对照。这样做常常十分顺利,因而也令人高兴;有时也遇到一些问题,我得出的结论既不能与您的也不能与我自己本人的看法相一致。不过,事实证明,如果人们在主要问题上意见彼此吻合,那是大有好处的。艺术判断虽然像秤一样会左右摆动,但它是固定在一块结实的木头上面,因而它就不会——假使我可以继续使用这个比喻的话——像秤和秤盘那样,一放东西就同时来回摇动。

您寄给我这份样本是想以此来增强我对您打算发表的论著所抱的希望和默默的关怀。我也非常愿意以我力所能及的方式为您的计划的实现出一份力。理论从来与我无缘,但我的经验,凡是您能用的,都可以毫无保留地提供使用。为了证明这一点,我马上就满足您的愿望。我会慢慢地向您讲述我的收藏品的来历,我的收藏中有一些东西十分奇特,因而使某些人感到吃惊,虽然由于我的收藏的名望他们是有备而来的。您当时也是这样。您对各个不同的类别都有丰富的、极为罕见的收藏品惊讶不已,而且如果您的时间和喜好允许您了解我所拥有的一切的话,那您更要感到惊讶。

关于我的祖父,我至少得说,是他老人家打下了整个收藏的基础。这个基础打得如何,从您对他收藏的一切都那么关注就可以看出。您死死盯住我们家族的这根稀罕的顶梁柱,而且对他是那么倾慕和喜爱,因而您对别的收藏品的不公正态度并没有使我觉得不舒服,我高高兴兴地同您一起观赏那些就它们的价值,就它们的年代以及就它们的来源对我来说也是神圣的作品。人身上常常同时存在两种喜好,即对有教养者的爱和收藏精神;这两种喜好到底朝什么方向发展,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性格。而且我还要说,此外艺术爱好者也受他所处的时代,受他生存的环境,受他同时代的艺术家和艺术商,受他首先访问的国家,受他与之有某种联系的民族的制约。总之,他受千千万万这样一些偶然的制约。这一切为什么不会同时发生!其结果就是艺术爱好者不是扎扎实实就是粗枝大叶,不是思想自由就是头脑狭隘,不是纵览全局就是一叶障目。

我的祖父能生活在一个最好的时代,生活状况极佳,从而能买到现在任何一个私人都几乎无法得到的东西,这是运气。他购买时的账单和信件现在还在我手里,价格无法同现在相比,现在所有国家对艺术的爱好都更为普及,因而价格大大提高。

是的,这位受人尊敬的人的收藏,对我,对我的其余的财产,对我的社会地位,对我的判断所具有的意义,犹如德累斯顿的收藏对德国的意义一样德累斯顿画廊是当时德国最著名的画廊。。也就是说,对年轻人来说,它是真正知识的永恒的泉源;对成年人来说,它是情感和美的原则的增强剂;对每个人,甚至对那些只是最粗略地匆匆一瞟的观众,它都能起到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作用,因为优秀的作品并不仅仅是对内行里手起作用。我的先生,您当时说,我的祖先传下来的这些作品,任何一件都不比王室的珍藏稍有逊色。您这么说并没有使我感到骄傲,而只是使我感到满意,因为暗中我自己也曾大胆地下过这样的判断。

这封信该结束了,但我的计划并没有完成。我是在闲聊,而不是在讲述。不过,这也可以看出,一位老人的心情非常之好。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舅舅和外甥女们衷心地问候您。尤其是尤莉娅,她比以往更经常更积极地打听已经拖了很久的德累斯顿之行,因为她希望,在路上能再次遇到她十分崇敬的那些新结交的朋友。她的任何一个老朋友,都不会比她舅舅更真诚地签署:

永远忠于您的人

第二封信

那个带着我的信到您那儿的年轻人受到您的热情接待,这使我感到双重的高兴,一来您使他度过了一个快活的日子,二来您通过他给我带来了关于您本人、关于您的近况以及您的工作和打算的生动的口头报告。

他一回来就兴致勃勃地谈论您,这表明他在离开这里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多大变化。他上大学时抱着很大希望。他中学毕业时就精通希腊文和拉丁文,掌握了这两种文学的重要知识,通晓古代和现代历史,精通数学,具备了成为一名优秀教师所需要的一切。可是,当他回来时,却成了一名哲学家,这使我们忧伤之极。他钻研的首先是,而且甚至仅仅是哲学。我们这个小小的群体,包括我在内,都好像没有特殊的哲学天赋,因此同他谈起话来我们都感到非常尴尬。我们懂得的,他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我们不懂。他说的是一种新式语言,我们年纪太大,学不会他说的这种语言。

哲学,尤其是现代哲学,是一种多么奇特的东西!深入自己本身之中,捕捉自己的精神的种种活动,把自己的所有情感和思想都藏匿起来,为的是更清楚地认识对象!这是正确的道路吗?这不是些疑心病人吗?他们认为,他们看事情比别人看得清楚,因为他们总是挖掘自己和折磨自己。是的,我觉得,这个哲学就是疑心病,给它一个堂皇的名字,是一种错误的喜好。请您原谅一位老人,一个开业医生。

不说这些了!政治不曾损害我的幽默,哲学也肯定不会。因此,赶快到艺术中躲避,赶快讲我答应要讲的故事,以便使这封信不要正好缺了一开始所要写它的那个东西。

祖父过世以后,我父亲才表现出他只对某一类艺术品有坚定不移的兴趣。他喜欢对自然景物的精确模仿,这种模仿当时由于有了水彩而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最初他只是购置这一类的画,随后他就雇了几位画家,他们必须以最高的精确程度为他画鸟儿、花卉、蝴蝶和贝壳。所有在教堂里、花园里以及田野上出现的值得注意的东西,没有一件没有用画笔画在纸上。因此,他就保存下了各种东西不同的标本,依我看,研究自然的人一定对此感兴趣。

慢慢地他又进了一步,水平提高了,对肖像画产生了兴趣。他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孩子,他重视朋友,因而他有收藏肖像画的天禀。

您大概还记得那些用油彩画的和画在铜版上的小型肖像画。最初,画家是为了休养身心——也许是出于友情——而制作这些画的,后来就形成了一种值得称道的习惯,一种艺术家特别重视的独特的绘画。

这种尺寸有其特有的长处。一幅与真人大小一样的肖像画即使是只画一个头或一个肘,所占的地方同它所带来的乐趣相比也显得太大。每个有感情的人,每个生活富裕的人,都想让人把自己以及自己的家庭画出来,而且要画出自己以及家庭成员在生命的不同时期的情况。如果一位机灵的艺术家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就能把他们画出来,那样占的地方就会很小,而且甚至还可以把他的好朋友也画在他的周围,他的后代也总可以找到一块小地方存放这样的画。与此相反,一幅大型肖像画,一般来说,特别是在近代,总会随着主人让位于继承人而消失,而且时尚发生了巨大变化,因而甚至一幅画得很好的祖母的画像,也不可能与孙子们家里墙上的裱糊纸、家具以及其他装饰品相协调。

然而,艺术家依赖于他那个时代的艺术爱好者,就如同艺术爱好者依赖于艺术家一样。那位几乎只懂得画小型肖像画的优秀画家去世了,又来了一位画家,他画与人体大小一样的画。

我的父亲早就希望身边能有这样一位画家,他的喜好是要看到自己和家庭成员与自然大小相等的画像。因为既然每个画出来的鸟儿、昆虫都是经过精确测定,除了具有通常的真实性以外,就是按照尺寸它们也与对象一模一样,他自己本人也希望,画在画布上的他能与在镜子里看到的他完全等同。他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一个精巧的人出现了,家里人很乐意他能在我们家待一段时间。我的父亲长得很帅,我的母亲是位有教养的夫人,我的妹妹的姿色和魅力超过了她所有的女同胞。开始画像了,而且每个人画一次还不够。尤其是我的妹妹,正像您看到的,带着不同的面具,画了一次又一次。本来还准备画一张全家的肖像画,但由于大家无论就创意还是就组合都未能达成一致意见,因而只画到素描阶段就停了。

总的来说,我父亲一直不满意。这位艺术家是在法国受的教育,画的画和谐、巧妙,显得很自然;但是,若严格地与原物相比,这些画就有许多缺憾。另外,这位艺术家为了取悦我的父亲就唯命是听,结果有一些画完全画砸了。

出乎意外,我父亲的愿望终于完全实现了。艺术家的儿子是个很有天赋的年轻人,从小就在他将要继承其财产的叔叔——一个德国人——那里学画画。他来看他父亲,我父亲发现他是一个能完全满足他的要求的天才,马上就让他给我妹妹画像,他画得那种精确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最后画出来的画虽然并不典雅,但倒也真实、自然。画面上的妹妹,就像她平常走进花园那样,褐色的头发,一部分耷拉在前额上,一部分向后编成一根很硬的辫子,并用一根带子往上扎起来;臂上挎着太阳帽,那上面插着父亲特别喜欢的最好看的郁金香,手里拿着一个桃子,这是今年才开始结果的一棵树上结的。

幸运的是,这一切合在一起非常真实,一点儿也不乏味。我的父亲高兴极了,老画家也高高兴兴地把位子让给他的儿子,而他儿子的工作在我们家开辟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我父亲把它看作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时期。每个人连同他平常所干的一切以及他周围的一切都画在画布上,关于这些画我就不必向您多说了。您大概没有忘记我的尤莉娅那股可爱的忙碌劲儿,她为了让您确信模仿具有最高的真实性,几乎把所有画上画的东西都一件一件拿到您的面前,只要这些东西还在家里。拿到您面前的有祖父的鼻烟盒,他的大型银质怀表,他的那根头上镶有黄玉的拐杖,祖母的针线盒以及她的耳环。尤莉娅甚至还保存下来一件象牙玩具,画中还是个孩子的她把它拿在手里。她以这种姿势站在画的旁边,那件玩具同画上的一模一样,只是姑娘本人同画上的不一样了。当时我们看了以后那欢快的样子,我至今还历历在目。

除了全家人以外,几乎所有家里的东西一年也要画一次。年轻艺术家的工作并不总是那么其乐融融,因此他常常瞟我妹妹一眼以振作精神。所以,这等于是一种疗养,而且如果他觉得在我妹妹的眼中找到了他要寻找的东西,那医效就更大。这两个年轻人打定主意,同生死,共命运。我的母亲支持他们的爱慕之情,父亲也感到满意,因为这样家里就有了一位他几乎不能缺少的天才。

大家商定,这位朋友先在德国做一次旅行,征得他叔叔和父亲的同意,然后再在我们家永远落户。

事情很快就谈妥了。虽然他很快就回来了,但他还是带了一大笔钱,这是他在各个宫廷挣的。幸福的一对结合了,我们全家人都很满意,一直到有关的人去世为止。

我的妹夫是个很有教养的人,生活中也很随和。他的才华令我父亲满意;他的爱让我妹妹满意;他的友善使我和家里其他人感到满意。他夏季外出旅行,挣了钱再回到家里,冬季与家人在一起,他给他的妻子和女儿画像,一般一年两次。

他画的一切直到细枝末节之处都那么逼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因而我父亲就想到一个奇特的主意。这个主意如何化为现实,我必须给您描述,因为我要讲述的那幅画已不复存在,不然的话我早就拿给您看了。

挂着最精美肖像画的那间屋子,实际上是楼上一排房子的最后一间。在那间房子里,您大概注意到,有一扇门,它看起来好像通向远处,但实际上它是闭着的。如果把它打开,人们看到的则是一种使人感到意外而不是令人喜悦的东西。我的父亲仿佛是挽着我母亲的臂膊从里面走出来,这种情景让人大吃一惊。之所以有这样的情景,一方面是由于环境,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艺术。画中的父亲,穿着他平常穿的衣服,出席了宴会,参加了聚会以后回到家里。这幅画是就地当场精心绘制的,从某一角度观察身段,严格遵守透视原则,以最大的细致绘制衣服,使它们达到最佳效果。为了使光线从侧面射入,把一个窗户的位置挪动了一下,一切的安排都是为了给人一种完美的错觉。

不过,遗憾的是,最大限度接近现实的艺术品,不久也将遭受现实的东西所遭受的命运。绷平纹亚麻画布的框子被固定在门框里,因而就受到一堵潮湿的墙的影响;特别是因为门总是关着,挡住了所有的空气,这种影响就更厉害。这间屋子一冬也没有打开过,因而经过一冬之后,人们发现,画中的父亲和母亲全毁了,再加之在此之前他们故去,我们就更感悲伤。

不过,我还得回过头来讲,因为我必须讲讲我父亲生活中最后的欢乐。

所设想的那幅画完成以后,看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增强他的这种喜悦了,但实际上还有一件使他感到高兴的事。有位艺术家来到我家,他建议以自然形态把全家人浇塑成石膏像,然后再用自然色塑成真正的直立的蜡像。他随身带着的一个年轻的帮工的画像表明这位艺术家有这样的才能,我的父亲决定让他进行这项工作。工作进行得很成功,艺术家最精细地、最精确地模仿脸和手;还给蜡像带了一副真正的假发,穿了一件锦缎的睡袍。因此,现在善良的老人还坐在一块幕布后面,在您面前我不敢把它揭开。

父母死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我的妹妹正当年轻漂亮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的丈夫画了一张她在棺木里的画。由于悲伤,他无法画他的女儿们,她们长大以后仿佛双倍地展现出母亲的美貌。他常常把他夫人留下的而且经他精心保存下来的小用品聚拢在一起,画成静物画。这些画的精确性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把它们赠送给他旅行时交下的朋友。

看来这样的悼念也使他得到了提高,使作品有了意义,不然他只画那些实际现存的东西。这些小型的、无声的画并不缺少联系和语言。在一幅画上,从那些用品中可以看出所有者的虔诚,因为从画中可以看到一本红色天鹅绒包装的并有烫金书脊的赞美诗歌集,一个编织得非常好看的有带子和流苏的袋子,她平常施舍的东西就装在这个袋子里,一个她死前吃晚餐用的圣杯,她死后她丈夫用它换来了一个教堂的更好的圣杯。在另一幅画上,人们看到一块面包旁边还放着一把她平常用来给孩子们切食物的刀子,一个存放她春天播撒的种子的小盒,一本记载她的开销和各种小事的日历本,一个刻有她亲笔签名的玻璃杯,一件祖父送给她的礼物——这件礼物虽然容易破碎,但它存在的时间比她本人还长。

他依然按通常的习惯进行旅行,生活方式也照旧。只因为他总是能看到引起回忆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使他想起难以忍受的损失,因而他的情绪无法恢复原状,有时会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思念。他画的最后一幅静物画中的东西是他自己的小物品,这些小物品通过特殊的选择和安排暗示短暂与分离,持续与结合。

我们发现,他在画这样的画之前,有时沉思和停顿,平常他并没有这样的习惯,而且往往情绪激动、泪流满面。请您原谅,今天只能写到这里,我不能再沉溺于这样的回忆,我应当回到这一回忆使我脱离开的那种状态。

不过,这封信不能以这样悲哀的结尾到达您的手中,我把笔交给我的尤莉娅,让她给您说:


我舅舅把笔交给我,要我以优美得体的话语向您说他是多么忠于您。他一直保持过去美好时代的习惯,认为在信的结尾以优美的鞠躬向朋友告别是一种义务。我们受的教育就不同了,我们觉得这种屈膝礼很不自然,也不够真诚。说一声再见和思想中握手就足够了,除此之外的事情我们觉得很难办到。

我怎么做才能以符合一个听话的外甥女身份的方式完成舅舅的委托,也就是他的命令呢?万一我想不出优美得体的话语怎么办?如果我向您保证,外甥女像她们的舅舅一样忠于您,您觉得这够优美得体吗?他不让我看信的最后一页,因而我不知道,他讲了我哪些坏话或好话。也许我太虚荣了,居然会想到他曾讲到我。他允许我看了信的开头,我发现他在那里想给我们那位善良的哲学家抹黑。这位年轻人真诚地热爱和尊敬您和舅舅,仅仅因为人家坚持走他自己认为他能够得以成长的道路,就那样严厉地责备人家,我舅舅这么做既不礼貌也不公道。正因为我们妇女看问题不那么片面,喜欢公正地看待每个人,因而有时候我们看问题就比男人们清楚。您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样。这位年轻人确实健谈,善于交往。他也同我谈话,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懂他的哲学,但我觉得,我懂得这位哲学家。

不过,归根到底,我对他的看法之所以不错都是由于您的原因。是他带来的那卷铜版画以及他转达的您的那些友好的话语,使他立即受到了最好的接待。

我真不知道,为这些纪念品,为这样的好心,如何感谢您才好,因为我觉得,在这些礼物的背后好像隐藏着一种小小的恶意。您把我的朋友菲斯利工作室里的这些像女精灵一样的幻景,稀奇古怪的女妖和鬼怪寄给我,是不是想嘲笑您恭顺的女仆呢?可怜的尤莉娅怎么会因为某些奇怪的东西,某些风趣的东西刺激了她,因为她喜欢看奇妙的东西,因为这些相互交错、变动不已的梦幻被记在纸上,就高兴不已呢!

总的来说,您使我十分高兴,虽然我看到我把您当作我的第二个舅舅是自讨苦吃。仿佛第一个还不够我受的!就是第一个也是不遗余力地想开导孩子们懂得消遣是怎么回事。

我的姐姐对付这种说教比我强,她根本不为所动。而且因为在我们家里必须喜好艺术,因而她只喜欢优雅的东西和人们在自己周围总乐于看到的东西。

她的未婚夫(您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没有决定的事情现在已成事实)从伦敦给她寄来画得最好看的铜版画,她对此非常满意。但是,这不也是那种带着淡红色的蝴蝶结和淡蓝色的披纱的、个子高高的、穿着白衣服的美人吗?这不也是拥有胖乎乎的孩子和有教养的丈夫的那些兴趣广泛的母亲们吗?假使这一切都装在一个框架是硬木的玻璃框里,配上金属细棍(这也一同寄来了),挂在淡紫色的墙上,用以装饰年轻妇人的闺房,我当然不能把蒂坦尼霞同她那些在变形以后的克劳斯·蔡特尔周围活动的仙女们混为一谈。

这看起来,好像我是在责备我的姐姐!因为,要想使自己平静,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别人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封信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而这张信纸也无意中快写到了最下面,剩下的地方刚够写三月十日和签您忠实的朋友的名字——尤莉娅,她衷心地向您说再见。

第三封信

尤莉娅在她最后写的附言中曾谈到那位哲学家,遗憾的是,她的舅舅还是不能同意,因为这个年轻人不仅坚持一种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的特殊方式,而且他的精神所探讨的那些对象都是我既没有多想也根本没有想到的东西。通过我的收藏我几乎同所有的人都建立一种关系,可同他就是在我的收藏品中间也找不到一个共同点。甚至对他平时本来还很关心的历史古董,他也完全没有一点兴趣。他特别用心研究的是我并不关心因而知之甚少的伦理学,他的下一个研究领域是自然法,而我认为这东西并不是非有不可,因为我们的法庭是公正的,警察是精干的。他的远景目标是研究国家法,我年轻时由于叔叔的误导曾经学过它。他对消遣漠不关心,而我对此非常重视。因此,我无法把他当作高尚的人加以尊敬,无法把他当作好人喜爱他,无法把他当作亲属鼓励他。我们彼此间没有什么话好说,他面对我的铜版画沉默不语,我的绘画不能激起他的热情。

每当我作为德国喜剧中的真正舅舅像现在这样向您,我的先生,发泄我的不快时,经验就又把我拉住,让我回忆起,如果夸大了把我们彼此分割开来的特点,那并不是与人建立联系的正道。

因此,我宁肯耐心等待,看看将来能有什么变化。现在我不想再耽误我向您承担的义务,要继续向您讲述创立我的收藏的那些人。

我父亲的兄弟是个军官,在军队他忠贞不贰地服役以后,又在不同的国家部门工作,最后还处理过一些极为重要的事件。他几乎认识当时所有的诸侯,并且由于他收到的礼物都装有珐琅和瓷器制成的这些诸侯的肖像,因而他对这类艺术品也产生了兴趣。他逐步地从金匠和宝石商那里购进死去的和活着的权贵们的肖像,当金盒和宝石镶嵌又回到这些人手中时。这样,最后他还拥有了他那个世纪的豪华肖像画的挂历。

因为常常旅行,他总是把他的宝藏带在身边。而且他可以把他的收藏放在一个很小的盒子里。除非一位活着的或故去的人的肖像从某个珠宝画里落入他的手中,不然他是绝不肯打开他那个装收藏品的盒子的。自己独有是他的收藏特点——把分散的东西集中起来,绝不让别人观赏,因为不然的话,仿佛就会打消占有者对某一贵重物品的喜爱。

在这些肖像画中也有画整个人体的,比如画一个公主,喻意性地把她当作猎人或者仙女。他的兴趣从肖像画又扩展到同类的其他小型绘画,不过他更看重的是绘制的外在精美,而不注意这类艺术也能达到的艺术目的。这一收藏中最精美的部分,您已经观赏过了。其中只有少数几幅是我添加进去的。

现在终于该谈谈我自己了,我是这份闻名遐迩、备受赞扬的收藏的轻松愉快的现任拥有者,但同时又是对这些收藏品常常感到厌烦的管理者。要谈我自己,首先要指出,我的喜好从小就与我叔叔的,甚至我父亲的爱好截然相反。

究竟是我祖父更为严肃的倾向遗传给了我,还是正如在孩子身上常常看到的那样,我自己出于反抗的精神有意不听话,走上了背离父亲和叔叔的道路,我无法肯定;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说,我的父亲想通过最精确的模仿,通过最细致的绘制,看到艺术品与自然品完全一致;如果说,我的叔叔认为一幅小小的画只有当它能被最精确的点分割成无限才有价值,他手中总是拿着一架放大镜,相信通过它就可以放大这样一幅画上的奇迹;那么,我与他们不同,艺术作品给我的乐趣仅仅在于,当我看到眼前的概略图时,我的思想马上开通,一幅将要完成的画就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祖父的收藏中就是这样一类的优秀画,它们使我懂得,概略图也可以画得既精确又有思想。正是这些画激起了我对艺术的爱好,但它们并没有主导我的艺术爱好。那些大胆地抹去的东西,那些肆意涂掉的东西,那些强行所为的东西,令我神往;甚至用几笔就画出来的像象形文字一样的人物,我也能解读,并给予高度评价。我的收藏就从这样的画开始,而且是从小开始,长大了还继续这样做。

这样一来,我就总是与父亲、妹夫和叔叔发生矛盾,而且由于谁也不懂得如何向对方靠拢,矛盾更长久、更牢固。

虽然正如已说过的那样,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赏识思想丰富的手笔,但也不可能不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些已经绘制完毕的作品也成为我的收藏品。虽然我自己没有觉察到,但我还是学会欣赏一个思想丰富的草图如何成功地变成思想丰富的作品。我学会了尊重已经固定的东西,虽然我始终坚持,就是最固定不变的线条也应该被感觉到,这是不可缺少的要求。

我的收藏中至今还保存着意大利的各个大师亲身刮擦过的作品。正是这些作品使我产生了上述看法,使我走上了正路,及早有了另外一种爱好。

我希望我的小小收藏能有两大特点,即有序和完整。我读艺术史,按照画派、画家和年代放置我的画;我做卡片,我可以自夸地说,凡是我知道名字,了解其生活状况的画家,我都要设法弄到一幅他的画,以便不仅用言词来重复别人对其功绩的评述,而且要亲眼实实在在地看到他的功绩。

当我要上大学时,我的收藏、我的知识和我的倾向就是这个样子。

我希望我将来能学医学这门学科,正是这一喜爱使我远离了一切艺术作品,接触到新的事物,开始了新的生活,结果是对艺术的爱好被挤压到心灵深处。我只是偶然有机会欣赏一下我拥有的最精美的解剖学的、心理学的和自然史的插图。

在我大学即将毕业之前,出现了一个新的、对我的一生起了决定作用的契机:我找到机会去德累斯顿参观。当我在这个画廊的殿堂里慢步穿行的时候,我是多么着迷,简直是如痴如醉!有多少期待变成了实在的观赏!我的历史知识中哪个缺陷没有得到补偿!我对那壮丽的阶梯式的艺术大厦的了解扩大了多少!回想起有一天将归我所有的家族收藏,是多么自鸣得意,最愉快的感觉相伴而生,因为如若不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注定要成为一个艺术爱好者和艺术收藏家,那我要是成不了艺术家,该多么绝望。

其余的收藏对我有过什么影响,我为了不只是停留在“知”这个阶段上还做了些什么,我的艺术爱好同我的所有工作是如何同时进行的,这种爱好如何像守护神一样伴随着我,所有这些问题我就不想对您絮说了。只提这么一点:我所有的能力都用到我的学科上,用到从事这门学科的活动上,行医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活动时间,但是这份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工作看来只是增加了我对艺术的爱,增加了我收藏的热情。

您了解我以及我的收藏,因而其余的情况您就很容易设想。

当我父亲去世,这些宝藏归我的时候,我已经有足够的修养来填补我自己发现的欠缺,而且我不是作为收藏家,只是因为有欠缺就去填补,而是作为行家,因为值得填补才去填补。因此,我至今还认为,我发现我的喜爱与我认识的许多诚实的人看法一致,这表明我走的道路是对的。我没有去过意大利,但我尽可能培育我的审美趣味,使之具有普遍性。现在情况如何,您不可能不明白。我不想否认,我的喜爱在某方面还可能而且应该进一步净化,但谁愿意以完全净化了的爱好去生活。

关于我自己,这次就谈这些,而且永远也只谈这些。但愿我的自我在我的收藏中得到满足!乐于奉告和善于接收,这是谁也不会像下面签名的那个人那样热忱地带着喜爱和信任向您呼喊的口号。

真诚地忠于您的人

第四封信

您,我的先生,又一次令人信服地表明您对我的友好关怀,您不仅如此迅速地寄给我《雅典神殿入口》杂志的最初几期,而且除此之外,还告诉我手稿中写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尽管有点冗长,但却使我更清楚地知道了您的意图,使我更生动地了解到起了什么效果。您极其诚心友好地对我上一封信结尾的呼吁做出了回应,我感谢您对我写的收藏简史的积极反应。

您那些已经印出来和已经写出来的文章,使我和我的家人又回到您当时带给我们的美好时刻。那时尽管是个恶劣的季节,您为了见识一下一个私人收藏还是绕道而来。您对这个收藏的某些部分赞不绝口,毫不犹豫地向收藏的主人表示了诚挚的友情,他因此感到十分高兴。我在您的文章中又找到了您当时发表过的基本原则和正在考虑的一些想法。由此可见,您坚定不移地坚持自己的道路,您是走在前面的人。因此我想听听我在我的圈子里过去和现在的情况如何,您不会没有兴趣。您的文章鼓舞了我,您的信向我提出了要求。我的收藏史现在在您手中,在此基础上我还可以继续写下去,因为我必须向您诉说我的一些愿望,我的一些自白。

在观赏艺术作品时,心中总要有一个很高的、难以企及的观念;在判断艺术的成就时,要设置一个伟大的标准,这个标准应当是按照我们所知道的作品中最优秀的作品订出来的;要积极地寻找最完善的东西;要永远提醒艺术爱好者和艺术家泉源在哪里;要把他们放在高的基点上;不论是研究历史还是研究理论,不论是在做判断还是在实践中,都要追求一种终极的东西——以上这些努力是可敬的、美好的,这样做不会没有好处。

可是,硬币检验员却千方百计纯化贵金属以便把纯金和纯银的某一特定重量定为衡量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合金的决定性的标准!然后,就想加多少铜就加多少,就增加重量,减低价值,就按照传统称为硬币、称为银器,一切都做得精美绝伦!但一旦用试金石,用熔化坩埚,对内在价值进行决定性的测试,就可能出现成色最低劣的硬币,甚至会出现出自施瓦本格明德的劣质金器和银器。

我做上述比喻,并不是想以此来责备您过于严肃,过于严格,而是想提醒您注意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为了过普通生活就不能缺少那些处于中间地位的东西。

不过,我不能直接提出这样的意愿和建议,在我的思想中,在我的心中,我还有别的考虑。我必须公开表明我的观点,而且只要我不觉得同您的友谊是不值得的,我就不会收回我的自白。这不会伤害您,甚至也不会惹您生气。因此,我要大胆地说!每个进步都是大胆的行动,只有大胆的人才能真正前进。您现在就赶快听我讲,以免您认为我要讲的比实际更重要。

收藏的主人虽然乐于展示他的收藏品,但如果必须过于频繁地展示,他就会慢慢地变得狡猾,虽然在其他方面他依然那样善良,那样和善。他看到完全陌生的人在观赏他自己十分熟悉的收藏品时说三道四,即兴发表他们的感想和看法。面对一个陌生人发表自己对政治的看法,并不总是有必要的,如果聪明的话,就不会这么做。但是,艺术作品却具有挑动性,面对它谁也不会因感到害羞而不愿启齿,谁也不会对自己的感觉产生怀疑,而且这也没有什么不对。谁要是对自己判断的正确性也不表示怀疑,那就不一定全对。

只要我拥有我自己的展厅,如果有人相信我懂得如何判断我的展品的价值,我就会感到莫大的荣幸,觉得他是独一无二的人。他若对我这样说:“我的时间很短,每一部分您都挑最好的、最值得一看的、最稀罕的给我看就行了!”我会感谢他,同时对他说,他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我希望,他的信任不会使他后悔,至少他应当看起来十分满意地离开我这儿。我并不是想说,他是个特别的行家或者爱好者;也许正好是他的这种举动证明他多少有点不在乎;也许我对那种喜欢个别的人更感兴趣,而对只赏识整体的人却不以为然。总之,这个人值得一提,因为他是第一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没有遭受我那暗中算计的人。

因为就是您,我的先生——我坦白承认——也给我内心的幸灾乐祸提供了不少养分,但我对您的尊敬,对您的爱并没有因此受到损伤。不仅仅是我让姑娘们离开您(请您原谅,每当您对我们刚刚看过的旧式柜子和青铜器的门垂涎三尺,而门又再也打不开时,我就暗地发笑。孩子们出去了,他们把早餐酒和面包干留在桌上。是我示意她们出去的,因为我想专心致志地观赏我的古玩。请原谅我的这些自白,您还想得起,第二天早晨我尽量补救,在花园我不仅让您看了画出来的家庭成员,而且向您介绍了活生生的家庭成员。在眺望周围迷人景色的同时,还让您享受到愉快交谈的快乐。)—我刚才说,不仅仅是,现在必须重新开头,因为插入很长一段套句使我十分厌烦。

您来到我们家时,就对我特别尊敬,您大概以为,我会同意您的观点,凡是您赏识的艺术作品我也一定特别赏识。我可以说,我们的判断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吻合的,偶尔也能发现一种过激的偏爱,甚至是一种偏见。我不管有没有偏见,您对各种不显眼的东西的那种专注使我对您十分感激,我自己只注意它们的数量而忽略了它们的价值。

您走后,您仍然是我们议论的话题。我们拿您同其他顺便走访过我们的外人进行比较,并由此对我们家所有的客人进行了更为普遍的比较。我们发现,各个人的爱好和思想有很大的差别,不过在不同人的身上又表现出某些共同的喜好。我们开始把喜好相似的人汇集在一起,登有客人名字的来客簿帮我们回忆。就是将来,我们也不再狡猾,而是要留心。我们要更精确地观察客人,把他们编入其余的组别。

我一直在说“我们”,因为这次像以往一样,把我的姑娘们也算在内。尤莉娅特别活跃,她运气很好,总能让她的客人各就各位,因为女人天生就有准确认识男人爱好的本领。卡罗琳娜就有些不同了,她的朋友中谁要是不愿主动积极地赞扬她那些用以装饰她那静静小室的英国黑色艺术的精美的和稀有的作品,她就不想把他算作最好的朋友。您也属于这一类,不过,感觉上的这种缺陷在这位善良的孩子那里并没有给我造成太大的损害。

我们首先谈到这一类艺术爱好者是很自然的,因为确有这样的艺术爱好者,而且如果仔细观察一下,还为数不少,假使人们不带偏见的话,不去考虑他们是上还是下,是多还是少,是天真烂漫还是老成持重,是一成不变还是机动灵活。因此,我希望,你们的《雅典神殿入口》能办好,因为我不仅猜测你们是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而且我知道你们是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因此,如果说,根据这一精神,我不能责备您对艺术的严肃,您对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的严格,但考虑到将要读您的文章的那些人,而且假使读您文章的人只是那些看过我的收藏的人,那我就必须希望您对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的态度更好一些。一方面,您对所有的艺术门类都应该采取开明自由的态度,即使是最狭隘的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只要不是莫名其妙的狂妄自大、胡作非为,就应当予以肯定;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要向您大力建议,要同那样一些人进行斗争,他们从狭隘的观念出发,以不可救药的单一性把艺术中被人推崇和受人保护的部分当作整体看待。为此目的,请让我们建立一种新型收藏,它收藏的作品不是由青铜和大理石,由象牙和银子做成的,而是能展现出艺术家、行家,尤其是艺术爱好者的特色的作品。

当然,我现在寄给您的只是最简单的草案,由此将要取得的结果只能压缩到最低限度。我的信已经够长的了。我的导言十分详细,最后的结尾请您帮助我完成。

我们这个小小的团体,像通常一样,只是到了后来才注意到自己本身,不久我们在我们家里将为几乎所有属于不同类别的人找到一个伙伴。

确实有我们称为模仿者的那种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实际上本来意义上的模仿,如果从一个很高的和可以测定的点来看,是他们的唯一目的,是他们的最高喜悦。我的父亲和我的妹夫就属于这类人。我父亲对艺术的热爱,我妹夫从事的艺术,除了这一点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要求。只要模仿出的东西还没有达到可以取代被模仿东西的程度,模仿就不能停止。

因为这需要高度的精确性和纯正性,因而他们就与我们称为点画主义者的那类人很相似。点画主义者最突出的长处不是模拟,而是制作。他们最喜爱的对象是那种他们能画出最多的点和线的对象。看到这类人,您立即就会想起我叔叔的艺术爱好。属于这一类的艺术家,追求的仿佛是要无限填充空间,从感性上让我们相信,物质是可以无限分割的。有这样才能的人是很值得赞赏的,如果他把一个高贵的,一个有价值的人的画像缩小到如此程度,以致我们也能看到我们的心认为是珍贵的东西以其全部外在的特点与其他珍贵的东西一起出现在我们眼前。

自然史的存在也是靠了这些人。

在我们谈论这类人的时候,我必然会想到我自己,我早年的爱好实际上与他们完全相反。前一类画家画了很多点和线但常常效果也许并不很大,与他们相反,另一类画家试图画了几笔就取得很大的效果,这类画家我们称为概略图画家。也就是说,这当然不是指那样的画家:他们先草拟一份他们要完成的那部作品的总的构想,以便供自己和别人判断,所以他们总是先画草图。但是我们所说的概略图画家则是这样的人:他们的才能超不过画草图的阶段,他们从来没达到艺术的结尾,即实际的完成,这就像点画主义者常常不知道艺术的真正开始是虚构、想象一样。因此,我们这样称呼他们是对的。

概略图主义者大多想象太多,他们喜欢诗意的,甚至是幻想的对象,在表达时总是有点夸张。

他们很少犯过于柔弱或没有意义的错误,不过这一特点常常与很好的绘制有密切关系。

卡罗琳娜立即声明,她喜欢那些柔弱、殷勤、优美占统治地位的画,并且郑重其事地提出抗议,不能给这类画家起绰号。相反,尤莉娅对她自己以及她的朋友,即那些诗意盎然、想象丰富的概略图画家的命运则漠不关心,听任别人严格地还是自由地进行判断。

从这些喜欢柔弱的画家,我们自然就想到早年伟大画家们的木刻和铜版画,他们的作品尽管严肃、生硬、呆板,但由于有一种粗犷的和确定不移的特征而总是让我们喜欢。

我们还想到其他一些类型,不过也许可以把它们归入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些类别之中,比如说,漫画家,他们只搜寻极其可憎的,肉体上和精神上丑恶的东西;即兴画家,他们以娴熟的技巧和神奇的速度即兴设计一切;学者型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不加注释别人看不懂;学者型的艺术爱好者,他们连最简单、最自然的作品也不能不加评述。还有其他许多别的类型,我将来再详细讲。今天就写这些,并且希望,如果我的信的结尾能给您机会取笑我的狂妄,那么就请您原谅我在信的开头的胆大妄为,取笑尊敬的朋友们一些讨人喜欢的弱点。如果我的放肆不使您反感,那您就以牙还牙,请您责备我,请您也让我看到自己的特点,这样我会加倍感谢您。

永远忠实于您的人

第五封信

您的复信那样明快,这向我表明,信到您手里时,您心情极佳,上天给您的这一美妙的天禀并没有减弱。您的来信对我来说,也是在愉快的时刻收到的愉快的礼物。

如果说,幸福常常是单独出现,而且比不幸要少见得多,那么这次我却体验到了规律中的例外。再也没有比您的复信更受欢迎,更有意义的了。您对我的奇特的分类发表的评论,如果不是正好在像已经发芽的种子落入肥沃的土地的那个时刻做出,是不会那么迅速就开花结果的。因此,请允许我给您讲讲昨天发生的故事,以便让您知道,与您复信中的群星成功地相汇合的在我心中升起的那颗星是一颗什么样的星。

昨天,我们家来了一个外地人,他的名字我已经知道。而且早就称赞他是一位优秀的内行。他来到我家,我十分高兴。先是一般地向他介绍了我的收藏,然后让他挑选,并把他挑出来的画拿给他看。我不久就注意到他有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能鉴赏艺术品,尤其是艺术品的历史。他能识出大画家和他们的弟子;遇上有疑问的画,他能清楚地说出他所以怀疑的理由,他的谈话使我非常高兴。

如果不是打定主意充分听取人家的意见,因而从他一踏进我们家门我的心情就比较平静,也许我会被他吸引,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我的看法。他的许多判断与我的相吻合,听了他的一些判断,我不得不赞叹他那双敏锐的、训练有素的眼睛。最使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对一切矫饰派画家抱着一种坚持不移的仇恨。这使我为我的一些心爱的画感到遗憾,因而也就更促使我去研究这样一种憎恶自何而来。

我的客人来得很晚,天黑了,我们无法再看下去。我带他到了一个小吃店,我已把我们的哲学家请到这里,因为他的观点已经与我的有所接近,怎么会请他,我顺便给您讲讲。

上天预见到男人们各有各的特性,幸运的是它也准备好了一种手段,既可以把他们合起来也可以把他们分开来。我们的哲学家离开我们家时,尤莉娅还是个孩子,但她的俊俏使他倾倒;他心里激起一种正确的感觉,要同舅舅和外甥女交谈,我们的谈话通常是围绕人的喜好、人的激情。

在我们大家还没有坐好之前,我就抓住机会针对那个外地人对我的矫饰派画家的攻击据理力争。我谈到,他们有美的天赋,他们的手经过成功的训练,他们的画是优美的;不过,我为了使自己进退有余,又补充道:“我讲这一切,只为了某种宽容进行辩解,虽然我承认,高度的美,即艺术最高原则和最高目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向我微微一笑,这使我很不高兴,因为他好像想以此来表明自己特别得意,而对我则表示出某种怜悯。他就是以这样的微笑回答说:“您也忠于传统的基本原则,美是艺术的最后目标吗?”

“我不知道还有更高的目标。”我回答说。

“您能给我讲讲,什么是美吗?”他喊道。

“也许讲不出来!”我回答说,“但我可以指给您看什么是美的。即使只能在灯光下,您也赶快看一下我拥有的一尊非常精美的阿波罗石膏像,一个非常精美的巴克科斯的大理石头像。我们看看,我们能不能取得一致看法,它们是美的。”

“在我们进行这项研究之前,”他说,“我们有必要进一步考察一下美这个词和它的起源。美来自外观,它就是外观,它不能成为艺术的最高目标,只有完全特征化的东西才能称得上美,没有特征就没有美。”

对他这种说法我感到震惊,因此我回答说:“您说得有道理,但我并不认为,美的东西必须是有特征的东西,由此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特征化是美的基础,而绝得不出这样的结论,美与特征化是同一的。特征同美的关系,犹如骨骼同活人的关系一样。谁也不会否认,骨骼是一切组织程度极高的形体的基础,它为形体奠定了基础,并决定了形体,但它本身并不是形体,更不会引起最后的现象,这种现象作为有机整体的缩影和外壳我们称之为美。”

“我无法跟您讨论这个比喻,”客人回答说,“从您的话本身可以看出,美是某种不可理解的东西,或者说,是某种不可理解的东西产生的效果。人不能理解的东西,并不就是用语言说不清楚的东西。所以您那么说,毫无道理。”

我:“您能用语言说清楚有色体如何作用于您的眼睛吗?”

他:“这又是一个我无法探究的问题。总而言之,什么是特征,这可以证明。您没有发现没有特征的美,因为否则的话,美就是空的,就毫无意义。古人的一切美的东西都仅仅是特征化的东西,只有从这个特点才能产生出美。”

这时我们的哲学家来了,并同外甥女们交谈。当他听到我们俩讨论得很热烈时,他也加了进来。我的客人仿佛由于有一个新的听众在场而受到鼓舞,他继续说道:“优秀的人物,成就显赫的伟人,使一些只是具有真理外观的错误原则越来越普遍化,这正好是一种不幸。谁也不愿意跟着他们重复这样的真理,除非他不了解也不懂得对象。比如说,莱辛曾以这样的原则诓骗我们,说什么古人只培育了美;温克尔曼以静穆的伟大、质朴和宁静来麻痹我们,而不提古人的艺术是在一切可能的形式下出现的。这些先生们只关注朱庇特和朱诺,只关注守护神和赐给人快乐和美丽的女神,而对野蛮人的并不高贵的躯体和头颅,对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胡须、干枯的骨头,一个畸形老人的粗糙的皮肤、鼓起来的血管、松弛下垂的胸脯则视而不见。”

“我的天啊!”我喊道,“古代艺术的黄金时代,竟然有这样完整地表现这类令人作呕对象的独具一格的艺术作品?还是相反,这是一些次要的作品、即兴的作品,是属于追求外在意图因而正在沉沦的那种艺术的作品?”

他:“我给您一份目录,您自己可以去研究和判断。不过,拉奥孔、尼俄柏、狄耳刻以及她的继子是独具一格的艺术作品,这您总不能否认。请您站在拉奥孔前面,看看满怀愤怒和绝望的天性,看看令人窒息的痛苦,看看抽搐式的焦急心情,看看由于愤怒而引起的痉挛,看看一种强烈的毒汁如何发生作用,看看急剧的膨胀,看看血液循环的停止,看看由于窒息而产生的压迫感,由于瘫痪而招致的死亡。”

哲学家以惊奇的目光看着我,我说道:“人们只是在这种纯粹的描写面前才会感到毛骨悚然,才会被吓得发呆。如果拉奥孔群塑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人们在这一作品以及在任何一个艺术品中都会找到的优美又当如何看待!不过,我不想参与这样的讨论,您可以同《雅典神殿入口》的作者去讨论,他们的意见与您的完全相反。”

“我会这样做的,”客人回答说,“整个古代艺术都证明了我的论点,因为哪里还有比尼俄柏表现出的惊恐和死亡更令人可怕的呢?”

我对他的这一论断感到吃惊,因为不久前我还看过法布罗尼的著作,当然我只看了其中的铜版画。我马上把这部书拿来,并把它打开。“我没有发现一点死亡时的极度恐惧的痕迹。相反,我倒是在这些雕塑中发现,悲剧情景完全服从于尊严、高尚、美、行为有制节这样一些最高的理念。我处处都看到这样的艺术目的,那就是让所有环节都显得俊俏优美。特征体现在最普遍的线条中,而这些线条就像骨骼一样贯穿整个作品。”

他:“让我们看看巴斯浮雕,它就在书的最后。”

我们翻到那里。

我:“老实说,我在这儿没有发现一点儿令人惊愕的东西。哪里有恐惧和死亡?这里我只看到各个人物以那样的艺术相互运动,这些人物如此成功地彼此对照或者彼此伸展,以致它们既让我们想起一种悲惨的命运,同时又给我们最舒心的感觉。一切特征化的东西都非常适度,一切自然暴力的东西都被扬弃。因而我要说,特征化的东西是基础,在它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是质朴和尊严,艺术的最高目标是美,它的最后效果是优美的感觉。

“优美的东西不可能用特征化的东西直接相连,它在这个豪华的棺材中显得更为突出。尼俄柏死去的女儿们不正是作为装饰物而安排在这里的吗?这是最高的艺术迷醉!它居然不是用花卉和果实来进行装饰,而是用尸体,用一位父亲,一位母亲可以遭受的最大痛苦来进行装饰,从而让人们看到一个欣欣向荣的家庭如何顷刻之间崩溃。手持下垂的火把站在墓旁的美的守护者,也曾站在正在构思、正在操作的艺术家的身旁,给他带来了上天的优美,从而使他取得地上的伟大。”

我的客人看着我,微微一笑,耸耸肩。“遗憾,”我说完时他说道,“遗憾,看来我们无法取得一致意见。多么遗憾,一个像您这样有知识的人,一个具有您这样精神的人,居然看不出,这一切都只是空话,美的理想对一个有理智的人来说只能是一种梦想,他无法使这种梦变成现实,相反他觉得这种梦想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

我的哲学家在我们谈话的最后部分看来实在坐不住了,尽管谈话刚开始时他是那样冷静,一点儿不动声色。现在,挪动椅子,几次动弹嘴唇,一出现空隙,他就开始讲。

他讲了些什么,由他向您报告!今天早晨他又准时来到,因为他参与了昨晚的讨论,这一下推倒了把我们俩分割开来的那些挡板,在友谊的花园里出现了美丽的花草。

今天早晨还有一趟邮车,这封信就是由它运去的。为写这封信我耽误了好几个病人,因此我只好等待阿波罗的原谅,因为他同时关心医生和艺术家。

我们等待今天下午的不寻常的场面。我们的特征主义者将会再来,同时我还请了十几个外人;这个季节十分迷人,一切都在运动。

针对这些人,我们,即尤莉娅、哲学家和我,结成一个同盟,他们的任何特点都不会逃过我们的眼睛。

不过,您先听听昨天争论的结尾,请接受您的朋友和仆人的祝福,他这次虽然有点仓促从事,但却始终坚定不移、忠诚不贰。

第六封信这封信是以哲学家,也称年轻朋友的口气写的。

我的尊敬的朋友让我坐在他的写字桌旁,他对我这样信任,并给我机会同您交谈,我十分感谢。他称我为哲学家,其实如果他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受人教诲,多么希望学习,他也许就会称我为学生。可是,遗憾的是,人只要以为自己走上正道,就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种傲慢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积极参与了关于造型艺术的讨论。但是由于我并没有看到造型艺术的作品,只具有一些关于文学的知识,因而您读了我的报告,如果从中看出,我只是泛泛而谈,我参与讨论的资格是靠了一些古代文学的知识,那就请您原谅。

我不愿否认,对手对我朋友的态度使我极为恼怒。我还年轻,我发怒也不合时宜,因此我就更不配哲学家这个头衔。对方讲话也攻击我本人,说什么,如果说艺术的内行、艺术的爱好者不能放弃美,那么哲学的学生也必然不会把理论放在幻景之上。

现在,就我记忆所及,至少把谈话的线索和大致内容向您介绍一下。


您能让我也说句话吗?

(多少有点轻蔑)非常欢迎,只是尽可能别讲幻景。

我可以就古代文学谈一些看法,我对造型艺术知之甚少。

很遗憾,这样我们的看法就很难接近。

不过,各种美的艺术都很相近,甚至即使各自所喜爱的艺术差别最大,那些喜爱艺术的人也不会彼此误解。

那您就讲吧。

古代悲剧作家对他们所加工的素材的处理方式与造型艺术家没有两样,只要这些表现尼俄柏家族的铜版画没有完全偏离原型。

这些悲剧作家是勉强凑合,他们给出的概念虽不是错误的,但却是不完善的。

是啊!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们当作基础。

您说,古代悲剧作家的处理方式是什么样的?

他们常常是,尤其在最初时期,选择一件令人无法忍受的对象,令人无法接受的事件。

古代的寓言也是不可忍受的吗?

是的,大约就如同您对拉奥孔的描述。

您觉得我的描述不可忍受?

对不起,不是您的描述,而是您所描述的事情。

那就是说,艺术作品不可忍受?

不是!但是,是您从中看到的东西。是故事情节,是所叙述的东西,是骨架,是您称为特征化的那个东西。因为,假使拉奥孔真的像您描述的那样出现在我们的眼前,那它随时都应当被砸成碎片。

您说得够尖锐的。

大概任何人都会这样做。

那您谈谈古代的悲剧。

谈谈不可忍受的对象。

完全正确!不过,还得谈谈使得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变得可以接受,变得优美,变得完美的处理。

这大概是通过质朴和静穆的伟大而实现的吧?

有这种可能。

通过起弱化作用的美的原则?

这没有什么两样。

因此,也就是说,古代悲剧并不是恐怖的?

据我所知,如果人们听听作家怎么说,那就不能轻易地说,古代悲剧是恐怖的。当然,如果把文学仅仅看作是作为创作基础的素材,如果谈论艺术作品,就仿佛是借助它来体验自然中发生的事情,那甚至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也是令人作呕,令人憎恶的。

对于文学我不愿下断语。

对造型艺术我也不愿下断语。

对,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每个人都只管自己的那个门类。

不过,还是有点儿共同点,所有的艺术——不论是语言艺术,还是造型艺术——的效果都汇聚到这个点上,艺术所有的法则都出自这个点。

这个共同点是什么呢?

人的情感。

说的好!说的好!这就是那些新型哲学家先生们的观点,一切事物都在它们自己的基础上游戏;当然啰,按照观念来改造世界,比让观众服从于事物,要舒服得多。

这里不是进行形而上学争论的地方。

我也不愿进行这样的争论。

我愿意承认,自然是不依赖于人而存在的,艺术则必然与人有关,因为它只有通过人和为了人才能存在。

这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您既然把特征化的东西设定为艺术的目标,那么您也就把能认识特征化东西的知性定为法官。

是的,我是这样做的,凡是知性不能理解的东西,对我就不存在。

但是,人不仅是有思维的动物,而且还是有感情的动物。他是一个整体,是一个由多种多样内在地相联系的力组成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对人的这个整体讲话,它必须与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性,与这种统一起来的多样化相适应。

请您不要把我带入迷宫,因为谁也无法帮我走出迷宫。

那最好取消这次谈话,各人坚持自己的立场。

至少我要坚持自己的立场。

也许很快就会找到一种手段,利用这种手段一个人即使不能同意另一个人的观点,至少也可以知道一下另一个人的观点。

您说什么手段?

我们不妨想想艺术的形成过程。

好吧!

我们可以看一下艺术作品走向完美的道路。

只在经验的道路上,我可以跟您走,抽象空论的羊肠小道我是不走的。

请允许我完全从头开始。

非常高兴。

人对某种东西感到一种爱慕,这个东西可能是一个单独的、有生命的东西。

比如说,对这只可爱的哈巴狗。

尤莉娅 过来,柏罗!被当作进行这样的探讨的例子,这可是不小的荣誉啊!

对,狗是够可爱的。我们假定有一个人,他感到一种模仿冲动,因而要想方设法以某种方式把这个造物表现出来。但是,即使您觉得他的模仿非常成功,我们也没有得到多大好处,因为充其量我们只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柏罗。

我先不想说什么,等等您,看您由此得出什么结论。

假定说,我们因为他的才能而称他为艺术家的这个人,在这里感到不安,他觉得他的爱慕过于狭窄,过于局限,因而他就探索各种个体,各种变体,各种种属,各种类属,最后在他面前出现的不再是某个造物,而是造物概念,那么通过他的艺术最终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概念。

妙极了!我希望的就是这种人。这样,艺术作品就具有了特征。

毫无疑问。

到此我就心安理得了,不再有别的要求。

但我们别人还要继续攀登。

我留下来。

我要试着一块儿走。

通过这样的做法,至多产生一种规范,起模式的作用,可以科学地测定,但并不能满足情感的要求。

您还想怎么来满足这可爱的情感的奇特要求?

情感的要求并不奇特,它只是不允许剥夺它的正当要求。一个古老的传说告诉我们,埃洛希姆族的人有一次彼此说道:“让我们造人罢,他的样子应当跟我们一样。”因而人也有充分的理由说:“让我们造神罢,他们的样子应同我们一样。”

这样我们就走到一个极其黑暗的区域。

只有一线光明在这里可以照亮我们。

是什么?

理性。

理性究竟是一束光亮,还是一束鬼火,这很难说。

我们先不管它叫什么。但我们要探究一下精神向一部艺术作品提出的要求。不能仅仅满足狭隘的爱好,不能仅仅满足我们的求知欲,不能仅仅是序化和安慰我们的认识,必须激发起我们心中蕴藏的更高的东西,我们想受到尊敬并感到我们值得尊敬。

我开始听不懂了。

但我觉得,我还多少听懂了一点儿。我同他一起走到什么地步,我想用个例子来说明:我们假定,那个艺术家用青铜塑造了一只鹰,它完全表达了族类的概念。但是,他还想把它安在朱庇特的节杖上。您认为,就这样把它安上去合适吗?

这很难说。

我说,不合适!艺术家还必须给它再加点东西。

加什么?

这当然难以表达。

我猜猜。

通过彼此靠拢也许能找到。

经常有这种情况。

他必须给老鹰加上他为使朱庇特成为神而给予朱庇特的那个东西。

那是什么?

神性,当然人如果感觉不到神性,因而也就产生不出神性,那他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神性。

我总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让您腾云驾雾去吧。我看得出,您想指称希腊艺术的最高风格,而我认为,只有当这种风格是特征化的,它才值得称道。

对我来说,这种风格还有更多的东西,它满足了一种很高的要求,但这一要求并不是最高的要求。

看来您是永不满足。

能获得很多的人,就应当要求很多。让我简单地说吧!人的精神若是尊敬,若是崇拜,要是它提高了一个对象又被这一对象所提高,那它就处在一种美妙的状态。只是在这种状态中它不能久留,类概念会让它的热情冷却,理想使它超越了自己本身。这时,它又想再回到它自己本身,它想再度享受原先使它成为个体的那种爱好,但又不回到过去的那种狭隘,它也不想抛弃有意义的东西,提高了精神的东西。如果不是美的介入,并成功地解开了谜,处在这种状态中的人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美使科学的东西有了生命,有了热度。由于它弱化了有意义的东西、高尚的东西,并给它们灌注进苍天的魅力,因而它拉近了我们同这些东西的距离。一部美的艺术作品的生成过程是一个完整的圆圈,最后它又成了一种我们喜欢拥抱并能归属于我的个体。

您说完了吗?

这次说完了!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我们又回到了我们开始的那个地方。情感提出了要求,情感得到了满足,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有人紧急呼叫好心的舅舅去看一个病人。)

这是哲学家先生们的特点,总是把奇特的语言当作宇宙的盾牌,在它的掩护下进行争论。

这次我可以保证,我并不是作为哲学家讲话。我说的,全是经验中的事实。

您把别人一点儿也听不懂的东西称为经验!

每一种经验都需要一个器官。

大概是一个很特别的器官吧?

不是特别的,但必须有一种特点。

什么特点?

它必须能够生产。

生产什么?

经验!没有一种经验不是生产出来的,产生出来的,创造出来的。

这太过分了!

这一点特别适用于艺术家。

妙极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一个肖像画家用不着麻烦他的顾客坐下来供他画,就能把他们全都生产出来。这样的肖像画家多么值得羡慕,他肯定会门庭若市、顾客盈门!

这样说吓不倒我,相反我确信,画家如若不是在真正意义上进行创造,那他的肖像画就一文不值。

(跳起来)这太妙了!我希望,您是在捉弄我,这一切只是开个玩笑。假使谜真能这样解开,我该多高兴!我多么乐意向您这样一位诚实的人伸出我的手呀!

遗憾的是,我完全是严肃认真的!我不会有别的看法,也不会附加别的看法。

既然如此,我想,我们至少可以握手告别;特别是因为我们的主人已经离开,不然他还可以做我们这次热烈讨论的主席。再见,我的先生!明天我会问您,我是否可以恭候。


就这样他冲出门外,尤莉娅几乎来不及派早已拿好灯笼的女仆去送他。屋子里就剩下我与那可爱的孩子,卡罗琳娜早已离去。我觉得,自从我的对手声明,没有特征的纯粹的美是无稽之谈以来并没有过了多久。

“您刚才太狠毒了,我的朋友,”尤莉娅休息了一会儿说,“虽然我觉得他不一定全对,但我也不可能完全赞同您,因为您最后说,肖像画家必须真正创造画像。您这样说,大概仅仅是为了嘲弄他。”

“美丽的尤莉娅,”我回答说,“我多么希望,我能使您理解我的意思呀!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办到!您的思想活跃,在所有的领域奔驰,您不仅尊敬艺术家,而且比艺术家强得多,甚至您并没有亲眼看到的东西也能想象出来。因此,当谈到创造,谈到产生时,您应当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

尤莉娅:“我注意到,您想讨好我。这您最容易办到,因为我喜欢听您的话。”

我:“让我们恰如其分地想一下人这个现象,别管我们谈到他时所说的一切是否有点异乎寻常。如果说,每个人都承认,诗人必定是天生的,那么并不是每个人都认为,天才必然有一种创造力,而且谁也不觉得,这样认为是自相矛盾的。我们不否认,天才是幻想的产物,但事实是,无所事事,什么都干不了的人,不论是在自己身上,还是在别人身上,都感觉不到有善良的、高尚的、美好的东西存在!既然如此,那么,天才不是来自我们自身,还能来自什么地方?您问问您自己的心!行动的方式与行动难道不是同时产生的吗?具有从善能力的人不也为从善而感到高兴吗?假使没有把感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的愿望,谁还会有生动的感觉?我们表现的不是我们创造的东西又会是什么?而且这种创造不是一次了结,只要创造出某种东西就达到了目的,而是为了创造出来的东西能发生作用,能不断生长,能再生长、再产生出某种东西。这就是人们不停地歌唱和述说的那种爱的神性力量,这种力量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被爱对象的光辉特点,它在个别中一点一滴地培育被爱对象的光辉特性,在整体上又把所有这样的特点概括在一起;它白天不停止,晚上不休息;它对自己的作品兴高采烈,它为自己繁忙的活动惊叹不已;它总能发现熟知的东西,因为熟知的东西每时每刻在最甜蜜的活动中总能被重新产生出来。是的,被爱者的形象是不会变旧的,因为每一时刻都是它的诞生时刻。

“今天我已经犯了规矩,我违背了我的宗旨,谈论了一个我自己并没有进行过研究的对象。此时此刻,如果有错,我更该受到惩罚。感到自己并不完美的人理应沉默,就是无望获得幸福的爱人者也应沉默。请您让我从后门出去,免得我受双重责备。”


我握住尤莉娅的手,我非常激动,她也友好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上天保佑,我刚才没有错,我现在也没有错!

我继续讲述,舅舅回来了,他和蔼可亲,他称赞我的地方正是我要责备自己的地方。我关于造型艺术的看法与他的不谋而合,他很满意。他答应,短期内就让我看我需要看的作品。尤莉娅也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想更有话可说,说话更有内容,她乐于给我上课。我真的感到,她想让我成为什么样,她就能使我成为什么样子。

给外地人提灯照亮的女仆回来了,她为他的慷慨乐不可支,因为他给了她一笔数目可观的赏钱。但她更称赞他彬彬有礼的举止,他用亲切的语言同她告别,称她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当时我还没有那种心情去原谅他,于是喊道:“是啊!一个否认理想,把平庸称作美的人是很容易这么做的!”

尤莉娅诙谐地提醒,公平和合理也是人必须追求的理想。

已经很晚,舅舅请我帮个忙,实际上这同时也是帮助我自己:他叫我抄写给您的那封信,信中他试图记述各种不同的艺术爱好。他把您的复信也给我看,要求我赶快研究这两封信,总结出对这两封信的看法,然后当已经报告的外地人来参观他的展览时把这些看法提出来,看一看我们是不是还能发现和记述更多的类别。夜里剩下的时间就是这样度过的,我即兴完成了一张图表,它虽不周全,但至少令人喜欢。对我来说,它具有很大的价值,因为尤莉娅今天早晨为此高兴得开怀大笑。

祝您身体健康!我发觉,这封信可以同放在写字台上的善良的舅舅的信一起发出。我只匆匆地浏览了一遍自己写了些什么,有些地方也许可以换一种说法,有些地方也许可以写得更好一些!真的,如果依照我的感觉,这封信宁可扔到火里烧了也不送到邮局。但是,只告诉人家一些完美无缺的东西,那对于交流有什么好处!应当感谢我们的客人,是他使我情绪激昂,是他使我热血沸腾地与您进行这次交谈,并使我有机会同您建立新的、美好的关系。

第七封信

又是一封尤莉娅写的信!您又会看到那样的笔画,您曾经认为,它们的外观显示出一种精神,借助它就能高居对象之上,轻松地进行把握,轻松地进行传达和指教。

的确,今天我特别需要这些特性,因为我必须完成一项严格来说是强加于我的义务。我觉得,我既没有职责也没有能力去完成这项义务,但男士们希望这样,我只好听命。

给我的任务是:记述昨天发生的事情,描绘昨天参观我们画廊的人,最后还应向您汇报一下最受人喜欢的桁架结构的房子,那里将来要安放和展出所有只停留在个别而没有上升到整体的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前面一项任务因为已成为历史,我愿意承担;后面一项任务,今天反正也来不及谈,到了明天看看情况,再决定我是不是要拒绝这项任务。

但是为了让您知道,这次为什么正好由我来同您交谈,我先简单地讲一下昨晚分别时发生的事情。

我们(不言而喻,是指舅舅、年轻的朋友——他现在不愿再以哲学家的身份出现——以及我们姐妹俩)在一起坐了很长时间,议论白天发生的事情,把我们以及所有认识的朋友都分成不同的类别。当我们要各回各屋时,舅舅开始说:“我们的一些朋友今天没有在场,但我们十分想念他们,非常希望他们也能参加我们今天的聚会。谁能写封信,赶快告诉他们今天发生的事以及我们为识别和判断我们自己以及别人所制定的那些规定?这个通告绝对不可缺少,目的是为了不久也能听到他们的看法,这样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我随即说:“完成这项任务的最佳方案就是,我们的舅舅记叙白天发生的事,我们的朋友写一篇关于新理论及其应用的短文。”

“正因为您提到理论这个词,”朋友回答说,“我必须退避三舍,宣布与此毫无关系,尽管我在一切方面都乐于为你们效劳。我不知道,这几天是什么东西一再误导我犯错!我刚刚打破沉默,就我将要学习的造型艺术胡扯了几句,我就自以为可以把那些看来可能是理论的东西加到我自己并不十分了解的对象上。请让我保持这种甜蜜的感觉,我犯这样的错误是由于对我最尊贵的朋友的喜爱。但是,请不要让我丢丑,把我的这些缺点暴露在那些我作为一个外人不愿让他们完全看到我的不足之处的人的面前。”

我的舅舅马上也说:“说到我,最近八天里我不可能写信,当地和外地的病人要求我全力以赴,我必须出诊,写诊断书,到乡下去。亲爱的孩子们,你们看,你们的意见会取得一致。我想,如果尤莉娅写,她会写得既简捷又优美,她可以从已经发生的事情开始讲起,最后以推理结束。她对发生过的事情记得很清楚,从她开的玩笑我已经看到,就是在推理方面她也比我们强。问题在于她愿意不愿意。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她是愿意的。”

他们就是这样谈论我的,所以我也必须写写我自己。我尽量替自己辩护,最后我不得不让步。我不否认,是那位年轻男子的几句友善动听的话最终使我就范,他对我产生了一种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力量。

这样,我的思绪就飞向了您,我的先生,我的笔仿佛是向您那儿飞奔。在我写的时候,我觉得我仿佛是在慢慢地重走把我们分开的那条道。现在我已经到您那儿了!希望我以及我的叙述能受到您的友好接纳!

昨天中午我们刚吃完饭,就来了两位生人——一位家庭教师带着他年轻的主人。

我们所有人都狡黠地,并出于对当天不速之客的好奇马上奔向画廊。这位年轻的主人是英俊冷静的小伙子,家庭教师的行为举止虽不高雅,但很得体。在通常的一般介绍之后,他就专心看画,并要求允许他记载那些最杰出的画。我舅舅兴高采烈地把每一个展室里最好的画指给他看,他用简短的话语记下画家的名字和画的题材。同时他希望知道,眼前这些画的价格,如果付现金得花多少钱。当然,这类问题人们并不总是乐于回答。

昨天的那位客人也来了,以后我就称他“特征主义者”。他心情愉快,谈到昨天的争论时,还同舅舅和朋友开玩笑,并且声称,他希望他们俩能改变观点。舅舅谈笑风生,马上把他带到一幅令人感兴趣的画前面。朋友看来懊恼沮丧,为此我责备了他。他承认对手的快活,一时使他十分扫兴,他答应马上快活起来。

我注意到,当一位贵夫人带着两个旅伴进来的时候,我舅舅正同他的客人愉快交谈。我们姑娘们为了迎接这次来访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一进来,我们马上迎上前去,向她表示欢迎。她和蔼、健谈,有点儿严肃,不过这并不使我们感到奇怪,因为这符合她的阶级和年龄。她虽然比我们矮一头,但她仍然好像是俯视我们,她为她拥有的精神上的和经验上的优势而沾沾自喜。

我们问她,喜欢看什么?她说,她最喜欢一个人在画廊里,在展室里单独走来走去,让她尽兴观赏。我们就让她尽兴观赏,同她始终保持一定距离。

当我听到,她同她的旅伴对几幅尼德兰的画以及它们那不雅的题材横加指责时,我觉得我把里面装着躺卧的精美的维纳斯的那个小盒子放到画架上是做得很对的。人们对于画这幅画的画家的看法意见不一,但所有人都认为,维纳斯是杰出的。我把门打开,请那位贵夫人到亮处来。可是,我竟然遭到严厉拒绝!她对那幅画连一眼也不看,就垂下眼睛,随后生气地看着我。她喊道,“我并不指望一个黄毛姑娘把这样一件东西拿到我的面前。”“为什么?! ”我问道。“您可以问人去!”她回答说。

我竭力控制自己,并带着表面的天真说道:“尊敬的夫人,我看不出,为什么我不可以把这幅画介绍给您。我们收藏中的这幅珍品,通常是在很晚才拿给人看的,我现在一开始就让您看,我觉得这正好证明我对您的尊敬。”

贵夫人:“您不觉得,这赤身裸体是对您的伤害吗?”

尤莉娅:“我不知道,怎么我所见过的最美的东西会伤害我;另外,这种题材对我并不陌生,我从小就见过它。”

贵夫人:“我无法赞扬培育您的人,他们居然不把这样的东西在您面前隐藏起来。”

尤莉娅:“请原谅!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做?他们教我学自然史,让我看鸟儿的羽毛、动物的皮,他们不禁止我看鱼的鳞;他们或者想要向我隐藏人的形体中一切都归结于它的那一部分,但这能办得到吗?办不到!他们可以用袈裟把所有的人都盖起来,但是在我想象出人的形体是什么样子之前,我的精神是不会停止的。再说,我不也是个姑娘吗?怎么可能在人的面前把人隐避起来?我们这些人一直都认为自己是漂亮的,既然如此,教会人认识真正的美,不也是培养谦虚的一种好办法吗?”

贵夫人:“谦卑发自内心,小姐,真正的谦虚不需要外在的机缘。而且我觉得,一个妇道人家如懂得克制自己的欲念,懂得压制自己的好奇心,至少能抛弃对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构成危险的对象的好奇心,那也是她的一种美德。”

尤莉娅:“尊敬的贵夫人,可能有这样的人,他们被培养得具有这种消极意义上的美德。就我所受的教育,您应当责备我的尊贵的舅舅。当我开始能思考自己的时候,他就常常对我说:‘您要习惯于自由观察自然,它总会引起严肃的思考,而且艺术的美会神化由此而产生的感觉。'”


贵夫人转过脸,用英语同她的一直沉默不语的旅伴讲话。我觉得,看来她对我的自由不满意。她转过身去,因为她站在离圣母像不远的地方,我就陪她走过去。她聚精会神地观赏这幅画像,最后她对天使的翅膀以及对它的特别自然的模仿赞叹不已。

她在那里停留了好长时间,随后她终于走到一幅基督画像前面,在那里她带着惊异的表情停了很久。但是,因为这种受苦的表情我感到很不舒服,就想让卡罗琳娜来代替我。她同年轻的男爵靠窗户站着,他刚好递给她一张纸。我向她招手,她离开年轻的男爵。

我问她,她同这位年轻的先生谈什么,她回答说:“他给我朗读他写给情人的诗,还有他在旅途上从最遥远的地方献给她的歌。这些诗都很美,他只是让我看看。”

我找不到理由同他交谈,因为他正好向贵夫人走去,并介绍自己说,他是她的远方亲戚。这位贵夫人为了欢迎远亲,马上就很随便地离开了主基督。看来艺术已经被遗忘,接着是关于世俗和家庭的热烈谈话。

我们年轻的哲学家朋友也同贵夫人的一位陪同攀谈起来,他发现他是个艺术家。他跟着他一幅接着一幅看画,正如他后来所说,希望从他那儿学点儿东西。他的意愿没有得到满足,虽然看来那人好像很有知识似的。

他就一些具体的方面提出异议。这里的画法,那里的透视不正确;这里姿态有误,那里人们无法称赞着色和笔法。肩在人体躯干上的位置不合适;这里的灵光太多,那里的火焰太红;这幅画人物的位置不对,以及其他类似的评论。所有这样的评论都大大破坏了人们欣赏画的情趣。

我注意到,我的朋友很不高兴,因此为了把他解脱出来,我就叫来家庭教师。我对这位家庭教师说:“您曾经记下了最优秀作品的价格,这里有位行家,他还能让您知道这些画有什么毛病。您若能把毛病也记下来,那肯定很有意思。”可是,我刚刚把我的朋友解脱出来,我们就又陷入了更为恶劣的境地。贵夫人的另一个陪同是一位学者,他一直一个人严肃地在各个屋子来回走,拿着长柄眼镜看画。他现在开始同我们讲话了,他表示遗憾,只有在极少数画中能看到服饰!他说,他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时间的颠倒!人们怎能忍受,圣人约瑟夫在读一本装订好的书,亚当用铲子挖土,圣人哲罗姆、法朗茨、卡塔琳娜与基督圣婴在同一幅画上!这样的错误太多了,人们根本无法情趣盎然地看画。

舅舅虽然出于礼貌,一会儿同贵夫人,一会儿同其他人进行交谈,但看来他只是同特征主义者最谈得来。特征主义者想起,他曾在一个画展上碰到过这位贵夫人。人们开始来回走动,谈一些别的事情,对剩下的展室只看看它们的不同特点,因此最后人们虽然置身于艺术作品之中,但却离艺术十万八千里。

终于我们的老仆人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他大概可以被称为是我们收藏的管理员。一旦舅舅受阻,或者人们知道来看画的人是出于好奇,他就担当起介绍我们收藏的重任。他在每幅画前面都能想出笑话来取乐;他懂得只要说这些画的价格是多么昂贵,陌生的参观者就会惊讶不已;他带客人去看画谜,给他们看一些名贵的圣人遗物,特别是通过自动器的艺术来取悦观众。

这一次他带着贵夫人以及几个与她同属一类的人来回转悠,以他自己的方式为她们助兴,他的这种方式比我们用以接待其余客人的方式更成功。最后他还让那个早已被舅舅扔到隔壁小屋的人造鼓手当着他的观众的面演奏一支曲子,高贵的客人们都聚拢过来,这种无聊乏味的东西居然使每个人高兴不已。这样,还没来得及参观收藏的第三部分,就已经天黑了。过路的旅行者在这里的停留时间不能超过一天,他们所有的人都回到旅馆,晚上就剩下我们。

我们开始议论和重复那些恶意的评论。如果说,我们的客人并不总是喜欢我们的绘画,那么我也不想否认因此我们对这些观赏者也并不喜欢。

卡罗琳娜感到特别沮丧,因为她没有把年轻的贵族对远方情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让他注意她自己。我说,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再也没有比听人朗诵写给另一个姑娘的诗更可怕的了!但她认为正好相反,她觉得这是美的,甚至是高尚的。她也有一个不在身边的情人,她只希望他也能像这位年轻的陌生人那样,当着另外一个姑娘举止如此落落大方。

吃晚餐时——我们没忘记为您的健康干杯——我们要求年轻的朋友谈谈他对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的看法,他多少犹豫了一下,谈了他的看法。他怎么谈的,今天我无法写了。我的手指已麻木不堪,我的思想已经集中不起来。另外,我还得看看,我能不能推掉这项任务。对来访者特点的描述就是这些,想要更深入一些,我感到力不从心。今天请允许我,悄悄地离开您。

尤莉娅

第八封信

这封信又是出自尤莉娅之手!今天我是自觉自愿,甚至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矛盾的思想驱使我给您写这封信。昨天在我坚持拒绝承担最后一项任务和向您汇报发生的其他事情之后,大家决定今晚召开一次正式的学术会议,把有关问题讨论透彻,以便最后向您报告。现在,男子汉们都各干各的工作,我感到有勇气和职责单独承担这项任务,他们也答应帮助我。我希望今天能给他们一个意外,因为如果妇女们不及时插手,欣然支持那些开始容易,完成难的事情,男人们就得干一些他们无法完成的事情。

当我们想把昨天参观过我们展览的艺术爱好者也一起归入我们划分的类别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情况:把他们放到哪一类都不合适,根本找不到适合于他们的类别。

我们为此责备我们的哲学家,他回答说:“我的分类不可能有别的错误,它的长处就在于,除了特征主义者之外,这次访问你们的客人当中谁也不适合所分的类别。我的分类只表示单一性。如果是自然把艺术家限制到这种程度,那么这种单一性可看作是缺陷;如果艺术家有意坚持这种局限,那就应把这种单一性看作是错误。那些错误的、邪门歪道的、生拉硬拽的,在我的分类中没有它们的位置。我的六个类别所表示的是那样一些特点,它们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爱好者。不过,遗憾的是,从我的少许经验中以及凡我知道的书面材料中知道,这些特性常常只是单独出现。”

现在谈正题!

第一类 模仿者

可以把这种才能看作造型艺术的基础。至于说,造型艺术是不是就是由此出发的,这可能还是一个问题。如果一个艺术家由此开始,他可以一直提高到最高的程度;假使他停留在这里,那人们就可以称他为依样画葫芦的人,而与这一称谓相联系的并不是一种很有利的概念。但是假使这种天性也要求在自己有限的范围内不断深入,那最后必须也要求有一种现实性。这种现实性是艺术家必须努力提供的,是艺术爱好者必须努力体验到的。假使没有过渡到真正的艺术,那就走上了恶劣的歧路,最终达到这样的地步:画一些雕像——就像我们仁慈的祖父所做的那样,穿上锦缎的睡袍把自己交给后世。

对剪影的喜爱,就包含某些与这种爱好相近的东西。在皮夹子里装这么一张剪影,那是很有意思的。只是千万别用这种令人忧伤的半真半假的东西装饰墙壁。

模仿者只是重复了被模仿的东西,而没有给它添加任何东西或者领我们向前迈进。他把我们吸引到一个独一无二的,极度局限的存在之中,我们为居然能有的运作感到惊讶,我们感到某种快乐,但作品并不能使我们感到惬意,因为它缺少作为美的假象的艺术真实。只要在一定程度上有了这种美的假象,画就有了一种巨大的魅力,就如我们在看德国的、尼德兰的和法国的静物画和肖像画时所感到的那样。

(请注意!您千万别误会,因为您看到的信是我写的,就以为这一切都是来自我的小脑瓜。原来我想把我前面的记录中逐字逐句抄来的词句划出来,可是后来发现需要划的太多了。因此,您最好还是看那些我只是报告的部分,您甚至会发现您上封信中自己写的话语。)

第二类 想象主义者

我们的朋友们喜欢取笑这类人,好像是对象刺激他们不顾常礼。我虽然也在座,并且承认自己也属于这一类,因而要求他们保持公道和礼貌,但我还是不能阻挡他们强加给这一类人一大堆完全没有褒义的称谓。他们称他们为“诗化主义者”,因为他们既不认识也不追求造型艺术的诗意,却要与诗人争高低,追逐诗人的长处,对自己的优点视而不见。他们称这些人为喜欢假象的人,因为他们是那样喜欢追求假象,那样喜欢给想象力表演点什么,以致他们根本不管是否适合于观赏。他们被称为幽灵主义者,因为空泛的妖魔鬼怪吸引着他们;他们被称为幻觉主义者,因为在他们的作品中不乏梦幻式的扭曲和杂乱;他们还被称为朦胧主义者,因为他们为了给他们的海市蜃楼营造一种合适的基础就不能不制造云雾。

最后,他们甚至按照德语押韵的规则把这些人称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云里来雾里去的人”。他们说,这些人没有实在性,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定在,他们缺乏作为美的现实的艺术真实。

如果说,他们把模仿者的特点归结为假自然性,那么想象主义者也逃不脱假自然的指责,以及其他类似的指责。我注意到,他们的目的是刺激我,而我也投合了这些先生们的心意,真的生气了。

我问他们,天才不主要就是表现在虚构之中吗?能否认这些诗化主义者有这样的优点吗?如果精神能通过一个成功的梦境而快活起来,不也值得称道吗?人们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名称来贬低这一特性,可是最高艺术的基础和可能不也包含这一特性吗?除了这种创造新世界的能力以外,还有什么能力能更有力地对付令人讨厌的散文呢?一个具有罕见才能的人,即使走上歧路,犯了少有的错误,人们谈到他时,不也总是肃然起敬吗?

先生们很快就让步了。他们提醒我,他们说的只有单一性。正是这样的特点,如果放在艺术的整体中,就能发挥突出的作用;但相反,如果认为它可以单独存在,可以自由独立,那就会给艺术带来巨大的损害。模仿者从来不会损害艺术,因为他辛勤地把艺术带到那样一个阶段,在那里真正的艺术家能够而且必须接替他。相反,想象主义者则会给艺术带来无穷的损害,因为他们把艺术驱赶到它的一切界限以外。要把艺术从这种不确定性和绝对性中拉回来,对准它的真正中心点,放到它的范围之中,那需要最伟大的天才。

还有一些问题争来争去,最后他们说,我是不是必须承认,讽刺性的漫画作为最有损于艺术、趣味和习俗的迷津,过去和现在不正是在这条路上产生的吗?

我当然不能为这种画辩护,虽然我不愿否认,这种丑陋的东西有时也能给我们以快感,因为幸灾乐祸,这种所有亚当子女从娘肚子里就带来的罪恶,作为一种富有刺激性的饭菜,吃起来味道也不很坏。

让我们继续往下说。

第三类 特征主义者

您对这类人已经十分熟悉了,因为您十分了解同这类人当中一个奇特的人的那场争论。

如果这类人还在乎我是否赞同,那我可以向他们表示我的赞同。因为,如果说,我的亲爱的想象主义者应当同特征进行游戏,那首先必须有特征化的东西存在;如果有意义的东西能给我带来欢乐,那我就容忍有人严肃认真地为实现有意义的东西而努力。因此,假使有一个追求特征的人愿意为我们做点准备,从而使我们的诗化主义者不致变成幻觉主义者,或者落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云里来雾里去的境地,那他就应受到我的称赞。

自从交谈以后,舅舅看来更是赞同他的艺术朋友的观点,因而他也支持这一类人。他认为,在一定意义上,可以把他们称为“原则主义者”。

他们的抽象,他们把一切归纳为概念,这就为某些东西提供了根据,并推论出某些东西;他们反对其他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的空洞,因而特征主义者值得特别尊敬。

但是,那位身体矮小、刚愎自用的哲学家在这里也是咄咄逼人,并且声称,正是因为貌似有理,他们的单一性通过限制给艺术带来的损害要比想象主义者的突破带来的损失大得多。因此,他申明他不会放弃对他们的斗争。

这位哲学家真是奇怪,他在有些事情上很宽容,而在另一些事情上则寸步不让。我真想在某个地方能找到一把解决这个问题的钥匙!

当我看记录时,正好发现,他给这类人起了各种各样的诨名。说他们只要骨架,喜欢钻牛犄角,只有一副空架子,并且在一条注释中写道:仅仅是逻辑的存在,仅仅是知性的活动,在艺术中是不够的,是不足以解决问题的。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就用不着多费脑筋了。

另外,追求特征的人缺少美和轻松,而没有美和轻松艺术是不可想象的,这一点我也同意。

第四类 波纹主义者

这一名称是指与前面几类人正好相反的一类人,他们喜欢没有特征,没有意义的,软绵绵的,讨人喜欢的东西,这类东西最终只能形成一种不关痛痒的优美。他们也被称为蛇行者,因为人们想起了把蛇爬行的路线当作美的榜样和象征并认为由此可以取得巨大成功的那个时代。这种爬行和柔软,不论是在艺术家那里还是在艺术爱好者那里,都与一种弱点,即昏昏欲睡、慢慢吞吞相关,如果愿意的话,甚至可以说,与一种病态的敏感相关。这样的艺术作品受那样一些人的喜好——他们在画中只要看到一点儿东西就行了,因而一个正在飘浮的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就能引起他们舒适的感觉。因为这类作品几乎不可能有一个躯体或者其他实在的内容,因而它们的成功之处大都在于处理和一个迷人的外表。这类艺术作品没有意义,没有力度,因而一般来说很受欢迎,就如零点原则在社交活动中受欢迎一样,因为本来也是这样,一次社交活动只能比“无”稍微多一丁点儿。

艺术家、艺术爱好者一旦片面地沉溺于这种喜爱,艺术就会像严重磨损的琴弦一样逐渐失声,就会像沙漠里的河流逐渐断流。

处理也会变得越来越平庸,越来越差劲。油画没有了色彩,铜版画的线条变成了点,为了取悦柔弱的艺术爱好者,一切都慢慢化为乌有。

您知道,我的妹妹有个习惯,讨论的话题一旦搅乱了她那狭小的圈子,她就毫无兴趣,而且马上就十分沮丧。对现在讨论的这一点也是这样,因而为了她的缘故,我们在讨论中对这个问题只是一带而过。不然的话,我还想给这一类加点朦胧的东西,把我的想象主义者从中解放出来,我希望您,我的先生,在修改的过程中能注意到这一点。

第五类 手工艺术家

谈到这一类很顺利地就过去了。谁也不认为有什么理由反对他们,他们有些地方是好的,有些地方是不好的。

如果仅仅只是考虑效果,他们没有什么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他们细致入微地在一块小小的地方内画满了点,艺术爱好者可以把他们多年劳作的成果保存在一个小盒里。要是他们的作品值得称赞,那可以称他们为袖珍画家;假使他们完全没有思想,对整体毫无感觉,也不懂得给作品一种统一性,那就可以斥责他们,称他们为刻点和画点的匠人。

他们并不远离真正的艺术,他们只是处在模仿者的状态,他们一再提醒真正的艺术家,要想达到完美的地步,要想使他的作品的外在形式达到最高的水准,他就必须把他所占有的这一被分割出来的特性同其他特性结合起来。

正好我想起了舅舅给您的信指第四封信。,在那封信中他对这一类人谈得非常透彻。因此,我们也就不想再进一步打搅这些与世无争的人,而是祝愿他们能有力量、意义和统一。

第六类 概略图主义者

我舅舅已经承认,他自己属于这一类。因为他自己本人已经提醒我们,这些画草图的人也同其他类别的英雄们一样,在艺术中推行一种危险的单一性,因而我们也就不再说这类人的短处。造型艺术不仅要通过外在感官向精神说话,而且也要满足外在感官本身。精神慢慢地就会同外在感官结伴,而且不会不接受它的赞赏。但是,概略图主义者却要直接对精神讲话,以博得那些没有经验的人的好感,使他们着迷。一个绝妙的奇想,被半清不楚地,仿佛只是象征性地表现出来,从眼前一掠而过,激发起精神、知性、想象力,惊讶的艺术爱好者看到了一些在他眼前并不存在的东西。在这里再也谈不上有什么素描、比例、形式、特征、表现、组合、统一、操作,取而代之的是这一切的假象。精神对精神讲话,用以做到这一点的中介手段被取消了。

伟大的画家画的那些备受赞扬的草图,那些令人陶醉的象形文字,大都引起了人们对它们的喜好,把真正的艺术爱好者慢慢地领进所有艺术的门槛,在那里他们只要向前看一眼,就不会再退回来。而一个这样的艺术家,如果长期就在臆造和构画的范围内转来转去,那他就比艺术爱好者有更多的担心。因为,如果说,他只要过了这扇大门就能最迅速地进入艺术的圈子,那么正好在最初他有停在门槛不动的危险。

这就是舅舅讲的大致内容。

但是,我忘记了他举的一些艺术家的名字,他们尽管很有才华,前途无量,却局限于这一方面。结果人们对他所抱的希望落空了。

我舅舅的收藏中有个特别的皮夹子,里面装着一些艺术家的素描,他们到了概略图主义者的地步就不图前进。我舅舅说,如能拿这些艺术家的素描同大师们的那些同时也可以达到完美程度的草图相比较,那将会得出特别有意义的结论。


在对这六类分开来单独考察之后,现在就该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就如同它们在一个个艺术家那里常常是结合在一起出现一样,关于这一点我在汇报的过程中已经提到过一些。所以,模仿者有时同手工艺术家携手合作,有时同特征主义者携手合作。概略图主义可以转向想象主义者、骨架主义者或波纹主义者一边,这几类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与幻觉主义者结合。

每一种结合产生的作品,都比完全的单一性所产生的作品高一等,因而如果在经验中寻找这种完全的单一性,那只能在极为稀少的例子中找到。

沿着这条思路,我们又回到我们当初出发时的那种看法:只有六种特性结合在一起,才能产生完善的艺术家,就如同真正的艺术爱好者必须具有所有这六种喜好一样。

这六类中前一半过于严肃,过于严格,过于谨小慎微,而后一半则过于像是游戏,过于轻率,过于满不在乎。只有严肃和游戏内在地结合起来,才能产生真正的艺术。如果我们那些单一的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能每两个交相辉映,也就是说,

模仿者同想象主义者,

特征主义者同波纹主义者,

手工艺术家同概略图主义者,

交相辉映,那就会由于把这样的对立结合起来而产生完美艺术作品的三个要求中的一个。为了醒目起见,整体可以简单列表如下:

这里您已经看到了全貌!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得赶快向您告别,因为我相信,在我停笔的时候,一场在一切问题上都将取得一致意见或者协调一致的讨论正好开始。除此以外我现在还放在心上的那件事,即与艺术并没有什么关系的宗教信仰,我想最近专门去做,而且我要为此特地削一支笔,现在这支笔已经不够用了,因而我不得不把它倒过来用。向您说再见,并像每次一样,这次也签上您友善地希望看到的那个名字——

尤莉娅

(范大灿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