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司马光论史,有其一定的自觉性,有其史学思想的特点。他一生为人治学都很谨慎,治史论史很注意总结。他的几篇总结性的文章,很能说明他治学论史的自觉性,也颇能说明他论史的特点。
早在嘉祐二年,司马光(时三十九岁)正当壮年,在写了一些史论文章并开始写《历年图》之时,于所作《迂书序》(《传家集》卷七十四)中说,自十三岁起,“始得稍闻圣人之道,朝诵之,夕思之,至于今二十七年矣”;“我穷我之心,以求古之道,力之所及者则取之”。大约就在此时,他假答问者,说:“古之天地,有以异于今乎?古之万物,有以异于今乎?古之性情,有以异于今乎?天地不易也,日月无变也,万物自若也,性情如故也,道何为而独变哉!”并反对“厌常而好新”。(《传家集》卷七十四《辩庸》)又说:“士者,事天以顺,交人以谨,谨司其分,不敢失陨而已矣。”“智愚、勇怯、贵贱、贫富,天之分也;君明、臣忠、父慈、子孝,人之分也。僭天之分,必有天灾;失人之分,必有人殃。”(《传家集》卷七十四《士则》)
据此可知,司马光早年已确立了这么两点史学思想:一是坚信“圣人之道”,即以儒教为准则,而不求奇,不“厌常而好新”。一是追求“古之道”,以为古今不变,天不变道亦不变,求古之道是为了施于今,所以对于礼教名分,就是主张“谨司其分”,就是要老生常谈。这两点,他一生信守,贯彻始终,可以说是基本的史学思想,也是他论史的最大特点。
治平元年,司马光(时四十六岁)已近老年,写成《历年图》,史学上已有成绩。他的《历年图序》(《稽古录》卷十六),是其前期编写史书的一个总结,有这么几点值得注意:(1)“治乱之道,古今一贯;历年之期,惟德是视而已。”这是历史不变,道也不变,以及向往礼治、反对法治的思想。(2)“夫国之治乱,尽在人君。人君之道有一,其德有三,其才有五。”“夫道有失得,故政有治乱;德有高下,故功有小大;才有美恶,故世有兴衰。上自生民之初,下逮天地之末,有国家者,虽变化万端,不外是矣。”就是说,从古至今的历史变化,全系于君主的才具与道德行为,如果君主得道、德高、才美,则政治、功高、世兴;如果君主失道、德下、才恶,则政乱、功小、世衰。这是将君主的才具与道德行为,视为历史变化的决定性因素。(3)将战国至近代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编写成《历年图》,献于君主,“庶几观听不劳,而闻见甚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知自古以来,治世至寡,乱世至多,得之甚难,失之甚易也”。这说明司马光编写史书,是要给君主阅读,期望君主以史为鉴。(4)还提到,本朝(宋)太祖创业,太宗继统,实现统一,迄今八十五年,今当“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乱”,“呜呼,可不戒哉!可不慎哉”!目的显然是提醒宋朝统治者维持政权,为封建统治服务。司马光的唯心主义历史观及为封建统治服务的目的性,在这里都有所坦白。他这几点史学思想,既贯彻于《历年图》史论之中,又在后来《通鉴》“臣光曰”中有所发展。
至于元丰末和元祐初,司马光(时已六十七八岁)已编成《通鉴》,又编了《稽古录》,很认真地对其一生治学论史进行总结。元丰八年,他与人书中说:“光性愚鲁,自幼诵诸经、读注疏,以求圣人之道,直取其合人情物理、目前可用者而从之,前贤高奇之论皆如面墙,亦不知其有内外中间、为古为今也。比老止成一朴儒而已。”(《传家集》卷六十三《答怀州许奉世秀才书》)又在《进修心治国之要劄子状》(《传家集》卷四十六)中说:他从政四朝,始终强调“人君修心治国之要”,“夫治乱安危存亡之本源,皆在人君之心,‘仁、明、武’,所出于内者也;‘用人赏功罚罪’,所施于外者也”。元祐元年,他在《进稽古录表》中说:“惟稽古尧、舜之旧章,惟信史、《春秋》之成法。高山可仰,覆辙在前,其兴亡在知人,其成败在立政。”
据此可知司马光一生最后总结的要点:
(一)还是强调“求圣人之道”,而不学“高奇之论”。司马光一生言行是严遵儒教的。他在《通鉴》“臣光曰”中针对南朝宋立“四学”(即玄学、史学、文学、儒学)提出批评,说:“夫学者所以求道,天下无二道,安有四学哉!”(《通鉴》卷一百二十三)他认为,只有一个“圣人之道”,只有一个儒学;学者只有学习儒学,追求“圣人之道”,才是走“正道”。这是他治学论史的指导思想。
(二)提出了在学习儒学和追求“圣人之道”过程中,“直取其合人情物理、目前可用者而从之”,即将“圣人之道”与现实需要结合起来,亦即强调学以致用。司马光自从嘉祐以来,编写史书是为了给皇帝做教科书;论史逐渐加强了现实性,甚至有不少影射现实的内容。这是他治学论史的方针与原则。
(三)还是强调以史为鉴,特别要注意历史经验中的“用人”与“立政”。司马光认为用人为“本”,“为治之要,莫先于用人”(《通鉴》卷七十三),所以论用人问题很多。司马光所说的“立政”,从广义来说,包括“任官以才,立政以礼,怀民以仁,交邻以信”和“赏功罚罪”等等,所以论“立政”问题也很多。这些是他治史论史的重点与主要内容。
(四)始终强调“人君修心治国之要”。司马光认为,“治乱安危存亡之本源,皆在人君之心”;并说,“臣历观古今之行事,竭尽平生之思虑,质诸圣贤之格言,治乱安危存亡之道举在于是,不可移易”。(《传家集》卷四十六《进修心治国之要劄子状》)这种帝王决定历史论,实是他史论的主线。
(五)为自己做了“比老止成一朴儒”的定论。所谓“朴儒”,实际上就是纯粹的儒家学者,正宗的历史学家。
根据司马光的史论来看,他的自我鉴定是诚实而中肯的。他论史,的确是地地道道的朴儒之史论。他对前人史论的批判继承,也是对此有力的旁证。
司马光一生,既治学,也从政。尽管他在政治上无突出的才能,无经邦安国的良术,但他关心国计民生,注意世运兴衰,晚年还有元祐“更化”的表现,所以他的史论不可能不与时政有丝连,不可能不含政治的意味,采取影射之术也在所难免。但他论史虽寓论政,都始终无离题万里而指桑骂槐的劣迹;只是因宣扬儒教不免有点头巾气,因过分强调帝王作用而暴露出唯心史观,因密切注意“时用”而削弱了历史性。
(198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