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史研究》文选:人物志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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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学经验的小结

我又向蔡先生提出:您要写的自传最后一项“学术思想总结”,当然是书中最重要的内容,也是读者所最期望读到的。可否请您对自己半个多世纪的治学经验先大略谈一谈,让刊物的读者能借此先了解到他们所最关心的东西。蔡先生满足了我的要求,他显然已经考虑成熟,便滔滔不绝地讲了以下十几项治学经验:

我一生的学术,概括起来说,是把文史哲结合起来,搞中国思想文化史。自传最后一部分“学术思想总结”,是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部分。而且自己讲经验,不大好说,倒是讲缺点好写。我初步考虑有以下这些:

一、多读书最重要。青年时代住进大图书馆,使我有幸进了“太上研究院”,读遍几万卷书,让我打下了治学的根基。研究历史是最需要博学的。

二、注重运用新理论,即马列主义。空谈教条最省力,也最无出息。反之,理论联系实际则最难做,也最能解决问题。理解和运用唯物辩证法,对做学问来说是最根本的另一条,我对此下过一些苦功夫。

三、做学问要有自己的见解,这绝对不是说我会比别人高明些,而是说我反对人云亦云那老一套。

四、重视学术生命,认为学问上永远不能毕业,永远不能满足,一天生存,就一定研究。思想必须永葆青春,重视学术气节,不做风派。“四人帮”时期叫我讲“儒法斗争史”,我说自己都不知道,怎好向大家乱说。

五、由于我长期遭到不幸,故比较能设身处地,推己及人。这也可以说是坏事变成好事之一吧!

六、以文学为打开古籍大门,把历史与哲学结合起来,如此,就不会陷于玄虚空谈,也不会耽于烦琐考据。中国近代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封建派和买办派在文化学术上都有代表人物。前者表现为民族文化复古主义,如梁漱溟、钱穆等,后者表现为民族文化虚无主义,投向帝国主义,如陈序经、蒋廷黻等。处在这样的文化斗争环境中,要追求真理,就要勇于争鸣。黎澍曾对人说过,老年学者中蔡某比较勇于争鸣。我对此话愿意接受。

七、我认为世界人类总的方向都在发展变化中,科学无顶峰。山有顶峰,人类及科学无顶峰,新陈代谢永远不停止。只有在个别问题上会有例外,如:王国维的甲骨文,章炳麟的古文字学、音韵学,后人谁能比得上?只能在思想见解上超过他们。

八、中国古代思想家中,优点最多的是墨家,反对宗法,反对宿命,在全部中国思想史上,只有墨家持这种观点。墨家还反对述而不作,反对知而不行。清代的袁枚,其实也是大思想家,我曾在《文史哲》上撰文谈这个问题,他的情感哲学超过了戴东原,钱大昕、赵翼等都钦佩他。但在思想史、哲学史上却无人敢提到他,我在《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史论》上才以他为重要代表之一。我反对用势利眼光去对待历史人物。世上无“经学”,经学中可分为文字学、文学、史学、哲学等。“经学即史学”的提法,我不同意。那么,“经学”是什么?它多是礼学、名教。孔子的《论语》,主要是礼学,中国思想文化中影响最大的也就是儒的名分、礼教,而不是道家的小玄学和佛教的大玄学。中国最尊君权的是韩非,反君权最激烈的是黄宗羲。

九、“文革”中所宣扬的“儒法斗争史”最不合史实。两千年来都是儒法合作史。就历代专制帝王所需要的思想工具来说,是由儒家出面,法家跟在后面。儒家主管学术文化,法家主管权术、刑法、军事,儒法共管政治、严分等级,文武并重,宽严相济。与其说是儒法斗争史,还不如说是儒墨斗争史。我正写一篇文章详论之。

十、史学中,家谱、族谱最不足信,也最无用。我有十几条理由,要另写文章,将来或可以寄给贵刊。

十一、古书中的年谱几乎千篇一律,这种形式对于比较单纯的人物还可用。而对经历复杂、活动范围广大的人物则不适用,那样编出来,类似流水账簿,杂乱无章。所以我主张改为在分类中编年,在分期中纪事。单用一种形式或两种形式并用都可以。分类可以看出全面,分期可以看出重点。

十二、主张健在的老年学者写自传,免得后人麻烦。其他还有,我此刻暂不一一说出了。

(199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