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蝶断双翅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唐)李白
中考之前,报考志愿在先,禹蝶没有时间去记那些流水账日记以取悦她敬爱的丁老师了,她知道她的班主任丁老师要的是成绩,是在全校三个初三毕业班里出类拔萃的成绩。
“禹蝶,你是你们班保送上重点高中的第一人选,丁老师告诉你了吗?”一向笑咪咪的梅校长在校园里遇到禹蝶依然笑咪咪地对她说。
“真的吗?梅校长,我就是想上重点高中,将来考个好大学。”禹蝶本来还想说她大学毕业以后要去一个遥远的城市参加工作,但又忍住了,她看见慈祥的校长笑得更加咪咪了,心里也有了把握。
梅校长教他们政治,那些生涩的似懂非懂的政治题无论内容长短,禹蝶每次都背得滚瓜烂熟。规定的背诵时间还没到,梅校长就乐呵呵地第一个叫着禹蝶的名字上来抽查。
“背得很好,都能写出来吗?”梅校长满意地问她。
“没问题,我都会默写了。”禹蝶开心地答。
禹蝶被梅校长给予的信任和希望冲昏了头脑,暂且忘了父亲的心愿。丁老师也一直暗暗支持她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填报志愿。
祭祀奶奶的黑袖纱在禹蝶的胳膊上套了足足一个星期。丁老师找人叫禹蝶去她办公室,其实也是她全家人吃住的居室。
“姑娘,看你回学校一直萎靡不振,马上就要中考了,你这样下去会影响学习的。别太悲伤,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要化悲痛为力量。”
这位拥有一对年幼儿女的年轻母亲教他们数学,她指定他们每天必须背诵十个英语单词,规定每天写一篇日记,摘抄名人名言,初一下学期担任试验课题,提前教了他们一个月的几何,初二开始每个晚自习前十分钟必读一篇励志故事。她所要求的一切禹蝶全部照做不误,她的英语连考几个一百分,花了一个月学的几何,别人稀里糊涂的,只有复读初一的班长梅民强和禹蝶考满分。
禹蝶从此养成了每天写日记的习惯,足足写了两年半,记满了六个日记本。大美语文从古至今书写着人类的每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而禹蝶的这几本厚厚的日记却例外,它真实得过于老旧枯燥,那些文字因为缺少华丽的字眼而土得掉渣;那些笔记因为不是楷书也不是草书,让它看起来丑陋不堪。以至于这些破旧的本子天长日久地躲藏在她飞行的翅膀根下,不敢昭著于任何人。
到了初二,换了一位男老师教英语,侯老师非常年轻,整天乐呵呵来上课。公开课上,梅校长和几个主任坐在教室里听课,禹蝶和三个同学被叫上去在黑板上听写单词,禹蝶一个人全部写对,这个唯一的百分之百正确率让侯老师的心里欢喜脸上光彩,每次走进教室都要把他的那双贼眉鼠眼投向禹蝶的座位,讲到高潮迭起处特意翘起下巴,又将小眼睛停在她的方向。
禹蝶有点儿懂,有点儿羞,心里还有点儿乱,但她立刻稳定好情绪紧紧跟着侯老师的示范朗读着:Long long ago……
丁老师教完他们这一届学生就调到了棘阳县一中担任教导主任去了,她走之前,她的班级正在冲刺中考,每天晚自习后她都要布置英语听写任务给禹蝶。中考前的几个月,晚自习过后的半个小时,禹蝶基本顶了半个丁老师,她的日记彻底搁浅。
一个个褪了色的蹩脚的文字像一面古老的镜子把一个毫不华丽的丑小鸭映照得玲珑剔透,一尘不染,只是那篇《瓢虫与蚂蚁》的日记让她忧思不解。那些司空见惯的虫子爬满她锈迹斑斑的文字,字与虫共鸣,她与虫对话,说着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话,与那些“再接再励”的错别字始终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初一的语文老师是一个从外地调回老家任教的还不老的老头儿,讲课一向脸朝屋顶,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四十分钟对着房顶转来转去,好像那里写着他的教案。如果他能在屋顶的教案中读一读“再接再厉”的本意是指公鸡相斗,每次交锋之前都要磨一磨嘴巴,让自己接下来在交战中变得更加厉害一些,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用“再接再励”这样的错别字来勉励自己,孤注一掷地勉励着自己。不过,她对日记的喜爱为她的语文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她的语文成绩并没有因为这位整天望着天花板讲课的老师而逊色。
蝶儿出没在古旧的文字里,发现一股错别字的力量——再接再厉。
禹蝶整天化悲痛为力量地飞翔着,无视盘旋在她周围的红蜻蜓,黄蜂,黑蚁,灰蚂蚱,土蟑螂。她越来越拒绝嘈杂的说说笑笑,排斥无聊的吵吵闹闹,回避无趣的嘻嘻哈哈,反感化学老师在公开课上预设的答案,哪怕同学们坦然地接受预设。
禹蝶后排直接复读初三的高个子周晓泉总是在上课睡得香甜,先前的同桌张丽平到初三突然辍学了,禹蝶去丽平家里找她继续读初三,说不定考个中专就能改变农村人的命运,谁知丽平的父母躲到外地去生她们五个姐妹的小弟,回来时家里的房子被拆了,一家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暂时借住在她外婆家的一个牛房里,哪还有钱去上学。从此没有人再懂禹蝶的苦涩与酸甜,也没有人在放学后叫她多写一会儿作业先替她去排队打饭了。
别理他们!学你的,成为真正的山大王给他们看看!现在与她同桌的爱笑不爱闹的男生兰如星擦去桌子上的那条三八线,似乎在自言自语。禹蝶仍然不知道谁是山大王。
以后禹蝶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有波浪翻滚的“山大王”的乱叫乱喊声,后来也辍学的那个小混子喊的声音最野蛮。再后来山大王变成王母娘娘,王母娘娘又变成女大侠,那叫声有时带着狂欢,有时夹着傻笑,在她上台板演的背后窸窸窣窣,若隐若现。
禹蝶想生气,又没有时间生气,她想去告诉丁老师又找不到机会。丁老师在考试之后都会叫她去她家里算全班五十多人的考分,有时候她一个人算,有时候还叫青山和她一起算。她算完了分数还要写作业,语文,数学,英语,一样也不能落下,她根本没空去理睬教室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叫喊。
她想问青山,你们男生叫谁是山大王呢?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禹蝶想起村子里死了娘的大承,有一次她对班里的好朋友说,大承没娘好可怜。事情就演变成禹蝶喜欢大承,才上五年级的禹蝶说没有喜欢也不去争辩,她本来就是觉得大承没娘可怜。直到有一次大承家的狗直向她扑过来,吓得她拼命跑拼命叫,大承站在狗身边笑得像个世界上最傻的大傻瓜。
问青山还不如不问青山,禹蝶亲眼看到青山在那些男孩子堆里傻笑,边笑边偷偷看她几眼,像个天生的废物,尽管除了禹蝶是丁老师眼里的最爱之外,青山就是丁老师眼里男生中的最爱了,众所周知,他的名次多数是排在禹蝶之后。原因比较简单,班里常居前十名的女生除了禹蝶只有两耳不闻身边事的冬华,男生的成绩普遍盖过女生,而禹蝶又是常居第一的唯一女生。
冬华的皮肤粗中带着冷冷的黑,她的双眼难得离开作业本去看同学的脸。秋蓉和齐雪偶尔闯进前十名,她俩是初二下学期转来的,听说他们初三毕业没有考上师范才转学来这里从初二复读,政策规定初三复读生不能报考师范,也容易暴露被举报,农村孩子跳个农门真难。她俩经常找禹蝶沟通答题中的疑惑,她看到秋蓉和齐雪的语气中总是带着点神圣和严肃,好似在商讨一场战斗如何开战,如何保证最少的牺牲或者不牺牲就能大胜归来。
冬华向来拒绝这样的来访,她总是说她还有很多作业要做,头也不抬地打发秋蓉和齐雪的来访。
蝶儿的翅膀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翕动着,那是一股由酸甜苦辣经过高温溶化后凝结的力量,携着欢欣的梦儿,夹着飞翔的快乐。这股力量让蝶幻化出无数的彩翼在她的天空翩翩起舞,她描摹优美的圆弧,她涂抹斑斓的色彩,她固定好飞翔的方向,何顾昏天黑地的眼前。
飞翔最好没有终点,禹蝶痴痴地想。她的去处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城市,那儿没有乱扑瞎撞的黄蜂,黑蚁,灰蚂蚱,土蟑螂,那儿阳光明媚,鲜花灿烂,蜂蝶翩翩。那是她要越过万水千山,跨过千沟万壑到达的地方。
那天禹蝶转身离开梅校长的时候还想说句真话:“可是我爸叫我报师范,我不想上师范。”她还是吞回了肚子。爸经常对她说,鸟往高处飞,水往低处流,他可能还会慎重考虑她的志愿。况且她也是像爸说的那样一直在往高处飞,她的目标在远方一个不知名的城市,她不能停下飞翔的翅膀,爸也不会折断她美丽光鲜的翅膀。
夜深人静,蝶蜷缩在两年前的文字堆里,她想让自己藏起来不再飞翔,可是她发现自己毫无藏身之地,她听见蜜儿在她的日记里笑她洗菜掉进了冬日的冰水里,她看见母亲在她的文字堆里拓荒。
禹蝶藏在自我垒造的茧子里悄悄流泪,她的泪滑落到她光洁的茧上,打湿了软软的白色壳。她的茧慢慢溶化,溶化成一个软鼓囊囊的像个肉蛋蛋似的东西,从高高的花蕊上坠落,啪的一声瘫落在地上,空空如也。
“今年国家有个政策,教师子女可以优先录取上师范。小蝶,你是家里的老大,你上了师范就能早点工作,为家里承担一些责任。”爸的话道理浅显却意味深刻,每一个字还响在耳边。
“爸,我们学校的梅校长说我是班上保送上重点高中的第一人选,不用参加中考就可以上棘阳县一中,上师范还要考呢,万一考不上呢?”禹蝶小心翼翼地跟爸理论着。
“我做个民办老师一个月就那么十几块钱的收入,你看你弟妹还小。你上了师范就是端了铁饭碗,工作不用愁。”爸的声音一向不大,虽然不太爱笑但也算和气,“昨天晚上我又去城里问了你伯父伯母,他们还是赞同你上师范,说女孩子上了高中心思变复杂会影响学习,万一你三年后考不上大学,这铁饭碗不就丢了吗?”
爸的笑容多起来是在禹蝶的成绩一向霸占班级前三和年级前十的这三年出现的,那张瘦削的脸依然瘦削却比以前松软了不少,有时候她悄悄看到爸的脸竟有些像一块摊好的面饼,上面闪烁着甜甜的光泽。
禹蝶一次比一次取得好成绩为的就是能飞得更远更高啊!她止住泪抬起双眼望了望远方,她不敢再三心二意了。她揉了揉那双挓挲了许久的翅膀,似乎有些疲累,突然触摸到一种黏糊糊的东西。
她把头扎进还不太丰腴的羽翼里,看到一股浓浓的液体从她的双翅根部汩汩地往外冒。她知道那是自己身体的一股能量,一股按捺不住的能量。瞬间,那股脓液开始向周边渗透,渗进临近的羽毛里,羽毛的色彩逐渐加重,变红,顷刻,那股浓浓的液体从她的羽毛尖儿上轻轻滑落,滑落,渐渐地,随风飘散。
禹蝶从日记中拍了拍受伤的翅膀飞了出来,自觉报好了上师范的志愿。
七月的校园寂然无声,杂草纵横,飞鸟遍地,七月空寂的校园总是回荡着一些不大不小的不可思议的毕业生故事。
父亲知道上师范比上重点高中更难,更受家长青睐,在这件事情上多留了一个心眼,他在七月的炎炎烈日中骑车赶到禹蝶的红桥中学,发现了一个暗箱操作的秘密,不知谁将女儿的志愿改成了高中,一向谦和的父亲顿时大怒,义正辞严地要求恢复师范志愿。
不知被谁险些为禹蝶捡回的梦又被丢进了风中。蝶儿的双翅受伤,在长长的暑假疗伤,还要在未来的师范生活中慢慢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