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代啤酒复兴
每次买一品脱啤酒或买六瓶装的啤酒时,你都选择了战争中的一方。
在这场“我们和他们”的冲突里,“我们”通常是小型的啤酒厂,宣称自己致力于啤酒的精制工艺。“他们”是全球化的大型啤酒厂,比如百威英博、喜力、米勒(Miller)、摩森康胜(Molson Coors),据说“他们”更关心利润,而不是消费者或酒的品味。
即使是在“小酒厂队”的内部,也存在着争夺有限啤酒龙头的持续竞争。赢家是消费者们用钱选出来的,手段策略极其肮脏。
从很多方面来看,大家伙和小家伙的斗争塑造了现代酿酒业。要了解我们是如何发展到现在的境况,我们需要回顾一下美国的酿酒历史。尽管这个国家是建立在啤酒的基础上的,但我们从一开始就和它有着复杂的关系。
当我说美国是建立在啤酒之上的时候,这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夸张。威廉·布拉德伏特(William Bradford)乘坐“五月花号”漂洋过海来定居,他在1622年的日记中写道,他原本计划向南去更远的地方,但是因为补给的问题,决定在普利茅斯(Plymouth)上岸。
他写道:“我们现在不能花费时间去寻找更多或者考虑更多,食物大部分已经消耗完了,尤其是啤酒。”所以这些热情洋溢的人上了岸就开始酿造啤酒……开始了新的定居。
对于啤酒,这毫不新鲜。历史学家告诉我们,早在公元前15000年,在中国和中东地区,游牧民族只有在他们种植的野草成为永久作物,使得他们有一个稳定的地方生长、收获和生活时,他们才开始定居下来。虽然当时酿造的啤酒和我们今天知道的啤酒大不相同,但那些新培育的作物和水混合起来,吸收了空气中自然的酵母,发酵出了谷物基地的酒精饮料。很多原始的酿酒师都相信接连发生的醉酒是神灵的安排,特别是在苏美尔(Sumeria)地区,酿酒女神宁卡斯(Ninkasi)常常受到颂扬。能够获得这种饮料(还有一块能定期提供食物的土地),世界上最早的定居得以形成。
从这些微小的起源开始,我们可以快速越过时间,越过文明的起起落落,略过啤酒花等原料被人发现并成为啤酒的一部分、配方发展成熟、酿酒变成一种职业、啤酒成为一个民族的特征这些事情,最后,要说回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美国的创立者们定期在小酒馆会面,一边喝着苹果酒和麦芽酒,一边谋划着反抗君主制,建立了现在的美国。
很多革命者常常也是酿酒师。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的黑啤酒配方保存在纽约公共图书馆(New York Public Library)里。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在蒙蒂塞洛(Monticello)的家里定期酿造啤酒。事实上,家庭主妇,或者奴隶们,才是真正负责酿造啤酒的人,尽管他们有很多家务杂活儿。想象一下这些开国元老,周末站在车库里,卷着袖子,酒在罐子里热闹地发酵着,后院响起轻快的笛子声,看上去是多么有趣的事啊!但事实并非如此。也就是说,通过酿酒和饮酒,开国元老们和其他革命者把啤酒的重要性缝进了美国的构造中。
简短岔开话题:你听过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那句名言吗?就是无数T恤、品脱杯、啤酒厂里挂的海报上都贴着的那句名言,“啤酒证明了上帝爱我们,希望我们快乐”。他没有说过这句话,起码原话不是这样的。这句名言原本是关于雨水的,它滋养藤蔓,带给我们葡萄酒,而不是啤酒。尽管这句名言之谜经常被历史学家揭穿(还有富兰克林的其他名言),我还是把它写在这里,不希望它在短时间内消失。毕竟,我们当中有谁在喝了几轮之后没有错误地引用过它呢?
美国成为移民国家之后,很多通过埃利斯岛(Ellis Island)来的人希望用他们在家乡学到的技术开辟新生活,这很自然。农民去耕种,木匠制造东西,面包师傅烘烤面包。酿酒的人,当然继续酿酒。
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啤酒厂,尤其是沿河城市——布鲁克林(Brooklyn)、帕特森(Paterson)、纽瓦克、费城(Philadelphia)、波士顿(Boston)、芝加哥(Chicago)和圣路易斯(St.Louis)。这些啤酒厂大部分是当地的。交通便利,当地居民无须出远门就能得到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你住在距离某家啤酒厂十个街区的范围内,那么它就是你的啤酒厂。如果你离它十一个街区之外,那么就会有另一家离你更近的啤酒厂,你会更经常去离得近的那家。
和很多方面一样,美国人和酒精有着复杂的关系。1920年禁酒运动兴起时,反对酒精和支持清教徒的情绪已经酝酿了几十年。当然,我们知道酒精饮料并没有完全消失。从它被迫转入地下,我们就能看到菲茨杰拉德地下酒吧时代的不朽形象。然而,作为一个整体,烈酒行业大幅缩减,尤其是啤酒花作物和苹果酒。
禁酒运动开始时,国内大约有四千八百多家酒厂。十三年后,第二十一条修正案通过,禁酒运动被废除,酒厂只剩下几百家。从那之后,消费者的境况每况愈下。大型啤酒厂越来越大,它们要么吞并竞争者,要么通过促销或提高辨识度,彻底淘汰对手。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酒厂数量降至最低,大约只有五十家。
那么,现在的啤酒是如何复兴的?你听说过这样一种理论吗?一只蝴蝶在地球的一侧扇动翅膀,引起了另一侧的飓风。在美国现代啤酒的例子中,杰克·麦考利夫(Jack McAuliffe)就是这只蝴蝶。
如果要画一条线,从美国现在的精酿啤酒回溯至开端,不管这条线是不是急转弯、倾斜或上升,它都会指向麦考利夫。1976年,他创建了新阿尔比恩酿酒公司(New Albion Brewing Company),在相对较短的时期内改变了美国的酿酒历程,从而在全球范围内复兴了这一曾经令人骄傲却一度陷入混沌的传统。
对啤酒来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是一段有趣的时期。家庭酿酒再次合法化,这要感谢吉米·卡特(Jimmy Carter)在1978年签署的法令,取消了在家中制造啤酒供个人使用需要纳税的规定。这是禁酒运动遗留下来的,联邦层面的最后的条款之一。美国各地的车库、地下室和后院里,富有创造力的人们点起火炉,拿起那些通常被大型酿酒公司(它们主要选择大批量地生产窖藏啤酒)抛弃的配方,把原料混合起来。
家庭酿酒师尝试了塞森啤酒、黑啤酒和大麦酒,把失传已久的风味带给了狂热爱好者,还有那些寻求更多的人,普通的、一体适用的窖藏啤酒统治了美国的货架和啤酒龙头,他们想要其他的。然而,变化开始在国内外悄悄地发生。进口窖藏啤酒——它们与众不同的绿色瓶子在棕色瓶子的海洋中脱颖而出——和海外酿造的其他特殊啤酒在美国的商店中小心地出现了。
欧洲的专业酿酒经营了数百年而未受到干扰,麦考利夫正是从欧洲学到了如何品尝和酿造好啤酒。作为一名驻扎在苏格兰研究潜艇的美国军舰工程师,他经常去当地的酒馆,尝试所有他能买到的麦芽酒,尤其是烈啤酒和黑啤酒。他对此很感兴趣,想把视野拓宽而不只是喝酒。于是,他的爱好多了一种实践的方法,开始贪婪地阅读每本他能找到的关于酿酒的书。最终,他走进一家博姿(Boots)药房,买了一套现成的家庭酿酒设备。麦考利夫把酿酒套装带回租住的房子,把打包好的原料混入水中,静置等它发酵。做好以后,他把酒分享给同行的水手们,他们为麦考利夫的下一批酒写下笔记。正是聚会和集体智慧的结合吸引了麦考利夫。
离开海军回美国时,麦考利夫向西航行,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州的索诺马(Sonoma)。他在那里开始建造房屋,计划建一家啤酒厂。他参考了很多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Davis)的教材和杂志,因为这所学校是美国排名第一的酿酒学校。根据历史上的配方,麦考利夫酿出了他自己的啤酒:一款淡色麦芽啤酒、一款黑啤酒和一款烈啤酒。
1976年,在女朋友兼生意合伙人苏西·斯特恩(Suzy Stern)的帮助下,麦考利夫只花了几百美元就在索诺马一间租来的仓库里开设了新阿尔比恩酿酒公司。由于无法找到制造商来生产适合小规模公司的酿造桶、发酵桶和其他设备,麦考利夫凭借高中时在焊接车间待过半年的经验,自己制作了酿酒用的不锈钢工具,这些材料来自奶场和生产苏打水的厂家,他是以便宜的价格买到的,不,他只是拿到了这些材料。
麦考利夫还创造了他的酿酒史。禁酒运动之前,旧金山(San Francisco)曾有一家新阿尔比恩酿酒公司,根据一位当地设计师设计的商标,他宣称有权继承他们的遗产。商标上画着弗朗西斯·德瑞克爵士(Sir Francis Drake)的“金风号”船驶过多山的水湾,进入旧金山海湾,淡蓝色背景上写着流畅的字体。
“历史在酿酒产业中很重要,”麦考利夫2010年告诉我,“但是,如果没有历史,你完全可以编造出来。我们酿出了英国风格的淡色啤酒、黑啤酒和烈啤酒。然后,新阿尔比恩酿酒公司,明白了吗?名字、商标和历史,嘭!”
一桶啤酒是31.5加仑。麦考利夫的酿酒系统每次可以制作一桶半。根据酿酒业的数据,与他同一时期,密尔沃基(Milwaukee)的施利茨(Schlitz)每年可制作出近九百万桶啤酒。相比之下,这个数字非同寻常。当时的主流酿酒厂,除了少数几家,比如旧金山的船锚酿酒公司(Anchor Brewing Company),其他都是大型、庞杂的工厂,能生产出上百万桶啤酒,但它们不太可能出现在人们的旅行计划中。
狂热爱好者们通过口口相传的消息或者当地的新闻报道听说了新英格兰啤酒,他们定期开车去酒厂,尝试这种独特、小批量生产的啤酒。它只是用水(水需要用卡车运来,那里没有水井)、啤酒花、麦芽(麦芽在旧金山的船锚酿酒厂加工,因为供应商不和麦考利夫这样的小生意打交道)以及酵母制作的。麦考利夫拒绝使用稻子,而通常大型酒厂会使用稻子,尤其是在酿造窖藏啤酒时。人们很快就对这种啤酒新贵兴趣大增。拜访者们纷纷来到麦考利夫门前,或去旧金山的酒吧下订单。没过多久,全国性的媒体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的记者来到加利福尼亚,专门写文章赞扬这家新的酿酒企业。
这些文章启发了其他地方的人们奋起反抗大型的啤酒厂,这也标志着地方酿酒在美国的回归。其中有三个人,从早期开始就促进了美国酿酒进程的变化。
第一个人是迈克尔·路易斯博士(Dr. Michael Lewis),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一位教授,麦考利夫建啤酒厂时,他帮助做研究。啤酒厂一开业,路易斯就开车去看麦考利夫创造出了什么。
1977年以前,加州大学的酿酒项目主要是培训学生如何大规模酿酒,大部分是男学生。当时美国只有五十家左右的酿酒厂,大部分属于库尔斯(Coors)、米勒,当然,还有安海斯-布希(Anheuser-Busch)等公司。它们生产的啤酒,除了少数外,都是美国窖藏啤酒的风格:啤酒口味的啤酒。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酿酒项目的毕业生更倾向于在实验室工作,穿着白大褂,使用那些适合大规模生产和精密科学的尖端设备,他们不太可能选择能在艺术上表达自我的工作。路易斯看到了麦考利夫创造的成果,看到了疯狂的消费者们对麦考利夫生产的啤酒的反应,于是他努力去改变学校的课程设置,让那些希望在小型酿酒厂工作的学生能够适应,或能够开设他们自己的酒厂。如今全国已有数十家酿酒学校,学院和大学里开设了无数酿酒项目。这些项目的毕业生持续为啤酒产业的极速增长提供燃料。事实上,相较于大酒厂,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酿酒项目的毕业生现在更愿意去小型酿酒厂工作。路易斯告诉我,麦考利夫“显然改变了我对这个产业的看法。我看到了产业发展的新方向和我的项目发展的新方向。杰克就是新方向的开端”。
来找麦考利夫的第二个重要人物是唐·巴克利(Don Barkley),这个年轻人从高中时期就在家酿酒,当时正在考虑以酿酒师为职业。一天早上,巴克利来到新英格兰酒厂的办公室,表明自己希望能在这里免费工作一个夏天。麦考利夫让巴克利走开。我礼貌地认为,这种场合(及其他场合)下的麦考利夫很粗鲁。
巴克利完全不受挫折的干扰,他坚持留下,后来又去找斯特恩。到这时,麦考利夫和斯特恩这对搭档每周工作八十四个小时,极少休息。斯特恩否定了杰克的想法,她说免费劳动力很好。巴克利每周得到一箱啤酒作为报酬,加上工作中想喝时就喝几瓶。他在工厂搭了个帐篷,在狭小的空间里长时间工作。名义上他是酿酒助理,但实际上给他安排什么他都做,洗酒桶、酒瓶,包括扫地,并且他干得很愉快,对这段经历很知足。
巴克利真正是美国的酿酒助理中的守护神。酿酒助理的工作是帮助酿酒师傅或酿酒专家,他们的职责通常包括在酿酒甲板上做单调乏味的苦差事,但也要考虑到实践经验、创造配方的机会和把在学校学到的东西应用于实践中的机会。你很难发现美国有哪家啤酒厂一个酿酒助理都没有,这要感谢巴克利。很多年轻人从他身上得到启发,打算自力更生,在这个行业里成就一番事业,并使之成为现实。巴克利后来的职业生涯大半都在纳帕谷(Napa Valley)的门多西诺酿酒厂(Mendocino Brewing)度过。现在他仍然参与了多个酿酒工程,还作为导师训练和指导下一代酿酒师。
美国现在拥有近七千家啤酒厂。在和酿酒师的多次交谈过程中,我经常问他们,第一次带给他们灵感的啤酒,第一次让他们接触到风味的啤酒、让他们希望尝到不是仅有啤酒风味的啤酒都是什么?一个又一个答案都指向内华达山脉酿酒公司的淡色麦芽啤酒。这种啤酒把焦糖麦芽、两穗大麦麦芽、珀尔(Perle)啤酒花、玛格南(Magnum)啤酒花和卡斯卡特(Cascade)啤酒花混合在一起,口感柔和,是经典的美国啤酒,最初(现在也是)放在传统的12盎司酒瓶中,瓶身上独特的绿色标签上宣扬着“最纯净的成分,最出色的品质”。内华达山脉酿酒公司由肯·格罗斯曼(Ken Grossman)创建于1980年,他是那个年代从新英格兰酒厂走出的第三个重要人物。格罗斯曼的啤酒给无数酿酒师带来了灵感,他自己的灵感则有一部分来自麦考利夫。
格罗斯曼十几岁时从一位邻居家里发现了家庭酿酒,他对工程和机械也非常着迷。他从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的小镇奇科(Chico),来到了位于索诺马的新英格兰酒厂。他观察着麦考利夫建造的重力给料的三层酿酒厂,想起来他见过极为相似的设备,可以自己建一家酿酒厂。
后来,格罗斯曼说他不太记得这趟行程的其他事情(麦考利夫说他根本不记得肯这个人),只记得啤酒中清晰可辨的啤酒花。不管怎么说,格罗斯曼后来筹集了五万美元,建起了自己的酿酒厂,开始在奇科卖啤酒。内华达山脉酿酒公司注重保证质量管理和风格创新(标签上的目标宣言),渐渐发展起来。现在它是美国第三大精酿啤酒厂,排在它前面的是云岭氏族集团(D. G. Yuengling and Son)和波士顿啤酒公司(Boston Beer Company,塞缪尔·亚当斯啤酒的生产商)。2017年,内华达山脉酿酒公司的原厂和它2015年在北卡罗来纳州的米尔斯河(Mills River)边建的厂,一共生产了140万桶啤酒。
比较起来,新英格兰酒厂1980年达到了产量上的最高点,生产了450桶。麦考利夫的酒厂始终没能壮大起来,经济上无法生存。仅仅五年后,他的酒厂就关闭了。他的设备和唐·巴克利一起北上前往门多西诺酿酒公司。剩余的东西都消散在风中了。现在,圣罗莎(Santa Rosa)的俄罗斯河酿酒公司(Russian River Brewing Company)有一家酒吧,为了表示敬意,酒吧荣誉角的吧台上方悬挂着新英格兰酒厂最初的酿酒标志。麦考利夫几年前去过那里,还签了名。
麦考利夫离开了酿酒行业,在没有他的帮助下,他所开创的酿酒业迅速蓬勃发展起来,而他却几乎被这个行业遗忘。他做了几份工程方面的工作,偶尔做点私酿酒,但是他避开啤酒行业和关注他的聚光灯。然而,肯·格罗斯曼却一直被人记得。格罗斯曼的酒厂三十周年庆时,他联系了麦考利夫,请他酿造一款特殊的啤酒。那时麦考利夫住在得克萨斯州的奥斯汀(Austin, Texas),格罗斯曼甚至亲自飞到得州去请他。就像麦考利夫第一次见巴克利一样,他同样让这位年轻的酿酒师走开。但格罗斯曼没有动摇决心,最终说服了这位酿酒先锋回到酿酒厂。
2010年5月,新英格兰酒厂关闭之后,麦考利夫头一次回归专业酿酒。酿酒那天早上,他穿着牛仔裤和蓝色短袖牛津衬衫来了。内华达山脉酿酒公司雇了一个拍摄团队来记录此事,麦考利夫在拍摄中分享了他的经历。拍摄中,他一边喝着科勒海斯(Kellerweis)——一种美国风格的酵母小麦啤酒,一边频频点头表示称赞。
这次酿酒实际很大程度上是一次仪式性的活动。上午采访结束后,麦考利夫和格罗斯曼走进酒厂,每人提起一只绿色塑料桶,桶里装满了金色酿酒师啤酒花(Brewers Gold hops),他们把堆成锥形的啤酒花倒入铜制的大酿造锅里。接下来,内华达山脉酿酒公司能干的工人们完成了其余的工作。两位大师品尝了麦芽汁的样本,麦考利夫说“非常好”,说完就去酒馆吃午饭了。
2010年的这一天对麦考利夫来说是一个转折点。自从酒厂关门后,他选择远离人群和聚光灯,他不避讳说出自己的沮丧,因为其他人成功了,而他没有。2009年,他出了一次严重车祸,左臂重伤,有一段时间生活过得很艰难。内华达山脉那次的酿酒活动几周之后,我很惊讶地接到了吉姆·科赫(Jim Koch)的电话,他是波士顿啤酒公司的创办人,生产了塞缪尔·亚当斯啤酒。
波士顿啤酒公司是美国第二大酿酒公司,科赫花了很多年把这家公司和它的子公司[愤怒果园苹果酒(Angry Orchard Cider)、推斯特茶(Twisted Tea)和其他饮料及更小的啤酒品牌]发展成了强大的集团。尽管其他酿酒厂偶尔(却正确地)认为波士顿啤酒公司采用了不光明正大的手段,比如在全美啤酒节(Great American Beer Festival)初期的消费者喜好民意调查中作弊,科赫依然尊重酿酒业的兄弟情义,常常挺身而出帮助别人。例如,在十年前啤酒花短缺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库存分给小型酿酒厂;他还通过“酿造美国梦”(Brewing the American Dream)等项目,帮助小型酿酒厂和企业获得小额商业贷款。波士顿啤酒公司还举办了一年一度的“长饮家酿啤酒竞赛”(Longshot Homebrewing Competition),获胜者可以看到他们的小批量啤酒进行商业化酿造。已经有几位赢家由此成为专业人士。
科赫在电话中告诉我,1993年,新英格兰酒厂的注册商标快过期时,为了保护第一款精酿啤酒的完整性、保留酒厂的名字,他买下了商标的所有权。他和麦考利夫联系,提出复兴新一代的新英格兰啤酒。经过几个月的协商和交流,2012年7月3日,麦考利夫来到波士顿啤酒公司,制作了新英格兰麦芽酒三十年来的第一批大麦芽浆。
他们酿造了一种淡色麦芽啤酒,这是麦考利夫所能回忆起的最纯正的麦芽啤酒。比如,他们换掉了用于代替七十年代使用的各种麦芽的麦芽变种。这款麦芽酒他们酿了六千多桶,以原来品牌的商标艺术发售。一旦这批酒卖完了,就没有了。科赫把这次销售的利润全部给了麦考利夫,使他能体面地退休。他创造了啤酒,这是他应得的。新英格兰啤酒的注册商标也交回麦考利夫家族。目前,麦考利夫的女儿正在通过俄亥俄州(Ohio)的平台啤酒公司(Platform Beer Company)签订新英格兰麦芽酒的合同。
萨姆·卡拉吉奥尼(Sam Calagione),特拉华州(Delaware)角鲨头精酿麦芽啤酒公司(Dogfish Head Craft-Brewed Ales)的创办人,几年前说精酿啤酒行业“99%没有浑蛋”。这个数字大概从七十年代的全盛时期起就是这样,啤酒的销量和畅销程度大幅增长,但态度保持不变。尽管有成千上万家啤酒厂在争夺货架上的空间、酒吧里的龙头、消费者的钱包和影响力,竞争愈加激烈,但是,在酿酒行业仍有一些长久保持的传统:创造的欲望,成为一个社区的一部分,见证行业的成长。塞缪尔·亚当斯,尤其是吉姆·科赫,当今有些小型酿酒厂和一些酒徒变得更企业化,而不追求精酿工艺,他因此而感到悲伤。不过,他们和麦考利夫合作的故事提醒着人们,这个行业的背后是有人性的。
酿酒厂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喜欢这样。消费者喜欢把产品和某个人联系起来,比如一个他们能在产品之外与其产生共鸣的人。国内较大的精酿啤酒厂依赖于科赫、格罗斯曼、或新比利时酿酒厂(New Belgium Brewing)的金·乔丹(Kim Jordan)等人的名声。一路看去都是如此,包括你的家乡新建的当地啤酒厂。如果你走进去,见到老板,和他们握手,觉得这些得益于你的消费的人还不错,对这种联结有了好感,那么,你就会更关心他们的产品。这是双向的。成功的酿酒厂是由那些真正关心他们的生意和啤酒的人支持的,他们每天在交流互动中流露出关心。
自新英格兰酒厂向公众开放的那天起,国内酿酒厂的数目就一直稳步上升。但根据酿酒协会(Brewers Association)的统计,直到2016年,美国酿酒厂的数量才终于正式超过了禁酒运动之前。这次复兴初期,大多数酿酒厂只生产容量相对较小的啤酒,出售的地域范围有限。那时已是大规模的竞争者,现在的规模更大,尤其是百威英博啤酒集团。这家公司总部在比利时,通过收购兼并,已发展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酿酒公司。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大型酿酒公司并没有把新兴的酒厂放在心上。生意很好,他们为什么费心呢?那时美国主流的啤酒爱好者们都喜欢(其实现在也一样喜欢)买清爽的、大规模生产的窖藏啤酒,因此,小型酿酒厂不会让名马驾驶的马车感到不安。
但变化已经发生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和二十一世纪初,这些“小暴发户”开始成长。他们发展壮大时,也摸了老虎屁股,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打响了战争的第一枪。波士顿啤酒公司的科赫有句名言,他说每年大型酿酒厂洒出来的啤酒比他们生产的还要多。在有针对性的广告里,他常常质疑大酒厂的方法和承诺,点燃了这些地位稳固的竞争对手的怒火。
在全国范围内,越来越多的竞争者试图利用小型酿酒产业的机会。和任何新兴的行业一样,有些人入行的原因是错误的,或者没有经过维持行业水准的良好训练。更糟的是,噱头品牌开始出现了:这些酿酒厂通过愚蠢可笑的名称或让人瞠目结舌的商标来引人注意,在货架上脱颖而出,说服消费者花高价买下六瓶啤酒。它们通常的推广策略是使用某种动物和它们的体液,(老鼠眼泪,有人见过吗?)或者厚脸皮地使用胸部丰满的女性形象。很不幸,这些博人眼球的商标通常是这类啤酒最好的部分。它们的创造者精力主要放在市场营销上,对啤酒本身则无暇顾及。风格上也是如此,风格是最容易隐藏缺陷、丧失风味的,比如烈啤酒,如果缺陷太明显,啤酒很快就会被倒进下水道,然而缺陷经常是明显的[这类啤酒中有一个著名的例外,蒙大拿州(Montana)的大天空酿酒公司(Big Sky Brewing Company)生产的麋鹿口水棕色麦芽啤酒(Moose Drool Brown Ale),直到今天还生意兴旺。这家公司其实很好]。
为了让消费者有机会尝到市场上各种不同的啤酒,试喝套餐出现了。你可以走进一家啤酒馆,通常设计得像英国的酒馆,点一托盘酒馆自制的啤酒试喝样品,它们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透明度和风味。套餐里会有金色麦芽啤酒、琥珀麦芽啤酒、棕色麦芽啤酒、淡色麦芽啤酒和烈啤酒,也许还会有一款酵母小麦啤酒或大麦啤酒。现在,尽管有些酿酒厂每次只提供一两种样品,而不是全部种类的样品,试喝套餐仍然很常见。早些年,试喝套餐是一种创新——这种方式可以轻松有趣地消磨掉一个小时,还能探索酿酒厂里有哪些啤酒。但问题是,有些啤酒厂的试喝样品喝起来几乎一样。当然,烈啤酒(但愿)带着些巧克力或咖啡风味。淡色麦芽啤酒可能具有辨别度的啤酒花特色。酵母小麦啤酒可能浑浊不清。但是,所有啤酒味道背后的基底都千篇一律。
原因很简单:有些酒馆只用一两种自制酵母来发酵,然后将其添加到他们所有的啤酒里。这就意味着消费者喝酒时只能靠眼睛区别颜色,却无法体会使用恰当的酵母品种所带来的风味的细微差别和精妙之处。可以想象,好比一家面包房只做白糖饼干——烘焙不同的饼干时就加上不同的颜色和糖霜。
还有,出售的啤酒和以往不同,它们反对已经在美国沿袭了几代人的固定传统。没过多久,大型酿酒厂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开始打击他们规模很小的竞争对手。你为什么想喝“那种东西”?他们向庞大而忠诚的消费者发问。他们说,你们了解我们,相信我们,你们的祖父辈就喝这个牌子的啤酒。你们为什么要关心那些新兴的啤酒?为什么在乎它们怪异的风味、深暗的颜色——颜色那么深,口味肯定很重,在乎这些你们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1996年,《NBC通讯》(Dateline NBC)刊登了一篇引起广泛关注的文章,它责备小厂家的啤酒,直接将波士顿啤酒公司置于靶心。它对啤酒的质量提出质疑,重点强调波士顿啤酒没有自己的酿酒厂这一事实(它与大型酿酒厂签了制作啤酒的订单,包括一家米勒酒厂)。这篇文章主要怀疑小批量的啤酒能否与庞大厂家生产的啤酒相比。现在重读这个片段很痛苦,不仅是因为它提出的一些问题是合理的,还因为这家“公正的”新闻媒体显露出的惊人偏见(时至今日,啤酒在大型媒体的报道中仍然没有得到与其他饮料相同的尊重,尤其是在一些轻松新闻版块的餐饮栏目里)。
有了广播以后,百威英博啤酒集团买了电台广告,专门质疑塞缪尔·亚当斯啤酒的资质和小厂啤酒的质量。这时,那些原本可能从传统啤酒转向新兴啤酒的消费者们感到了为难,又选择了他们习惯的、可预知的啤酒。如果在那个年代你喝小厂啤酒,会被社会定义为你是边缘人士,并且是不好的边缘。在外面点一杯小批量生产的啤酒,哪怕是波士顿窖藏啤酒,也会引起旁人的窃笑。蓬勃发展的啤酒复兴遭到了重创。
一次森林大火可以摧毁一个地区,但也能使林地或草原重生。土壤得到了补充,树木播下种子,陷入绝境的土地重新恢复了苍翠繁茂。小厂啤酒产业当时遭遇的这些事情,很像一次清洗和重生。很多不幸或经营不善的酿酒厂倒闭了。幸存下来的厂家更有活力,目标更明确,这批制作小批量啤酒的人决定保证质量。他们传递出的信息显示目标有所改变,改造和调整了高品质的配方。
这一时机也诞生了一个现在最常用来描述小批量酿酒的词:“精酿”。“精酿”一词的诞生很有必要,尤其是在“小厂啤酒”的灾难发生之后,它们急需一个新的名称。然而我坚信,这两个字给啤酒带来的只有混乱。
作家文斯·科顿(Vince Cottone)尽管可能不是第一个把“精酿”和“啤酒”放在一起的人,但人们认为至少在美国他是第一个用“精酿啤酒”给这个行业命名的人。在他1986年的《好啤酒指南:太平洋西北地区的酿酒厂和酒馆》(Good Beer Guide: Brewers and Pubs of the Pacific Northwest)这本书中,科顿使用了精酿啤酒的说法,但没有给它一个固定的定义,不过这个行业范围很小,读者们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那个时期有所不同。定义精酿啤酒就跟把果冻甩到墙上那样容易,很多人试图定义什么是精酿啤酒。带着激情制作、使用了纯净和朴实的原料、保持传统精神,这样的啤酒是精酿啤酒吗?小批量生产的啤酒就是精酿啤酒吗?如果是这样,它相对于多少数量来说算“小”?精酿啤酒是否你看到它就会知道是它?以上这几个问题,答案都是:是的,可能。
那么,现在什么是“精酿啤酒”?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常常有人问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一个能够满足所有人的答案。“精酿”这个词的本质在于突出区别,即一些酿酒厂和消费者在“我们和他们”的对抗中看到的区别。“我们”规模小,是地区性的,亲手制作啤酒,人们可以在酿酒厂里见到酿酒师,近距离观看酿酒的过程。“他们”是像百威英博、喜力、米勒(Miller Coors)这类的大酿酒公司,消费者的体验更像是主题公园人造的活动事件,而不是个人化的体验。
酿酒商协会(Brewers Association)是一个代表了美国所有小酿酒厂的贸易集团,它想让自己的成员都是“精酿啤酒”,但又希望能很小心地避免去真正地定义“精酿啤酒”。目前酿酒商协会把成员分为“小型”“传统”“独立”三类。小型啤酒厂每年产量不到六百万桶(为了顾及波士顿啤酒公司这样的成员,这个数字从两百万桶增加到了六百万)。“传统”意味着大部分啤酒使用了“传统或创新”的制作原料。“独立”则表示酿酒厂75%以上由精酿啤酒厂控制。
这些年来,上面三类划分都改动过,原因有时是需要引入新成员,又要把现有的成员留住,要更清晰明确地区分协会成员和那些被大多数小型酿酒厂视为最大威胁的酒厂:财大气粗的大型酿酒公司采取残忍的手段踩踏小酒厂。
“精酿”已经成为一个啤酒范畴,散发出强烈的激情,拉拢盲目的结盟。在这个群体里如果加入其他国家的分类方式,它们不同的定义体系会让精酿的概念更加混乱不清。不过,一次又一次地,最终还是归结为“我们和他们”的争论。在这些长期不休的争论中,人们经常听到一个说法,“喝精酿,不喝垃圾”。这意味着,酿酒厂如果规模很大,或者它的公司所有制很稳固,某种意义上表明他们的啤酒平淡无奇。
现在大公司生产的啤酒确实流于平平。不过,想到啤酒风味的啤酒是对的。但哪怕事实确实如此,哪怕稻子酿制的美国淡色窖藏啤酒不是你的第一选择,甚至不是第十选择,但我还是觉得,嘲笑大公司其实不公平。大公司的技术能够每年在不同地点生产出千万桶相同的啤酒,而且没有任何障碍,我们不应该贬低它。这种啤酒完美地达到了他们的目的:酿出简单、干净、不惹人讨厌的窖藏啤酒。这种完美,比小规模的“精酿”酒厂能够定期完成的结果,要好得多。
最近我参加了一次佛罗里达州(Florida)的小酿酒厂聚会,台上的发言人提醒大家,哪怕只卖给一个消费者一品脱坏啤酒,造成的损害也远大于大酒厂在市场营销上投入的所有资金造成的后果。我完全同意,但是很多酿酒商并不赞同。在我看来,他们似乎无法理解形势的严峻,或者说,起码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是造成现状的部分原因。支持他们的精酿酒师和虔诚热情的消费者,已经在一个相当结实的泡沫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们相信自己的酿酒事业——不管啤酒质量如何——是啤酒产业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事。
现在大多数美国人都能够有自己的当地酿酒厂,我认可这是很了不起的。想想四十年前,目前的状态令人震惊。但是如果有些公司生产的啤酒缺点太多,或仅仅为了无聊而奋斗,这会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好处吗?消费者花了钱,应该得到比平庸的啤酒更好的东西。还有,如果酿酒商生产了质量较差的啤酒,却没有增强竞争力,他们最终会因为没生意而被迫关门。
然而,“还可以啊。”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们是“精酿”。我们需要“支持啤酒精酿”。
我不赞同。我们需要支持的是好酒,并且只支持好的。
此外,“精酿”这个词也变得没有效果,实际上,它从来没有像“我们和他们”这么黑白分明过。近年来,情况愈加复杂。百威英博啤酒集团等公司开始买下小型酿酒厂,而标签上有时没有明确写出公司所有权。在酿酒商协会的一次公关活动中,这件事被曝光了。那次公关活动旨在澄清“精酿和精工”的名称,攻击那些他们认为从协会成员那里绑架了“精酿”“手艺人”等词的品牌。这一谴责的目的在于攻击蓝月(Blue Moon)和冲撞力(Shock Top)这些啤酒,前者属于米勒啤酒公司,后者属于百威英博啤酒集团。公关活动还把俄勒冈(Oregon)的威德默兄弟(Widmer)这样的酿酒厂也划入攻击对象。威德默兄弟是精酿啤酒联盟会(Craft Brew Alliance)的成员,联盟会还包括科纳(Kona)和红钩子(Redhook)等品牌,还有几个其他的小型酿酒厂。十年前,精酿啤酒联盟会为了打入新市场,和“大啤酒”生产商签订过经销合同。因为小公司放弃了部分所有权,联盟会就想正式把它们从“精酿”俱乐部中赶走。
但是啤酒变了吗?公司的思想变了吗?我没有看到变化,其他很多人也没有。事实上,波特兰(Portland)拥有近百家酿酒厂,大多数都是小厂。那里几乎人人都会说起威德默,它是波特兰最大的酿酒厂,是一个很好的企业邻居,仍然在生产高品质的啤酒。现在它还扩大了定期帮助当地的小酒厂的范围,为它们提供实验室和其他帮助。
可他们却是“精工”,那次公关活动如是说。该当心了。
酿酒商协会的“精酿和精工”活动,背后的思想是好的,因为它鼓励消费者全面了解酒厂的所有权,但是它的实施方式是错误的,最终透露出了一些陈旧的观点。一些经久不衰的美国酿酒厂,如宾夕法尼亚州波茨维尔的云岭氏族集团、明尼苏达州新阿尔姆(New Ulm, Minnesota)的奥古斯都·谢尔酿酒厂(August Schell Brewing)等被归为“精工”一类很是荒诞,因为这种分类只考虑了配料。
2012年,酿酒商协会发起“精酿和精工”活动时,根据上文提到的“精酿三大支柱”来区分啤酒:小型、传统和独立。“传统”型啤酒使云岭和谢尔成了精酿酒徒的靶心。这两家酒厂在禁酒运动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它们在黑暗的年代里存活下来,发展得比过去强大,啤酒产量仍然很高。然而,它们的配料里一直都在使用稻子或玉米,这就被啤酒清教徒们认为是非传统的。酿酒厂最初开张时(帕布斯特和安海斯-布希啤酒始于类似的时代),对那些配料的蔑视并不存在。稻子和玉米这些附加配料是当时能够大量获得的可发酵原料。并非酿酒商不愿意使用大麦,而是因为当时的大麦产量不够酿酒用,所以他们需要其他配料作为补充。确实,稻子和玉米是成本划算的原料,但它们也是这些公司原始配方的一部分。
杰斯·马蒂(Jace Marti)是谢尔的第六代酿酒师,他给酿酒商协会和它们的消费者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公开信,质疑协会对“精酿啤酒”的定义。信中的一部分内容是:
“你们说美国的三家最古老的家族酿酒厂是‘不传统的’,这完全不尊重它们,坦率地说,这种说法非常粗鲁、无礼。如果你们想让我们留在羞耻名单上,你们就这么说吧,这是你们的决定。我们将继续倾注心血到这家小型、独立、传统的酒厂酿出的每一滴啤酒里,正如其他所有精酿酒厂那样,正如我们一个半世纪以来的做法一样。你们真可耻。”
他是正确的。正是这种觉醒,让很多人意识到,来自山顶的声音并不总是正确或绝对的。这对很多酿酒师和酒徒来说是一个转折点。酿酒商协会撤回了对公关活动的支持,修改了分类定义,把云岭和谢尔等酿酒厂纳入精酿的范围。这不单单是一个机灵的公关策略,协会把这些继承传统的大型酒厂产出的啤酒纳入“精酿”啤酒的年度产量,从而增加了整体的市场份额。
酿酒商协会历史上的这一时刻,开启了“精酿”一词的终结,因为无法定义何为精酿。同一时期,大型酿酒厂开始收购经营中的精酿品牌。2011年,百威英博收购了芝加哥的鹅岛啤酒公司(Goose Island Beer Company),这家地区性公司声誉良好,生产的系列啤酒口碑很好。爱好者们谴责,将他们挚爱的精酿酒厂归入联合企业是一种损失,有些商铺老板甚至把存货倒入下水道以示抗议。然而,尽管酒厂的所有权改变了,却难以就此认为啤酒的质量也随之下降[一个值得注意的例外是,2015年,鹅岛波旁县烈啤酒(Goose Island Bourbon County Brand Stout)问世,其中一部分酒由于无意中被乳酸杆菌污染而召回]。一些长期爱好者确实会说,酒和以前味道不同,事实是有些啤酒的配方进行了改动。很多酿酒厂的大部分啤酒都会自然地发生演变,但对于一些别有用心的狂热酒徒来说,这不过是找了一个讨厌鹅岛啤酒的理由。然而,无数酒徒在促销时才接触到了这个品牌的啤酒,他们对这个话题不太可能和狂热分子有同样的激情。
自收购了鹅岛啤酒,百威英博又收购了其他几家精酿酒厂,一并作为它的高端系列。这些酒厂有纽约的蓝点酿酒公司(Blue Point Brewing Company)、科罗拉多的布雷肯里奇酿酒厂(Breckenridge Brewery)和加利福尼亚的金路酿酒厂(Golden Road Brewing)。米勒也是其中一员,收购了俄勒冈的啤酒花谷酿酒厂(Hop Valley)、加利福尼亚的圣阿切尔酿酒厂(Saint Archer)等几家酿酒厂。喜力收购了加利福尼亚的拉古尼塔斯酿酒公司(Lagunitas Brewing Company)。日本酿酒商麒麟(Kirin)购买了布鲁克林酿酒厂(Brooklyn Brewery)24.5%的股份,这也使它同时拥有了加利福尼亚的二十一世纪修正案酿酒厂(21st Amendment Brewery)和科罗拉多的无线电台创作酿酒厂(Funkwerks Brewery)的股份。
那么,纽约的中世纪游行酿酒厂(Brewery Ommegang)、加利福尼亚的燧石步行者酿酒公司(Firestone Walker Brewing Company)、密苏里的林荫大道酿酒公司(Boulevard Brewing Company)这几家现在属于比利时督威摩盖特集团(Duvel-Moortgat)的酿酒厂呢,它们难道因为不再是“美国”的厂牌,就制作次等的啤酒吗?不是的。
别忘了在过去几年里,私有股权和风险投资公司一直在购买酿酒厂。波士顿的火人投资公司(Fireman Capital)主要拥有科罗拉多的奥斯卡布鲁斯酿酒厂(Oskar Blues Brewery)、佛罗里达的雪茄城市酿酒厂(Cigar City Brewing)、密歇根的佩兰酿酒公司(Perrin Brewing Company)、犹他的瓦萨奇酿酒厂(Wasatch Brewery)和开荒者精酿啤酒厂(Squatters Craft Beers),以及得克萨斯的深度埃勒姆酿酒厂(Deep Ellum)。尤利西斯投资公司(Ulysses Capital)买下了宾夕法尼亚的胜利酿酒厂(Victory Brewing)和纽约的南方层级酿酒厂(Southern Tier),还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夏洛特(Charlotte)建了一家新的酿酒厂,并且正在积极地寻找更多的酿酒厂以纳入自己麾下。旧金山的安可消费者投资公司(Encore Consumer Capital),几年前买下了俄勒冈的全速酿酒公司(Full Sail Brewing)的雇员兼公司所有人的全部股份。这类并购不胜枚举。
界限正在变得模糊,因为小批量生产和大规模生产的酒厂都想把对方的消费者偷抢过来。在这种心情下,一些酿酒厂开始采用另一个策略,即雇员所有制。美国第四大精酿啤酒厂——新比利时酿酒公司,现在采用的就是雇员所有制。波士顿的渔叉酿酒厂(Harpoon Brewery)、俄勒冈的德丘特酿酒厂(Deschutes Brewery)、威斯康星的新格拉鲁斯酿酒公司(New Glarus Brewing Company)、加利福尼亚的摩登时代啤酒厂,以及其他很多酒厂,也都是雇员所有制。过去五年内开张的很多酒厂都为公司雇员提供了股权。这种方式不仅能把优秀人才留在公司,还能真正地激励员工努力工作、发展公司。对于消费者而言,这是大规模的、家庭式经营的酿酒厂。知道你花的钱流入了一家本质上是家庭所有的企业,哪怕它的分公司在各州都有,哪怕它每年生产成千上万加仑啤酒,你也会感觉良好。
“精酿”一词成了酿酒商协会的组织战斗口号,发挥了作用,但是实际上这也是市场策略。现在,所谓的“大人物”也加入了这场游戏。他们知道小规模、特定产区的产品是如今的趋势,想利用消费者的这种买当地产品的欲望。这就是我们在蓝月(前文提到过,米勒啤酒拥有的品牌)的广告中看到“艺术地手工酿造”这样的短语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塞缪尔·亚当斯啤酒的生产商波士顿啤酒公司也在同一时期的广告中使用了“为了对啤酒的爱”,但没有提到“精酿”这个词。这是一项精心谋划的举动的一部分,为了从所有啤酒消费者中拉拢过来更多的人,而不是只吸引青睐“精酿”啤酒的人。
一个词不应该成为分界点。杯中的啤酒以及酒徒们是否认为它好喝,这才是重要的。同样,“小厂啤酒”这个说法还在被人四处滥用,说实话,我认为“精酿”这个词虽然不会很快就消失,但现在应该好好谈谈它的真正含义。它能让啤酒变得更好吗?乍一看,对于销售啤酒来说这只是平常的生意。他们生产了好啤酒,使用了优质原料,还有创新。我们是否要把最终的产品叫作“精酿”,应该和所有权有关系吗?
简短的答案是:应该。
这本书是在苹果笔记本电脑上写的,我用的软件归谷歌所有,编辑软件是微软的。我开福特车,用三星手机打电话,用博士(Bose)耳机听音乐。我穿汤米·希尔费格(Tommy Hilfiger)的西装衬衣(很合身,我喜欢)。我日常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来自大型的、没有灵魂的企业。可这并不意味着它们的人没有才华或激情,也不意味着它们没有经历过最初创业的阶段,大企业意味着它们现在是由利益驱动的机器,已经有了一定的市场范围。
然而,其他领域除了大企业还有别的选择。我们可以在街头的面包房买百吉饼,而不是去超市买。想避开亚马逊强大的摧毁力,我们可以在当地的独立书店买书。我的蝴蝶领结来自佛蒙特(Vermont)的一家小公司,他们的每件东西都是手工缝制的。
啤酒是私人化的。它激发每个喝酒人的思想和情绪。现在是啤酒历史上值得注意的时刻,我们能够再次喝到当地产的啤酒,可以去和酿酒师见面,用当地产的原料制作啤酒,还可以和喜好相同的消费者共饮一杯。我和杰夫仍是朋友,就是那位在南奥兰治为我倒了第一杯啤酒的酒保。
所有权很重要,因为我们仍然有所选择。如果你喜欢当地生产的啤酒,或者想尝尝当地生产的啤酒,你也可能会愿意买当地制造的电脑、手机、汽车,但是,这些选择不是小范围的,所以我们能买到什么就买什么。
啤酒仍是可选择的,知道我们的钱花在什么地方很重要。小,并不一定意味着好,但是选择的自由权仍然很重要。
从报道啤酒产业的角度来看,我不需要茶叶就能看到变化的迅速来临。很多新的酒厂开张,已有的酒厂也在发展,很多公司还会并购、销售和关闭。谈论“精酿”和“非精酿”时,有很多深浅不同的灰色,难以将二者区分开来。这甚至还不能解释国际啤酒发展的情况,它击碎了我的整个论点。
从前,我经常没有经过严格定义就使用“精酿”这个说法。2013年我甚至在《美国精酿啤酒食谱》(American Craft Beer Cookbook)这本书的标题里用了“精酿”。从那之后,我查阅了很多这个词的相关资料,查找它除了行业协会定义以外的真正含义。我认为,“精酿”使用的时间不长。很快,它就会和兄弟词语“小厂啤酒”那样,表示曾经特殊但不再特殊的啤酒,它们象征着啤酒历史上一段人们仍然没有理解的时期。
既然如此,真的有必要深化“我们和他们”这种心态吗?老实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需要我们担心。
我在《关于啤酒的一切》杂志做编辑时,我们在报道里废除了“精酿”这个词,这本书里我也将这样做。除了引用别人的话,或者讨论已经规定过的成员群体或市场的某一部分,我不再区分什么是“精酿”啤酒,什么不是。
尽管环绕“精酿”的激情不会真正消失,却有一个新词可以代替它。这个趋势起步慢,但崛起得很快。并购与合并继续进行,布林克斯公司(Brink's)的运钞车挤在风投公司、私募股权投资人和大型酿酒公司的酿酒厂门前。与此同时,小型酿酒厂改用新的描述词“独立”,想借此从一部分酒徒那里重新获得街头荣誉。
如今的啤酒不再是大和小的对立——每种啤酒都是各自为战。对库存单位[例如,产品标识码;库存单位(Stock-Keeping Units)缩写为SKUs,发音为“skews”]和酒吧龙头的争夺使得小型酿酒厂为此作弊。新千禧一代的消费者基础在增长,和以前几代人不同,他们并不只忠于一种酒。他们典型的夜晚从一杯啤酒开始,继而是葡萄酒配晚餐,饭后则享受一杯鸡尾酒。单个消费者就会把几种酒混合起来,这对啤酒生产商来说是条艰难的路。
在这竞争激烈的市场上,被大卫用玩具枪打击了多年的歌利亚正在卷土重来。巨人们已经削弱了“精酿”一词的独一无二性。不可否认,那些企业所有制的品牌,如鹅岛(在这里,人们仍然成群结队来买波旁县烈啤酒)、福地(Elysian)、10桶(10 Barrel)、英国的卡姆登(Camden Town)等,生产的啤酒质量上乘,大多数喝啤酒的人都喜欢它们的味道。所以,对于小型啤酒厂来说,关键不在啤酒本身,独立性最重要。
大型酿酒公司很难声称“独立性”,因此独立这条路上只有曾经是“精酿”的啤酒厂。但是要记住,“独立”意味着公司制所有权不到25%,这给外来资金留出了很大空间。上文已经说过,布鲁克林啤酒厂由麒麟拥有的股份刚刚低于25%,角鲨头把15%的股份卖给LNK合伙人,没有公开售出价格。这些酿酒厂都说这样的资金不会影响酒厂的精神或视野,他们仍然吹捧自己的独立性。
主流报纸上开了专栏,讨论独立酿酒厂的重要性。宾夕法尼亚州赫尔希(Hershey)的酿酒厂特勒格斯塔(Tröegs),也重塑了品牌商标,把公司(至少是包装的正面)包装为特勒格斯塔独立酿酒厂。2017年,酿酒商协会给各成员发了官方印章(很奇怪,印章上是一个倒立的酒瓶),用于彰显独立性,把酒徒引向特定的啤酒。
“独立”,一个掷地有声的词。这个国家正是建立在独立的基础上,因此每个听到独立的美国人都能与之产生共鸣,无论独立的主题是啤酒还是其他东西。独立是靠自己的双脚站立、走自己的路的能力。这似乎有希望,但使用这个词是否就能让酿酒商卖出更多的啤酒,或让人们参加他们的活动,现在尚无定论。
我相信“独立”的描述反映的内容应该不只是企业结构,它应该成为一盏指路灯。使用协会印章和“独立”这个词的酿酒厂真的应该停下来想想这些东西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它能让啤酒变得更好?能让我们这些消费者更想掏出钱包吗?
“独立”一词对啤酒产业会产生什么影响,现在说还为时过早。不过,无论是消费者还是酿酒商,我们只要用了“独立”这个说法,就不应该只是因为试图定义术语、用于下一场“我们和他们”的战斗,就躲在它的后面。我们要问明白,独立是否能为员工、啤酒、社区和所有支持独立的人带来好处。
批评那些不再是“精酿”或“独立”的“大人物”和“叛徒”是很容易的。每逢新的销售,就会有折磨人们心理的博客文章出现,谈论百威英博集团的邪恶,谈论那些和它达成大笔交易的公司(通过投资部门、风投公司来完成交易),比如北方家庭酿酒公司(Northern Brewer Homebrew Supply)、啤酒点评网(RateBeer.com)、皮科酿酒公司(PicoBrew)的家庭酿酒工具,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啤酒花农场。奇怪的是,他们在传统意义上并不是敌人,如果风投公司为了赚钱和获得竞争优势,砍掉一家合作的酿酒厂,倒不会引来多少批评。
成为群体的一部分、拿得出独立印章,这确实重要,靠自己双脚独立也同样重要。如果你对“独立”态度强硬,如果你是消费者或酿酒商,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并且想要发表你的批评意见,尤其是有根据的意见,那么你需要直言不讳,即使这意味着要把美国这边的其他人喊出来。啤酒行业仍然基本上没有浑蛋,但和所有行业一样,问题仍然存在。
酿酒商在网上释放出越来越多的沮丧情绪。尤其是在社交媒体上,经常有人匿名揭发某种啤酒的形象、糟糕的味道、卑鄙的手段,或其他问题。朝大啤酒厂扔石头很容易,但应该用评论者的真实姓名征集尖锐而不失礼貌的批评,对小啤酒厂的批评也应如此。如果一个啤酒商想抱怨某一个酒厂,就应该抱怨所有产品达不到标准的酒厂。它们不应该因为和你属于同一群体就可以逃脱。
当我们手中端着一杯啤酒的时候,它是美好事情到来的预兆,或者是一种逃避。它是品尝新的风味,或分辨出熟悉喜爱的啤酒中的细微差别的乐趣。但啤酒也是一笔生意,而且规模很大。它每年在创新、市场营销和销售上都要花费数百万美元。啤酒是很多人的营生,甚至是更多人的激情,但也是一些人的灾难。
了解啤酒行业的起源,尤其是它在美国的起源,会让我们感激今天拥有的一切,理解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如果我们因为定义和斗争而停滞不前,最终我们不仅会偏离美好的结果,还会失去一些乐趣。
就我自己而言,我喜欢当地的、小规模的、处于劣势的啤酒。我的钱支持了当地企业、家庭式公司,并最终为创新和好的风味提供动力,我喜欢这样。从专业角度来看,在这场啤酒的战争中,我是一个谨慎的反对者。我可以喝任何一种啤酒,可以和任何啤酒商聊天,我能报道所有啤酒厂的新闻,无论酒厂大小,或是哪种所有制。
在酒吧里,喝下几品脱以后,当然还有在网络上,我见过人们仅仅因为一个词就情绪激动。为了一个写在沙子上的定义而担忧,这会让人们失去整个饮酒体验。我对分类并不在意,我把它们都叫作“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