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Chapter 3
阿勒泰山下一家人

小镇在蓝天白云中无限延长,四周的群山层峦叠嶂,分界线是我们的思念,小心地倾听着这里的故事,感受这里的遥远悠长,也同样感受这里的静穆沧桑,如同历史中一条缝隙,讲述着生生不息的过往。

如今,我依旧眷恋着青河那片精致的蓝天,只是,这种蓝天在回忆与年龄的渲染下,渐渐变得温暖而柔和,它不再似之前的偏执与悲情。夕阳缓慢地落入熊猫山的怀抱,墨黑的夜空铺满了星星,小镇与它的守护者一起进入了睡梦中。

1

早在十五年前,我整天泡在露天的台球厅,白天一群老爷爷推着台球桌来到广场把它固定好,一群牧民把马车停在路边,放下马鞭拿起球杆打洗牌,五张牌打对应的球号,谁先打完就赢钱,四个人一局能有三元钱的输赢。

我常常揣上五元钱和牧民打得昏天黑地,每次都输光。牧民球技一般,但是手气很好,不是要打的球在洞口就是成对的牌号,甚至三带二。

我曾为国语的普及打过架并做出过贡献,我发现他们用哈萨克语交流,就坚定地对他们说:“嘿,阿达西(朋友),我知道‘tokoz’的汉语是九,你们打球嘛,汉语说,哈萨克语不说。”一个大夏天裹着棉袄的大叔对我说:“嘿,朋友,汉语嘛,不会。我嘛,阿尔根,我胡说不说(不乱说话)。”

和这些牧民熟悉起来后,阿尔根喊我:“嘿,朋友,放羊那个地方去嘛,有肉吃。”我年轻爱肉,就坐着他的马车一路晃到了熊猫山下他的毡房里,他在院子里烧奶茶煮肉,我就在草地上逗着牧羊犬。

阿尔根指着远处卧着的像熊猫的天然石块说:“这个熊猫是保护我们的,春天洪水,冬天雪灾,它嘛,保护我们。”

从外面进入青河只有一条路,在进入县城的地方就能看到这个熊猫山,熊猫卧在半山腰俯视着脚下的小镇,几千年来,照应着一代又一代人,放养的娃,飞翔的鹰,吃草的牛,只有它亘古不变,它以耆宿的姿态,保佑着小镇世代的人。

那段时间,他家的毡房就成了我的游乐园,只要打球输了,我就坐着他的马车穿过小镇到熊猫山下吃羊肉,吃到肚子圆鼓鼓,再走路回家。我在他那里学会用哈萨克语说“我爱你”,也曾向一个哈萨克族女孩表白过,她红着脸从我身边跑过。

遇到王思谦大叔的时候,我正在大快朵颐地啃羊排,他站在我和阿尔根对面,拿出傻瓜相机,咔嚓,拍了一张照片,阿尔根对大叔说:“贾克斯么(你好吗)?”大叔说:“贾曼(不好)!最近嘛,腿脚不灵活,那个我刚好前段时间买了一台相机,我们嘛,好兄弟,我照完相洗好,照片送你一张哈。”

牧民很少照相,照一张送给他们会是一份珍贵的礼物。我很少遇到哈萨克语说得这么好的汉族人,便围在他身边打量。那时候的我可以一跃跳到马背上,不下马就能捡干的牛粪。牛粪当燃料煮出来的奶茶有种天然的香味,我们三个人就坐在一起喧荒(随便聊聊)。大叔的汉语没有哈萨克语好,带着浓浓的山东口音;阿尔根的汉语则充满了倒装句。湛蓝的天空下,牛羊吃草都像慢动作一样,一切都变得缓慢,大叔给我讲起了他们的生活。

大叔叫王思谦,皮肤晒得黝黑,精瘦的身板,穿着军绿色的马甲,藏青色的秋衣。喝一口奶茶,望着远方,掏出一盒雪莲烟给阿尔根,准备递给我一根,又看了看我说:“和我女儿一般大,算了。”就把烟夹在耳朵后,自顾自地点烟,他说的故事就好像从那烟里冒出来飘向了远方。

2

三十年前,我十六岁的时候,还在山东即墨的一个村子里,我是老大,家里还有七个兄弟姐妹,最小的只有三岁。那时毛主席的口号从喇叭传出来:教育要革命。可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教育,我的名字王思谦还是我爹用一碗米从一个文化人那里换来的。我爹带着我们一群孩子守在一亩地上,这就是全家的希望。我娘怀抱着三岁的妹妹,赤裸着干瘪而松弛的乳房,妹妹不时地吸吮,但半点儿奶水都没有。我爹抽着烟,干旱的土地上听不见麦苗沙沙的声响,就连老黄狗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每天都会趴在地里,等着泥土里的种子露出芽尖,可是那一年我没等到。村子里陆陆续续有人外出,闯关东去西北,只要听说是有吃的的地方就往那里跑。老爹抚摸着我的头:“你也长大了,不能总吃家里的饭。”

我和老娘徒步走到了海边,在渔民的捕船下寻找发臭的螃蟹和大虾,过于疲劳的老娘胳膊瘦得都脱了形,皮包骨头,露出漫长岁月的青筋。

五岁的弟弟吃完臭的螃蟹发了高烧,老爹拿着鞋底追着我打:“你个狗日的,连个活螃蟹都抓不到,滚!”他没跑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年幼的弟妹们开始大哭。晚上老爹和老娘商量:杀!杀了那条狗!

老爹亲手杀了养了七年的老黄狗,被五花大绑的老黄狗喘着粗气绝望地看着我们一家人,我哭喊着不要杀了它,被老爹一把推倒在地呵斥道:“你一口都别吃!”老黄狗鲜血淋漓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吃了这顿肉,饥饿依旧困扰着整个家庭。十三岁的弟弟能挑起三十斤干柴和几斤猪草穿过羊肠小道,身体单薄的我在家人眼里是个累赘,老爹抱怨道:“喝的红薯粥都去哪里了?你还不如你弟弟。”

老爹经历过战争,也熬过大饥荒,话不多,所以每次开口就意味着他深思熟虑过,我从小察言观色,知道这个家里留不下我了。

在一个午夜,老爹对着干旱的土地长叹一口气跟我说:“你去新疆找你大姨去,她日子过得也不容易,你去了还能帮干家务。”第三天,带着六个馒头和三个红薯杂粮,还有一封老爹写的信,我就坐上了从山东开往新疆的火车。

从乌鲁木齐到青河似乎比山东到乌鲁木齐更遥远,后者越走越荒凉,火车穿过山洞,沿途从房屋到窑洞再到一望无际的荒漠;前者越走越寒冷,感受到的不是四月的倒春寒,而是凛冬将至。没有火车没有班车,一个东风解放汽车的斗篷里装满了人就走。因为要去的青河属于边界,很多人被困在青河的路口,没有证件不让进入,一心想去投奔大姨的我绕开了路口,在戈壁滩里面遇到了牧民阿尔根,他赶着一群羊,我做着喝水的动作,他从马背上卸下水壶给我倒到嘴里,语言不通,他指着方向问我:“嗨打(哪里去)?”我说:“查干郭勒乡。”他说:“青格里?”我说:“查干郭勒乡。”

还好当时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只有一个方向可以去,青河在牧民嘴里就是青格里。三天的路程,白天帮阿尔根赶羊,晚上住在阿尔根的羊圈里。那也是我第一次吃馕,把面团放到炉子的炭里面,烧了两壶水以后,一个香喷喷的馕就出来了。我甚至来不及抹去馕上的炭,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3

大姨家在查干郭勒乡,距离青河一百多公里,村里只有三户汉族人,剩下的都是世代游牧生活的牧民。来到大姨家,大姨第一句话是:“你妹妹没来吧?”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大姨说:“还好没来。”大姨担心妹妹来了不仅不能干体力活儿,还要再多添加一副碗筷。

一片戈壁滩,几个土房子,天瓦蓝瓦蓝的。家里有一头奶牛,每天被我赶到草场上,我就和牧民的孩子一起玩耍。晚上回到家,大姨喊我给牛挤奶,起先不会挤奶,挤不出来就被牛娃子吃了。大姨指着我鼻子大骂:“你要学会和牛沟通,它熟悉你了才会让你挤奶。”夏天,这里的蚊子成群结队地追人跑,每次大便,都要生火放上杂草熏蚊子才能露出屁股。我在挤奶的时候就给奶牛熏蚊子,对它说:“蚊子不咬你了,你的奶供弟妹们喝,他们才能长个子。”从那以后,每次都可以顺利挤牛奶了。于是我都是在大便完再给牛挤奶。

冬天大雪封山,夜晚就能看到狼的绿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它们只有在没有食物的时候才会靠近人类的居住地。有一年冬天,村里羊群在夜里被狼袭击,很多羊被咬死叼走,奶牛冲进了羊圈,狼撕咬牛冲撞,鸡飞狗跳,最终奶牛一身血淋淋地把狼赶走。那一天,有几头牛受伤被屠杀,这头牛不理任何人,站在被屠杀的地方,默默地嗅着地,仿佛在为离去的同伴祷告。

院子的地窖里只有白菜和土豆,成年不变,每次捞上啥吃啥。我会偷偷把土豆留下来,跟牧民的孩子换奶疙瘩吃,奶疙瘩干硬,越吃越有味道,一啃就要好久,嘴里总是有个东西嚼着,会觉得一天都开心。

一年以后,我可以和泥巴盖房子了,帮村子里的牧民盖个炉子弄个羊圈,大家都知道小王能干活儿。牧民养的老鹰抓上了兔子,都会分给我们家。

夏天来临,牧民们在草原上聚集,搭起毡房,将牛羊马放在附近自由自在地吃草。每年举行的阿肯弹唱会会吸引不同部落的人前来,有人甚至骑马从几百公里外远道而来。弹起古老的乐器冬不拉,牧民就会围坐听歌,听得如痴如醉,迷人心扉。

而另一个真正传统而且能体现男人勇猛的游戏就是叼羊。叼好了羊才能叼狼,以前的草原上有传统,骑马去叼狼。草原上最强壮的人能一次抓起一匹狼活活摔死。我也被他们推荐参加了叼羊比赛,几十人骑着马,大家就开始快速去抢羊,抢上以后挂在胸前,然后骑马狂奔,其余的人就要从他的身上抢下小羊,围成一团。一时间草原上激烈一片,男人粗壮的喊声震撼草原,谁能把羊扔到指定的地点,谁就取得胜利。在未成年组里,我抢到了羊,并且扔到了指定的地方,得到的奖励就是牧民们伸出的大拇指,姑娘们对我的微笑,以及一只刚出生的牧羊犬。

要说冬牧场,守护在牧民身边的不是野兔,不是旱獭,也不是狐狸或者北山羊,而是牧羊犬。这些牧羊犬有古老而高贵的血统,与狼搏斗,看护羊群,引导头羊方向。能适应寒冷至极的冬天,也能攀爬几千米的高山,从阿勒泰山脉到西伯利亚,这些牧羊犬都不离不弃地保护着游牧民族以及他们的羊群。

我的牧羊犬叫力克,可以在草原上自己觅食,也会经常叼回来老鼠和旱獭,不过家里人都不吃。我每天带着它去放牛,白天让它看着牛,我就偷懒跑到河边游泳,天快黑了,我就在村口等着它,它就会赶着牛慢悠悠地回来。

有时候我也会带着力克去钓鱼,在河边挖条蚯蚓,用针做成钓钩,用羊肠子做成气泡(鱼漂),钓到鱼了,力克会雀跃。它把鱼叼到一块石板上,排成一排,懒洋洋地趴在那里,等着鱼被晒成鱼干。

我和力克跟随牧民去了夏牧场,有巨大的石堆墓的三道海子。夏季下过雨,三道海子就变成了花海,树木罕见,三道湖泊形成的天然草场,岩石上的壁画,屹立的鹿石,还是能让你感觉到几百年前祭祀的气息。力克学着我采蘑菇,它还能闻出是否有毒,仔细地嗅一下采摘的蘑菇,才放心地和我回家。

那一年冬天,刚刚成年的我经历了一场暴风雪,放牛这一路上大雪纷飞,白茫茫的戈壁滩,风在号叫,鬼哭狼嚎似的,冷气从领口吹进身体,全身冰凉。风雪越来越大,我喊着力克回家,逆风行走,两只手肿得像皮芽子(洋葱),裹起一把雪,揉在耳朵上(大人都说耳朵快冻掉了,用雪来揉耳朵)。那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三天,积雪比我高,牧民家都受到了雪灾的影响,冻死了不少牛羊。到了开春,大姨就把奶牛卖掉了,挣了三百元钱,那只奶牛死活不愿离开,五花大绑才拉到车上,它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含泪水。卖奶牛的钱,盖了两间平房,给大儿子娶媳妇用。而我成人了,也该独立去生活了。

4

一个背包,一双布鞋,一条狗,一个人。从查干郭勒乡到青河要走三天,晚上在路边铺上稻草,力克窝在我身边睡去。天没亮,就和力克上路,力克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它会吃老鼠吃蘑菇,也不会问我要一口干粮。我给它喂红薯它也不吃,它不是不想吃,它是怕吃了我就要饿肚子。许多年后,我想起那个夜晚都会觉得:戈壁滩之所以辽阔,不是因为视野,而是因为黑暗。

艰难困窘,饥馑荐臻。去了县城先是问老乡:“有没有即墨人?”问到最后连一个山东人都没找到。最后找到阿尔根,他对我说:“我们家那个地方有个毡房,你住下,你的狗嘛,我认识,你嘛,也是好人。”就这样,我和力克在青河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窝,至少不是地窝子。

和阿尔根生活在一起,学会了简单交流的哈萨克语,也懂得一些礼节。他们夏天都会在附近的草场放羊,我就在当地工地打小工,打土块,盖房子,赚的钱都攒下来寄回老家,在信里说一切都好。

力克就每天陪着我在烈日下打土块,挖土、泡泥、翻泥、装模、脱槽、码整齐,打一块儿一分钱,一天打下来四百块儿,整个人腰都直不起来。五斤的水三五口就喝完,汗如雨下,一会儿身体就会干透,就继续喝水,仿佛那几年的生活就是那样过来的。力克会心疼我,每当我休息的时候,它都会趴在我的后背上,给我按摩。

晚上回去还要帮助阿尔根赶羊挤牛奶做奶制品。每逢古尔邦节,牧民家就会宰一只羊。以前在村子里,过节都只能吃上一块肉,那一年过节,阿尔根拿来一盆子肉,而且阿尔根的母亲一个劲儿往我碗里递肉。越是饥饿,味蕾越发达,清水煮肉有股淡淡的清香,我细嚼慢咽,怕吃完就没了。剩下的骨头我都收起来,留给力克吃。力克把每根骨头咬碎,吃掉。我们都美美地吃了一顿肉。

秋天到来,我就去牧民家帮忙打草,我把这种劳作叫打草战斗。用镰刀割草,草有人高,手起血泡,一镰刀下去惊起无数蚊子,就冲着你而来,整个人被包裹起来,可还是挡不住小咬(比蚊子还小的吸血动物),整个人被咬得奇痒无比。忍着,再用绳子把草打成一捆,力克咬住绳子和我一起搬到马车上去。

那一年我在河里游泳,对面有几个哈萨克族女孩在洗澡,我憋在水里不敢出声。力克就在河边嚎叫,它也跳下水游了过来,它怕我溺水。对面的女孩看到我,抱着衣服就跑掉了。那几天,我都不敢出门,怕被当成流氓犯抓走。也是在那天,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你也成年了,你不小了。我看着力克,它正年轻,我说我要娶媳妇了。它一下扑到我身上,舔我的脸,看来它也需要一个媳妇。

有一次,我病了,力克竟然把邻居家挂的羊肉拖回来放到我床边。被我大声训斥后,两天不见,第三天晚上乖乖地趴在我脚边撒娇,它金褐色的眼睛散发着野性,一身亮丽的黄毛。

5

那时候,广播里和报纸上都在鼓励女性援疆,时常会听到“八千湘女上天山”等信息。县里也有汉族同胞娶到了外来的媳妇,可是这些来新疆的女性会选择部队或者单位的人,我这个“盲流”并不在她们的选择之中。

我给父亲写信说:在青河娶不上媳妇。过了两周收到父亲的信:我在老家给你看了个媳妇,吃苦耐劳,你八年没回来了,回来看看,但是你一定要跟媳妇说你那里能吃饱饭,生活很好,她才愿意跟你去。

代秀玉是我相亲的对象,扎着两个黑黝黝的粗辫子,身材清瘦娇小,看起来十分秀气。我从包里掏出一根羊拐,递给她吃,说:“你跟我来新疆,天天吃这么香的肉。”吃得正香的她挤出了一个字:“好。”

1978年,我就和代秀玉在新疆青河领了结婚证,那个羊拐算是我们的定情物。我们告别了阿尔根的毡房,生产队给我们腾了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作为婚房,阿尔根做伴郎,我算有房有家了。

结婚以后才发现我自己脾气不小,眼里容不下媳妇作为家庭主妇在家里偷懒不干活儿。有一次,我回家看见家里有一桶脏水没有倒掉,于是直接一脚把水桶踢翻在地;还有一次,媳妇蒸馍馍忘记了洗馍馍布,布在锅里有点儿发霉,我就和她大吵了一架,还拿布到街上对着街坊邻居说:“看,懒老婆不洗馍馍布了哦!”

但暴脾气会因为孩子的出生慢慢消失,大女儿叫王爱华,二女儿叫王军霞。二女儿出生的时候,我叫上阿尔根在阿克郎克村红旗公社盖了三间平房。

那时,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哈萨克语,我们聚在一起可以流利地交流任何事情,阿尔根对我说:“我也要学汉语,那个嘛,亏不吃。”

有一天,阿尔根对我说:“你嘛,哈萨克语好得很,去收皮子嘛,收了卖钱。我们嘛,也有收入。”从那以后,力克就陪着我,开始了自己的小生意,收售牛皮、羊皮、马皮、狐狸皮、狼皮,收售羊绒,以合理的价位收入,再以高点儿的价位卖出去。不是什么大活儿大生意,但是也有风险,收回来的皮放在库房里要撒上很多咸盐晾干,库房如果潮湿还容易长霉。还要防鼠防蝇,相当麻烦。来挑选的客人还会看皮子的色泽、大小、完整度来论价钱,稍微不慎,储存不当就会赔本。

6

我经常同牧民合伙做生意,往来甚多。我的生活习性和哈萨克族人别无二致,吃牛羊肉,喝牛奶、奶茶,家里也饲养牛羊等牲畜。因为我常年跟牧业队的农牧民打交道,所以媳妇常说,真的从来不缺牛、羊、马、骆驼肉吃,也从来不缺奶疙瘩、奶豆腐、酸奶等乳制品。

每次同他们谈完生意,总会带回来这些东西,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裹着,有时候里面还有熏肉和煮熟的肉。哈萨克族牧民热情好客,很淳朴,心眼少,我从来不用担心会上当受骗,我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做生意赚钱。

家里养了好些牛羊,孩子都是吃牛羊肉、喝牛奶长大的,凭借着跟牧民的关系,牛羊都有人帮忙免费代牧,早上把牛送过去,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牧民老乡就把牛送回来了,就连奶羊下的羊娃子都不用担心会少一只。

有时候做生意回来太晚了,牧民会把我留在家里,牧业队的牧民家里条件都不好,一家好几口大大小小冬天会挤在一张炕上取暖,冬天也没地方洗澡,身上时常也会带些羊虱子回家。媳妇等我回来就帮我把衣服脱了,开始满衣服捉虱子,捉完了不放心,再把衣服放开水里烫。每次回来无论多晚,我都会用媳妇提前准备好的热水洗头洗脚、擦洗身子,然后把换洗的衣裳也一起洗干净。

生活渐渐好了起来,第三个女儿也出生了。因为琐事,媳妇和邻居大娘吵架,有点儿不愉快,大娘指着我媳妇说:“你看你家里都是丫头,你根本生不出来儿子。”因为这句话,媳妇实在气不过,在1986年生了一个男孩出来。

有一次,我骑自行车上街办事。那时候青河的大街两旁都是杨树,应该是生长了很多年,经历过很多岁月,全是有着一圈圈年轮的大杨树。路整个被绿荫覆盖着,每年秋天都会有漫天飞舞的杨絮。青河的九十月,秋天已经开始凉意浓浓,我站在马路边,忽然看见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动了几下就安静了,过去一看,竟然是个包在被子里的小孩子,我赶紧打开小被子,一摸孩子已经断气了,身子有些凉了,是个女孩子。我后来经常对孩子们说:“当时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你们就多一个妹妹了。”女孩多好。

1990年,我成为青河县第一批跑口岸跟蒙古人做生意的人,我在口岸有两间门面房,卖衣服、鞋子等好多生活用品。口岸大概是五月到十二月可以做生意,而且每个月的一号到十五号才开关,后半个月闭关。

蒙古人的生意比较好做,他们都很实在,不会讲价,也缺乏生活用品。有时候他们会用牛羊皮换一些生活用品,我把换来的牛羊皮再卖掉,收入还算不错。

半个月在口岸跑生意,半个月下村做生意,除了收牛羊皮,还会捡些石头卖。青河那时候宝藏很多,我能捡回来茶晶、粉晶、海蓝宝、白水晶,然后有人看中了再估摸差不多的价钱给卖出去,茶晶可以用来做眼镜片,其他颜色的可以打项链。再后来的几年里,做生意的人多了起来,特别是蒙古人慢慢熟悉了这边的价格,生意就不像之前那么好了。

每年过年给我拜年的都是少数民族朋友,哈萨克族人、蒙古族人、回族人。他们都是我的老乡,每次来家里的老乡我都会热情招待,拿出我的好酒给他们喝,我也喝,喝红了脸安静地睡觉。这些老乡叫我“老狐狸”,但是这个词对我在他们心中的人品来说绝对是褒义词。

有一次,我赶着去牧区收羊皮,天色已晚,伸手不见五指,在黑夜里我被一个猛兽扑倒,连同自行车滚了好几圈。那是一匹饥饿的孤狼,它冲了过来,力克就与狼厮打起来,狼嚎犬叫,划破夜空,我也冲上去朝狼挥拳头。这是一匹饿得发疯的狼,嗜血如命,我大腿上被咬了一口,鲜血直流。最终我和力克把这匹狼打趴在地,一动不动。

深知夜里不能久留,我简单包扎了伤口,发现力克微微喘着气,身上有好几处咬痕。我把它放到自行车后座上,一瘸一拐地推到了牧区。第二天起来,力克已经没有了气息。

后来的很多年,我每年都去那个牧区,那个山头上有力克的坟,我摆了一个石块,上面刻着力克的名字。想想当时的我,哭得特别伤心。如果没有力克,就没有现在坐在这里喝奶茶的我,更别提和你们讲我的生活。但那之后,医生检查出我有脑震荡,所以经常头疼。

后来,我把羊都留在阿尔根这里,五十只羊;每周我都过来看看我的羊,这照相机嘛,我本来想收费的,后来我就想拍下这些照片,以后也是一个纪念吧。

7

公路在蓝天白云下无限延长,两边的戈壁滩一望无垠,分隔戈壁滩的是山。十五年前,我坐在熊猫山下听着思谦大叔和阿尔根大叔讲述他们的过往:这款傻瓜相机是思谦大叔花二百多元钱买的,用的全是十六元的柯达胶卷,他下牧业队的时候给牧民照相,一张照片收一元钱。一个柯达胶卷可以洗出来三十六张照片,除去曝光的最少可以洗三十二张出来。照回来的胶卷,他的几个孩子会轮流去洗出来,然后再买一卷新的胶卷回来,父亲会给孩子们零花钱当跑腿费。

可是后来一段时间他就没有用这个赚钱了。他说,队里那些孩子很可怜,家里孩子多,又都没上学,大点儿的放牧,小点儿的自己在家玩,没吃过啥好吃的,也没有见过相机长什么样子。他决定免费给他们照相,照片中有孩子的,有牧民和牛羊的,有他跟他们的合影,照片上记录着他们的日常,记录着跟他们相处的生活,记录着牧民的淳朴,以及他们每个人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从那以后思谦大叔再没有用照相赚钱了,孩子们去洗照片也没有了零花钱。他把那些照片送到他们家里,和他们聊家常,相处得像一家人。以至那些孩子,远远见了他都笑着跑到跟前,等着思谦大叔给他们带好吃的,看着自己的照片咯咯笑。

春雪秋雨,秋暮冬寒。我懵懵懂懂地就度过了十多年,几经坎坷与困苦。再一次踏上青河的土地站在熊猫山下,就想起那个下午,草原上牛羊在跑,白云荡漾在蓝天中,我听着他们拉扯着往事,太阳慢慢地沉下地平线。

记忆随着我们的成长却越来越清晰,就如同正在编织的画布,它将沿途的戈壁滩、高山、沙漠化为各种织线,而老一代人的奋斗与贡献就是最好的色彩,最终渲染成我的故乡情。

8

2016年,同学聚会上,我成为同学眼里的作家,用高原的话形容我:“青河五百年来第一个作家。”我说:“既然你们把我当作家,那么都来给我讲讲你们父辈的故事。”

刘东说:“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家里来了检查人员,说我是超生的,要罚款五百元。父亲说没钱可交,我在一边对检查人员说:‘阿姨,我家箱子里有钱。’检查人员说:‘你看你孩子都知道你家里有钱。’就这样好说歹说交了三百元罚款。”

难怪他上学从不回答老师的提问,原来是怕说错话。

陈静说:“我爸妈都是四川人,一辈子在基建队搞基建,但并没有超生,爸妈常年挺辛苦的,青河好多旧楼房都是爸妈那一辈人一砖一瓦盖起来的。父母辛苦了那么多年,加上自己的努力,现在我有了稳定的工作,遇到了对自己体贴的老公,生了两个可爱的丫头,一家人相处得和睦融洽。”

张兰说:“我父母是1954年从青海过来的,那时候我才一岁,他们先去了青河的林场,在那儿也是过大集体生活,一起干干活儿、打打工、分点儿吃的。当时穷得很,爷爷奶奶种‘莫合烟’卖,还都是偷偷的,如果被发现了就给你扣上一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父母那时候在老家也可怜,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没有鞋子穿,大冬天都光着脚板到处跑,后来爷爷奶奶又偷偷种点儿烟,给孩子们攒点儿钱做鞋子穿。我们家孩子也多,两个丫头,三个儿子,我父亲也是被生活所迫,吃了不少苦,在林场捡柴火、木头,还经常能碰见狼、哈熊。有一次他碰见了哈熊,硬生生和它对视了三分钟,哈熊转身离开,因此我父亲得了个外号‘小哈熊’。后来,他和几个朋友、工友一起,一块一块地搬大石头盖起了青河的冷库,光脚修建了从哈里恒到乔夏村的一段桥,还有大青河的桥梁,以及达巴特村的几千米灌溉渠。这些老建筑到现在还都存在,都是当时他们靠人工修建出来的,造福了河两岸的农牧民。”

刘琴说:“我爸妈把我从陕北带过来的时候,我才五岁,他们在塔拉提一直包地种,常年在地里,都晒得黑黑的,全家就靠那几亩麦地过活。上完初中,家里因为条件不好就没让我再继续上学了,我就给人家打工,学习理发的手艺,后来开了个理发店,现在开了这个化妆品店,生意也还不错。人嘛,各有各命,现在也挺满足的,父母岁数也大了,闲下来给我带带孩子。”

于军威说:“我祖祖辈辈都是青河人。一直在河浦种地,生活平平淡淡的。我和我弟两个人都是初中上完后,自己不想学习了就都不上学了。我不后悔自己没上高中、上大学,就是可惜当时胆子太小,没敢追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这让我想起那个叫王思谦的人,他曾经给我讲述的故事就好像整个阿勒泰人的缩影,在岁月里,那些痛楚和悲伤都变得淡若云烟,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里繁衍、消失与离去。

“王思谦?那是我的父亲。”王青青说道。

王青青说起了她的父亲:“父亲特别爱抽雪莲烟,耳朵上永远夹着一根香烟,在当时那也算是一种时髦装扮了。每次见他干完活儿休息的时候都会倚着门,抽烟、吐烟圈、眯眼睛,然后若有所思,这就是他的习惯动作。

“那时候青河的冬天零下四十多摄氏度,零下三十多摄氏度都属于正常,小时候穿的都是母亲亲手用棉布做的棉衣裤,我基本上放学回家走一路就把脚冻疼了,如果再碰上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就得冻得在门口哭鼻子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父亲就出去忙生意,晚上又披星戴月地回家。有一次,我深夜两点多起来上厕所,才看到父亲回来。他的脸被冻得通红,眉毛睫毛上挂着一层白色的霜。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喊过苦叫过累,母亲心疼他,经常跟他说让他晚点儿出门,早点儿回家。父亲说,如果他不抓紧时间的话,孩子们就会受苦受冻,让母亲别瞎操心了,照顾好家和孩子就行。”

我问道:“你父亲还在口岸做过生意?”

王青青说:“对啊,父母跑口岸的日子,留我们在家。最怕的就是晚上,一群孩子因为害怕黑,全部挤在一张大木板床上,大床睡不下就上面搭个小床睡,因为平房真的很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一到晚上,我们就把家里的狗放开,大门小门的锁全锁好反扣,一听见狗叫就缩成一团不敢发出声音。父母不在的时间里,我们都是度日如年,天天数着日子过。每次,父母回来了都会给我们带好多好吃的,批发来成箱的香蕉、苹果、方便面,冬天还有娃娃头。母亲会把这些吃的藏在库房里,怕我们不吃饭只吃零食对身体不好,于是每天按人头按数量发给每个人,表现好的还可以多给奖励,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他们安全回来的时刻,大大小小全围在父母身边蹦蹦跳跳,笑笑闹闹。

“父亲那时候有件军绿色的马甲,里面会套一件藏青色的秋衣,那件马甲里外有很多口袋。父亲说他那个马甲就是他的钱包,专门用来装每天赚的钱。每次他回来,我们都会好奇里面装了多少好吃的,那些都是牧民给的糖果、奶疙瘩之类的。父亲每天回来都会点里面的钱,我们在一边看的时候,父亲就会顺便给我们个五角一元的,赚得多就多给,赚得少了就少给,给多少我们都很满足。”

我想起那个懒洋洋的午后在阳光下,那个山东汉子和我讲的那些故事,我问王青青:“他现在还好吗?”

王青青说:“我考上公务员那一年,他就离开我了。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开始生病,腿脚麻木无法行走。对一个一辈子都闲不下来的人来说,这真是晴天霹雳,我们家也迎来了最难熬的岁月。

“他生病的那段日子里,家里还有哈萨克族的老乡不时地来看他,他们说父亲跟自己的亲兄弟一样,说他是个好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他。

“家里有个病人,对我们的生活来说,就是一场大灾难。父亲那几年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母亲每次带父亲出远门看病,就只有我跟弟弟两个人在家,喂养牲畜、浇灌家里的菜园、照顾弟弟的饮食起居都落在了我头上。

“2005年一毕业我就考上了公务员。当我把成功的喜悦分享给家人的时候,父亲哭了,弟弟也在家里念叨着‘咱们家有救了’。在父亲生病的这五年里,我们一家都不知道是怎么支撑过来的,特别是母亲,顶着全部的压力,还能耐心地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任劳任怨。在那年冬天,父亲病逝了,他离开我们的时候才五十三岁。家里没有一个成家的,母亲到现在也还没有再嫁。”

9

第二天,我去了熊猫山下找阿尔根,老态龙钟的他在孩子的搀扶下缓慢前行。冰上布满了积雪,他担心的不是滑倒,而是家里的羊无法刨开地上的冰就吃不到残留的草。他已经不记得我,但提到王思谦,他突然停在那里,念叨着:“我的好兄弟,我的好兄弟。”

晚霞照在大青河的桥头上,河道上厚厚的冰层,冰层上开满了白色的冰花。河岸边上的树木看不到树叶,走过这一条路,在夕阳的指引下就看到安静的小镇。

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是到处树立着各种标签,似乎这样才能堆积出人性的品牌。可是在阿勒泰这个地区,人们会忘记标签,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极其简单。我想不起王思谦的哪一句话让我思考起整个人生,甚至他的离去也没给我带来困扰。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让我念念不忘,也许他就像小镇上的每一个人,生老病死,在岁月的长河里掀不起任何的浪花,可就是这样一个个真实的人,续写着青河的历史,最动人的是他们。他们第一次和少数民族同胞说“你好”,在群山峻岭中,在蓝天白云下。最后,在离去的时候说了一句“再见”。

小镇在蓝天白云中无限延长,四周的群山层峦叠嶂,分界线是我们的思念,小心地倾听着这里的故事,感受这里的遥远悠长,也同样感受这里的静穆沧桑,如同历史中一条缝隙,讲述着生生不息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