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战篇
《作战篇》紧随《计篇》之后,是《孙子兵法》十三篇中的第二篇。张预解释孙子如此排序的理由是:“计算已定,然后完车马、利器械、运粮草、约费用,以作战备,故次《计》。”吴九龙说:“作战,即始战、战争准备,非指一般战阵之事。”可知该篇的研究重心已由庙算环节,进入到战争物资的准备阶段。作,意即“始也”,并非战场拼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强有力的后勤保障,是取得战争胜利的前提。此篇将《计篇》中的“五事”“七计”未予涉及的战争与经济的关系,纳入研究视野。孙子告诫统治者发兵之前,必须考虑国家能否承受庞大的军费开支,“然后十万之师举矣”。战时环境下,贸易无法正常进行,物价难免上涨,百姓财源枯竭。战争机器一旦发动,必将消耗巨大的“百姓之费”与“公家之费”。战争既考验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也考验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战线拉得太长,时间拖得太久,均会极大消耗国库的物资储备,导致“国用不足”和“诸侯乘其弊而起”的严重后果。为了解决深入敌境、粮草乏供的后勤保障难题,孙子提出了“因粮于敌”的原则,主张以战养战,利用敌国的资源来维护自己的军事行动,就地解决给养问题。
即动用武力劫掠敌人的粮草;还提出可将缴获的战车编入我方车队。这些均能有效弥补战时环境中的军需匮乏。
在深入考察了战争对物力、财力、人力的巨大消耗之后,孙子提炼出了“兵贵胜,不贵久”的作战指导思想战争效益观。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奠定了西方兵学理论的基础。他有一句名言:“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目标都是要迫使敌人服从我们的意志。但是战争与政治的经济成本,以及善后的难易程度有很大不同。对此,孙子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速战速决堪称本篇的灵魂。孙子速战速决思想的提出,主要基于“钝兵挫锐,屈力殚货”的认识三个方面,即:一是从经济角度出发,“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战争旷日持久,国家财政就会捉襟见肘。战争久拖不决将导致士卒战斗力的下降,二是从政治角度出发,战争对钱财物资的巨大消耗,导致统治者要多征收赋税,多征发徭役,造成百姓财产耗乏,逼迫百姓无路可走,导致官逼民反的局面。三是战争久拖不决,容易使国家陷入多面受敌,两线作战的被动局面。孙子说:“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正是这个道理。
第二方面,我们要了解以战养战的战场经济学。孙子说:“军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强调粮食的重要性,在古代粮食在各项后勤运输中占的比重最大,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所以粮食的运输是战争最困难的事情之一。汉初,刘邦建立汉朝,萧何功劳第一,就在于他能“转漕关中,给粮不乏”。诸葛亮“六出祁山”无功而返,主要原因就是后方粮食供应不上。曹操“官渡之战”的取胜,就是派轻骑五千夜袭乌巢,使袁绍屯粮被焚、军心动摇,致其数十万大军不战而溃。以上实例都可说明,粮食在战争中的占有决定性的位置。为解决战争中粮食问题,孙子提出:“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因粮于敌”对于进攻者来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战乱背景之下,从孙子利战说出发,以利益作为决定自己一切行动的前提。道德与否,要放在兵学的理论框架下来考虑。另外,以战养战不仅局限于粮食方面。孙子说:“故车战得车十乘以上,赏其先得者,而更其旌旗,车杂而乘之,卒共而养之,是谓胜敌而益强。”即是以敌方兵源来解决我方兵士不足的问题。
从历史的眼光来看,还需了解速战和久战的辩证统一。攻守是战争的两种基本形式,进攻是为了消灭敌人,防御是为了保存自己,都是体现战争目的的手段。孙子对这两种手段都主张兼收并用。孙子的基本方针是弱守强攻,一切视战场情况而灵活运用。对于弱势的一方来说,想要战胜强大的对手不可能速战速决,应该积极防御,以时间换取空间,逐渐完成强弱转换,最后达到以弱胜强的目的。整体上总结为,力量强大就速战速决,力量弱小就稳重持久。以上两点引出了孙子对战争危害的深沉思考,他严正提醒统治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春秋以降,诸侯国之间的争霸、兼并战争愈演愈烈,在攫取土地财富的强大欲望推动下,各国(尤其是大国)统治者多对战争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心驰神往。《孟子》书中的梁惠王即以“好战”者自居,并宣称其“大欲”是“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梁惠王章句上》),战争成为以梁惠王为代表的“好战者”满足“大欲”的重要手段。不断膨胀的欲望使他们更多地看到了战争之利,而忽略或忘记了战争之害。孙子此篇对战争危害的提示,至今仍能醒人耳目。核武器的发明使未来战争具有灭绝人类、摧毁地球的可能。池田大作说:“在现代,战争就是毁灭,对全人类宣布死亡。不理解这一点的人,只能说他是狂人,或者是头脑极其浅薄的人。”(《第三条虹桥》)这番言论,完全可以看成是孙子“用兵之害”的理论在现代社会的回响与放大。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1],驰车千驷[2],革车千乘[3],带甲十万[4],千里馈粮[5]。则内外之费[6],宾客之用[7],胶漆之材[8],车甲之奉[9],日费千金[10],然后十万之师举矣[11]。
【注释】
[1]法:规律,特点。常规,遵循的法则。
[2]驰车千驷:意谓套四匹马的轻型战车一千辆。指一千乘轻型战车。驰车,主要有三种解释:第一,指快速轻便的战车。《左传·哀公二十七年》:“将为轻车千乘。”曹操曰:“轻车也,驾驷马,凡千乘。”第二,指战车。杜牧曰:“轻车,乃战车也。”第三,指攻车。张预曰:“驰车,即攻车也。”千驷,一千乘。驷,原指一辆车套四匹马,此处为量词,乘。
[3]革车千乘:意谓装载军械物资的兵车千乘。指重型战车一千乘。革车,主要有三种解释:第一,指重车,即重型战车。《左传·闵公二年》曰:“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梅尧臣曰:“驰车,轻车也;革车,重车也。凡轻车一乘,甲士、步卒二十五人;重车一乘,甲士、步卒七十五人。”第二,指运载粮草和军需物资的辎重车。杜牧曰:“古者车战,革车,辎车,重车也,载器械、财货、衣装也。《司马法》曰:‘一车,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炊家子十人,固守衣装五人,厩养五人,樵汲五人,轻车七十五人,重车二十五人。’”第三,指守车。张预曰:“革车,即守车也。”乘,原指四匹马拉的车子。此处为量词。
[4]带甲十万:春秋战国时期称武装士卒为带甲。指有十万披戴盔甲、全副武装的士卒。十万,约指,非实指。何氏曰:“举成数也。”亦有古今注家根据“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的描述,了解当时的赋乘之法。如李零说:“《管子·揆度》:‘百乘为耕田万顷,为户万户,为开口十万人,为当分者万人,为轻车百乘,为马四百匹……千乘为耕田十万顷,为户十万户,为开口百万人,为当分者十万人,为轻车千乘,为马四千匹……万乘为耕田百万顷,为户百万户,为开口千万人,为当分者百万人,为轻车万乘,为马四万匹。’所述赋乘之法,是按户均一顷授田,户均一人当兵,每十万人配备轻车一千乘、每乘马四匹计算的,正与《孙子》所述相合。”
[5]千里馈粮:意谓出国打仗需要跋涉千里运送军粮。《周礼·玉府》郑玄注:“古者致物于人,尊之则曰献,通行曰馈。”
[6]内外之费:指前方后方的军费开支。内外,分别指后方与前方。王皙曰:“内,谓国中;外,谓军所也。”
[7]宾客之用:指外交方面的费用。宾客,各国诸侯的使节及游士。指诸侯使节。杜牧曰:“军有诸侯交聘之礼,故曰宾客也。”
[8]胶漆之材:意谓制造与维修弓矢等作战器械的物资。张预注曰:“胶漆者,修饰器械之物也。”泛指制作和维修兵车、铠甲、弓箭等作战器械的材料。杜牧曰:“车甲器械完缉修缮,言胶漆者,举其微细。”胶漆,用于制作弓箭等兵器的材料。《考工记·弓人》曰:“弓人为弓,取六材必以其时。六材既聚,巧者和之。榦也者,以为远也;角也者,以为疾也;筋也者,以为深也;胶也者,以为和也;丝也者,以为固也;漆也者,以为受霜露也。”
[9]车甲之奉:泛指千里行军车甲修缮的花费。张预注:“车甲者,膏辖金革之类也。”武器装备的保养费用。车甲,指各种武器装备。奉,保养。
[10]日费千金:意谓每天要花费巨额钱财。任力主编的《孙子兵法军官读本》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消耗为例,指出现代战争对经济的损耗更为巨大:“与以往的战争相比,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消耗量大幅提升:仅从单兵日消耗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为6公斤,第二次世界大战则高达20公斤。不仅如此,交战国的战争开支也增长迅速、数量惊人。比如,德国的战争开支,1939年为450亿帝国马克,1940年为620亿帝国马克,1941年为770亿帝国马克,1942年为930亿帝国马克,1943年为1090亿帝国马克;1939-1943年,德国的战争开支占整个国民生产总值的份额,从34.8%上升到72.6%,共投入3860亿帝国马克。同样,苏联的战争消耗也十分惊人。1939-1945年,苏联的军费预算节节攀升:1939年为392亿卢布,1940年为568亿卢布,1941年为905亿卢布,1942年为1084亿卢布,1943年为1247亿卢布,1944年为1377亿卢布,1945年为1282亿卢布。这种快速增长的巨额经济消耗,对战争的经济支撑和后勤保障,提出了越来越高的要求。”朱军说:“现代战争开支就更大了。仅举几个数字如下:1982年的英国和阿根廷战争进行了75天,除去两国各损失80亿美元不计外,英国战费开支27亿美元,每天为3600万美元。阿根廷每天开支1400万美元。同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进行了10天战争,平均每天战费1亿美元。”
[11]然后十万之师举矣:意谓经过估算,国家能够承担战争费用,才能让大军出外打仗。贾林曰:“计费不足,未可以兴师动众。”李零说:“以上所述,古人叫做‘出军法’或‘军赋’。案中国早期军事制度,一般出兵,兵员系临时征集;车马兵甲是由国家置备,出征时才临时发授,叫做‘授甲’、‘授兵’(《左传》隐公十一年、哀公十年);粮秣给养,‘有军旅之出则征之,无则已’,即使征也不过‘田一井,出稯禾(40把饲料)、秉刍(1把柴禾)、缶米(16斗米)’(《国语·鲁语》)。其中粮食只够一个士兵吃一个多月(按每日5升计)。这是由于当时战争规模小,距离近,为时也较短。《孙子》所述出军法与早期不同,一是规模大(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二是补给线长(千里馈粮),三是费时久(《用间》‘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四是耗费巨(日费千金),这些都是新时期的特点。”“《孙子》所反映的战争特点,我们认为不仅与春秋早、中期有明显不同,而且与春秋晚期、战国早期也有一定差别,而比较接近战国中期的特点。”
【译文】
孙子说:按一般的作战常规,用兵的一般规律是,需要动用轻型战车一千乘,重型战车一千乘,十万全副武装的士卒,还要跋涉千里运送军粮,。那么前后方的军需,宾客使节的招待费,胶漆器材的补充,车辆盔甲的供给等,每天都要耗资巨万。前方、后方的军费开支,包括外交费用,制作和维修兵车、弓箭等的材料费用,各种武器装备的保养费用,每天都要为此花费巨额钱财,经过评估国家有能力承担这些开销,才能让十万大军奔赴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