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游侠畅饮论古今 牧人抚琴诉衷肠
草棚里的几个牧羊人热情接待了堂吉诃德。桑丘安顿好稀世驽驹和他自己的毛驴，突然觉得一股肉香扑鼻，赶快跑了过去。原来牧羊人在火上炖着一锅羊肉，正在沸腾，直冒香气。他恨不得马上抓一块尝尝看熟了没有，只见锅已被牧羊人端了下来。他们在地上铺了几张羊皮，摆好俭朴的饭食，诚心诚意地请两位客人和他们同吃共饮。草屋里住了六个人。他们把一只木盆翻过来，高声大嗓地招呼堂吉诃德坐。大家坐在羊皮上，围成一圈。桑丘站在堂吉诃德身边给他斟酒。堂吉诃德见了，就对他说：
“快坐到这儿来，桑丘，坐在我的旁边。我们虽说是主仆，也不用分彼此，大家同饮共食，这有多快活！恋爱讲一律平等，游侠骑士也讲一律平等。你看看，这就是所谓骑士之道，谁肯为它冒险，不论职位高低贵贱，马上就会受到尊重。”
桑丘说：“太谢谢您了。不过，我得对您说，坐在皇帝身边吃，不如我一个人站在一边吃，这样吃得香，也自在。坐在那儿，慢慢喝，细细嚼，不停擦嘴巴。打喷嚏咳嗽都不行，想干什么都得小心，这不是活受罪吗？我宁愿自己找个地方，吃点面包加葱头，也不去坐酒席，吃火鸡，干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我的老爷，您说我当了侍从为游侠骑士效劳，就给我荣耀和体面。我跟您说吧，您的情我领了，但我不要这荣耀，体面您也不必给，因为我根本用不着，倒不如折换成更实惠的东西赏给我。”
堂吉诃德说：“说一千道一万，你也得给我坐下，因为上帝就喜欢谦卑的人。”
说着他一把把桑丘拉在自己身旁坐下。
那几个牧羊的不懂他们在讲什么鬼话，只顾吃自己的，时不时吃惊地看他们一眼。他们俩倒很放得开，胃口也十分好，大块大块的羊肉，一阵猛吃海塞。吃完羊肉，牧羊人又拿出一大堆橡子和半块比砖头还硬的奶酪，放在羊皮上。大家用一个羊角杯喝酒，传来传去，酒杯空了满上，满上又喝空，真好像打水的吊桶。两皮囊酒没多会儿就喝空一个。堂吉诃德吃好了，抓起一把橡子，两眼发呆，在琢磨着什么，突然说道：
“古人讲的那个黄金时代太幸福了，太好了！这么说，不是因为那个时候金子易得，当然，这东西在咱们这些黑铁时代人的眼里，可是宝贝，而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人还不懂得分什么你我，一切公有，太古盛世，橡树茁壮，橡子挂满树枝，伸手便可摘食。清泉、河水长流不息，任人随意饮用。勤劳聪明的蜜蜂在石缝和树洞里修筑家园，甜蜜的事业创造出丰富的收获，又将其无私奉献给人们。高大的软木树脱下轻巧的树皮，供人们拾去铺在梁柱上，修建避风遮雨的房屋。那时人人友好，处处和平。弯头犁还未敢用那笨重的犁刀去挖大地妈妈仁慈的肚皮。大地妈妈宽阔的胸怀，到处都有丰富的宝藏，供养她的儿女，让他们享受生活，世代相传。天真美丽的牧羊姑娘，来往于山间田野，披着秀发，不穿衣服，只用碧绿的草叶，不用紫色的绫罗，把害羞的部分遮盖。这种模样，胜过朝廷命妇赶时髦的奇装异服，又鲜艳又漂亮。那时候，人们谈情说爱，不花言巧语，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简单淳朴。真诚与欺诈分明，私心还没有现在这般厉害。法官不会胡判，实际上也没人告状。贞洁的姑娘，独自走在荒郊野林，也不怕遭人调戏和强暴，即使失身也是自愿。看看如今吧，在我们这个可恨的社会里，没一个女人安全，即使把她们关在克里特岛上的迷宫里，淫乱也能从空气中钻进去，让她们失身丧节。世风日下，一年不如一年。创立骑士道就是为了保护少女，救助寡妇，拯救孤苦。各位老弟，我就是这样的骑士。我和我的侍从承蒙各位殷勤款待，在此谨表谢意。当然，招待游侠骑士是大家的本分，但我想各位对此并不知情。就这样对我们还如此周到，真叫我们感激涕零。”
堂吉诃德看见橡子，突然想起黄金时代，便发了这么一大篇议论，讲了半天废话。那伙放羊的，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都不吭声，只听他一人在那儿海阔天空。桑丘啥也不管，一个劲儿地吃橡子，不停地用眼睛去瞧晾在软木上的那只酒囊。
堂吉诃德饭吃得快，话讲得长。等他不说了，其中一个放羊的才开口道：
“游侠骑士先生，您讲了我们这么多好话，实在太客气了，我们也要表表心意。一会儿我们让个小伙子给您唱个歌解解闷。那个年轻人又聪明又多情，还会看书写字呢，三弦琴也弹得绝了。”
他刚说完，就听见琴声。不一会儿弹琴的人到了，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长得十分英俊。牧羊人问他吃过晚饭没有，他说吃过了。他们又对他说：
“安东尼奥，给我们唱支歌好不好？让我们这位贵客知道，咱们山林里也有懂音乐的人。我们已经向他夸过你了，你就弹一曲，来一段，免得人家说咱们吹牛皮。坐下，你的恋爱故事不是让你那个在教会做事的叔叔编成歌了吗，村里的人都很喜欢，你就唱唱这个怎么样？”
小伙子说：“好吧。”
说罢，就在一棵砍倒的橡树上，调好琴弦，唱了起来：
奥拉丽雅，我知道你爱我，
虽然你没有对我讲，
虽然你的眼睛，那传情的嘴巴，
也没对我说。
你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
所以我深信你会爱我；
只要心上人知情，
就不会两手空空。
奥拉丽雅，听我对你说：
你有时对我心如铁石。
冷若冰霜，
雪白的胸仿佛石头一样。
任你对我无情冷淡，
任你对我责备埋怨，
我却发现
希望之蝶飞舞在你的裙边。
我信心百倍，勇往直前，
遭冷淡不泄气，
对心上人永远信赖。
假如客客气气表示有情，
那你的面容说明：
我梦寐以求的事
肯定能行！
假如大献殷勤，
能让意中人高兴，
那我讨好你，
也许会博得几分欢心。
假如你注意到我，
你会不止一次地发现：
已经是星期一了，
我还是星期日的打扮。
爱情和美衣
总是并肩同行；
我要在你的眼里
永远是那么潇洒、整齐。
不提我为你而起舞，
也不提我为你演奏的乐章。
虽然你倾听到半夜，
有时欣赏到第二日大天亮。
也不提我对你的赞美，
也不提我夸你长得美丽，
我说的全是真话，
却遭到其他女人的嫌弃。
有位村姑叫特雷莎，
听我夸你美好，
就说：“你以为爱上天使，
其实是对猴儿动情。”
她借假发的柔软，
她借首饰的光艳，
她借脂粉的装扮，
竟把爱神也欺骗。
我说她瞎扯，她恼羞成怒，
搬来她的表哥向我挑战。
后来我干了啥，他干了啥，
你反正早就听说了然。
我对你的爱与众不同，
我没半点苟且非分之念，
我追求你，为你效劳，
是怀着更高的心愿。
教堂里备有轭绳一对，
牢牢拴在一个车上，
把你的脖子伸进绳套吧，
我会比你做得更棒！
要是你不乐意的话，
我就立刻对大圣人起誓
我要永远离开这座山，
否则，就去做修士。
小伙子歌罢，堂吉诃德请他再唱。桑丘不愿意，因为他困得不行，说：
“您今儿晚上该在哪儿歇着，就赶紧去哪儿。这几位老兄干了一天活了，总不能叫人家整宿听歌吧？”
堂吉诃德说：“桑丘，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不是傻瓜。你老往酒囊那儿跑，这会儿撑不住了吧？还说是为了人家！”
桑丘说：“老天知道，大家都一样。”
堂吉诃德说：“你说得也对。还是你爱在哪儿歇就去哪儿歇着吧！干我们这一行的，还是熬夜的好。对了，桑丘，先给我的耳朵包扎一下，又疼得不行了。”
桑丘遵命照办。一个牧羊人听了，叫堂吉诃德不必担心，他有药可治。说罢，摘了几片当地盛产的迷迭香叶子，嚼烂加盐调匀，给他敷在耳部患处，包扎停当，说无须再用他药。他的话果然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