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真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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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线

* 进入摄影学校后不久拍摄的“御柱下山”。

记忆深处的某个光景,与它格外相似。

早春,诹访沉浸在祭典的气氛中。

以七年一次为频率,只在猴年和虎年举行的“御柱祭”正值高潮。从八岳山砍下的大杉树被视为“御柱”,它将被绵延的人海手把手传递到诹访大社,最后竖立在神社四隅。

成年男性身穿从未改变过式样的传统服饰,脚踩胶底足袋,头缠布条,抱着御柱如兽角般突起的“目处”目处:诹访“御柱祭”时,会在巨木的前后两端钻孔插入木柱,全称“目处梃子”。连成一串。他们周围又有许多“舵手”,负责指引御柱的前进方向。而我则在稍远处观看着这一切。

层层叠叠聚拢着的男人不断发出呼吼,吐出热气,映衬在从八岳山背后升起的朝阳下。父亲也融入了那片光景,但他已经不是平日里的父亲。此时此刻,他就是流淌着红黑色血液的山岳民族一员。

每次要拔出先前的御柱时,必然会引起争吵。我站在一旁,始终不敢相信眼前一切竟是现实。看着看着,我感到内心深处开始不受控制地沸腾。那种沸腾,让我无比困惑。

高唱《遣木歌》,手持巨大“御币”的人群在嘶吼。

“御小屋山上大杉树,降至乡里化真神。”

应和着歌声,许多人齐齐拽动连在御柱上的绳索。我也跟着一齐行动。


迎来新年后,整个盆地的话题都集中在了御柱上。即使在高中,也会不时有同学突然提起。每次说起来,必定要加上一句“血液沸腾”作为总结。

万物枯萎,如同死地——这就是诹访盆地的冬日风景。我暗自思悼,被郁积在这片密闭空间里的热情,都在祭典那一刻瞬间爆发出来了。

诹访大社隔着诹访湖,分为上社和下社。在冬季严寒的日子里,湖中的冰面会出现一条条裂纹,人们称之为神明经过的痕迹,并将它命名为“御神渡”。我读的高中位于一块高地上,可以眺望整片诹访湖。放学时,能够清楚看到那条龟裂。不过它并非一条直线,而是遍布整个湖面,叫人分辨不清哪条才是真正的御神渡。

“你知道吗?御神渡其实是上社男神晚上偷偷摸到下社女神那儿幽会的足迹。”

一天,我的朋友笠木在校园里一边眺望诹访湖,一边对我说:“我要从诹访湖溜冰到上诹访去,所以打算翘掉第五节英语课。你要来吗?”

笠木把手插在肩膀绽了线的制服口袋里。

“啊……”

站在诹访湖那道水泥防波堤上,风肯定特别大、特别冷吧。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到那种地方去。

笠木还真带了一双速滑的冰鞋过来。

“我上初中就没溜过了,不知道能不能行。”

“那你真的要翘掉第五节课?”

“对,要翘掉。我要顺着幽会的痕迹到上诹访走一圈回来。这叫经验,或者体验。看看幽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翘掉第五节课,走下结冰的漫长坡道,经过佳世客百货,走向湖岸。

笠木已经决定去上东京蒲田的专科学校了。

“我不想待在这里,一心想离开,仅此而已。”

每当我问他为何选择那所学校,他总是这样不耐烦地回答。

笠木轻易就翻过了防波堤,一屁股坐在冰面上穿起了冰鞋。我坐在防波堤上,脚尖正对着他的背影。

风很大,从守屋山方向呼啸而来。

“那我去啦。”他说完朝我挥挥手,随即转过身去。

身体前倾,双手轮番挥动,渐行渐远。

冰鞋铲动冰面的声音被风声吹得支离破碎。我不禁茫然地想:笠木真的在体验神明和幽会这种事啊。

我长时间注视着他的背影。他没有回头,唯有身上的制服迎风鼓起。

整个盆地如同死去的冻土,最低处是诹访湖参差不齐的冰面,晃得人眼睛生疼。笠木还有两个月就会到东京去,而我,也会前往同样的地方。

刚才笠木嘴里嘀咕的“蒲田”究竟在东京的什么地方,有着什么样的风景,我完全想象不出。想必笠木也一样。不过,他和我都要前往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一定会把我们眼下一本正经的行动视作愚蠢的儿戏,即便如此我也只想尽早置身其中。

等诹访湖解冻了,我就要去东京。我感觉,脑中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仿佛能把眼前这片煞风景的冰面染上色彩。

我整天只想着尽早毕业。因为我并没有“选择”这所高中,仅仅因为初中成绩只能考上这里罢了。其实我想上另一所高中。三年来,这个念头从未离开过我的脑海。

无聊而平淡的时光即将结束。毕业后,只要没什么大事,我恐怕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地方。我在毕业相册的寄语栏里,写下了“抹布”这个意义不明的词。

我是“县立新学校”的第四批学生。崭新的教学楼,笔挺的西装制服,让人崩溃的猥琐话题,把室内鞋怼在暖炉上、令教室充满橡胶煳味却屡禁不止的一部分女同学,以及不这么做的另一部分女同学略带轻蔑的目光,还有假装冷漠的教室氛围——这些都让我感到愚蠢至极。另外,在文化祭上一本正经跳民间舞蹈的同学,以及最后那天流着泪故意突显方言一板一眼地说出“哎呀哎呀,真是太感谢大家伙儿了,俺们的团结和感动,俺一辈子不会忘记。这可是俺们的人生财富,俺们最宝贵的人生财富”的学生会长,都让我厌恶不已。

我想尽快离开这里。但与此同时,心里也有不想离开的感情。想必,我对这里是又爱又恨吧。这里的明媚夏天,以及和与之相反、冷到零下十几度的沉闷冬天,走在路上必定会碰到熟人的镇中街道,高中毕业出来工作只能选择精密仪器工厂的未来,外地人听来肯定像吵架的粗俗方言——我全部又爱又恨。

这种感情就像冻疮一样,永远留在我的内心深处。每到冬天就又痛又痒,天气一暖就稍有缓解的感觉。模糊而复杂的痛和痒纠缠在一起,沉淀在心中。那种感觉,又好像冬天干燥国道旁的积雪。伴着铆钉轮胎的阵阵金属摩擦声而飞散的沥青粉尘,最后沉积在路旁阴影中残留的冻雪上。待到雪化,那团黝黑的堆积就会变成冰水,渗进运动鞋里打湿双脚。那种不适、冰冷,以及被体温焐热后的平和、释然混杂在一起,将脚底打湿并渗进袜子里的触感,跟我的心情有点相似。


毕业典礼前几天,我一个人等着岛尾庆子。

每次想到要离开盆地,我脑子里首先冒出的既不是升学的学校,也不是东京这个城市,而是那个女孩。她比我小一岁,在隔壁街道的县立女子高中上学,我们只在每天上学的列车里能见上一面。

只有笠木知道我喜欢那个女孩子,也是他告诉我对方叫岛尾庆子。他说:“我们是初中同学,所以知道她叫什么。”

列车一小时只有一趟,她肯定会乘其中一趟。我对她只有这点了解。

她没坐四点的车,五点也没有现身。六点稍过,岛尾庆子终于出现在车站外。

我把写给岛尾庆子的信装在了制服口袋里。人们肯定管它叫“情书”,可我觉得那不太贴切。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花好几天写成的这封信里,丝毫没有提到“请跟我交往”。但我同时也在想,这种事根本没必要纠结。

我只想告诉她:“我喜欢你。我马上要去东京了。”

我很清楚,单方面把信塞给她是一种很任性的举动,而岛尾庆子肯定也会感到为难。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

一旦认真思考自己为何要做这种事,我就会迷惑不解。

“想做什么就该做什么,我觉得那样很好。那一点都不丢人,所以只要做就好了。”以前,笠木这样对我说过。

“那个,打扰了。”

岛尾庆子正斜斜穿过空荡荡的车站水泥地面,准备走进检票口。我趁机叫了她一声。她把脸转过来,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只是个偶尔在列车中出现而且还相隔甚远的人,如今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感到很不可思议吧。

“那个……”

“嗯。”岛尾庆子停住了脚步。

“那个……能请你收下这个吗……”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递了过去。

她脸上露出了“你是谁,这到底是啥”的表情。

“麻烦你了。”

听我说完那句话,岛尾庆子轮番看了看我的脸和我手上的信,随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好。”下一刻,一只白皙的手便怯生生地接过了我的信。

把信交出去后,我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原地转身离开。尽管我知道像这样突然背对人家非常没礼貌,可当时只能这样做。

离开车站,我埋头向前走了起来,仿佛能这样永远走下去。整整三年的高中生活,刚才那件事对我来说意义最为重大,而且,那也是我唯一的积极行动。


御柱在喇叭的节奏中缓缓地前后晃动,在它的重心稍微前倾的瞬间,人们猛地拽动绳索,把它拽了下来。

御柱祭最大的亮点就是“木落”,把站着人的御柱从地势较高的斜面上拽落下来。我爬到比平地高出一截的列车轨道堆土上看着那一幕。

御柱滑落时,重心缓缓向左倾斜,攀附在“目处”上的十几人一下就被甩脱了。当御柱斜斜地停下来,人群瞬间围了上去。御柱被埋在里面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人群中露出一个倒在地上的身体。那人头上流着血,头发被血浸湿贴在脑袋上。

仔细一瞧,那是初中同班女生的爸爸。他被几个男人合力抱起,仰面朝天地抬走了。我看着那人垂在一边摇摇晃晃的胳膊,心想他可能会死掉吧。


第二天,我来到空无一人的车站,准备前往东京。祭典今天还将继续,那条斜坡上还会有几根御柱滑落下来,或许,还会有人为此流血。

祭典在上一个车站附近举行,而东京则在反方向,所以在这个几小时只有一趟普速列车经过的站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在等车。

车站没有站员。我念初中时,国铁就进行过裁员,让这里变成了无人站。

松本发车开往新宿的普速列车准时出现,化作荒凉风景的一部分缓缓驶来。只要坐上这趟车,就可以不用换乘,直接在傍晚到达新宿。这趟列车离开这座海拔九百米的无人站后,将一路经过长长的下坡到达东京。

列车出站后,左手边一直能看到八岳山,可是一过小渊泽,山的轮廓就跟诹访截然不同了,甚至让我感觉是另外一座山。不久之后,八岳山也消失在了列车后方。

我要去东京读摄影学校了。

这个决定有点心血来潮。半年前,我突然决定将来要成为摄影师。父亲有时会买《朝日摄影》和《日本摄影》这样的杂志回来,我时常看着上面的外国风景照片和报道照片愣愣地想:“拍照真的能成为工作吗?”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班主任问我将来的志愿,我说:“我想当摄影师。”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个要怎么才能当上?”老师反倒问起我来。

我包里装着父亲借给我的佳能AE-1相机和50毫米镜头,可我只给家里的狗拍过几张照片,并没怎么用过。

高中同学要么读大学或专科,要么到本地的精密仪器工厂工作;而我,仅仅因为看了几本摄影杂志,就决定要成为摄影师。在讨论这个梦想能否成真之前,首先应该意识到去摄影学校上学本身就不像学习,反倒像兴趣爱好延长线上的玩乐。这种感觉有点类似内疚。

很快,满眼是山的风景就变成了满是房屋的风景。

我心想,这应该是进入东京了。靠近中心,列车开始走上高架,低处是一片连着另一片的屋顶、楼房和电线,招牌也越来越多。东京怎么会有这么多招牌呢。招牌把风景切割成一块一块,不过特别明亮。这里不存在诹访那种闭塞的沉重感。

又过了一会儿,列车到达新宿站。来到站台,我顿时感觉方才上车的那个无人站显得遥远而令人羞愧,仿佛它根本配不上“车站”这个名称。看着眼前来往交错的无数行人,我明知那是理所当然,却还是不禁想,他们一定都不知道御柱祭吧。

被沸腾的热血催动,行为粗暴而凶悍的男人,以及他们口中吐出的话语。一想到这里无人知晓诹访那癫狂的盛典,我顿时感到自己失去了一切羁绊,陷入深深的丧失感中。

我想,那是我头一次具体感知并意识到自己的根源部分,那是与八岳山的牵连。我的背部牢牢扎根在诹访大地上,向周围不断散发着那里的气息。然而眼前交错的每一个人都干净整洁,仿佛被漂白过的人偶。

我从新宿坐车到了埼玉的蕨市。先坐刚开通的埼京线到赤羽,再换乘京浜东北线越过荒川。

我在川口旁的小镇租了一个房间。若问为什么要租这里,单纯是因为租赁信息杂志上刊登了廉价出租房,我给中介打电话后,发现还空着,便租下了。


第二天早晨,我出发去参加入学典礼。

学校在丸之内线的中野坂上站附近,不过入学典礼却在西新宿的租用小礼堂举办。

我考上的是摄影专业,学校另外还有映像专业和印刷相关的专业。参加入学典礼的约有二百五十人,所有人都略显别扭地低着头不说话。不一会儿,几个学校领导开始上台讲话,我坐在角落的座位上看着一切,仿佛自己是与之毫无关系的人。这种气氛有点像小学生的钢琴演奏会。于是我又开始置身事外地想,进入这所学校,妄想成为摄影师,说不定都是无法挽回的错误。

仪式结束后,我没跟别人说话,而是来到外面,直接走向西口广场。我突然觉得没跟人说上话实在太寂寞,便到小卖部里买了份报纸安慰自己。结果上面竟刊登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新闻——“歌手冈田有希子跳楼自杀”。

冈田有希子死了?真的吗?

报纸上说,她是从四谷的事务所大楼屋顶跳楼的。

四谷是哪里?

我好像听说过,但完全不知道那是东京的哪块地方。她真的在那个不知位于何处但确实同属我脚下这个东京的地方跳楼,并且死去了吗?

我卷起报纸走了起来,脑中突然挤进诹访的风景,并迅速弥漫开来。我不想看到那片风景,可它就是不受控制地蔓延。在木落仪式中落到地面被御柱砸伤的同学父亲,头上涌出的如同油漆的鲜血,以及那片干枯的土地都在我眼前展开。在东京那个叫四谷的地方,那个跟我一样只有十八岁的女孩,也流出了好似油漆的鲜血吗?

别管诹访了,这里是东京,只要想着东京就好。我越是想甩开那片风景,诹访就越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啊——我又想,毕竟我还没有看到东京的风景啊。

不断蔓延的风景,没过一会儿就停顿在岛尾庆子的正脸上。

她会不会给我回复呢?脑中突然冒出的想法让我感到窒息。

唯有喜欢的感情徒留在原地,但那依旧是诹访的事,与东京无关。所以我对那毫无办法。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现在已经升上高三了。而这个事实,也显得如此遥远。

四谷究竟在哪儿呢?

冈田有希子真的死了吗?

岛尾庆子是否正走在上诹访车站前那条樱花尚未开放的路上,朝学校前进呢?

从御柱上掉下来的初中同学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脑中错落纠结。

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一直走着。

一直走在东京的土地上。

走,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