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随着春节小长假临近尾声,冷冷清清的热闹在村子里没停留多时,便又急切的凑到了城市里头。闹不清是村子里的乡土情怀失去了感召力,还是城市里的繁华喧嚣蕴藏着感染力,反正只要到了日子头上,总会呈现这样一种早已习以为常的生活现象。当然,这个时间段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随心应景,满满的期待所营造的幸福感和喜庆感背后,往往流淌着许许多多的不容易。
生活赋予人的本能意识围绕着生存展开的行程距离在春节前后总是两种心态,回家的时候急切不已,返程的时候迫不得已,好些单位还会在假期前后特别人性化的预留出一到两天的时间,以此来调整员工的工作状态。目前,张元祥算是自由职业者,他原本可以借此机会在家里多帮父母亲做点力所能及的零碎活儿,不用这么赶时间。可他担心父母亲知道他无业又跟着心焦,他便像往年一样应时加入了回流城市的人潮。
眼前的场景是再熟悉不过的生活画面了,只因是春节假期,就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不出正月都是年。尽管已是阳历一月末,越来越淡的年味儿又将舒软的日子推送回了生硬的现实,但人们还是特别愿意弥留在透着节日气氛的城市装束中骗着自己找寻一抹记忆里的年味儿。
从冒着浓烟的绿皮火车上下来的人群与一列同时停靠进站的动车组上下来的人群在站台上汇聚成了乌泱泱一片往外涌的人流,谁也分辨不出谁是怎么个来法儿,也没谁在意谁从哪里而来去往哪里,只见呼啦啦一大群人迈着目标一致的步伐顺着出站口指示牌涌动着你追我赶的频率,就连行李箱都被拖出了争先恐后的旋律。下了火车走上站台,张元祥倒是个清醒人儿了,他背着背包提着一只袋子不急不慢地走在最后头,瞅着地下通道口不见脑袋露头,这才放开脚步跟了上去。
迎来送往的站台又在固定的时间清静了下来,擦肩而过的路人蜂拥至出站验票匝机前自觉排成队刷了身份证,然后迅速冲出出站口的大门帘,分散到了火车站广场周围。出站口这边瞬间也转入了短暂的清宁,进站口那边却依旧是络绎不绝的赶路人。
此时,张元祥虽然又离开村子来到了城市,但他还需稍微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才能在早已经开始的新一年里继续面对专属于他的成人熬煮。
就像元神出窍了似的,他莫名其妙的定格在了火车站广场中央,要不是一位长期活跃在火车站周边的中年妇女在他耳边说:小伙子去哪里?住宿不?大姐给你找个漂亮女女。他都忘了此地乃非久留之地。
独自在外闯荡多年,张元祥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生存的机会和空间,各色各异的生存方式自然会应运而生。所以,他没有纠结,也没有厌恶,更没有生怨,回过神来冲那位大姐笑着摆了摆手,便迈开沉重的脚步快速逃离了春节过后的火车站。
进入信息时代的社会生活,方方面面都体现着这个时代的新面貌,像火车站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已几乎看不到鱼龙混杂的乱像了。即使有一些不良现象发生,也很快会被曝光。因此,张元祥并不是害怕遇上坑蒙拐骗偷,而是他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节奏。
今天是春节假期最后一天,跟往年一样,火车站周围人多、车多,谁都顾不上欣赏喜庆的春年装束,都在想方设法各回各处。张元祥租住的地方离火车站不是太远,坐公交只有五站,打车也就是起步价,骑自行车十来分钟,步行的话得半个多小时。来省城找出路,今年是第八个年头,张元祥在此期间只搬过一次家,他锁定的范围一直没有超出火车站半径五公里之外。原因有三,一是他几个朋友和战友都在城北,二是他最熟悉城北,三是为了他妹妹。城北是老城区,以火车站为中心的四周围遍布着这座城市最优质的生活配套资源,像政府机构、医疗教育、商业经营、消闲游玩等都集中在此。城西、城东和城南虽然早已建成了更为现代化的新城,城北好些有钱人也分散到了这些地方,但城北依然保持着鲜活的生机。另外,如今的城北有点像如今的农村,中老年人居多,整体消费水平相对低一些。就拿租房来说,一样的房子,城南要比城北贵个百分之三十左右,而且城北的交通还很便利。当初搬家,张元祥最先考虑到的是他妹妹,因为他妹妹在一段很偏僻的高速公路隧道管理站工作,他心疼他妹妹年纪轻轻的与社会脱节,便选了这处离商业区、火车站和公园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子。平时他妹妹休息下来省城的时候,一来是乘车方便,二来是逛街方便。再一方面,他的职业生涯年年让他不知所措,住在这个地段,去东西南北城找工作基本都有直达公交车。今年呢,张元祥的头等大事是完结小说,其次是为他妹妹的婚礼做点力所能及的准备。他这会儿瞅着满大街回流城市的动静,刚想挤公交的心思忽然没有了。他往人行道上退了退点燃一支烟,干渴的喉咙瞬间呛出了两行眼泪。
跨了年的假期透着新一年的时令氛围包裹着暖洋洋的生活希望游转在城市大街小巷,定眼看上去好像还是去年正月里的景象,可要竖起耳朵去听,就会发现挤在公交站牌上的青涩面孔有很多都是第一次来省城的大学毕业生。如此重复的生活画面对大多数来城市找出路的农村人并不陌生,但看在眼里的张元祥却有种习惯性的刺痛感。是啊,年年盼着奇迹出现在转角处,年年都没什么变化,怎能心安理得的还为自己找借口和理由编造已成事实的不成样子呢?
一批又一批怀揣梦想的年青人向张开臂膀的城市拥抱了过来,不管是不是真心喜欢城市,城市永远都有足够的热度和耐心让每一个靠近她的人留下难忘的故事。张元祥在年青的时候跑过不少城市,最后决定回省城寻找出路,完全是阴差阳错的无奈之举。好在是,落了脚、定了心,并且还找到了他认为不白来人间一趟的坚持。
恍恍惚惚到了这个年龄,接不接受事实,都得看开,要不然还怎么活?再说了,不就是没房没车没结婚嘛,干嘛非得活给别人看,为甚不能为自己活一回呢?瞧瞧,那会儿心里头还嘀咕着说不给自己找理由和借口了,现在又变着法儿的在马路边安慰了自己一根烟的功夫。看来呀,还得自己骗着自己相信相信的力量!
把烟头灭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眨巴了眨巴眼睛,深吸了三口气,抖了抖精神,而后挪开了步子。前头五六百米的地方,有一排公交自行车存放点,张元祥准备骑车回住处。
每年一过腊八,大街小巷便会陆陆续续挂起喜迎春节的装饰灯,人流量比较集中的热闹地带还会布置一些春节景观,一直到正月十六之后才会慢慢恢复平常的城市街景。仿佛是一夜之间呈现的两种城市面貌,黑夜的感受却比白天更强烈,那种置身于城市中的生活好像也只有到了晚上才能找到感觉。这个时候呢,也极少有人举着手机拍照,或者人们已经拍的不待要拍了,除非到了夜晚有不一样的新鲜感才会各种拍。今天是高速公路最后一天免费,回城的车流相对集中,双向八车道的马路又堵了个水泄不通,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特像没玩儿够的孩子耍脾气一样,一个比一个欠揍。这个场面,估计得持续到后半夜能消停点,但这并不意味着春节假期返城结束,因为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在正月十六之后上班,就是好些商铺都挂着暂不营业的牌子。
总感太快的时间节奏稍稍让这座常住人口约为五百四十万的省会城市在春节期间松闲了几日,这说话的功夫就又上紧发条加快了转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按部就班的日子,对于时间的概念人们也有清醒的认知,只要到了春暖花开日,马上就是清明,紧跟着过了五一,上半年就结束了。所以趁着没出正月,还能抓紧时间享受几日回城后的春年余味。
出来这么多年,张元祥从未享受过节日和假期该有的生活情调,包括他的生日都没过过。并不是他不愿意拥抱生活,而是他一想到父母亲的时候,他就断了多余的想头。他一直委屈着自己是渴望着有一天成为家人的骄傲,陪父母亲坐坐高铁、坐坐飞机、坐坐轮船、看看外面的世界。要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他手里那点积蓄也足够他完成这个心愿,可理想不等于现实,他至今未能成家立业,即便他有这份心,他的父母亲也没那份心思。在这个睁开眼睛就得拿钱说话的世界,好些事情不是说说那么简单,背后牵动着的事实总是一言难尽。但是呢,只要有钱,一切又会变得游刃有余。
错过的已经错过了,该发生的也已经发生了,虽然混的一塌糊涂,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这就是福音。张元祥骑着自行车宽慰着自己看着就要到住处的路,心里头始终不能平静。
执念太深,业障太重,活起来自然是自作自受。张元祥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他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想要放下谈何容易呢?他这个人呐,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什么累都能忍,对待感情和工作也很认真,可就是不见结果。事实上,他想要的并不多,只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能在这座城市安安稳稳的活成个人。结果混了十好几年,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在为生存找出路。
潜移默化的东西,总会有意无意的出现在思绪里。当他将公交自行车还到楼下的存放点刷了卡,提上车篮里的袋子时,那种无序延展开的心伤,立马就灌满了他的脑壳,耳朵里的蝉鸣声随之也吱啦了起来。
长年累月孤独一人,无可避免胡思乱想,久而久之还染上了恶习,再加上去年后半年关在出租屋写小说,脾虚导致气滞痰湿的病因就这么形成了。以往身体有个什么不适,张元祥通常都是自行品着病情调整,这次也不例外,他先学了倪海厦先生的文式易筋经,又学了南怀瑾先生的九节拂风加宝瓶气,为了能静心还诵读了太上感应篇,过年期间稍好点,这阵儿感觉又复燃了。他十分清楚,一切根源都是由心而生,只要调节好心态,身体自有修复能力。就像家乡的水土一样,无论走多远,只要回到家乡就会心旷神怡!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都是自己,而最疼爱自己的人永远都是伟大的母亲。此刻,张元祥之所以陷入混沌,一方面是因为又回到了需要面对的无望现实,一方面是因为他提着的袋子里装着母亲的牵挂。
现如今,交通这么发达,出行这么便捷,距离早已不再是阻隔农村与城市的屏障了,甚至在很多方面还体现着生活的融合度。就拿张元祥的老家和省城来说,开车往返一趟仅需三个钟头,只要家里有辆车、经济宽裕点,随时随地都能到省城;在省城安了家的人也是一样,只要想回去,立马就能回去。而这个距离所需要的时间,比张元祥之前上下班乘坐公交车的时间还要短。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每当看到很多年轻人开着车回村子里特意取自家种的菜菜蔬蔬,或是看到混得好的年轻人往家里拉各种生活所需时,那种滋味大概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有句俗话说:一富遮百丑,一穷毁所有。事实虽然如此,但对于大多数普通家庭而言,感享幸福的权利是平等的。像张元祥他们家,光景差是差了点,却不影响每个家庭成员各尽本分。他从小就是一个体谅父母亲的孩子,自参军入伍后,每次回家,多多少少总要准备点心意;他的母亲自然不必多说,自他在省城落脚后,他母亲总会在他离家前准备些亲手做的吃食。天底下的母亲都一样,但凡从老家返回城市的人,这份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母爱就永远会常思挂念在生活细微处。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当你的父母健在的时候,你和死亡隔着一层垫子,当你的父母离开的时候,你就直接坐在死亡上面了。
时年的流转不仅让张元祥真切的感到时间紧迫,也让他对七十出头的父亲和六十有六的母亲产生了一种自然而然的该有考虑。只可惜,属于他的人生走向至今不见转机,就连决心完结小说这件事情都常让他怀疑人生。所以,他像鬼上身似的,整个人的状态又变成了头重脚轻的茫然无措。
王立群先生说:人这一生,最让人恐惧的其实是未来,因为你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说,一个人选择应该选择的是勇敢,选择不应该选择的是无奈;放弃应该放弃的是睿智,放弃不应该放弃的是懦夫。而人的一生,真正关心你的人是非常少的,很多人是只看结果,不问原因。因此,不要指望别人会认真的关心你。即使是非常欣赏你的人,也往往因为各种原因忽略你。更直白一点,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从自我的失衡开始的,命运的阴霾是始于内心的乌云。内心被乌云遮住,才会有各种不幸的事情产生,所以要学会理解,学会不抱怨。
看待命运与人生,张元祥是在一步步挫败中体悟到了生活的不易,但他毕竟是个普通人,想要从容面对,还需融入世俗生活并且入戏。因此,生存依然是他面对的首要问题。
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世界,稀里糊涂的活在这个世上,不知所以然的离开这个世间。应该留下点什么,也必须留下点什么。这是张元祥在疫情三年中思考最多的决定,不管这份坚持有没有结果,他给自己的时间就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继续找工作。
驻守在灵魂深处的本真天性,好像终其一生都在消业。诚如曾仕强先生所言:有看得见的,就有看不见的;有算得到的,一定有算不到的。不要管你看得到的一面,你看到看得到的一面,赶快去找看不见的一面。看到看不见的一面,不要急,先看看得见的一面。
自带来历的此生业力如是天成意来的人生定数,不论是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始终是专属于个体命运的认知世界。而当现实生活中的生存面对透过不同的视角呈现出相同类似的故事剧情时,缺失的精神家园便会在第一时间触感到灵魂的力量。
活着,活着,还是活着。但这样的觉醒不是自我救赎,而是不负生命的价值绽放。或许,我们可以有千百种理由或借口来抱怨不公,可命运的齿轮不会倒转、也不会停滞……。
理想与现实缠绕着需要调整的状态将张元祥送回了专属于他的空间,他像一个陌生的城市过客似的,悄默声走进租住的小区,转入楼栋通道来到电梯间顺手按下单层电梯的按钮,等了不到五秒钟,电梯门就打开了。这处小区,是八九十年代的建筑,整体楼栋成回字形结构,房屋面积都是五六十平米的公寓式户型,原住户多是就地回迁的本地居民,因周边有几所中学,租户大多是陪读家庭为主,还有一些是周边做小生意的摊主,少有年轻人在这里租房。张元祥一直是一个人,这边房租便宜、物业费低,而且还是两居室,他就没再考虑搬家,一住就是四年。这个小区现在基本上都是些老年人,学校还没开学,用电梯的人就不是很多。平日里,人们都是各忙各的,即便是看着脸熟,谁也不会跟谁搭话。张元祥本身就话少,他在这里自然就成了外来的陌生人。
这座城市虽说是省会城市,产业主体却比较滞后,再加上根深蒂固的传统地域文化偏保守,整体发展速度能比一线城市慢个两到三年。不过呢,消费水平并不低。拿房价来说吧,在没有跻身二线城市的时候,就已经是二线城市的水平了,而人均收入却没拉起来。这两年房价倒是下调了,可就业环境也跟着萎缩了。照说,无论是购房政策,还是购房时机,都对刚需人群有倾斜,张元祥应该想办法付个首付,怎奈考虑再三还是不具备购买条件。他看不明白经济发展的规律,却能看透自己,且不说有没有工作,就算月薪过万,这日子依旧还是紧巴巴。当然,城市里怎样活着的人都有,只是他的想法像一张网眼开得过大的渔网,大鱼轮不到他,小鱼全流跑了。
想要摆脱困境,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增加收入,而获得收入的前提则是选对行当。这么多年了,张元祥的出路始终不见明朗,几乎是年年都在找出路,哪里还敢妄想买房子的事情。更为堪忧的是,他年龄越来越大,一没文凭、二没技能,眼瞅着就得跟零零后去竞争,怎能不焦虑呢?
每年从村子来到省城,张元祥都得跟自己较上半天劲,才能解开心结。他自己也知道,这真真儿是自寻烦恼,可还必须得经过这么一个过程。因为长时间一个人生活,他学会了自己跟自己对话。的确如此,他现在的状况,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无法理解,包括他的父母亲和兄妹。或许,他自己有时候也不能理解自己。
稀里糊涂的过吧,再烂能烂到哪儿去?他一边开门,一边跟自己说着。其实,老天爷对他还是公平的,这是他最切身的感受,他也一直常怀着感恩与敬畏之心看待理想与现实的交锋。
暂别几日,一进房门,他首先想到的还是他养的那三盆花。于是,他放下手提袋、解下背包,来到了阳台。今天天气不错,东头的太阳还未过顶,向东的阳台阳光很足。趁着一天当中唯一能照进房间的阳光还没过时,他先拿起喷壶给这三盆花的叶子洗了洗尘,然后又拧开阀门接了两碗水浇到了花盆里。这三盆花,是他刚来省城落脚时培的,与他相伴了七年多,属实是有感情了。
独居的生活空间,是八九十年代的原有基础,没什么特别的精心布置。不过,他收拾的很整洁,一点看不出是个单身汉的住处。在生活方面,他很会精打细算的过日子,每一分钱都会用在该用的地方,绝不乱花钱。看到这里,该有人说这种男人扣扣搜搜的,活该没出息。如果这么片面的评价一个人,那肯定是不成熟的表现。事实上,张元祥很舍得花钱,无论是对家人、还是对亲戚朋友、或是对爱人,他从来不吝啬。只因前途坎坷,他现在只能应势而活,至少他没有举债度日,这就说明他是个有原则的人。
过去,他很在意旁人的看法,比现在活得还要累。疫情那三年,他突然看明白了活着的本质,所以才下了决心要做成一件事情给自己一个交代。彻底屏蔽掉世俗的偏见,重新树立起此一生的使命和责任,他认为:为父母亲养老送终,为国家扛一次枪、站一次岗,在天地之间保留一念真性。这就算是没有白活!
有个人说:人穷的时候,就没有自信。当没有自信,他就觉得没有权利快乐。因为他什么都没成功,他什么都做不成。所以,成功主义和拜金主义实际上是阻止人们快乐的。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张元祥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快乐,甚至想到过死。但他熬过来了,虽然还是很穷,吃的、穿的和住的,却一样不少。另外,他对自己写小说这件事情还是有信心的,所以他打算在这三个月里继续苦中作乐。
从村子来到省城这一路,混乱的思绪一刻没消停,这会儿子他倒是慢慢回归到了平静。其实,他什么都能想开看开,可就是不由人呐!一直以来,无论在外头有多苦,他从不跟家里人说,就是表情和状态也会在家人面前保持到最佳。这会儿,他浇了花,心情立马好转了起来,但还有件急事没做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他在家呆上几天一离开,他母亲就特感心慌,必须得适应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往常。上了年龄的人,或许都会这样,那种在苦日子里的无奈和挣扎,上一辈人一定要比下一代感受的最真切。张元祥知道父母亲的顾虑,父母亲也知道他的难处,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不仅需要互相抚慰,还需要相互宽慰。因此,他看了看时间又快到中午了,便点开微信给他母亲发送了视频通话。
要是在平常想跟母亲通话,张元祥就得挑时间,因为他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平时没有随身携带手机的习惯,而且为了安全和省钱,那台智能手机只有在连接无线网络的情况下才能使用。今天想都不用想,他母亲一定在家守着手机等他报平安。这不,刚响了两声,手机屏幕上就出现了他母亲的慈祥面容。
没过而立之年,家里人最操心的头等大事还勉强说的过去,现在都快不惑之年了,再想避开不谈是不可能的。所以,张元祥不仅害怕回家,还特别害怕跟他母亲通话。或许说,不在父母亲跟前常晃荡,父母亲不至于天天看着他唉声叹息。可这哪能由得了人呢,村子里一有人家办喜事儿,她母亲就会自责不已。对立而又统一的生活矛盾在张元祥和他母亲之间尽显着无法言喻的苦楚和辛酸,他一直跟自己飙着一股劲,孝敬不上父母亲已属不孝,决不能为了自己成家再拖累父母亲;他母亲认老理,一直觉得没给他成家就无法交手,可家里这么个条件拿什么给他结婚呢,就是二婚带个孩子也得好几十万,除了自责还有什么法子。因此,这对母子每每通话的时候,总得互相体谅着说话。
现如今过日子,没钱是真难,虽说国家的政策对农村扶持力度很大,可对于这个家庭,稍微有点变故就能压垮每一个成员。所以呀,没病没灾、没难没债,这就是老天对他们这个家庭最大的眷顾!
平凡普通的日子里很多都是普通平凡的人,但平凡自有不平凡处,因为有很多没爹没娘的孩子人家照样可以自食其力、自成家业,于是乎,当福音没有随愿降临的时候,又会不自觉得把一切归根到命运上头。张元祥的父母自然跳不出这样的生活怪圈,他们无力给子女创造条件,只能骗着自己祈求神助。就在大年初一头一天,他们全家人一同把诸神接回家里安顿好后,她母亲将姑子庙里掐回来的一枝花供养到佛前,他父亲把提早准备好的一张大红喜字按照一位神汉教给的方法栓上红线、串上纸元宝让他顶到头上,接着又让他从大门外念着“今年引个媳妇儿回来”的咒语进到里间恭敬的跪在佛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在院中的旺火上烧掉,许下了心愿。这种似有似无的想望,说到底,其实也是一种美好的生活向往。可能有些自欺欺人,却是真心诚意的期盼。
张元祥明白父母亲的苦心,同时他也盼着今年会有所转变。所以,他跟他母亲视频通话的时候,一改从家来时的茫然无措,切换成了积极乐观的表情。
他母亲和他父亲年岁都大了,并且还都患上了腿脚疼的病症,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点作用都起不上。就跟他前途渺茫、婚姻不动,父母亲只能望眼兴叹一样,他们彼此之间谁也无法代替谁的苦。眼下这么个大环境,有时真的特别怪,大龄未婚男女普遍不说,就连患病的症结也很普遍。像张元祥父母这腿疼的毛病,在村子里很常见,但凡是上了年龄的人,几乎都是这。那么既然是普遍现象,不是独家不幸,日子回归到平常,自然就又看开了。
各自安好,应该是他们这个家庭彼此之间最默契的生活认知。因此,张元祥没有说那些安慰他母亲的话,他母亲也没说一些宽慰他的话,就着中午饭点儿问了问准备怎么吃,然后说起了他妹妹。
张元祥这头整理着背包,他母亲在那头说
“如意一会儿就和女婿回来了。”
张元祥笑了笑,说
“你姑娘和女婿回来就有得忙了,不用再去串门了。”
他母亲说
“你们一走就是个这,习惯几天就好了。”
张元祥知道,他母亲去串门,只是图个人多热闹,心里头不空。等日子稍微一长,这种感觉也就不在了。
他放下换洗的衣服坐在床边点了支烟看着手机屏幕,说
“嬷,我爹呢?”
他母亲切着一颗白菜,说
“不知道谁又叫他喝酒,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张元祥的父亲是一名赤脚医生,早年间还当过村里的会计,在他们村子里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可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也没搞出个什么名堂。自从把诊所交给他哥哥经营后,他父亲索性甩了手,平日就靠家里那一亩三分地维持生计。不过他父亲总归还有点手艺,再加上年龄和阅历摆在那儿,少不了有人问诊。所以他父亲在他们村里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一个人能被别人用得着,便会滋生一种优越的存在感,可这种被人需要的价值如不能合理把握的话,必然会适得其反。张元祥的父亲行医数十载,原本很有口碑,却生生被这种优越的存在感给拖累了。那时候,村子还是村子,村子里的乡土情怀也很浓,他父亲上门瞧完病,常因盛情难却被留下来吃饭,长此以往便喜好上了喝酒。酒是摧残意志的东西,喝多了哪还有正形,满嘴胡话不说,还尽耽误事儿。在张元祥的记忆里,他父亲俨然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不是跟人在外头喝,就是把人叫到家里头喝,喝多就喝多吧,还发酒疯。普普通通的人家,哪能经得起如此折腾,要不是他母亲任劳任怨,指不定他们家会恓惶成什么样。
上一辈人有上一辈人的活法,下一辈人没理由提出任何质疑和批评。可对于这样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而言,长久以来的内部矛盾始终得不到妥善解决,使得本该有的和睦氛围至今都笼罩着一层不该有的怨气。或许说,这又是受了穷根的束缚和制约,但归根结底还是一种失衡的生活惯性。
眼下,他父亲已年过七十,再怎么秉性难移,岁月终究不饶人。因此,他父亲不像以前那样喝酒了,他母亲也不像以前那样一听到他父亲喝酒就担惊受怕了。有时想想,每个人的行为意识都是随着天性而来的特定角色,谁也改变不了谁,谁也替代不了谁,只能任由时间熬煮至使命终结……。
问题叠着问题的日子,好活难活总得活。更何况,还有国家的养老补贴和医疗保险,多少种点地,家里就没什么可让张元祥操心的。反倒是他自己,简直活成了家里的老大难。
大概是刚过完年的缘故,加之他妹妹的婚事直等时间靠近良辰吉日,张元祥和他母亲便没把话头说在别处,又说起了他妹妹。
看着视频中忙碌在厨房的母亲,张元祥说
“如意把结婚用的东西都从网上买回来了,到时候我提前回去布置。”
他母亲叹了口气,说
“咱家里就请请人,不大办,主要是人家那边。”
张元祥说
“咱赶五一之前就准备好,到时候回来就逻利了。”
他母亲直了直腰,说
“你对你朋友们说了没?”
张元祥侧开屏幕抽了口烟,说
“年下吃饭的时候说了一声,等快到日子的时候,再正式通知他们。”
他母亲喝了口水,张元祥说
“咱家里也早呢哇,提前一个月通知也不迟。”
他母亲说
“就是远处家不知道,咱村里的和亲戚们都知道了。”
张元祥说
“估下多少桌?”
他母亲拿着手机坐下说
“估计也多不下个甚,这会儿的人和以前不一样了,要来也就是一个两个家,你爹这些朋友老的老、死的死,能不安咱就不安了。”
村子里的乡俗较为厚重,再加上过去的日子很清苦,遇上婚丧嫁娶都是家里头办事宴,少不了人手帮忙,自然少不了吃席的人。那时候办个事宴,真能把人脱层皮,大到桌椅板凳,小到锅碗瓢盆,什么都得有人张罗,关键还周期长。日子慢慢好过以后,哪怕比家里办事宴花销大,人们也愿意选择饭店。现在办事宴更省心,吃席也不像过去一来就是一大家子人,有的甚至只随礼不来人,就连主家回礼这一说都免了。张元祥的父母亲到了这个年龄,说实话,真是没那个精力了,所以他妹妹的婚宴怎么简单怎么来。至于邀请的亲朋,都是有礼往的,他父亲也不打算新拉礼了。
说起来,距离他哥哥的婚宴,已是十五年以前的事儿了。当时他父亲在村子里还很活跃,紧减慢减还是摆了五十多桌。如今他妹妹结婚,估计能少一半人。这不经意间的变化,有时真的不敢想象,但张元祥却想到了另外一层。他觉得,他迟迟不能结婚,父母亲就没有完成他们的使命,他们兄妹就能多享有一份该有的家暖!
只有他自己能想通的人生大事,在现实面前自然是无法成立。而他心里头正在纠结的事情,则是来源于他母亲的所思所想。子女们没成家,当父母的心愁;子女们成了家,当父母的愁心。张元祥知道,他母亲心里很苦,天天盼着他们三个都能成个家,却又担心他们过不好。尤其是聘女儿,那真是剜了他母亲的心头肉。好在是聘女儿不需要家里拿钱,要不然他母亲早就又上火了。
其实,好些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等到事情一办完,就会觉得很平常。而且,张元祥的父亲有一帮子专门操持事宴的酒友,几乎不需要他母亲考虑具体事项。到时候,主要是去他妹夫家那边,得他母亲立样。
张元祥虽没结过婚,但他全程参与过他那几个发小的婚礼,所以他宽慰着母亲说:嬷,你和我爹也不用愁肠,还有我和我哥哥呢。
他母亲苦笑着叹了口气,说
“愁了也没办法,该咋办咋办哇!”
张元祥知道,他母亲这是又愁他的婚事,于是他赶紧转移话题,说
“如意快回来了吧?”
他母亲说
“打早打电话说,十点起身,估计赶十二点进家呀!”
张元祥灭了烟头,说
“这两天的饭便宜,简简单单做上点,不要太劳累。”
他母亲说
“不多做,饺子也捏下了,烩上一锅菜,咱还有凉菜、炖肉这些,他们一进家就能吃。”
张元祥笑了笑,说
“如意过了十五才上班,能和你多待几天,你就不孤恓了。”
他母亲也笑了笑,说
“在的时候不觉知,一走了就心上不熨贴几天。”
张元祥说
“这两天有打麻将的没有?”
他母亲说
“年轻的都打大的,老些儿的几个都顾不上。”
张元祥说
“没做的了,出去串串门,不要老看手机。”
他母亲说
“就是得活动活动了,不敢老躺着看手机。”
张元祥说
“天气还凉,不要舍不得烧锅炉。”
他母亲说
“你爹每天也烧了,咱家里还算好呢!”
张元祥看了看时间,他母亲说
“你可多穿上,出来里去不要看洋气。”
张元祥说
“穿着呢!”
他母亲说
“一早一晚还要凉了,打早泼着喝上个鸡蛋,路上可饿的,不要甚也舍不得吃。”
张元祥说
“知道!”
他母亲说
“知道甚了,说你甚也不听,走的时候说你多拿上个馍馍哇,还怎么也不拿。”
张元祥笑了笑,说
“每次拿下来也放不住,可惜了得全扔了。”
他母亲说
“不能买上个小冰箱,平时家能放点东西。”
张元祥说
“上了班又不开灶,买下也没用。”
他母亲说
“一会儿就把拿下去的肉切上,少炒点菜,中午倒不用外头买的吃了。”
张元祥说
“才进来,收拾收拾,准备做呀!”
他母亲说
“如意他们估计快回来呀,你赶紧做的吃哇,打早也没吃,肯定早就饿了哇!”
张元祥笑了笑,说
“行,有甚了再叨拉。”
说完,他母亲便结束了视频通话。
来自母亲的关怀,永远都是不会变味的声声牵挂,虽然没有新鲜的通话内容,却有无尽的期盼关联着不需要言语的表述。出来这么些年,张元祥深知母亲最为记挂的心愁。所以,他不能把理想当做现实,得抓紧时间完结小说,然后继续面对专属于他的人生走向。
人活一世,该为梦想拼搏一次,不管有无结果,至少不留遗憾。这话,张元祥不止一次跟自己说过,但今天他没有心思梳理故事章节。因为他得找找感觉,才能进入封闭状态。
挤夹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做着白日梦在现实中勾勒子虚乌有的故事,很折磨人。张元祥硬逼着自己做成这件事情,实际上还是有一些期望的。他很清楚,如果没有任何盼头,他根本坚持不下来。
跟母亲结束了视频通话后的张元祥将无处安放的梦想缩放回狭小的独居空间后,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立刻又占据了他的整个内心世界。但比起空着的肚子,其他想望都得无条件让路,于是他取出母亲为他准备的吃食,一头钻进了阳台上的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