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月华之下
湟溪关下,帝师张子圣等诸人,在登上地字大船之后,便就逆流而上,出横浦关,往齐地桑海郡方向而去了。
广博的地字大船不仅载着帝师张子圣一行人,还把帝师张子圣的坐骑白虎,和万里马马车一道,载上了通往东海之滨的路上。
此去路途遥远,滃水源远,在出了横浦关之后,转道珠江水系,算是彻底出了岭南了,已是三日之后了,身后百万里的连绵大山,和百越之地,便好似昨日旧梦一样了。
深夜,明月高悬,纯净的天空,明亮透彻,繁星密布,普照四海,地字大船的主卧内,一盏烛火摇曳,帝师张子圣正跪坐在一张茶案前,品着一杯来自百越的茗茶,看着弦窗外的明月和繁星,寂静无言。
天地好似一时寂静,没人知道帝师张子圣在想些着什么,在一众人的眼里,他总是这么的高深莫测,渊渟岳峙,好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似的。
其眼光总是领先常人一步,让人面对他,总感觉是在面对那个千古一帝,也是那么的,同样如此的令人捉摸不透,令人畏惧敬服。
“月真圆啊!”
“你说是吧,子婴。”只听帝师张子圣道。
在一旁下首跪坐的子婴恭敬道:“是很圆。”
张子圣见此笑道:“如此月圆,却是不知,承载了多少人的悲欢离合。”
“也许太阴本就没有感情,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你觉得呢?”只见帝师张子圣,拿眼瞟了瞟恭敬坐立的赢子婴,似笑非笑道。
“帝师所言极是,自古以来,这明月便就存在,而人,和人所创立的时代,又能够存在多久呢?”
“也许从天地初开之时,这轮圆月便就存在了,无奈悲苦而又渺小的人类,又能怎么能够在这天地自然的伟力面前,彰显自己的力量呢?”
似是自嘲,又似是自颓,只听公子子婴道。
而帝师张子圣见此,却是道:“这你却是说的错了,人这一生,固然悲切短暂,但也正因为此,所以人才拼命的往上爬,只为遇见那片刻刹那之美好,只为让这还有人存在的世间,千古万世的留存着他的姓名。”
“这是非功过,虽为他人所说,但只要还有人能够记起他的名字,记起他那起起伏伏,跌宕坎坷传奇的一生,那他便不算死亡,便不算枉活来这人世一回,白活这一生了。”
公子子婴听此回道:“帝师所言极是,婴受教了。”
而帝师张子圣却是笑道:“切莫悲悯自己,这天地万物,高低有序,或混沌,或井然,高与低,强与弱,其实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渴望着什么,又是否能够认清自己,这世间,最为难能可贵的品质之一,便是有自知自明,汝可明白?”
而公子子婴听闻此言,精神一震,回道:“唯,子婴明白。”
“子婴啊,你就是太过客气,可须知在我面前无需太过如此,等你到了我这个地位之时,你便会明白,一个上位者,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陪他说说话,能够说的上话的人啊。”
“你看这窗外皓月繁星,四海八荒,这,就是天下!”
“若欲揽天下与怀中者,胸中须有大豪情,大胸怀。至于这大豪情,大胸怀,到底是什么,却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汝,可明白吗?”
只听帝师张子圣,语重心长的声音传来,恭敬坐在下首赢子婴抬首望去,只见月华似水,如瀑洒下,照耀在了那个使他心潮澎湃的男子身上,却是在此时此刻,亦是同样的,照在了他的心上,竟是使得他一辈子都没忘。
只听他忘情的道:“子婴定全毕生之力,做一个能陪帝师说的上话的人!”
而帝师张子圣见此,却是笑着点点头:“吾拭目以待。”
………
一阵的无言沉默过后,公子子婴真准备告退回房,只听帝师张子圣又道:“汝觉得,安南都督任嚣其人如何?”
公子子婴想了想,道:“其人老成持重,治军有方。”
只听帝师张子圣又道:“那副将赵佗又如何?”
“英武兼备,有勇有谋。”虽不知帝师张子圣提起此话何意,但是赢子婴想了想,还是认真的答道。
而帝师张子圣听此,却是笑道:“不错,不错。”
“只不过,你所说的都是其能力,吾问得是,其心如何?”
公子子婴眉头一皱,道:“帝师是怀疑,其二人,或怀它念?”
帝师张子圣笑着摇摇头,道:“非也!非也!”
“汝先回答我的问题。”
“子婴实不知,还请帝师赐教。”只听公子子婴如实回道。
而帝师张子圣,却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题,而是话锋一转,道:“汝可知,任嚣其祖籍何处?赵佗又祖籍何处?”
说着没等子婴回答,又自问自答道:“任嚣乃魏人也,昔年,秦灭魏兵围大梁之时,他乃是守城西城门处的一校尉,其亲眼的见证了滔天的洪水淹没万丈高的大梁城的恐怖一幕。”
“后侥幸不死被俘,秦国一视同仁,量才适用,在魏国勋戚林立,特权横行之下,蹉跎半生的任嚣,终于在秦国迎来了转机和任用。”
“汝是否会觉得,他会感激秦国?”
“不会的,大梁无数无辜的百姓死于大水,他在魏国再不得志,那也是他的故乡,昔年昭襄先王任用丞相范睢的政策,毁其人而不占其地,魏国人口被连连犯边秦军,烧杀殆尽。”
“这是秦国的债,也是魏国魏人解不开的血仇。”
“吾所说的这些,并非是为魏国开脱,大争之世,唯论强弱存亡。”
“君不见昔年六国卑秦,六国欲分秦之时乎?不灭六国,终有一日,秦也将亦会为六国所灭,秦人,也亦会为六国之人所烧杀欺辱。”
“六国君臣无能昏庸,贪腐特权横行,这便就是他们应有的下场,而秦国世代明君,这便就是秦国君臣子民应得的,世代所期望之盛世!”
“统一乱世,四海八荒,横扫六合!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包含了无数人的心血和鲜血,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够懂,什么叫做乱世!”
“岁无宁日,年年耕战,秦国受够了这种日子,天下也亦受够了这种日子,如今帝国一统,便就应该让秦人、天下人,亦同享受这天下太平盛世!”
“子婴,汝可明白汝之宿命,汝身上流淌着的是赢氏的血脉,也亦更是流淌着的,是无数历代秦国贤君良臣,天下万姓黔首,对于和平的渴望!这是一种精气神,汝可千万不能把他遗失了,切记切记!”
“子婴明白,子婴定上穷碧落,下尽黄泉,此生不负,生生世世不负,不负这赢氏血脉,这天下万姓黔首翘首之企盼!!”只见公子子婴热泪盈眶道。
只听帝师张子圣继续道:“可并非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想的,秦国的胜利,代表不了他们,至少他们认为,只要还有他们的存在,秦国,便就代表不了天下。”
“孙子兵法曰: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然,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秦国的铁蹄之下消逝,在剧烈的感性之下,他们没法用他们的理性说服自己。”
“任嚣亲眼见识过那大洪水的恐怖,知道秦国的强大,倘若能够一直如此,他便会带着他的恨意一起入土,但一旦秦国稍有衰弱动乱的由头,他便会伺机而发。”
“而赵佗亦如此,他乃赵人,仅此一条,便就胜过千言万语,长平之战,赵国青壮全军覆没,无论他用什么方式,躲过了这一劫,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亲眼见证了他的故国,从与秦并强,到国破家亡,以至山河不在,痛思至今。”
“这些,都是他们无法抹去的回忆,都是他们无法忍受的痛楚,现如今,山河易变,帝国一统,而留给他们这些旧人们的,却只不过是一个,对于他们而言,熟悉而陌生的世界罢了。”
“现在,汝明了了么?”只听帝师张子圣娓娓道来道。
直至此时,公子子婴,还未反应过来,只有帝师张子圣讲的事物太过复杂,太过纠葛,只道听闻帝师张子圣的问询,他才反应过来,五味杂陈道:“原来如此,子婴,受教了。”
说着恭敬一拜,静静端坐回去,似要继续聆听帝师张子圣的大道。
然而帝师张子圣,却是好像没有,要继续下去话题的打算,只听他道:“好了,说了这么多,吾今天也累了,你便退下吧,吾要早点歇息了。”
而公子子婴见此,也是恭敬回道:“唯。”
说着便走出船舱主卧,静静的把门带上,一时之间,船舱主卧内外,便就只剩一盏烛火静静的摇曳,和无言的帝师张子圣,以及心底心绪难平,带着满腹心思离去的公子子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