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油画中的松柏树
我突然就想起了你,想起了那个天晴得很好的下午。就是那种,风总想把耳畔的发际撩来撩去,天空还差着几朵云的下午。
我和那些红绒绒的花球一边听着野蜂在我们耳边“嗡嗡”吵个不停,一边计算着在什么时间,天上又冷不丁的冒出了一朵云,那朵云又会在何时沾染上远处的水蓝,堆砌在哪个没泥巴的山头。
“这些黑压压的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你就不能给清理清理吗?”,你从一扇绿皮铁门里伸出头来对我说。
当时,我正倚着一堵黄褐色的墙,你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它四周正在扯裂,并且掉下许多墙皮灰落进我的书包里。
“我曾对你寄以厚望!”
一路上你都在抱怨,但声音却不尖,语气也温和,像只失了尾羽的孔雀。
我们走到了洗菜淘米的井口边,你就蹲下去在井沿外的池水里清衣服。我也跟着蹲下身去,你就又开始讲起我比现在还小时候的事情。
从你沮丧的话语里,我想象着你今天在那扇绿铁皮门里发生的一切。你原本高高兴兴地坐在一张老旧的课桌旁,欣赏着我前几天在上面刻下的几个特殊字符,又转身和左边的长胡子叔叔打了个照面,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如预料的那般——你优雅且眼神明亮。
直到你起身开始排队。当时,你刚直起身来,打算去讲台上与掌管我学习生活的教导老师交谈一番,弄清我在那扇绿铁皮门里的一切。
但前脚还没站稳,后脚就被硬生生挤出了门外。你因此没能走到讲台,所以你把这一切都怪在我没有向从前那样,在道路狭窄的教室通道里给你垫一块砖或放一双有粘力的鞋。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就搞忘了在课桌下给你留些有用的东西。
从我到这间四四方方的教室以来,就总是心绪不宁。我的视线常常被教室对角,围墙下的那几棵翠绿古板的老松柏树吸引,失了神韵。
“它有什么好值得人深思的呢?”,我想如果我现在把这个事告诉你的话,你一定会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张大嘴巴问我。
那时,我一定会全身发烫,手脚起泡,一下跳进井水里,掀起巨浪。
我要怎么跟你诉说,要你知道我在那几棵老松柏树那得来的一切呢?
还是我应该跟你说说它们在每个秋天发绿的事呢?
你一定无法相信:每当它们在一只白色大鸟飞过的秋天青葱发绿的时候,会把教室四周所有的墙壁全部照亮。
另外,为了更加有诚意的生长,它们的树冠顶端还会抽出一柄一柄漆黄色的松柏花,向着天空绽放。
我就是在它们抽出花苞的那天窥见了我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我的眼睛才会在现在的现实里失了神韵。
在那里,总是有雨在下,我时常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去到四方游荡,而不是只每天呆呆地坐在同一个地方。
我可以穿长长的高脚靴去棉花田里跳高,也可以乘公交车从城市的屋顶去到火山的底下,更能在难过的时候,与鼻子尖尖的稻草人说话,抱着大片大片的云朵玩耍!
我还在那个世界学会了种地除草,给金龟子采药。也学会了在蜗牛爬过的晌午,不给芋头田里的水蛭饲料。
当然,我也会有劳累的时候。每当我劳累的时候,我就合上伞,跑进河边的兔子窝里睡觉。
可每当我一入睡,就会有一个头戴面纱的人拿着瘦瘦细细的竹竿在我的背心上有规律地敲打,打得我无法安宁。
我就得迅速清醒过来,给骆驼修脚,给沙漠染上颜料。等一群蚂蚁从我的发尾挪到发梢,那个带面纱的人才会走掉。
不过,时常他刚一离开,天上就会下起小雪,大大小小的植被就都会干掉,所有的一切也都停止不动,只剩森林的几棵松柏树古板地发着绿。
我就只能徒步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从这座桥走到那座桥,穿过两片麦子地,去到一片海域,从一条冻硬的鱼嘴里取来一滴雨水,放进一只鲲鹏的肚子里不停呼气,直到它的身体发热,开始软化,啼叫一声后,喷出火苗,海水才又开始蒸发,雨点也淅淅沥沥落下。
不过,由于海水的蒸发,雨水的落下,我就被困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困在了一只鲲鹏的肚子里等待死亡。
我就开始想念你,想念着我在现实世界里的一切。想念着你给我梳辫子的那个早晨。
那天早上,是我金黄色的头发有史以来长得有春天里的柳条那样长。我需要你在我的头顶盘一个可以让水田里的鸟蛋栖息的地方,但你却自作主张在盘发髻时,留了两朵金盏花在我的头绳上,结果招来了一大群蝴蝶在我的额头落了香。
此后,我都身带异香,在家门口的山顶上日日游荡,再也无法乘一只白色的大鸟去捕捉山顶上空闪闪发亮的星光。
所以,每当街边的路灯一亮,我都打着手电筒,捧着一束光,徒步走在空空旷旷的山谷里,去找寻那些给我烙了香的蝴蝶。
而我每次都会走到一汪亮呈呈的水塘边就找不到路,我就开始哭泣,一直哭到太阳升起,哭得睡着。你才晃晃悠悠迎风走来,蹑手蹑脚地把我和一大捆野百合一起抱回了家。
然后,你就开始做饭、擦地、去水池里清衣服……我就在睡梦中坐在一间四四方方的教室里,与一大群只说真话的孩子为伍,我就忘了走在山谷里夜晚的寂静,忘了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等我清醒过来,就听见你在叫喊:“这些黑压压的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你就不能给我清理清理吗?”
我愣了一会儿,却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那种感觉就像在一块碎玻璃里,发现自己身形扭曲。接着,太阳把几棵古老的松树刺得泛白,一个头戴黑色面纱的人浮在半空,就挡在你我的中间,我便伸手一把抱住他,和他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
只是,我在抱他的时候,没有征得他的同意,所以他就摘下了我的眼珠,作为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