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沙场无边 （五）朝露殿

吴博士醒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黄昏了。漏刻中正是酉时末。她一看床下，吓了一跳。七八个宫女全跪在地下，等着她醒来。

原来吴博士试吃丹药后，姅“大人”就嘱咐心腹宫女，要她们观察吴博士有无异样。她们发现吴博士睡着了，就静静的等。

吴博士觉得过意不去。但那些人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大概是职业病，宫女做习惯了麻木了吧。吴博士从来没有让人家这样等待过，她说：“我没事啊，完全没事，你们看！”她下床走了几步，又吃了几口桌上的一些菜肴、米粥。为首的一个宫女这才站起来。

宫女道：“老夫人用膳了。”其余六个才站起来，分列两侧。说话的那个取来药石，点上了宫灯。

吴博士又叫他们一起吃。宫人全都面无表情道：“折煞我等，切切不敢。还请您享用。”

吴博士只好自己吃完了，又问元冲去了哪里。刚才说话的宫女说：“回老夫人话。道长适才去查看丹药储藏。”

吴博士又问：“太后今天大约何时会召见我？”

宫女又说：“回老夫人话，约是亥时时分。”

吴博士说：“噢噢。”她自己推算了一下，亥时好像是晚上的九点到十一点，还好自己刚才休息了一下午。这几个宫女表情僵硬，回答机械，可见宫中的生活有多么无趣。

她吃完后，另一拨人上来收拾了餐具。那七八个宫女又从桌面分列到门口。刚才与吴博士说话的宫女好像是这组人中的主管，她问老妇人是否现在点上暖炉。春寒料峭，还确实有丝丝寒意。吴博士想这些人还真会享受。于是同意她们点起各种暖物，蜡烛也加一些。

下午这段时间，太后也在休息。果然老人都习惯午休。

到了傍晚时分，太后到了昭阳殿看皇帝鎏裎。鎏裎形容枯槁。

太后在榻边坐了一会。已经被指定作皇太子的淮水郡王原嫡子鎏霭，也正侍奉榻下。太后问：“今日皇帝的病请如何？”

左右皆道，太子侍奉汤药，连日衣不解带。太后也有些感动，遂宽慰道：“难得你连日辛苦。皇上病情今日既已有所起色，你也可去东宫暂歇。”

鎏霭不愿去。太后派主事宦官收拾东宫床铺，点燃熏香。鎏霭再拜，伏地叩谢。这个意思就是确定自己的储君之位了。

太后道：“裎儿有眼力。”遂回朝露殿。

晚膳时间，除了吴博士，这朝露殿还有一个人，也正在用餐，这个人就是元冲。他的姅婕妤特意嘱咐厨房加送了桑葚糕。

桑葚糕裹粉细，洁白如雪，内馅为桑葚果酱，蒸制而成，旁边还点缀着桑蚕叶。但元冲吃的味同嚼蜡，更确切的说，好比吃鱼，芒刺在喉：这是提醒他自己的出身。

嫘祖祭祀大典又要开始筹备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太后、皇后等皇室女眷就要去假装织一下布，假装喂一下蚕。然而元冲的母亲，是一个真正在田头采桑喂蚕的。

这个皇宫中，非奴婢身份的宫人里，只有一个人和元冲一样。这个人的父亲是渭水王孙家臣，母亲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歌姬。这个无依无靠的歌姬生下了她，把她放在雪地里，没想到她居然活了下来。她真是一个命硬的女孩。歌姬把她送给一个卖履的手艺人养活。

后来，她有了一个妹妹，姐妹俩编着草鞋。她们不知怎么的就被长公主选去学习了歌舞。再后来，她就入了宫。在这个没有任何亲人的地方，鎏裎就是她唯一的依靠。

可是，她拿什么跟其他那些皇妃比呢？她们一个个出身名门，有的博古通今，有的仪态万千，有的智慧敏捷……只有她好像除了美貌，什么都没有。皇后和其他妃嫔们因皇上有了他而遭到了鎏裎的冷落，也都越来越厌恶她。

在这恶劣的处境下，她发现鎏裎经常服用一些“仙丹”，于是突发奇想，想着有没有适合女子服用的“仙丹”？

她找来国师鎏莠。鎏莠是个非常“忙”的人。他要负责各大庙宇、道观的祭祀、方士们的发掘、举荐，还有各种灵异事件的处理等等。但碍于面子，皇妃那里他也不能不理不睬。于是，鎏莠向她推荐了瀛洲老阁主的大弟子元冲。

元冲当时学炼丹才没多久，一听说国师说要带他见妱婕妤，紧张的不得了。他怯生生的跟着鎏莠和老阁主来到这朝露殿。

还记得那天下着雪，鎏莠引荐了两位后就忙着告退了，剩下老阁主和元冲。

元冲低着头，看到不远处的毛毡上，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水红色的鞋子，银丝织就的长裙曳地。他不由得顺着这双足的主人看去，这人披着雒子披肩。火炉旁的空气如波荡漾。

妱婕妤香腮胜雪，正在把玩一粒棕褐色的丹丸。元冲不由得抬起了头，目光从纤长的手指落到她黑色的眸子中。四目相对，无声无息，却又仿佛胜过万语千言。

有些时候，一个人会因为他人优秀的容貌而自惭形秽，但在同样优秀之人那里，他们反而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更有了意义。这个意义叫做般配。

同样优秀的人在一起，总是惺惺相惜。

面前佝偻的老者正低头滔滔不绝的说他的仙丹妙法，而他带来的这个年轻人，俊雅非常，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这和她见过的所有男子包括鎏裎在内，气质都不一样。虽然眉眼之间也有几分相像，但是，鎏裎的自信、跋扈、不可一世，是面前这个年轻人完全没有的。

妱婕妤的目光也不知不觉像黏上了明胶，离不开眼前的这个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又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漂亮的女人总是被奇怪而敏感的直觉所支配。

此后，除了常服的樨肌丸，老阁主放手让元冲专门为妱婕妤研制新药，他们要把这个药打造成升级版，叫做“犀香丸”。我们可以看作是樨肌丸的2.0版。

这个药的魅力非常，能让服用之人肤如瓷釉，体轻如燕，吹气若兰。此后，妱婕妤悱颜及其妹卺颜皆宠冠后宫。当然，所有好的东西都是有它的标价的。悱颜以后就知道了，只是当时并无察觉而已。

起初，姅婕妤也找过老阁主，可是很快她就不见了踪影。听宫人说，姅婕妤为了躲避这个总让她自惭形秽的妱婕妤，自请去太后宫中侍奉。好好的婕妤不做，却要去做个高级下人、这令郗皇后很是不解，也极为不安。

本来皇后还有个侯门出身的皇妃作为左膀右臂，现在这左膀右臂居然自己放弃了争斗。除了皇后，宫中已然无人能制衡妱婕妤。后宫盛传，闫皇后的椒房殿，比不上这朝露殿！

郗皇后气不打一处来，经常趁鎏裎外出打猎或者接见什么使者，跑到朝露殿找妱婕妤的岔子，动用一些私刑。动用私刑的结果就是自己被废黜了，而妱婕妤成为新皇后。

元冲望着朝露殿空荡荡的长廊，任由一些记忆在这里蔓延。

“朝露待日晞”，他喃喃自语。也许那天在丹房，就是韫雯这一句“朝露待日晞”，让他想起了这座朝露殿，想起妱婕妤。

如今的悱颜，已经成了妱皇后。

元冲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居然在这里思念起她来。而她也会想起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