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邱建国调到了镇里一家镇办纺织厂当了厂长,没有多久,邱小麦一家就搬到了镇上。
这一家子怎么出现的,邱小麦全然不知。
一天放学,邱小麦还没来及放下书包,就被邱建国叫到了客厅。家里有客人。一个女人,中等身材,梳着两根很土的辫子,她身旁还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想必是她的丈夫。看她进来,两个人本来堆满笑容的脸更是夸张,就像弓箭拉满了弦。邱小麦对这个女人梳着两条辫子很是不解:这个发型一般只用于结婚前的女子,况且现在都流行烫卷发了。依当地的风俗习惯,婚后的女人多数都剪了齐耳的短发。从大人的谈话中,邱小麦知道她已经有了两个男孩,比邱小麦还要大几岁。邱小麦初步判断,她应该和母亲邱二嫂差不多的年龄——三十五岁上下!
“麦子,这是给你认的干娘!”邱建国一脸的兴奋,“来,喊干娘!”那个女人一脸的期待,她往麦子身边靠近了一小步,好像就等麦子一声“干娘”落地,她就把她抱在怀里。
邱小麦当时就愣住了,就像一个人好端端地走着,被人猝不及防地抓起扔到了河里。
邱小麦倔强地站在客厅中央,小脸憋得通红,一声不发。那个女人很尴尬地站着,脸上的笑容虽然还挂着,但是看得出来是在努力支撑着。“这孩子,可能太害羞了,不好意思喊。”邱建国忙打圆场,他好像很在意那女人的情绪,“以后熟悉了就好了。”那个女人拽了拽自己的“绿军装”,“没事,没事,孩子和我还不熟。”女人讪讪地说道。她好像很喜欢邱小麦,因为没有女儿,喜欢小姑娘也是情理之中。
天还没黑,邱小麦就赌气上床睡觉。邱二嫂来到邱小麦姐俩的房间,她手里拿着一盒“点心”。邱大东正在向写着作业的二丽炫耀他的藏品——“几枚小小的邮票”,一眼瞥见母亲手里的东西,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下来,屁颠屁颠的迎了上去。“这是给你妹妹的,她干娘送的,我那还有几瓶水果罐头,留着你们明天再吃。”
“麦子,起来,吃点心。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邱大东围着那盒点心转来转去。
“我不吃!”邱小麦拉过被子把头蒙住。
“怎么了,麦子?你哥欺负你了?”
“妈呀,我哪敢!”邱大东一脸委屈。
“她不喜欢认干娘。”邱二丽写着作业,突然说了一句。
“对对对,妈,麦子不喜欢那个干娘。”
“其实,我看那干娘挺好的。”邱大东嬉皮笑脸的说道。
“你看着好,你去认,我不认!”邱小麦掀开被子喊叫了一声,又把被子蒙在头上。
邱二嫂叹了口气,“你爸已经给你认下了,怎么好反悔。”她放下点心,叮嘱邱大东给妹妹留些,然后就出去了。
邱小麦听着哥哥如老鼠噬咬桌木般的咀嚼声,火气更加升高。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心底更是愤愤不平,父亲为什么选自己给人家做“干女儿”?除了妈妈,谁也别想让我喊“娘!”
自此以后,哥哥和姐姐见了那个女人都亲热地喊“婶”,她十分热情地答应着,然后眼巴巴地看向麦子,等着那一声“干娘”。邱小麦看那女人的目光,她满眼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但是那又怎么样,邱小麦不喜欢她。几个人都不说话,好像都在等着她喊人。
“婶”,邱小麦学着哥哥姐姐叫了一声,只不过没有他们叫得亲热,如果她不“喊人”就显得太失礼。她看到那个女人眼中的失望,她才不管她呢,邱小麦反正是打了招呼了。
父亲给女人的男人在镇上的工厂里找了一份工作,更让邱小麦心塞的是,父亲还给他们找了两间房子安置他们一家,而那房子和自己家仅“一墙之隔”!邱小麦每天都躲不开见到这个女人,每天在“打招呼叫人”这个环节,她都痛苦至极,她坚持和哥哥姐姐一样喊她“婶”,谁也不能让她改口!
时间一长,那个女人看她时,不再有笑容,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好像含满了幽怨和失望。
这对陈姓夫妻来自邻省一个偏僻的农村,家里穷得实在过不下去,跑到这里讨生活。不知托谁的关系认识了邱建国。邱建国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热情,为了理所当然地帮助这对夫妻,他自作主张地认了干亲。
虽然邱小麦从来也没承认这关系,但是,家人谈起那个女人时,都称她“麦子干娘”,他们铁板钉钉地敲实这层关系,全然不考虑她的感受。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一个陌生人和她第一次见面就确定为“母女”关系,这是逼迫,是绑架,绑架她的情感。
朋友家里办事,只带她去喝喜酒;元宵节晚上,只带她去市里看花灯;兄妹三个,只给她大把的零花钱“买糖果”......所有的这些,都抵不过没经她同意就给她认了“干娘”!邱小麦在这件事上开始怨恨父亲邱建国。这个邱小麦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名字的女人给了邱小麦极不舒服的感觉,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眼光总是飘忽不定,她的两条卖弄已逝青春的辫子,穿在身上不伦不类的“绿军装”......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让她不愉快!
父亲当了厂长以后,邱二嫂在镇上的一个“大集体”里也有了一份工作。
邱二嫂更忙了,既要上班,又要做家务。邻居那个女人好像天天无所事事。
邱小麦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做家务,每次见到她那所谓的“干娘”时,她的头发都梳得油光发亮,千篇一律的“绿军装”:有可能是经济拮据,她没有其它衣服可穿,也可能她想穿得与众不同。总之,邱小麦就没见她穿过其它衣裳,那件“绿军装”好像长在了她的身上!她脸上擦了粉,要不然不能那么白,似乎还有香气,每次经过她身边时,邱小麦比狗还灵敏的鼻子总能嗅到她身上有一股味道。
最近这个女人总是在邱小麦眼前晃荡,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自己的家里,特别是邱建国在的时候。
邱小麦一看到她就跑出去玩,为了躲避“叫人”。“干娘”这个称呼就像一根鱼刺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星期天,邱小麦吃过午饭就约了几个同学去镇办纺织厂后面的荷塘钓鱼。邱小麦把自己的渔具拿了出来。一根成人手指粗细的竹竿,一只用几股毛线栓着瓶口的装水果罐头的玻璃瓶。
邱小麦把馒头掰下一小块,用手搓成碎屑后,放进瓶子里,然后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把瓶子用竹竿吊起,慢慢地再往前走了几步,“王涛,你帮我把玻璃瓶放到河里。”那个叫王涛的男孩子比邱小麦高了大半头,黝黑的皮肤,一头浓密的短发。他放下自己的“鱼竿”,捧着邱小麦的玻璃瓶,先是让瓶子斜侧着灌满水,然后顺势往河里轻轻地推了一下,玻璃瓶慢慢地沉入了河中。
六月的荷塘,莲花飘香。几只蜻蜓就像微型直升机缓缓地落在荷苞尖上,翅膀轻颤,又像小小的舞女,一阵微风拂过河面,它们摆动着自己的红裙又飞远了。邱小麦有那么一会子的分神,她想着怎么捉一只蜻蜓玩,看着它们飞远,便打消了念想,又专心于自己沉在水里的玻璃瓶了。“哇,好多鱼啊!”隔了五米远王涛提起来自己的玻璃瓶,瓶里竟然有十来条小鱼,它们在玻璃瓶里慌乱成一团,到处碰壁,找不到出口。
邱小麦也赶紧提起自己的玻璃瓶,她害怕自己的鱼被王涛的动响惊跑掉,本来她打算沉住气,多捉几条“瓮中之鱼”的。提起吊杆最好的时间是在第一条进去的鱼吃饱,最后一条刚进入瓶中时,不能早,也不能晚。至于那个时间,邱小麦只能凭着以往的经验来做出判断。
因为用力有些猛,她的绳子断了!玻璃瓶提到半空又“扑通”一声掉到河里。
“都怪你,王涛,你咋呼呼的,害得我的绳子都被你吓断了!”邱小麦气呼呼地把“鱼竿”朝旁边一扔。王涛有些抱歉,“要不我们一起钓鱼,钓的鱼咱两个一人一半?”“我才不稀罕呢!”邱小麦坐在岸边,两只手往后撑着地,她看着面前一池荷花,心里盘算着怎样摘几个莲蓬带回家。突然,她想起了爸爸,吃午饭时,邱建国好像说下午要到单位加班。她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你们在这等我,我去找些铁丝。”“找铁丝干什么呀?”一个矮个子男孩一脸不解地望向邱小麦。“做成钩子绑在竹竿上,勾莲蓬!”
邱小麦一溜烟地跑进了镇办纺织厂。
镇办纺织厂只有邱小麦的学校一半大,西面一排房子大约十几间是厂旁,平时机器轰鸣,说话都要扯直嗓子喊才能彼此听见。今天工人都休班,静得让人有些不适应。厂房对面有一个院子,围住一座三层砖砌小楼,这是纺织厂的办公楼,邱建国就在一楼办公。
院子里静悄悄的,几只麻雀在地上找食,随着邱小麦的闯入,麻雀呼啦啦地飞到了屋檐上。邱小麦来到了位于走廊西北角的一间办公室,一扇枣红色有些脱漆的木门紧闭着。她用身体推了推,没有推开。“爸爸,爸爸......”没人回应。奇怪,爸爸不是说来加班吗,怎么没有人?邱小麦撅着小嘴转身离开,还没走两步,她突然站住了,猛一转身,眼睛盯在门环上——没上锁!“屋里有人!”邱小麦再次推门,不停拍打,还是没有回应。
“哼,躲起来故意不理我!好呀,看我怎么捉住你!”邱小麦故意把脚步放的很重,然后走开了。绕了一圈,她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她躲在走廊下面的一个水泥砌得乒乓球台子下面,想着如何“惊吓”一下父亲,忍不住偷着乐。
邱建国经常醉酒,邱小麦讨厌他喝酒,一喝酒就折腾全家人,像“跳大神”的一样在家里蹦来跳去,搞得鸡犬不宁。但是邱建国醉酒时也为他们带来过快乐。
邱建国从来不打孩子,有时趁着酒劲给几个孩子“表演话剧”。表演前任由孩子们给他“装扮”。为了更好地扮演穷苦的“杨白劳”,不惜让邱小麦在他的脸上抹上锅灰,头上揉进干草。他一边悲戚戚地唱着“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一边又忍不住自己笑了场,几个“小观众”坐在床沿看着父亲滑稽的醉汉表演,笑得前仰后合。
麻雀们又下来觅食了,它们点着小脑袋,像是在相互致谢。邱小麦屏住呼吸,她怕惊动麻雀,暴露自己。“呼啦啦”麻雀再次群飞到屋檐上。“有人出来了!”麦子悄悄地把身子往外挪了挪,小心地把头勾出去一点。
一双黑色布鞋......一条灰色裤子......一件“绿军装”......邱小麦扭着身子,勾着脖子,斜着眼睛,视线爬到那人的肩头时,就确信不疑了——干娘——那人肩头梳着两条辫子!只是没有平常光滑,有些凌乱。邱小麦赶紧缩回小脑袋。
“她怎么会在这里?”邱小麦发了一会愣,没有想明白,正准备爬出去,一阵“啪啪”的脚步声,从水泥台前闪过去,邱小麦知道那是父亲邱建国。那双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棕色皮鞋,那是父亲前些日子去南京出差刚买的,邱小麦还把自己的小脚放在去,小脚就像坐在船里。
邱小麦突然就失去了在父亲面前“惊喜亮相”的兴趣,她有些说不出的惆怅。她瘫坐在水泥台子下,她想不明白父亲和“干娘”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最让她不舒服的是,父亲大白天为什么要把门从里面扣死?难道他俩知道我要来,商量好了一起逗我玩?
她刚走出纺织厂的大院,看见王涛拿着鱼竿在不远处站着,旁边还放着一个瓷盆。“你怎么还没回家,他们呢?”邱小麦有些不高兴。“他们早走了。我说过钓的鱼咱俩对半分的。”邱小麦走近才看到瓷盆里还放着一个玻璃瓶,有一部分鱼被分装在里面。“我不要,你都拿走吧!”邱小麦一股无名之火蹭蹭燃烧,她很是不耐烦,丢下王涛就走了。
晚饭后,邱二嫂收拾好碗筷后,又开始打扫屋子。邱二丽上前帮忙,邱二嫂把她赶回屋子里写作业。“爸爸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邱小麦坐在小板凳上问妈妈。“你爸被你张大伯拉家里喝酒了”邱二嫂正把地上的垃圾用扫帚归拢成一小堆。“哦,麦子,等会让你哥送你到张大伯家里,你把你爸哄回来!”“我哥一个人去不行吗,怎么又叫我去?”邱小麦撅起了小嘴。“你哥不行,咱家你爸只听你的话。”
邱小麦心底有着说不出的苦,她每次被邱二嫂派去执行这一“艰巨任务”时,感觉自己就像那些革命战士走向刑场一样,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为了不负邱二嫂的“重托”,为了展现她与别的孩子不同的“才智和胆识”,她基本上都会表现出“不辱使命”的凛然。可是她讨厌自己“巧舌如簧”的表演,讨厌自己谎话编了一遍又一遍,讨厌父亲在别人家醉酒后的“丑态毕露”,而这一切,都要她出场。她是协助表演的“小丑”,虽然从没有人那样看她,但是她知道,她做这一切时,都不自在,很不自在。
邱二嫂打扫好屋子,终于坐了下来。从下午回到家,她的身影就没有一刻静止过。即便是现在,她坐了下来,身边还放着一个针线筐,她手里正补着一只红色的袜子。那是邱小麦的红袜子,邱小麦记得自己好像早就扔掉了,邱二嫂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它捡了回来!
邱二嫂今年三十五岁,剪着齐耳短发,自从邱小麦记事以来,她就没见母亲留过长发。邱小麦偷偷打量着母亲,她和自己一样,有一双大大的丹凤眼,鼻子小巧,这点和邱小麦不一样。“麦子,你没有作业要做吗?”邱二嫂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然后又低下头专注于手里的活计。
“下午,她去爸爸办公室了!”
邱小麦把下午的所见所闻详细地给邱二嫂再现了一遍,她说的眉飞色舞,不经意发现母亲刚才还红润的脸颊渐渐变白,最后笼上了一层灰色。
邱小麦长大一些后,她才顿悟,她不该把那天自己在镇办工厂办公楼的所见告诉邱二嫂。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就不会被伤害,你不知道就没有发生过。邱小麦把伤害母亲的那把利刃从“干娘”手中接过来,亲手刺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