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西湖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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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明末以前西湖小说概况

西湖小说在明末清初繁荣之前,大致可以分为萌芽发展期、初兴期与低落徘徊期三个时期,概述如下:

1.萌芽发展期。魏晋南北朝至北宋时期是西湖小说的萌芽与发展期。在早期“丛残小语”式的准小说作品中[汉]桓谭:《新论》,见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三一,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44页。,难觅西湖的身影。即使是在东汉吴越人士赵晔的《吴越春秋》和袁康、吴平的《越绝书》中亦是如此。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在《搜神后记》《齐谐记》《续齐谐记》等一批志怪小说中,西湖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如托名陶潜的《搜神后记》卷二“杜子恭还瓜刀”讲述钱塘杜子恭借鱼腹还瓜刀的故事。卷九“素衣女子”记述钱塘杜生行船时与女子相遇相恋,后来女子化鸟飞去,杜生相思而死的故事。但这些作品对西湖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只言片语,有些甚至并未涉及。现存真正属于本文所论西湖小说的第一篇作品,当属南朝梁吴均(469—520)所作《续齐谐记》中的“徐秋夫治鬼病”条:

钱塘徐秋夫善治病,宅在湖沟桥东,夜闻空中呻吟声甚苦。秋夫起至呻吟处问曰:“汝是鬼耶?何为如此?饥寒须衣食耶?抱病须治疗耶?”鬼曰:“我是东阳人,姓斯,名僧平,昔为乐游吏,患腰痛死。今在湖北,虽为鬼,苦亦如生。为君善医,故来相告。”秋夫曰:“但汝无形,何由治鬼?”曰:“但缚茅作人,按穴针之讫,弃流水中可也。”秋夫作茅人,为针腰目二处,并复薄祭,遣人送后湖中。及暝,梦鬼曰:“已差,并承惠食,感君厚意。”秋夫宋元嘉六年为奉朝请。[南朝]吴均:《续齐谐记》,《丛书集成初编》第2704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6页。

此湖即是西湖。钱塘朱彭《西湖遗事诗》第一首云:“钱塘湖畔小桥东,疗疾秋夫技最工。鬼亦望施卢扁术,呻吟声在杏林中。”该篇小说就被附记于后,并补充说明:“秋夫宅在湖沟桥,即钱塘湖之桥也。鬼云今在湖北,即是湖之北面也。《西湖志》记载六朝事甚少,得此可补前志之缺。”[清]朱彭:《西湖遗事诗》第一卷,《武林掌故丛编》第二十二集,光绪九年嘉惠堂丁氏刻本,第1页。在这篇小说中,徐秋夫住在湖沟桥东;病鬼在西湖北面;人鬼对话于西湖夜空;病鬼请求将扎针的茅草人俑弃于西湖水中;徐秋夫最后遣人将其送至后湖,即鬼所在的西湖北。故事全部发生在西湖,西湖元素非常丰富。该篇小说虽然属于志怪,但故事中的人和鬼都富有人性与人情味,志怪气息淡薄。在西湖畔,鬼没有超凡之术,摆脱不了世人的病痛,并向世人求助。秋夫面对鬼魂并不惊骇,一连四问,充满关切。医者仁心,并不因鬼而异。他在为茅人针灸后,“并复薄祭,遣人送后湖中”,远超病鬼的诉求,富有同情心。鬼魂也懂感恩,托梦致谢,富有人情味。人鬼对话符合各自的身份,展现出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无论是场景和情节,还是形象和立意,这都是一篇成熟的西湖小说作品,价值颇高,具有重要意义。

“小说亦如诗,至唐而一变”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页。,唐代传奇中的西湖小说虽然篇数不多,但运用“诗笔”,西湖故事诗意盎然,情韵悠长,促进了西湖小说的艺术风格与审美品位的形成。如袁郊《甘泽谣·圆观》讲述了僧人圆观和士子李源的两世交情。两人同游三峡时,圆观在圆寂投胎之前,与李源相约十二年后的中秋月夜,在杭州西湖畔的天竺寺见面。李源准时赴约,“时天竺寺山雨初晴,月色满川”,听见牧童唱《竹枝词》:“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牧童即圆观之后身,李源潸然泪下,无言以对,只见他继续唱词而去,“山长水远,尚闻歌声。词切韵高,莫知所诣”。这个赞颂生死不渝的友情故事后来被附会到天竺寺的“三生石”上,广为传诵,对后世的西湖小说影响很大,如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三十卷《明悟禅师赶五戒》头回、古吴墨浪子《西湖佳话·三生石迹》据此敷演。此外,北宋钱易《南部新书》庚卷“杭州灵隐山多桂”、苏耆《闲谈录》之“使宅鱼”条等,对后世的西湖小说也有一定的影响。

2.初兴期。南宋至元代是西湖小说的初兴期。西湖小说在这一时期兴起的主要诱因是“靖康之变”造成大量说话艺人流寓杭州。说话伎艺曾兴盛于北宋汴京(今河南开封)[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外四种)》卷五“京瓦伎艺”,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29页。,但在“靖康之变”后,“高宗南渡,民之从者如归市”[元]脱脱等:《宋史》卷一七八,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340页。,大批说话艺人也随之逃往杭州。“大驾初驻跸临安,故都及四方士民商贾辐辏”[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李剑雄、刘德权点校,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4页。,移民人数激增,改变了杭州的文化生活。据《梦粱录》载:“杭城绍兴间驻跸于此,殿岩杨和王因军士多西北人,是以城内外创立瓦舍,招集妓乐,以为军卒暇日娱戏之地。”[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瓦舍”,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79页。为了满足南渡移民的娱乐生活和精神需求,南迁的说话艺人也需要重操旧业来谋取生计,瓦舍于是在杭州应运而生并被发扬光大。《西湖老人繁胜录》《都城纪胜》《梦粱录》《武林旧事》《醉翁谈录》等南宋至元初的文献详细记载了杭州的瓦舍盛况、说话艺人与具体名目。传至杭州的说话伎艺青胜于蓝。据上述文献统计,南宋杭州有名号的说话艺人不下一百一十人,这支庞大的专业队伍远远超过《东京梦华录》所载北宋汴京十四位有名号者。而且,南宋杭州说话伎艺分类不断细化,专业性不断加强,如《都城纪胜·瓦舍众伎》将“小说”分为三类,《梦粱录·小说讲经史》分为六类,《醉翁谈录·小说开辟》分为八类。杭州的说话艺人与底层文人还成立了行会组织,如古杭书会、武林书会、雄辩社等,相互切磋,提高伎艺。正是这支数量庞大、专业程度高、综合素质强的杭州说话艺人队伍,为话本小说做出了杰出贡献,促成了“小说史上的一大变迁”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19页。

传至杭州的说话伎艺入乡随俗,西湖故事成为表演的重要内容,现存宋元话本中的西湖小说就有《西山一窟鬼》《西湖三塔记》《钱塘佳梦》《菩萨蛮》《喜乐和顺记》《金鳗记》《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刎颈鸳鸯会》《张生彩鸾灯传》《苏长公章台柳传》《裴秀娘夜游西湖记》《错认尸》等。其中的《西湖三塔记》是这一时期西湖小说的代表作。它与《洛阳三怪记》关系密切纪德君:《从〈洛阳三怪记〉到〈西湖三塔记〉——三怪故事的变迁及其启示》,《暨南学报》2012年第2期。,但具有非常鲜明的西湖标识。开首就花了全篇约三分之一的笔墨极力渲染西湖美景,彰显地域特色;故事因游湖而生发,“只因清明都来西湖上闲玩,惹出一场事来”[宋]佚名:《西湖三塔记》,洪楩编《清平山堂话本》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第135页。,从此确立了白蛇系列小说中的许宣从西湖归来而邂逅白娘子的基本情节模式;依附苏轼于北宋元祐年间在西湖建造的三座石塔,将其敷演成奚真人化缘建造三塔镇三怪。西湖元素全方位、深层次地渗透。另如《西山一窟鬼》也是当时非常著名的说话名目,《梦粱录》卷十六“茶肆”记载了一座王妈妈家“一窟鬼茶坊”以此来招徕顾客,树立品牌。此处的西山是指西湖畔北高峰东北的驼献岭,又称桃源岭。主人公吴洪在清明节和友人来西湖一带游玩,在此发现众多鬼魂,其中就有自己的妻子和丫鬟。癞道人最后帮助收伏这一窟鬼,吴洪最终出家云游。上述话本小说得益于杭州的说话艺人和书坊主,有幸流传下来,但“其传布民间者,什不一二”[明]绿天馆主人:《古今小说序》,《喻世明言》卷首,许政扬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页。,更多的早已失传,湮没无闻。

除了白话类小说作品,宋元还有很多文言类西湖小说。如洪迈《夷坚志》中收有《西湖女子》《西湖庵尼》《西湖判官》《涌金门白鼠》《上竺观音》《宝叔塔影》《神游西湖》《丰乐楼》《吴山新宅》等数十篇,甚为可观。值得一提的是《西湖女子》,讲述西湖畔一则人鬼情未了的离奇故事,真挚感人,荡气回肠。此外还有李献民《云斋广录·钱塘异梦》,王明清《玉照新志·张行简》,南宋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之《邢凤遇西湖水仙》《张洗游春得佳偶》《苏东坡携妓参禅》等诸多西湖小说作品,较具影响。

3.低落徘徊期。从明代洪武年间到泰昌元年(1620)是西湖小说的低落期。学界一般认为洪武、永乐以后的明代小说陷入了长达近两个世纪的萧条期。尽管对于这段“空白期”,尚存争议对于所谓空白期,学界有争论,参见:陈大康《明代小说史》第二编《萧条与复苏》,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欧阳健《非“明代前期通俗小说创作空白论”》,载《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又见欧阳健《历史小说史》第三章《明代的历史小说与本朝小说》第一节《非“明代前期空白论”》,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明代祝允明《寓圃杂记序》云:“又以后,野者不胜,欲救之,乃自附于稗虞,史以野名出焉。又以后,复渐弛。国初殆绝,中叶又渐作。”可见,就文言小说而言,创作在明代前期陷入萧条应为事实。,但西湖小说在这一时期陷入低落确为实情。到了明代,杭州的说话伎艺还残留宋元时期的遗风余韵。明代嘉靖年间,杭州人田汝成记载:“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谓之‘陶真’。大抵说宋时事,盖汴京遗俗也……其俗殆与杭无异。若红莲、柳翠、济颠、雷峰塔、双鱼扇坠等记,皆杭州异事,或近世所拟作也。”[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68页。所列篇目其实多为宋元旧作或者“近世所拟作”,很少有新创者。如《红莲》就是宋人旧篇《五戒禅师私红莲记》所讲故事;《柳翠》,元代有无名氏(一说为李寿卿)杂剧《月明和尚度柳翠》,后被冯梦龙敷演成《喻世明言》第二十九卷《月明和尚度柳翠》;《济颠》讲的是济公故事,宋代释居简《北涧文集》卷十《湖隐方圆叟舍利塔铭》题下侧注“济颠”二字,可见宋代就有此人此事。嘉靖年间晁瑮编《宝文堂书目》之“子杂类”著录有《红倩难济颠》,已佚。隆庆三年(1569),杭州书坊刻有《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录》一卷,不分回,题“仁和沈孟柈述”,讲述南宋济颠和尚的生平故事;《双鱼扇坠》或为明代故事,但与《孔淑芳双鱼扇坠传》的关系还有疑问关于《双鱼扇坠》与《孔淑芳双鱼扇坠传》《孔淑芳记》的关系问题的最新讨论,可以参见向志柱《〈宝文堂书目〉中话本小说的认定》(《国家社科规划办成果集萃》2016年2月3日)、《〈孔淑芳双鱼扇坠传〉的来源、成书及其著录》(《明清小说研究》2006年第3期)、《〈宝文堂书目〉著录与古代小说研究》(《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5月第3期),认为《孔淑芳双鱼扇坠传》与《双鱼扇坠记》不是同书。,有待进一步考证。可见当时流传的西湖小说多为旧篇与拟作,新创遭遇难题。

这一问题在当时的小说选本中也有体现。如杭州文士与书坊主洪楩在嘉靖年间编刊的《清平山堂话本》是现存最早的一部话本小说选集,现存较为完整的二十七篇话本当中有《西湖三塔记》《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刎颈鸳鸯会》《错认尸》四篇西湖小说,都是宋元旧作。嘉靖至万历年间刊刻的《熊龙峰小说四种》收有四篇小说,《张生彩鸾灯传》与《苏长公章台柳传》是宋元旧篇,《冯伯玉风月相思小说》称不上严格意义的西湖小说,只有《孔淑芳双鱼扇坠传》是明代所作的西湖小说。其讲述弘治年间,妖魅孔淑芳在西湖两度媚惑商人徐景春,后被紫阳宫真人收伏,并被告官发冢。形象塑造与立意都嫌粗陋,但在这一时期已属难得。

这一时期的文言类西湖小说也陷入低落徘徊的状态,值得一提的有明初瞿佑《剪灯新话》中的两篇。瞿佑是杭州钱塘人,“学博才赡,风致俊朗”[清]褚人获:《坚瓠集》六集卷一“西湖词”条,《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26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页。。这两篇也是富有才情,卷二《滕穆醉游聚景园记》叙述滕生在西湖畔聚景园遇到宋理宗宫人卫芳华的灵魂,与之相爱。三年后两人故地重游,卫芳华痛泣而去。滕生恸哭而返,终身不娶,入雁荡山采药,再无音讯。卷四《绿衣人》讲述书生赵源寄居在葛岭宋代权相贾似道旧宅旁读书,与贾府侍女化成的鬼魂绿衣人相恋。三年后,绿衣人因精气散尽而逝。赵源痛不欲生,从此不娶,最后在灵隐寺出家为僧。两篇都运用凄美缠绵的诗笔,颂扬超越阴阳、生死不渝的坚贞爱情,这是同时期同样讲述西湖人鬼相恋故事的《孔淑芳双鱼扇坠传》所不可比拟的。另如李昌祺《剪灯余话》卷五《贾云华还魂记》讲述西湖畔一对才子佳人的悲喜剧,佳人贾云华因相思而逝,最后借尸还魂,与魏鹏结合,夫贵妻荣。此外,这一时期出现了一些畅销的类书体小说选本参见胡海义《科举文化与明清小说》第六章《科举文化与明清小说传播》,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版,第278—290页。,如《国色天香》《燕居笔记》《万锦情林》《胡氏粹编》等,其中收录了《古杭红梅记》《相思记》《红莲女淫玉禅师》《秀娘游湖》《孔淑芳记》等小说,很多成为后世西湖小说创作与改编的重要参考。

以上是对明末以前西湖小说的分期概述,接下来就是本文关注的明末清初这一繁荣时期的西湖小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