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血液的故事
陈勤奋
如果说拥有健康是一种幸运,那么,能够献血就更是一种幸运了。20多年了,在这份幸运的相伴下,因为一袋袋健康的血液,我,申城一名普通的血液科大夫,和我的病人之间,就有了一份热血相连的亲情。
1988年5月,正在上海医科大学读大三的我,偶然从一张报纸上看到一则招募无偿献血的启事,兴高采烈地跑去华东医院体疗室。这是我生平第二次献血,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无偿献血,从此,我与无偿献血之间就结下了难以割舍的缘分。2002年,我又献出了生平第一袋单采血小板,这一年,申城的单采血小板总量是56袋。
在我工作的血液科病房,每天都在上演血液的故事,有欢笑有希望,也有沮丧和绝望。因为无可替代性,血液一直是我们血液科医生最重要的资源。眼看跨不过坎的生命,因为一袋血,又重享10年的天伦;明知只需要一袋血小板就可以转危为安,却就是因为怎么也得不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白天还在撒娇的花季少女不再醒来。
2005年6月14日,第二个“世界献血者日”,当天的《新民晚报》上,记录着我的病人王阿姨的述说:“我曾经一张一张地收集起所有血液袋上的姓名标贴。我不认识他们,可我是50多位素不相识的人用他们的血液救活的。我要好好地说一声‘谢谢’!没有这50多位好心人的慷慨,我早死了十几回了。他们都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呐。”王阿姨患的是急性白血病,先后住院20多次,没有血液根本连第一个疗程的化疗都不能用。在这篇题为《你的鲜血可能就是他的生命》的报道里,还记录着我的另一位白血病患者的心愿:“血源很紧张,所以你才去献血。我尽量不输血,你们就可以少献一点了。多亏这些血,我才活到今天。如有机会,请你帮我谢谢那些像你一样的无偿献血者。”这位病人,因为无意中看到了我献血后手臂上的邦迪,而在临终前拒绝输血,并要我务必答应:“陈医生,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帮我说出‘谢谢’。”这些年,我履行了对他的承诺,只是每一次,我都会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还记得,有一年的“世界献血者日”,在襄阳公园活动现场,我的一位经过造血干细胞移植而康复的白血病病人,站在台上告诉大家:当她接受强烈化疗、血细胞计数降到零的时候,是那几袋珍贵的血液,让她顺利渡过危险期,走出层流舱,走到6月明媚的阳光下,走到我们中间,走到这个台上。她的身体里流着很多人的血,她的爱人站在台下的人群中深情地注视着她,她要让大家知道,她和她的家人永远感激那些不知道名字的好心人。那一刻,我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神采飞扬地说着,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回想起那些如履薄冰的日子,也在心里说着感谢。病人感谢无偿献血志愿者,医生又何尝不感谢呢?没有血液,那些生命的奇迹又如何创造出来!
看我在会诊录上写完最后一个字,忙碌的馄饨帽女孩停下了手中的活:“现在血小板很紧张很紧张吗?”她听见了刚才我和主管医生的讨论,为眼前的病人担忧。
这个病人因脑瘤而准备手术,可是术前检查发现血小板太低,要手术的话,至少术前要输入3个单位单采血小板,或者30个单位浓缩血小板,术中再准备1~2个单位单采血小板才行。现在临床血小板供应如此紧张,一下子要申请这么多血小板,几乎成了天方夜谭式的奢侈。看来,手术要延期了。
“怎么样才能去献血小板呢?”馄饨帽女孩还在问我。女孩看上去秀美恬静,瘦骨盈盈。我问她:“你体重有100斤吗?”女孩笑了:“我看上去是不是很瘦啊?我当然有100斤,减肥也减不下来的。”“哦”,我放心了:“你要先打个电话预约一下,因为献单采血小板和献全血不一样,需要特殊的机器,时间要一两个小时。预约电话在上海血液中心的网页上就有。”
第二天,我去随访病人的时候,又看见馄饨帽女孩,她对我说:“我昨天找到那个电话了,打过去预约,但他们不同意,因为我上次献的是全血,间隔期还不到,要到7月份才可以。唉,其实我感觉自己根本不需要那么长的间隔期。”
美丽的馄饨帽女孩啊,我感觉你天生就是个天使。
在南京西路献血屋里,我邂逅了前来为亲人献血的小伙子和他的舅舅。
眉头紧皱的小伙子在哀求采血护士给他采2个单位的单采血小板,护士说血小板计数还差一点,只能采1个单位。
小伙子的母亲因重度贫血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几天的先期治疗已经输了不少血,可手术迟迟不能进行,医生说没有2000ml的手术备血是不敢动手术的。可是恰逢盛夏,没有那么多血。医生说,你去动员动员亲友互助献血吧,这样你母亲就可以优先用上血了。于是小伙子和他的舅舅第一次跨进了献血屋。
为了挨过这一个多小时的单采血小板时间,尽管我们素不相识,但我们还是聊得很开心,我能明显感到他的眉头在一点点舒展——他看到护士在我手臂上扎针,血液流进管道,分离出血小板后,其余成分再回到我身体——单采血小板就是这么回事啊!而且,我能明显感觉他对我的信任,因为我的手臂静脉上已经有了很多以前献血留下的痕迹。我对他说,献出去的血小板很快就能长出来,只需要28天,就又可以来献血小板了。
“那么,就多采一点吧”,他望向护士:“我母亲手术需要2000ml血,我和舅舅各献一个单位血小板,还是不够啊!”我安慰他:你们捐献的血小板是给别的病人用的,同样也会有别人献的血给你母亲用。大家都有这个意识来献血,暂时的困难就会很快过去。他的眉头又舒展了一点。
他躺在采血椅上,看鲜血充盈管道,淡黄色的血小板留在血袋里,慢慢地多起来。显然,他开始有了成就感,于是开始滔滔不绝:“我以前在部队里也献过一次血。”“我马上要当爸爸了!”护士给了他一张献血证,关照他:这个证你要保管好,这是你的献血记录,用血的记录会记在后面一页。他用一只手翻看这小红本子,很奇怪:“为什么这一页还有很多空的地方?”我告诉他,一张献血证可以填写三次献血记录。“如果你不愿意你的献血证空着,那就想办法把它们填满?”“好主意!”小伙子的眉头舒展了,笑得很轻松。
祝福你,善良的小伙子!也祝福你的母亲!祝福你的爱妻!
这个病人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我一直记得一个承诺,一个在他临终前我许下的承诺。
几年前,他因为突患急性白血病而生命垂危,高热、出血、重度贫血,经过输血、输血小板和化疗,他终于缓过劲来。这些年,他就一直住院、出院地进行巩固治疗。有几次,病情出现反复,我不得不用输血和输血小板等支持治疗,支撑他渡过化疗后严重骨髓抑制的危险期。
有一天下午,他问我手臂上为什么贴一块邦迪。“哦,这个呀,我中午刚献了血,贴针眼的。”我没在意,随口一说,谁知他就一下子激动起来:“你去献血了?你怎么可以去献血?原来你给我们输的这一袋袋血就是这么来的!”我没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剧烈,只好和他开玩笑:“可不就是这样来的吗?现在流水线上可造不出血来。不过,我献的血可流不到你的血管里,我们血型不一样。”他瞪了瞪眼,看我神采奕奕的样子,只好沉默。
他的白血病再一次复发,这一次,他再也没能缓过劲来,看他苍白的脸,苍白的嘴唇和费力的呼吸,我知道,这是因为重度贫血的缘故。虽然,我已经无法使他的白血病得到缓解,但至少,我可以给他输点血,减轻一点痛苦。他非常坚决地制止我给他开输血医嘱,并且“威胁”我:“你给我输血,我就把针头拔掉!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我以为他是不想再延长这痛苦的生命了,只好作罢。
过了几天,我又一次劝他输点血,他还是摇摇头,说:“虽然我的病已经不可能好起来了,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你们,这是真心话。还有一件事,这些年,我用了很多血,多亏这些血,我才能活到今天,否则,我可能当时就不行了。如果有机会,请你帮我谢谢他们,谢谢那些像你一样的无偿献血者。你说过,血源很紧张,所以你才去献血的。现在,我尽量不输血,你们就可以少献一点血了。”原来,他拒绝输血,不是想尽快结束生命,而是为了节约血源。“好的,如果有机会,我会向那些无偿献血志愿者转达你的谢意……”我哽咽了。
第二天,他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我对他许下的承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在庆祝世界献血者日的联谊会上,我终于有机会实现这一承诺了。站在台上,面对众多的志愿者,我想用尽量平静的语言叙述这一件事情,可是却一下子思绪万千:支撑这个病人生命的鲜血,也许就来自在场的某一位志愿者;我的那么多病人用的血,我开过的那么多输血医嘱所用的血,肯定有在场志愿者献出的血。
Blood,a gift for the life. Thank you.
血液,生命的馈赠。感谢你们!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他们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液,正在幸福地享受美好的人生,和他们的亲人在一起——对一个医生来讲,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我为自己每一次献血前体检合格而高兴,也为自己一不小心成为申城最早一批无偿献血志愿者和最早一批单采血小板捐献者而自豪。我本平凡,因为坚持了一项崇高的事业,人生有了别样的精彩。能够献血,想想真的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