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病历的发明
今天医院中最常见的是每一床位必有一份病历表,以记录病人每天体温的升降、脉搏的迟数和症状的进退等。在诊断学上记录病人的病历,原是一桩很重要的工作,现在医院中做诊察和护理病人工作的,差不多都很注重这一项。但是现在应用的这种病历表究竟是何人发明,始于何时?我问了许多中国的西医,都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们现在一时也还没有能查出它的历史,大概是近百年的事吧?我们如果回顾祖国的医学文献,中国在公元1世纪已经有了这一类似病历记录的出现,追溯创始之功,我们就不能不推重 “医圣”张仲景了。
中医的诊断只有 “望、闻、问、切”四大纲,这是尽人皆晓的。但是后世医家日趋简化,目前已经很少人注意 “既往症”,而且对 “现在症”的诊断,除了 “主诉症状”以外,在他觉的方面,几乎已局限于 “望舌苔、切脉搏”这二项。虽然 “舌诊”在中医诊断史上是有发展的,但古时的 “腹诊”(日本汉医至今重视)今天在国内也很少有人注意了。中医诊断的日趋简化,当然有其复杂的因素,主要的仍是社会性质的限制。例如诊足脉(趺阳)的逐渐淘汰,与封建的旧礼教可能有关系,而不重问诊——特别是 “既往症”,这因为医生要卖弄自己的本领,自高身价,故不愿听取病人的主诉,这和医务职业化与商业化是分不开的。
我国古代医家中最重视 “辨证”记录,幸而此书在许多经方中独能保留焉,使我们在今天还能见到它的真面目。仲景既然总结了古代医家——经方家的经验而集其大成,他在诊断上是 “主诉症状”和 “他觉症状”同时并重的,这一点很值得重视。现简略地试举数例于后:
(1)若酒客病,不可与桂枝汤,得汤则呕,以酒客不喜甘故也。 (《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第五》)
(2)“淋家不可发汗”;“疮家虽身痛,不可发汗”“衄家不可发汗”“亡血家不可发汗”;“汗家重发汗,必恍惚,心乱;小便已、阴疼”。(以上均见 《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第六》)
(3)凡用栀子豉汤,病人旧微溏者,不可与服之。 (《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第六》)
(4)妇人中风,发热恶寒,经水适来,得之七八日(既往症),热除而脉迟身凉,胸胁下满,如结胸状,谵语者(现在症),此为热入血室也……(《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第七》)
(5)伤寒若吐若下后,七八日不解,热结在里,表里俱热,时时恶风,大渴(主诉),舌上干燥(他觉的)而烦,欲饮水数升者,白虎加人参汤主之。(《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第七》)
(6)诸亡血、虚家,不可与服瓜蒂散。(《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第七》)
(7)病胁下素有痞,连在脐边(既往症),痛引少腹,入阴筋者(现在症),此名脏结,死。(《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第七》)
上面所举的(1)是注重病人平日的 “嗜好”,而且发现酒客不喜甜食的事实;第(2) 和 (6) 中所谓 “淋家”“疮家”“衄家”“汗家” 以及“诸亡血、虚家”等说法,不一定完全是 “现在症”,有些可能是 “既往症”;第(3)的病人 “旧微溏”,是专指 “既往症”本有消化系疾患之谓,第 (4) (7) 都是“既往” 和 “现在症” 并举,第(5) 是在 “主诉” 以外,尤重视他觉的 “舌诊”。沈亮辰说:“舌燥且干,谓视之无液也。然则温病之视审舌苔,以察津液,仲师已逗其端倪矣。”所以后世重 “舌苔”何尝不发源于仲景呢!足见仲景的诊断非常精密,而记录(病历)的朴实详明,更足令人惊异。
关于 “他觉的”症状,仲景原极重视,如① “未持脉时,病人叉手自冒心,师因教试令咳,而不咳者,此必两耳聋也。” (《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第六》)② “心下痞、按之濡。” (《辨太阳病脉证并治第七》)③ “少阴病恶寒而蜷”(《辨少阴病脉证并治第十一》)④ “病者手足厥冷,言我不结胸,少腹满,按之痛者。” (《辨厥阴病脉证并治第十二》)这里的 “叉手自冒心”“心下痞,按之濡”“恶寒而蜷”,都是配合 “他觉的”诊断而观察的,尤其在病人自言 “我不结胸”,而 “少腹满,按之痛”,则不 “按”大概是不痛的,更证明仲景随时留意 “腹诊”的他觉症状之有无,并不全凭 “主诉”来决定,这正是仲景的伟大处,和一般医家草率从事者大有不同。
此外,在现在医学上所重视的热型、神经症状、胃肠症状、心力衰弱,以及 “病程”“治疗过程”等,在仲景也一无遗漏,而且很精密地加以分析。我们试看后世医家的医案,每多浮词,不一定能有仲景书中这样朴素而切于实际的记载,足见我的推崇仲景,决不是因个人的偏嗜而过分夸张了他的功绩。我们要发掘中国医学合理的核心,就不能不正确地去认识历史文献。
关于仲景治法的提纲,一般人只把它分成汗、吐、下、和四法,其实照王叔和的归纳,是分成汗、吐、下、温、针灸、水、火等八法的(见 《脉经》)。当然我们不能说这一归纳完全合于仲景的愿望,但王氏对仲景的了解自比一般人为深切,这是可以肯定的。宋代林亿等说:“仲景于今八百余年,惟王叔和能学之。”这句话可谓十分中肯,我们不应再有怀疑。
在仲景以后,唐代王焘著 《外台秘要》,引用 《近效方》:疗阴黄汗染衣涕唾黄者方,也有类似 “病历”性质的记载;如 “每夜小便里浸少许帛,各书记日,色渐退白,则差”。
【按】《外台》黄疸门前几方,也有每夜小便中浸白帛片取色退为验的话,但没有 “各书记日”的话,所以我就把这一方为例。《必效方》是唐代孙思邈弟子孟诜做的,他的年纪很大,到武后时还活着。但 《外台》此方后说:“《备急》、《肘后》、张文仲、深师同。”《备急方》著作人无可考,《肘后方》是东晋葛洪做的,深师是南北朝的宋齐间人,张文仲也是唐武后时的人,可知这种病历表的应用,早在晋宋时,到唐代仍沿用不辍。
我现在再举两个具体的病历记在下面,其一就是16世纪初叶的事,那就是明嘉靖时的韩慈所撰的 《韩氏医通》,他有六法兼施说:
“六法兼施:式云,某处有某人,某年、月、日,填医案一宗:”
望形色:“形”瘦、肥、中、胖、瘠、长、短、魁、身少。
“色”赤、黑、黄、青、白、丰、润、枯、槁。
闻音声:“声”浊、清、平、高、长、洪、散、低、短、细、喑。
问情状:何处苦楚?何因而致?何日为始?昼夜孰甚?
寒热孰多?喜恶何物?曾服何药?曾经何地?
切脉理:“左部”寸:浮本位 中取 沉候
关:浮取 中候 沉本位
尺:浮候 中取 沉本位
“右部”寸:浮本位 中候 沉取
关:浮取 中本位 沉候
尺:浮应上焦 中应右关 沉应肝肾
论病源:某人素禀孰盛?某病今在何处?标本孰居?毕竟何如?服药宜如何将息?疾病沉疴痼,今在何际?
治方术:主治用何法?先后用何方?
六法者,望、闻、问、切、论原、治法也。凡治一病,用此式一纸为案,首填某地、某时,审风土与时令也。望之闻之,不惜详问之,察其外也。然后切脉、论断、处方,得其真也。各各填注,庶几病者持循待续,不为临敌易将之失,而医之心思既竭,百发百中矣!予既立兼施式,有刑名家过而言曰:“望闻即两造具备,察言观色之时,问而笔之,供词也,切则考鞫亲切,而论治为招判发落矣。”其言虽谑,足以解惑云。
或曰:“六法兼施,得无琐琐乎?”予应之曰:“医药人之司命,为谋弗忠,非仁术矣。病有不治之条,医有刲股之念,诚如是而不救焉,彼虽命尔,吾犹以为未精吾技,而误于人也。若夫轻疾小恙,虽不填案可也。畏其琐而屏弃之,非予志矣!”
韩氏以外,有喻嘉言,他在 《寓意草》中所言,“先议病、后用药”,及与 “门人定议病式”二段文字,对于治疗疾病,在临证上须注意病家的既往症及现在证候,此与现代医学诊察病人的形式,尤近一致。他在 《寓意草》中,开宗明义便说:
“从上古以至今时,一代有一代之医,虽神圣贤,分量不同,然必不能受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也。故治病必先识病,然后议药。药者所以胜病者也,识病,则千百药中,任举一二种,用之且通神。不识病,则歧多而用眩。凡药皆可伤人,况于性最偏驳者乎?……”(《先议病后用药》)
这是喻氏鉴于时人只注重药性,而忽略病情之弊,乃痛下针砭。所以有“治病必先识病,识病然后用药”的话。至喻氏说 “自古至今,一代有一代的医学”,已向我们提出了医学家应随时代发展而不断地改进,可谓对保守派的当头棒喝!
由于喻氏着重治病必先识病,所以他在诊断方面,极其留意于病历。在他的 《与门人定议病式中》说:“某年,某月,某地,某人。年纪若干?人形肥瘦,长短若何?色之黑白枯润若何?声之清浊长短若何?人之形志苦乐若何?病始何日?初服何药?次后再服何药?某药稍效,某药不效,时下昼夜孰重?寒热孰多?饮食喜恶多寡?二便滑涩有无?脉之三位九候,何候独异?二十四脉中何脉独见,何脉兼见?其症或内伤,或外感,或兼内外,或不内外,依经断为何病?其标本先后何去?汗、吐、下、和、寒、温、补、泻何施?其药宜用七方中何方?十剂中何剂?五气中何气?五味中何味?以何汤名加减和合,其效验定于何期?一一详明,务令纤毫不爽,起众信从。允为医门矜式,不必演文可也。”
喻氏这种定议病式,可能也受着韩氏 “六法兼施”说的影响,无疑地,他的方法已较韩氏进步。他这种对病人作详细的诊断而纪录病历的形式,我敢大胆地说:现在许多医生,诊病也还不及他的详细。我们如能追溯本原,这一病历并非韩、喻诸家的创造,仍是基于仲景的 “辨证”方法发展而来,惟经韩、喻等加以推广运用,故内容尤形完备。可惜喻氏以后竟没有人肯切实实行,再求发展而著书立说的,又大多出于士大夫之手,他们只注重文章的辞藻,不务实际,以致自明末至今三百余年中,对于这种病历记录的价值,反而很少有人注意了。
虽然在今天也许有人要笑韩、喻等的诊断方法是原始的。是的,他们的诊断方法是近于原始的。但原始的东西不一定没有科学内容,针灸就是很好的例子。今天许多新奇的科学,我们追溯上去,几乎没有一件不是由原始的逐步发展而来的。原始的事物只要不虚伪而切实际,那么我们便应该而且可能用科学方法去改进它、利用它。我们现在通过学习,接受了科学的诊断法,对累积经验的祖国遗产,当然不能无条件的扬弃,必须审慎地作批判式的采纳。把合理的部分从玄学中解放出来,予以整理利用,并逐步提高到科学的阶段,俾以充实现代医学的内容,是我们中医同志应尽的责任!
(原载于 《新中医药》1954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