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十五）
排球队训练结束，玖重来看孔万峰，对孔万峰说：“你把我们害惨了，现在曹教练动不动就拿你们说事，说我们正规军还不如你们杂牌军。”孔万峰笑答：“他弄错了，我们是野战军。”
天黑得越来越早，篮球队训练得越来越晚，林千要练三分球，只有中午。
空旷的篮球场，林千独自一人投着三分。今天手感不顺，屡投不中，林千来了脾气，运球直奔篮下，高手挑篮——难道这样还不进？球进了，林千并未解气，看着篮圈，心念一动：“床上运动”进行了半个月，腹部有了一点点凹凸感，不知道弹跳力有没有长进。
林千把篮球放在一边，退到三分线附近。起步，加速，向着篮圈冲刺一跃，高高伸举的右手，指尖竟然有了触感！林千欣喜若狂，又难以置信，一刹那的触碰太不真实。林千又试跳了第一回，没掌握好起跳节奏，指尖扑空；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尽管已经确信这是事实，林千还是忍不住一跳再跳，尽情去触摸那曾经遥不可及的篮圈。对林千而言，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手指与篮圈的距离，他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就逾越了这段鸿沟。
沉浸在欣喜之中的林千没有发觉，一个人正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与篮圈一次次的亲密接触。
篮圈已经触手可及，扣篮应该是一蹴而就的事了。晚上的“床上运动”，林千做得格外带劲，鲨鱼不解，问林千是不是吃了春药。
吃过午饭，林千搂着篮球前往球场。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林千停住脚步：昨天练习途中，来了两个别班学生，给他们瞎投一阵，耽误了不少时间。林千想起，游泳池旁边有一块篮球场，随着天气转凉，游泳池早已关闭，那边比较偏僻，应该不会有人。
还没走到游泳池，林千就听到了篮球声。转过一面墙，望见一个背影，是杜绝。
犹豫片刻，林千转身离去。
（四十六）
难得遇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冬季周末，柳侯公园，处处是三五成群结伴游玩的人。一对青年情侣顺着小径，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赫然发现尽头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情侣败兴离去。
吴孤独自坐在石凳上，透过灌木丛，呆呆地望着残缺的湖面。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脑子里时而空白，时而闪过一幅幅凌乱的画面。当母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面前时，吴孤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溃决而出。为了不使自己发出啜泣之声，吴孤紧咬下唇，然而，他却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直到训练结束，吴孤也没有出现。
篮球队组建之初，吴孤天天迟到——准确地说，不能叫迟到，孔万峰只是说放学后训练，并没有规定具体的集合时间，所以晚到一点也是正常的。但是，如果每次都晚到，那就不正常了。在林千看来，吴孤迟到，纯粹是为了向孔万峰挑衅。孔万峰却不动声色，总是等吴孤到了之后才开始正式训练。渐渐地，吴孤迟到的频率明显减少。自从江静来了以后，吴孤就很少最后一个到了，有时还会最早出现在球场。
缺席，这还是头一遭。
次日，江静问起吴孤缘由，吴孤说身体不舒服。从他闪烁其辞的样子，大家都能看出，一定另有隐情。
江静当家后，为篮球队制定了几条规则——很可能是孔万峰的授意——迟到、缺席都有相应惩罚。吴孤二话没说，在球场上开始了折返跑。
林千注意到，吴孤的一只球鞋有了明显破损。顾城曾经称赞过林千的篮球鞋，并说他见过一双更牛的：“鞋舌是勾，鞋帮是三叶草。”，林千骄傲地回答：“我的绝对正品。”可是，当林千注意到吴孤的篮球鞋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吴孤的球鞋有多好，恰恰相反，他的鞋子很普通，普通到认不出牌子。看着自己球鞋上招摇的商标，林千倍感羞愧：没钱的那么招摇，有钱的反而那么低调。
雨下了一天，让篮球队队员们感到庆幸的是，这回没有在实验楼跳楼梯，而是请来一位高三的学长讲解篮球规则。林千记得，这位学长正是高一年级男篮决赛的主裁。
主裁很尽责，从比赛通则，讲到防守动作，解释得一清二楚，有不少细则，林千还是第一次了解到。
顾城：“球员什么情况下可以叫暂停？”
主裁：“不行，只有教练可以。”
顾城：“为什么我看NBA都是球员叫的？”
主裁：“我们采取的是FIBA的规则，和NBA的有所不同。”
顾城：“FIBA是什么？”
林千觉得好笑，可是没有说话。
FIBA——国际篮球联合会，一个拥有200多个会员国的国际性篮球组织，其影响力却远远不及一个区域性的商业组织NBA。这让林千困惑不已。林千后来问孔万峰，孔万峰回答：我也不了解国际篮联，在我的印象中，它就像联合国。
主裁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林千突然举手：“如果一支球队只剩下五名球员，场上有队员犯规数满了，没有人替换，该怎么办？”
顾城：“四打五咧。”
主裁挠着后脑勺，尴尬地说：“这种情况还我没遇到过，我回去研究一下，下次告诉你。”
孔万峰站起来：“该活动了。”
“要干嘛？”
“跳楼梯。”
众人一阵哀号：“我愿意跳楼。”
（四十七）
下午放学，篮球队的人都聚齐了，却迟迟不见孔万峰和江静。
林千跑上教学楼，看到高三6班还没下课，又返回球场，吴孤和顾城正在单挑。
无论是对篮球的热情，还是为之付出的时间和汗水，林千相信自己有过之无不及。林千一直认为，自己与吴孤的差距，仅仅是差在身体素质上。一次私下聊天，孔万峰说，他最欣赏吴孤的一点，就是敢于挑战——只有在和别人的较量中，才能明白自己的实力，激发出自己的潜能。“篮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说的是篮球需要团队配合，其实，还有另一层含义：这是一项对抗运动，一个人闭关修炼很难有所突破，所以需要对手。林千想，自己正是缺乏挑战，缺乏一个强有力的对手。现在有了。
“算我一个。”
顾城如释重负，也不问问吴孤的意见，赶忙让林千顶替自己。
吴孤把球抛给林千，林千也不推辞，上到三分线顶弧，开始进攻。
双方你来我往，打了两个回合，都没有进球。旁观的众人已经看出来，这不是随便玩玩，而是一场认真的较量。
吴孤突破率先打破僵局，林千跳投随即回敬一球。两人渐入佳境，正斗得热火朝天，不想意外陡生。林千上篮时，右脚落在了吴孤的脚面，脚踝一麻，一阵锥心的痛。这一崴伤得不轻，林千右脚痛得不敢落脚，单脚蹦到球场边的花台前，双手撑着缓缓坐下。众人纷纷围聚过来，只见林千小心翼翼地脱下鞋袜，脚踝肿起好大一块。
孔万峰正巧赶到，看到这个情景，扶起林千，就要送往医务室。
“我送他去。”孔万峰不清楚缘由，吴孤主动请缨，让他颇为意外，随即把林千交给了吴孤。
“不用，你们训练，我自己去。”林千拎起鞋子，单脚蹦跳着就要走，吴孤不由分说，一把架住了林千。
吴孤搀扶着林千来到学校医务室，看到大门紧闭，敲打一阵，无人应答。
“你在这等我。”不等林千回答，吴孤一溜烟跑了。
林千坐在台阶上，望着肿胀的脚踝，忧心忡忡。一抬头，看到江静走了过来。
“江姐。”
“怎么坐在这？”
“医务室没人。”
“吴孤呢？”
“不知道去哪了，叫我在这等他。”
“我看看你的脚。”
“没事。”
“都肿这样了，还没事？”
十多分钟后，吴孤回来了，看了江静一眼，没说话，把一盒正骨水递给林千：“只有这个，看行不行。”
江静拿过正骨水，看了看包装上的说明，问林千：“只是扭到，没有其他问题吧？”
“没有。”林千从江静手上接过正骨水，拆开包装，扭开瓶盖，倒了一点在掌心。肿起的脚踝触手刺痛，林千不敢下手。
江静拿过瓶子，倒出些许药水，托在掌心：“长痛不如短痛，你忍一下。”不由林千推却，一巴掌抹在了林千的脚踝。尽管江静下手很轻，林千还是忍不住“哎哟”一声。
江静一边揉着林千肿起的脚踝，一边笑：“一个男生这么怕痛，不怕别人笑话啊。”
林千：“谁怕痛了？我只是比较敏感。”
江静：“那我加点力，这样效果会更好。”
林千：“不要不要，江姐，还是我自己来吧。”
“本来就该你自己来，好意思让江姐帮你敷药。”两人都没注意，斯思仿佛从天而降，吴孤却已不见踪影。
（四十八）
第二天醒来，林千看到右脚脚踝没有明显消肿，烦恼不已。昨天晚上，陈尚把自己的下铺让给了林千，不知道是睡别人的床不习惯，还是伤痛所致，林千一夜睡不安稳。
中午放学，鲨鱼邀林千一起去吃小炒，林千架着根拐杖不愿出校门。正坐在座位上发呆，斯思走了过来：“中午吃什么？”
“不知道，没胃口。”
“扭到脚，怎么影响到胃啦？”
“我去医务室看过，至少要一个星期才好得了。”
“一个星期你还嫌慢啊？我知道，你舍不得你亲爱的篮球，小别胜新婚，老老实实养伤，你们很快又能团聚了。”
林千啼笑皆非。
斯思瞪着林千：“给你两个选择：一、你陪我去吃饭，二、我陪你去吃饭。”
学校食堂，餐厅一角，林千和斯思并排坐着，埋头吃饭。
林千突然对斯思说：“你就没听到一些流言蜚语？”
斯思：“什么流言蜚语？”
林千：“关于……你和我的。”
斯思：“听到了。”
见林千不说话，斯思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林千：“我怕坏了你的名节。”
斯思：“去死！”
林千：“淑女淑女。”
斯思娇滴滴地柔声道：“去～死～”
（四十九）
看着队友们训练，自己却不能动，把林千憋坏了。顾城调侃林千，要他弄个轮椅，去参加残运会。
三天后，林千的脚踝有了明显好转，走路已经不需要拐杖。吃过午饭，林千独自来到球场。右脚还是隐隐作痛，不敢发力，三分球投得很费劲，篮球乱溅，林千拖着伤腿疲于捡球。
又一个篮外空心，篮球撞在篮架上，弹得老远。林千望球长叹，蹲下来看了看右脚，用手揉了揉脚踝，踮起脚尖微微使力。再次抬头，发现篮球竟然滚了回来。
看到杜绝东奔西走地为自己捡球，林千过意不去：“我没力了，休息一下。”
林千以为杜绝会自己练球，没想到杜绝也坐到了榕树下。做了一个多月的队友，两人几乎没有私下交流。林千忍不住打破沉默：
“你中午都练球吗？”
“有时会。”
“我一直想问，你有多高？”
“一八六，大概是。”
“那你和顾城一样，不过你看起来好像高一点。”
“可能是我比较瘦吧。”
“确实，瘦的人看起来会比较高。不过你还好，不算瘦。”
话题到此，又陷入了沉默。
“你之前在哪读书，怎么会转来宗元？”
林千急于破解尴尬，杜绝却没有回应，气氛变得更尴尬。
（五十）
周六是顾城的生日，顾城要邀请大家吃晚饭，孔万峰因此提早结束了训练。
江静说，大家都没准备礼物，不如这顿饭大家来请顾城。众人纷纷赞同。
青云夜市，一家餐厅包厢内，九名高中生闹得天翻地覆。
江静和斯思借故去了洗手间，许久没有回来。
“她们去哪了？”
“跑单了。”
“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去看看。”
林千刚起身，包厢的门开了，江静和斯思拎着一盒蛋糕，唱着生日歌走了进来。
众人点上蜡烛，要顾城许愿。
“愿望早就想好了……”
“别说，说了就不灵了。”
“没关系，我的愿望马上就会实现。”
“什么愿望？”
“十七位美女对我说‘生日快乐’。”
五星步行街，顾城单手环抱着十七支玫瑰，扫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款款而来，顾城快步迎上前，截住了女子的去路：“不好意思，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女子疑惑地望着顾城。顾城抽出一束玫瑰，递到女子面前：“今天是我生日，我想用一束玫瑰换一句祝福。”
孔万峰、江静等人围坐在地标雕塑旁，见证着顾城实现他的生日愿望。
“不会是他女朋友吧。”
“看样子不像。”
“他还真敢，是不是喝多了？”
“看不出来，顾城还真是浪漫。”
“是浪费。”
“他真把自己当诗人了。”
“我服了他，还以为他开玩笑的。”
“好浪漫的生日啊。”
“他明年不会送十八多吧。”
“搞不好他去年生日就这么做过。”
“他要是活到一百岁就有得忙了。”
“又送出一朵。”
“这也算美女？还不如斯思呢。”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夸你夸你。”
“男朋友在身边他也敢送。”
“见势不妙就跑咧，谁跑得过他啊。”
“怎么指向我们了？”
“告诉人家男朋友，别轻举妄动，这边有一群帮凶。”
“扭头，装作不认识。”
那天晚上，顾城留下最后两支玫瑰，送给了江静和斯思。
（五十一）
宗元高中校长办公室，校长倒了一杯热开水，递到了曹教练坐着的办公桌前。
“老曹，排球队训练还顺利吧，今年有什么计划没有？”
“每年的目标都一样——争冠军。”
“排球队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你当了八年教练，拿了三次冠军，不容易啊。”
“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不是你的功劳，还能是谁的？你带队拿冠军的时候，我还不是宗元的人，肯定和我没什么关系，哈哈。”
“学校很支持，那些孩子也很努力。”
“说到孩子，我们学校有几个孩子组了一支篮球队，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我知道。”
“你怎么看？”
“学生积极参加体育锻炼是好事。”
“如果他们想参加高中联赛呢？”
“这不是开玩笑？”
“老曹，不瞒你说，那些孩子找过我，我开始以为他们只是一时兴起，后来听说，他们每天坚持训练，风雨无阻，我就去偷偷观察了几回，发现他们确实很认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当初市里举办三大球联赛，要求各个学校至少参加一项，我们所以选择男排和女足，一是因为有场地有资源优势，二是因为这两个项目相对冷门，竞争压力没那么大——体育从来不是我们的强项，光有几个体育特招生远远不够。这些年下来，证明了我们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篮球联赛一直都是参赛队伍最多，竞争最激烈的。不要说我们从来没有参加篮球联赛的经验，就算当初参加了，我也不敢保证能取得什么好成绩。他们所谓的篮球队，连我们排球队都打不过，让他们参赛，肯定被横扫出局，到时侯还不成为别人的笑柄，我们宗元高中的面子往哪里搁？”
“他们和排球队打过比赛？”
“那帮小子背着我进行的。”
“要不这样，再让他们比一场，如果篮球队能打赢……”
“就算赢了我也没办法，那么短的时间谁敢带队？我们体育组是找不出人来。”
“如果——让他们自己去参赛呢？”
教学楼连廊，孔万峰和玖崇都搭着护栏，望着远方。
玖重：“你真有种，学校还没支持，你就拉帮结派组篮球队——连我都骗。”
孔万峰：“我可没骗你，我当初说的是‘校长没意见’。校长没明确支持，但也没反对，这就够了。只是几句空口白话，凭什么让他支持我？有了队伍，才有资格对话。”
玖重：“万一没成，你怎么和篮球队的队员交代？”
孔万峰一笑：“这不是成了？”
（五十二）
元旦即将到来，这天下午训练结束，孔万峰宣布了高中篮球联赛的时间表：二月底开战。
林千的心咯噔一跳：期盼了这么久，终于要来临的时候，又觉得一切来得太快了。
元旦的交通状况，远远超出了林千的预想，平时不用两分钟就可以通过的柳江大桥，今天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林千挤在公共汽车里，心急如焚，数次萌生了破窗而出的念头。
龙城路一下车，林千立刻甩开脚步，才跑出两步，不自觉地收住了步伐。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不等林千仔细辨认，很快消失在地下街的入口。如果只是一个女生的背影，林千几乎可以认定，那就是曲筱芮。但是，林千清楚地看到，在女生身边，还有一名同行的男生。望着地下街入口踟蹰片刻，林千深呼一口气，转身朝学校跑去。
尽管一路狂奔，林千还是迟到了。
顾城：“稀罕呀，我们的先进积极分子也有迟到的时候。”
江静：“今天真是奇怪，平时从不来迟到的两个人，今天都迟到了。”
林千：“不好意思，一路堵车。还有谁没来？”
顾城：“杜绝，还以为你们两个私奔了。”
林千：“我怎么舍得丢下你，要私奔也和你私奔啊。”
顾城：“小千，太让我感动了，来，抱一个。”
吴孤：“你们两个少恶心。”
人民广场，人流如织。喷泉水池旁，两名高个男生如鹤立鸡群，不时引来路人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转学的，我都不知道。”见杜绝沉默不语，男生继续道，“不是因为输给我，你才转校的吧？一句戏言，随便玩玩，那么认真干嘛，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和你挑了。本来还想和你搭档，一起拿个联赛冠军，看来是没机会了，现在只能做对手——我记得宗元高中好像没有篮球队，唉，连做对手的机会都没有。”
杜绝：“会有的。”
“是吗？那我很期待。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篮球，专心学习了。”男生说完，微笑着牵起一旁女生的手，款步而去，“我在高中联赛等你。”
（五十三）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孔万峰安排了一场比赛，对手依然是排球队。不同的是，这场比赛篮球队大胜。
顾城说，这是他从排球队转投篮球队的结果，他在哪边，哪边就赢。林千付之一笑，想起上次比赛结束后玖崇说过的话，才觉得玖崇并非是客套——真正决定比赛形势的，是队长孔万峰。这场比赛孔万峰打满全场，牢牢掌控着比赛的节奏。孔万峰总能审时度势，在恰当的时间传出恰到好处的球。在他的组织调度下，篮球队把一个多月的训练成果悉数展现：快攻的跑位、挡拆的掩护和补防、内外串接……还有林千的三分。篮球队思路清晰，比赛有条不紊，整个进程就像设定好的程序，畅快淋漓。
这场比赛来了一位特别的观众——钟越的父亲。
林千第二次见到钟越的父亲，和上次判若两人，和蔼可亲谈笑风生，还特意和林千打了招呼，夸林千打得好。
比赛结束，钟叔叔邀请篮球队全体成员去家里吃饭。孔万峰也不客气，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钟越家。并不宽敞的房间被挤得满满当当，热闹又温馨。
江静在厨房帮着阿姨做饭，男生们聚在客厅里听钟叔叔话当年：
“柳州有个篮球训练基地……”
“是八一路那个吗？”
“对，就是那里。我和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在那里进行篮球训练。”钟叔叔说到这里，看了孔万峰一眼，“我们的教练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教练，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几乎找不到对手，不只是柳州，整个广西几乎都横扫了一轮……有一天，突然来了一队人，教练事先什么也没说，就安排我们打了一场友谊赛。这样的比赛我们打过太多，刚开始并没有当一回事。但是，我们很快发现，对手非同寻常，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上半场像是热身，下半场对方才真正开始投入比赛。我们拼尽全力，还是抵挡不住，最终败下阵来。我看到比分的时侯都懵了，从来没有输得那么惨过……”
“对方什么来头？那么厉害！”
钟叔叔淡淡一笑：“国家青年队。”
众人哗然。
“难怪！”
“虽败犹荣。”
“钟叔叔，都有哪些人？后来肯定都是国家队的球员了。”
“……不是全都能进国家队——都是老一辈的球员，你们应该也不认识。”
“钟叔叔，那场比赛你打得怎么样？得了多少分？”
“这个我记不清了，我就记得比赛结束后，对方教练找我谈话，问我想不想进国青队……”
钟叔叔声音平缓，显得很淡然，林千却隐约感到一丝的别样情绪。
（五十四）
课间，5班教室的后阳台，斯思和蕙婷正在窃窃私语，看到林千走进，蕙婷含羞而去。
“你们在干嘛呢？神神秘秘。”
“女生的事你那么关心干嘛？”
“你还记得你是女生啊。”
“找死！”斯思一拳打在林千肩膀上。
“看，原形毕露了。”
眼见斯思又举起拳头，林千急忙道：“有正经事。”
“说。”
“昨天江姐说起球衣的事，我大力推荐你。”
“篮球队要买球衣？什么时候？”
“这个不急，寒假买都来得及。”
“不急你——哦，想转移话题。本姑娘没什么特长，就是记性特好，还特喜欢记仇。给你两个选择：你是想来个痛快呢，还是想慢慢经受折磨？”
林千作势要翻上阳台：“我自行了断。”
上课铃响起，林千回到坐位，回想起刚才的一幕，电光火石闪过一念：难道是她？
吃过午饭，林千去宿舍取篮球，只看到舍长一个人：“舍长，怎么独守闺房？”
薛立从洗手间走出来：“不是独守，是二人世界。”
陈尚突然闯进宿舍，急不可待地问林千：“大新闻，你知道了么？”
林千：“什么？”
陈尚：“乔丹宣布退役了！”
没等到劳资纠纷结束，却等来了乔丹的退役。
就像一部透露了剧情的史诗电影，尽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尽管影片的结局很完美，但是，林千的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失去了一些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
半夜，躺在床上，沉浸于黑暗寂静之中，与乔丹，与篮球相关的往事，一幕幕回放——那些错过了转播的遗憾时刻，那些守候着电视的幸福时刻，那些与乔丹同喜同悲的动人时刻，那些与世界共同欢呼的激情时刻……林千不禁热泪盈眶。
作为一个商业组织，也许NBA以后会赚更多的钱，但作为一个篮球联盟，这样热血沸腾的年代，再也不会有了——还会有巴塞罗那奥运会上那样传奇的“梦之队”吗？还会有芝加哥公牛这样辉煌的王朝吗？还会迈克尔·乔丹这样传奇的篮球巨星吗？不会有了，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再见乔丹，再见公牛……
生活不是童话，却比童话更戏剧化。当时的林千不知道，逝去的只是他的青春和热情。两年后，年近四十的乔丹披上奇才队的战袍，再一次复出。只是，林千再也没有看过乔丹的任何一场比赛。篮球的童话，只属于公牛的23号，随着最后一刻的完美表演，早已落下帷幕。童话故事从此被封存在心底，成为一段凝固的记忆，再未开启。
多年后，当林千远离校园渐渐成熟，羞于承认，并且相信自己没有偶像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这个童话，忘记了那年冬天，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有一个高中男生，躲在宿舍的被窝里，彻夜难眠，流泪不止。
（五十五）
林千起跳，单手抓住了篮圈。也许——可以扣篮了！
运球、启步、加速、跃起，不偏不倚，不高不低，篮球被放进篮筐……
扣篮的梦，林千做过不少，都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这回的梦却如此真实，以至于林千早晨醒来的时候，还在回味扣篮的滋味。
宗元高中东区有九块篮球场，一致排开，规划齐整。不过在林千看来，这些篮球架却是高低不一参差不齐。有的篮圈，林千可以轻易摸到，有的篮圈，林千怎么跳都触不到。自从林千第一次触到篮圈，几乎每天都要试一试。一月过去，弹跳力丝毫不见长进，当初碰不到的那些篮圈，现在仍然触不到。林千有些丧气。
寒风肆虐，篮球场冷冷清清。凡事有利有弊，好处是随着天气日益寒冷，打球的人越来越少，用不着再为争占场地费心了；坏处就是这天气本身，一轮热身下来，累得气喘吁吁，手脚依旧冰凉，带球常常脱手，投篮手感全无。
训练前，林千发现杜绝右手带了副护腕，觉得新鲜，就问杜绝借来试试。杜绝从书包里翻出另一只，递给林千。戴上摆弄了一会，林千取下还给杜绝，说不太适应，还是轻装上阵比较自在。杜绝对林千笑了笑，没说什么。林千突然意识到，论身体素质，自己并不比杜绝出色，杜绝都不能扣篮，自己凭什么？
训练间隙，顾城想玩空中接力，要林千给他传球，一下子又点燃了林千的斗志——我为什么不行？
加入篮球队以来，林千的身体素质有了明显提高，同样的训练量，以前得咬紧牙关，完成后累得半死，现在只要休息一会就能接着打球。还有“床上运动”，刚开始，手臂和腹部都会酸痛，现在做完，第二天起床没有任何感觉……
林千想，自己已经突破了第一个阶段，是加大训练强度的时侯了。扣篮不能一蹴而就，但也不是遥不可及，林千相信自己在一步步接近这个梦。
（五十六）
扣篮并非遥不可及，也绝非近在咫尺，林千眼前却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期末考试日渐临近，这是林千进入高中后的第一次大考。想在宗元高中找个篮球好手，壮大篮球队，踏破铁鞋无觅处；想找个成绩好的同学请教学习，闭着眼睛抓一个就行了。林千不指望考试成绩突飞猛进，只要能维持在中游就谢天谢地。
三天不练，手生。和排球队的第二战，林千的三分特训得到了回报，全场投中4个三分。林千不舍得放弃中午的三分训练，每天还是要练一阵才到教室学习。晚上睡觉前，林千打着手电再复习一回。奇怪的是，林千哈欠不断，依旧精神抖擞。
期末考试前最后一周，篮球队的训练并没有终止，不过训练的时间有所减少。林千把更多精力用在学习上，毕竟已经做了九年学生，应付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考试，林千知道怎么调适自己的状态。“越是面对重大考试，越要保持生活常态。”这是林千考出来的经验。孔万峰似乎也有相同的理念，时间虽然缩短，训练始终没有中断，即便是期末考试的前天和当天，也是照常训练。
（五十七）
期末考试结束，林千一身轻，无暇顾及考试结果如何，林千全身心投入到训练之中。
进步是一种动力，也是一种满足。自从加入篮球队，林千充分享受了这种满足。体育课测验，林千的各项成绩，或多或少都有提高，最明显的是长跑，林千跑了全班第三。身体素质的提高，使得林千在篮球上更得心应手，和班上同学打比赛，越来越没有意思。林千的挑战来自于篮球队的队友，论身体素质，不要说和顾城、孔万峰、吴孤不在一个档次，和杜绝、刘封比起来也有不足，剩下一个钟越——中锋，实在没什么可比性；论技术，林千看似技术全面，能突能投能传，可是突破不如吴孤，投篮不如杜绝，传球不如孔万峰，样样显得平庸。和排球队的比赛说明了一切，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事，替补出场的林千还是感到失落，这也让林千越来越意识到，三分球对自己的重要。对林千而言，单调的三分投篮练习，是职责，更是修行，一种实现自我价值的修行。这种修行同样给林千带来满足。
中午，林千如常练习投篮，孔万峰意外现身。
孔万峰：“三分练得怎么样？”
林千：“我如果说‘感觉不错’，会不会显得太骄傲？”
孔万峰一笑：“较量一下，赢了我再骄傲。”
林千自信满满，十投六中。
孔万峰也不热身，拿起球就投，十投七中。
林千不甘心，要再比一次，这回让孔万峰先投。
三分线外，孔万峰的投篮动作如同复制一般，一个接一个，一一，二二，三三，四四……十投九中！
即便从来没有这样的命中率，林千也不肯缴械投降，投出第二个球，已经分出胜负，林千硬着头皮把球投完，结果只进了三个。
林千无地自容，孔万峰却落井下石：“最近三分球练得少了，这不是我的最佳状态，我的三分纪录是连中24个。”见林千沉着脸，孔万峰继续说，“24个也不算什么，我亲眼见证过，有人连中45个。”
（五十八）
篮球队正在进行分组对抗训练，一旁的斯思对江静说：
“江姐，篮球队最近好像很有斗志啊。”
“你是想说林千吧？”江静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斯思。
“不止他一个啊……”
“啊！”场上一声惨叫，只见顾城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杜绝伸手把顾城拉了起来：“对不起，没事吧？”
顾城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你以前挺温柔的，现在怎么越来越狠了？”
“认真的男生是不是看起来更帅？”江静对斯思说。
学校附近的快餐店，林千正埋头吃饭，斯思从书包里取出一物，递到林千面前。
“干嘛？”林千嘴里含着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却扑通直跳。
“帮我个忙，把这封信转交给杜绝。”
“你自己不会给啊？你又不是不认识他。”
“就是认识，才不好意思。”
“你还会不好意思？我还不意思呢。”
“你到底帮不帮？”
“不帮。”
斯思端详着林千，突然噗嗤一笑。
“有什么好笑？”林千有些生气。
“你不会以为这是我写的情书吧？”斯思笑得更欢了。
“我又没看过，知道是什么？”
“是我写的没错，不过不是情书，我帮蕙婷写的，只是想试探一下。”
“试探什么？”
“你看不出来？蕙婷暗恋杜绝啊。从第一次见到杜绝，蕙婷就被迷得神魂颠倒，那姑娘脸皮薄，不管我怎么鼓励教唆威逼利诱，死活不敢行动，连说句话都不敢，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再这样花痴下去，不要说她，我都要憋死了。”
“难道挑明了就好了？要是杜绝拒绝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就算拒绝了，蕙婷也不知道，这封信是我偷偷写的，没有写名字——你千万别说啊，谁都别说。”
“都不知道是谁，你要杜绝怎么回应？”
“你个呆子，都说了不是情书，你告诉我杜绝的反应就行了。”
（五十九）
穿过校园内的一条林荫小道，林千来到游泳池旁的篮球场。杜绝果然在这里。
林千：“怎么在这里打球？篮框都是歪的。”
杜绝：“这里安静。”
林千：“这倒是，在那边打球总有人来凑热闹。”
实在想不出话题了，林千直奔主题：“这是我们班的一个女生要我转交给你的。”
林千把信递给杜绝，杜绝无动于衷，僵持了几秒，才开口道：“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斯思：“他还说什么了？”
林千：“就说了这一句。”
斯思：“信也没看一下？”
林千：“明显，信封都没拆。”
斯思：“你没说点什么？”
林千：“我还能说什么？”
“你个猪头。”斯思一把夺过林千手中的信。
（六十）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林千长舒一口气。鲨鱼总成绩一塌糊涂，英语成绩却一枝独秀，比林千高出整整12分，这让鲨鱼得意不已。
“寒假怎么安排？”
“当然是训练。”
“高中联赛什么时候开始？”心情大好的鲨鱼，竟然也关心起篮球赛了。
“下月底。”
“到时我组织啦啦队去加油，要不要再为你举个牌子，拉个横幅？”
“千万别，你不怕丢人，我还怕。”
“怎么会丢人？年轻人要自信，你表现好了大家都沾光，说不定还能一战成名——到时候一群小女生围着你要签名要合影，我就做你的保镖，用我伟岸的身体为你抵挡糖衣炮弹的轰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呸。”
林千正在练习三分投篮，过来几个男生想一起打球。林千说：“对不起，我在训练。”几名男生怏怏离去。
“篮球能不能借我玩一下？”是斯思。
女生真是捉摸不透，昨天还对你横眉瞪目，今天又对你眉开眼笑。
林千把篮球抛给斯思：“我敢不借吗？”
“说得我跟土匪似的。”
“你忘记你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的劣迹了？”
“你把打篮球说成‘逼良为娼’，那你岂不是……”斯思大笑。
“我是自愿献身。”
“知道你痴情，鸡皮疙瘩落了一地——要不要来比一下。”
“比什么？”
“当然是比投篮。”斯思手指划向限制区，“这样绕一圈，看谁先投完。”
“我可不想欺负一个女流之辈。”
“切，你不知道阴盛阳衰是时代潮流？”
“我收回刚才的话，用‘女流之辈’形容你不恰当。”
斯思把篮球砸向林千：“少废话，让你先投，输了请吃螺蛳粉，不准耍赖。”
“就怕你耍赖——让我先投，你别后悔。”
“后悔什么？”
一……二……三……四……五……林千一口气把所有的投篮点依次完成。
“不好意思，今天手感好。”林千得意地冲斯思笑。
“还没完，还有三分。”
一击即中。林千把球传给斯思：“该你了。”
斯思开始耍赖：“投篮不好玩，来单挑。”
“单挑？”林千笑。
“为了保证比赛公平，要制定几条规则：你拿球的时候，如果被我碰到就算输，碰到衣角都算；防守的时候，你不能伸手，把双手放在背后……”
“你是不是对‘公平’这个词的理解有误？何必那么麻烦，把我手脚都捆了，这样多省事。”
“好主意，听你的。”
（六十一）
寒假来临，整个学校都沉浸在轻松喜悦的氛围中。对林千来说，这个寒假则是紧张激动的。高中联赛开赛在即，他要全心全意投入到的训练之中，争取在最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取得重大突破。
训练结束，林千返回宿舍，楼前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林千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林千不了解汽车，但也能看得出来，这辆轿车必定价格不菲。走进楼道，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身后跟着一个青年男子，左手提着个大箱子，右手夹着一床被子。林千侧身让两人走过，刚登上二楼楼梯的拐角，听到下面传来吴孤的声音。
“这是干嘛？”
“放假了还不回家？”
“回去干嘛？你眼不见心不烦，我住在这挺好。”
啪！中年男人一巴掌打在吴孤脸上：“你住在这挺好？这所学校是你考上的吗？看看你的考试成绩，你有什么资格住在这？”
“谁稀罕来这里？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对，我没资格，我的一切都是你施舍的！”
林千寻了大半个校园，也没有发现吴孤的身影。返回宿舍，林千到12班的寝室打了一转，空无一人。眼看天色已晚，林千匆匆忙忙整理好被褥，拎着一大袋衣物往家里赶。
坐在公共汽车上，望着窗外华灯绽放，一团充盈的幸福感萦绕在林千的心头。林千知道，父母已经备下了丰盛的饭菜，等他回家。
（六十二）
高三的寒假要在一周之后才正式到来，篮球队的训练一切照旧。林千早早地来到了学校，发现有人比他来得更早。篮球场上，吴孤已是满头大汗。在林千看来，吴孤并不是在打球，而是在宣泄。
林千：“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篮球的？”
吴孤：“从打败第一个对手开始。”
林千：“胜负有那么重要吗？”
吴孤：“你说什么比较重要？”
林千：“乐趣，打篮球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
吴孤冷笑：“乐趣？年级决赛的时侯你那么较劲干嘛？还不是想赢我。我可没看出你有什么乐趣。”
林千：“我是想赢，争取胜利是比赛的乐趣之一，但不是唯一。就好像加入这支篮球队，我当然希望我们能够在高中联赛夺冠，即便不能如愿，我也很知足。我喜欢和大家一起训练，一起流汗的感觉，喜欢大家为了同一个目标共同奋斗的过程——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乐趣。”
吴孤：“我不觉得那么多人有什么意思，我只相信自己，赢了是我的，输了也是我的，不需要借口。”
林千：“就算你能一挑五，你能一防五吗？篮球终究是团体运动。”
吴孤：“所以我喜欢单挑。”
林千：“那你为什么加入篮球队？”
吴孤：“……扯这些无聊的事干什么，来点有乐趣的——单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