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史读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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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十多年前,外子桥本、我和目前任职山西师范大学的张焕君、台湾中正大学博士班刚毕业的黄智信,因分别研究《周礼》、《仪礼》、《礼记》、礼制,志同道合的我们,在山西临汾结拜为四兄弟,许下承诺,一生要为礼学研究贡献我们四人的心力。当时我们都是三十多岁的热血青年,有着数不完的理想,想要用我们的双手一一实现。十多年过去了,其间,桥本和我结为夫妻,也和焕君、智信在北京大学共同执行了“朱熹礼学研究——以祭礼为中心”的项目,并由台湾“中央研究院”出版了我们从日本静嘉堂抄出来的《杨复再修仪礼经传通解续卷祭礼》;得到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台湾图书馆的帮助,由北大出版社出版了《影印宋刊元明递修本仪礼经传通解正续编》;更结集了十多位学者对朱熹及其弟子礼学的研究,在中华书局出版了《朱熹礼学基本问题研究》论文集。这两年,四人虽然天各一方,但是都不曾忘记我们的初衷,仍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中贡献着一己之力。

现在,三联书店要出版桥本和我两人的论文集了。这是第一次,将我们两人在这十多年当中所写的文章集结成书,作为一个阶段性的成果,我们非常期待这两本论文集的出版。

论文集分为两本,一是《文献学读书记》,一是《学术史读书记》。其中,外子桥本单独撰写的文章,是在2013年台湾出版的繁体字版《北京读经说记》基础上,添加了这几年所撰写的文章。这些年,我们尝试共同翻译早期日本学者的经学、文献学研究文章,这种合作方式意外地让工作更加迅速,也培养了两人的默契,更能够理解彼此的想法。于是,我们也开始以合作的方式撰写论文,《金刻本〈周礼〉商榷》《聂崇义〈三礼图〉版本印象》应该算是两个很好的例子。开始我们是分别撰写,后来在讨论的过程中,发现这两篇文章若对照来看,恰好是探讨宋金元南北方刻本关系很好的例证,于是调整做法,由两人合撰。而这两篇的撰作,完全是因为张焕君邀我们到山西师范大学参加“晋学文化研讨会”这样偶然的机会,我们以平水刻书为发想,撰写出了这两篇很有意思的文章。2013年冬,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举办“台湾经学研究(一)——明我曾在台科会人文学中心博士后郑时期—日据时期”研讨会,邀外子桥本和我参加。此前,任职期间,参与举办“《日据时期台湾儒学参考文献》(林庆彰先生编)读书会”,在这个时期,台湾真正可以称得上是儒学家的人不多,其中郭明昆让人感到很奇特,故撰写《郭明昆的生平与〈仪礼·丧服〉研究》一文。三十九岁早逝的郭明昆只留下一部由友人帮忙搜集编纂的论文集,整部书以日文撰写,当时我还是日文的初学者,必须依靠翻译本,然而因为译者对《仪礼》的陌生,导致了随处可见的错译。趁此次机会,外子桥本和我再次合作,将此文改写成为《郭明昆汉族称谓研究的独特性》。历来学者对汉族称谓的研究,大都采用《仪礼·丧服》《尔雅》来作为核心资料。我们找到与郭明昆同时期研究汉族称谓、使用相同核心资料而获得好评的冯汉骥先生的成果,来作为检视郭明昆研究的对照。最后发现有汉学基础、接受日语教育、通过英文书刊学习西方人类学方法的郭明昆,却比留学美国,受到人类学完整训练的冯汉骥的研究做得更加准确、严谨,让我们惊叹!会后,“中研院”欧美所的洪子伟教授来找我们,表示这次会议是专程来听《郭明昆》这篇文章的,并希望我们能够参加翌年5月欧美所举办的“存在交涉——日据时期的台湾哲学”研讨会。因为我们在北大历史系都还要上课,所以只能采取折中的方法,我们回去重新撰写了文章,请洪教授代为宣读,最后才成为本书收录的《郭明昆对西方人类学理论的接受与利用》一文。郭明昆留下的著作,至今依然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好的作品,即使短暂地被时代所遗忘,但不会永远被埋没。

想起外子桥本常常说我在台湾接受过正规的经学训练,是经学的名门正派,他自己则是半路出家,大家看他好像喜欢发异论,但不会认同他的说法。不过,正是这种没受过正规训练的环境,让郭明昆跟外子桥本都注意到我们认为理所当然而忽略的内容,才是问题的关键,提出让我们处处惊艳的想法,就像《〈孝经孔传述议读本〉编后记》中的“唐玄宗的‘文化大革命’”一节。长期以来,经学史的著作对由唐至宋经学转变的解释都不能让人完全信服,这篇文章以为关键在于我们对唐玄宗的种种作为是如何认定的。唐玄宗给儒、释、道三部重要经典《孝经》《金刚经》《道德经》重新作注,又令《孝经注》刻石;命人校改《尚书》文字;调整《礼记》中的《月令》,并令加注;编订《唐六典》《开元礼》……这种种作为,让人以为唐玄宗重视传统文化、重视孝道、重视儒家、重视经学,我们则否定了这种常理判断,文中举出许多证据来证明这个想法,在这里先向读者卖个关子。这本论文集中,首先想要推荐给读者的就是这一篇。

只要识字,或许就愿意打开书本。书,人人会读,可为什么我们要将论文集名之为“读书记”呢?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思索与讨论,也常被学生问到的问题,就是“理解经书的方法”。这两本《读书记》,可以说是我们的答案。而且,我们觉得这样读书,是一件特别有意思、快乐的事情。经书在古代之所以称为“经”,是因有神圣不可易的地位,虽然并非完全无错简、错字,但是经书中诸多问题至今已是不能解且不可解的事实,我们必须要接受。大体上目前我们读到的经书,和东汉及以后的经学家们所读到的并无二致,而他们想尽办法根据这不可易的文本,提出了可以解释的方法。我们想做的、能够做的,就是试着理解古人,探索他们何以如此解经,为什么不那么解经,然后自然而然串联出经学研究的历史。对我们来说,经书的魅力,在于历代经学家对经书的解释方法,不在经书本身伦理道德的规范或经世致用的使命,而在逐步寻求蛛丝马迹的过程中,甚至可以得到媲美看推理小说的畅快感。

每写完一篇文章,我们都会相视而问:“某某某会感到满意吧?”是的,相信郑玄、刘炫、朱熹、杨复、孙诒让、郭明昆都会满意。不管是不是错觉,至少我们心里要有这样小小的自信,才敢投稿。这是我们对自己的期许。而让我们能够做出这种追求的,是北大历史系与古代史研究中心的老师们。在以量、以名牌取胜的时代,他们从来没有给过我们压力,要求写多少篇文章、发多少篇在核心期刊上,师友们总是默默地支持我们,耐心地体谅我们,适时地给予我们各种中肯的意见,每一篇文章我们都写得很快乐,也期待读者们能够欣赏我们的这种尝试。

叶纯芳 谨识

2018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