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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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奖征文

百年守望

王晋康 / 文

杨伟林 / 图

作者的话:

前些时看了一部低成本科幻电影《月球》,很不错,同时觉得它所构建的故事框架尚有可拓延之处,比如那位克隆人的原型就一直没有露面。我一时兴起,决定写一个B 版本的《月球》,故事人物完全采用原电影中的角色。但在创作过程中,我渐渐觉得,还是把故事背景放在中国才能写得过瘾。于是最终呈给读者的,是这个C版本(China 版本)的《月球》。既然是中国版本,我就把拙作《月球进行曲之前奏》中的一个人物(昊月公司总裁施天荣)也干脆借用过来了,并因此成就了本文与A版本的不同—— C版本中没有简单的反派角色。

1.

昊月国际能源公司的采掘基地设在日照较长的月球南极。采掘机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从坚硬的月壤中采掘和提炼出宝贵的氦3,再用无人货运飞船送往地球。这个作业过程全部由主电脑广寒子管理。“广寒子”意指“广寒宫的得道真仙”——不用说,主电脑设计者肯定熟悉和热爱中国古典文化。整个基地只有一名员工,是一个蓝领工人,负责处理那些电脑和自动机械不好处理的零星杂事,人员三年一换。氦3的年产量为二百到二百五十吨,可以满足整个地球的能源需求。

毫不夸张地说,正是昊月公司的功绩,使地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氦盛世,一个使用干净能源和充裕能源的时代。公司创始人施天荣先生因此成为时代伟人。

2.

在月球基地工作的最大好处是安静,因为没有大气,所以听不到陨石的撞击和采掘机的轰鸣。从地球来的无人货运飞船在降落时同样悄无声息,轻轻的一次震动,那就是飞船抵达基地了。这是武康为期三年的合同期中最后一次物资补充,他像往常一样去卸货口接收货物。但这次和以往不同,短短几分钟后他就匆匆返回,气喘吁吁地撞开生活舱舱门,怀中抱着一具身穿太空服的僵硬躯体。那人的太空服面罩上结满了冰霜,看不清容貌。武康急切地喊:

“广寒子!广寒子!货船中发现一个偷渡客,已经冻硬了!”

面容清癯、仙风道骨的广寒子迅速无声地滑行过来——当然这只是广寒子拟人化的外部躯体,它的巨型芯片大脑藏在地下室里——冷静地说:

“放到治疗台上,脱去他的太空服,我来检查。”

武康卸下那人的面罩,情不自禁地吹了一声口哨:“曾祖父级的偷渡客!广寒子,我和你打赌,这老牛仔至少八十岁啦。”

那人面部银须浓密虬结,皱纹深镌,虽然老迈,但仍算得上是一个肌肉男。广寒子微笑着说:

“我才不会应这个赌呢。山人掐指一算便知他的准确年龄:八十二岁。”它迅速做了初步检查,“没有生命危险,是正常的冬眠状态,可按程序激活。武康你去接货吧,我一个人就行。”

武康返回卸货口继续工作。等他卸完货再次返回治疗室,那位“曾祖父级的偷渡客”已经苏醒。他抬起头,缓缓打量着四周,声音微弱:“已经……到月球……了吗?请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我叫吴老刚,今年八十二岁。我这辈子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把这副老骨头葬在幽静的月球,而偷渡是最快捷最省钱的办法。”

武康对这番话大摇其头,“我整天盼着早一秒离开这座监狱,想不到竟有人主动往火坑里跳,还要在这儿当千秋万世的孤魂野鬼!”他好心地安慰老偷渡客,“老人家你尽管放心,月球上有的是荒地。只要你不嫌这儿寂寞,我负责为你选一个好坟址。”

老人由衷地感谢:“多谢啦。”

“不过你甭性急,您老伸腿闭眼之前尽管安心住这儿,好心眼儿的广寒子 ——就是基地的主电脑—— 一定会殷勤地照顾你。至于我呢,很遗憾不能陪你了,过几天我就回地球啦。”武康喜气洋洋地说。

“谢谢你和广寒子。你要回家啦?祝你一路顺风。”

通讯台那边“唧”了一声,武康立即说:“抱歉,我得失陪一会儿。现在是每周一次的与家人通话时间,绝不能错过的。”他跑步来到通讯台,按下通话键,屏幕上现出一个年轻妇人,穿着睡衣,青丝披肩,体态丰腴,嘴唇性感湿润,清澈的眸子中盈着笑意。武康急迫地说:

“秋娥,只剩十三天了!”

两秒钟后,秋娥也说:“武康,只剩十三天了!”

月地之间的通话有四秒多的延迟(单程是两秒),所以两人实际上是在同一瞬间说了同样的话。双方都为这个巧合笑了。屏幕中的秋娥努力平抑着情绪,说:

“武康你知道吗?我是那样饥渴地盼着你,”她轻笑着,“包括我的心,还有我的身体。”

这句隐晦的求欢在武康体内激起一波强烈的战栗,“我也在盼着啊。见面那天,我会把你一口吞下去。”

秋娥笑道:“那正是我想干的事,不过不会像你那样性急,我会细嚼慢咽的。”她叹息一声,负疚地说,“武康,三年前我不该和你吵架的。这几年来我对过去做了认真的反省,我想,我在夫妻关系中太强势了。”

三年前他们狠狠吵过一架,武康正是盛怒之下才离开娇妻,报名来到鬼不拉屎的月球。“不不,应该怪我,怀孕时脾气不好是正常的,我不该在那时候狠心离开你。我是个不会疼老婆的操蛋男人,更是个不称职的爸爸。等着吧,我会用剩下的几十年来好好补偿你和儿子。”

秋娥拂去怨痛,笑着说:“好的,反正快见面了。我不说了,把剩下的时间给儿子吧。”她把三岁的儿子抱到屏幕前,“小哪吒,来,跟爸爸说:爸爸我想你。”

小哪吒光着屁股,穿一件红肚兜,留着桃尖头,脖子上戴一个银项圈。他用肉乎乎的小手摸着摄像头,笑嘻嘻地说:“爸爸我想你!”

看他喜洋洋的样子,不像是真正的思念,只是鹦鹉学舌罢了,毕竟这个爸爸他只在屏幕上见过。但甜美的童声一下击中武康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不觉鼻子发酸。他不想让儿子看见,迅速拭一下眼睛,笑着说:“我的小哪吒,爸爸很快就回去了,耐心等着哈!”

“妈妈说,我再睡十三次觉就能看到你了,对吗?”

“应该是十六次,还要加上从月球飞到地球的三天时间。”

小哪吒屈起小指头,一个一个数到十六,最后没把握地说:“爸爸,我数得对不对?”

“没关系,妈妈会帮你数。你只管安心睡觉就行了。小哪吒,想让爸爸给你带啥礼物?”

儿子不屑地说:“那个破地方能有啥礼物。对了,你给我带一百个故事就行,我最爱听故事。我会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是吗?会不会讲哪吒的故事?我是说神话中那个哪吒。”

“当然会!哪吒是爸爸的三太子,有三件宝贝。他惹祸了,爸爸训他,他就自杀了。妈妈偷偷为他塑了个神像,又让爸爸发现后打碎了。后来哪吒的老师,叫啥太乙真人的神仙,用莲藕摆了一个人形,把哪吒的元神往里面一推,他就活过来了!”

他一口气就讲完了。武康笑着问:“这就完了?”

儿子口气很大地说:“还长着呢,等我闲了慢慢给你讲。”

“好,等我回家,再赶上你闲的时候,给我细细讲吧。”这个故事触动了武康的心思,他不由长叹一声,“这个哪吒的爸爸可算不上个好爸爸。”

秋娥见丈夫的情绪有些黯然,连忙打岔:“咱家哪吒就太幸运啦,有个最疼他的好爸爸。”她忽然用眼角余光瞥到一个陌生人,“咦,基地中多了一个人!墙角那人是谁?”

武康回过头,见偷渡客扶着广寒子立在墙角,“噢,那是一位勇敢的老牛仔,八十二岁了还冒死偷渡,想实现他葬在月球的愿望。”

秋娥低声埋怨丈夫:“你该事先提醒我,有些枕边话不该让外人听到的。”

广寒子扶着偷渡客走过来,笑着说:“哟,这句话太伤我的自尊心了。秋娥你说枕边话可不是第一次,是不是眼中一直没有我这个人?”

秋娥机敏地说:“当然有你这个‘人’,但你哪里是‘外人’?我早把你看作家里的一员了,所以枕边话不用避你。”她转过目光,对陌生人嫣然一笑,“老人家,你好。祝你早日实现愿望——哟,这话不妥,应该说:‘祝你顺利实现愿望——但尽量晚一点,至少在你老百岁之后吧。'”

“谢谢啦,谢谢你这样别致的祝福。”

十分钟的通话时间很快到了,双方告别,屏幕暗了下去,但武康还在对着屏幕发愣。三年的孤独实在过于漫长,如果不是有广寒子的陪伴,他早就精神崩溃了。现在,越是临近回家他越是焦灼,真正是度日如年啊。他几乎每晚都梦见妻子与小哪吒依偎在怀里,醒来却总是一场空。

广寒子非常理解他的心情,滑过去轻轻揽住他的肩膀,不过什么安慰话也没说。它知道这个蓝领工人很爱面子,虽然想妻儿快想疯了,但最怕外人看到“男人的脆弱”。这些年来,广寒子与武康之间已经很默契了。

在他们身后,偷渡客的心中同样激荡着情感的波涛。这位孤独的武康在尽情倾倒对妻儿的思念,但他不知道,此刻的“在线通话”只是电脑广寒子玩的把戏,是逼真的互动式虚拟场景!屏幕上那位鲜活灵动的秋娥,还有娇憨可爱的小哪吒,实际上只是活在一个名叫“元神”的电脑程序中。

更为残酷的是,十三天后,也就是武康最终要返回家园的那一天,等待他的实际上是在客运舱中被气化。

而这一切,其实都是偷渡客造成的。是他在五十一年前签下那份合同,为一碗红豆汤出卖了自己克隆体的永世生存权。捎带卖出的还有他三十一岁前的人生记忆,那对虚拟的母子正是以这些记忆为蓝本创造出来的。至于这位克隆人武康,他的真实人生其实只有短短三年,即在月球基地工作的这三年,前二十八年的记忆是从偷渡客的记忆中上传的。

这些年来,他的良心一直不得安宁。这次他以八十二岁的高龄冒死偷渡,就是想以实际行动做一次临终忏悔。


武康带偷渡客到餐厅吃饭去了,广寒子开始呼叫位于地球的公司总部。这是机内通话,外人听不见也看不到,而且——这才是真正的在线通话。公司董事长施天荣先生现身了。他与那位偷渡客是同龄人,同样的须发如雪。广寒子首先汇报:

“董事长,有一桩突发事件,今天在无人货运飞船中发现一名偷渡客。”

四秒钟的时间延迟后,屏幕上的董事长皱起眉头,“偷渡客?地球上的装货一向处于严格的监控之中,外人怎么能混进飞船?”

“他恰恰不是外人。”广寒子叹道,“尽管相隔五十一年,但见面第一眼我就认出他了。这个自称吴老刚的人就是基地的第一任操作工、十七代克隆武康的原版,那位老武康。”

仍是四秒钟的延迟,董事长苦笑着说道:“这个不安分的老家伙!他到月球干什么?”

“据他说,他想实现太空葬。”

董事长缓缓摇头,“不,这肯定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当然不是。我想——他恐怕是来制造麻烦的。”

“是的,他肯定是去制造麻烦的。当然我们不怕他,昊月公司在法律上无懈可击。不过……”他沉吟着,“也许这个不安分的老家伙会铤而走险,使用法律之外的手段?对,一定会的。广寒子,你尽量稳住他,我即刻派应急小组去处理,至多四天后到。”

广寒子摇摇头,“完全不必。你未免低估了我的智力,还有我五十四年的生活阅历。何况我和老武康曾经共事三年,十分了解他的秉性,知道该如何对付他。这事你甭管,尽管交给我好了。”

董事长略作思考,果断地说:“好的,你全权处理吧。要尽量避免他与小武康单独接触。必要的话,小武康的销毁可以提前进行。至于老武康想太空葬,你可以成全他。”他迟疑了一下,“但务必谨慎!老武康是自然人,受法律保护。你只能就他的意愿顺势而为,不要引发什么法律上的麻烦。”

“请放心,不会出纰漏的。”

“好的,董事会完全信任你。祝你成功,再见。”

武康没有轻忽他对偷渡客的许诺,第二天,他要去露天基地对采掘机进行最后一次例检,走前邀老人同去:

“挑选墓地是人生大事,你最好亲自去一趟,挑一处如意的。身体怎么样,恢复过来了吗?”

老武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目光征求广寒子的意见——他知道后者才是基地的真正主人。广寒子笑道:

“哪里用得着挑选?月球上这么多陨石坑都是最好的天然坟茔。从几率上说,陨石一般不会重复击中同一块地方,所以埋在陨石坑里最安全,不会有天外来客打扰灵魂的清静。”

但说笑归说笑,它并没有阻止。老武康暗暗松一口气,赶紧穿上轻便太空衣,随武康上了月球车。时间紧迫啊,满打满算,距武康的死亡时间也只剩十二天了,他急切盼着同武康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微弱的金色阳光和蓝色地光中,八个轮子的月球车缓缓开动,消失在灰暗的背景里,在月球尘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广寒子把监视屏幕切换到月球车内,继续监视着两人的谈话。一路上武康谈兴很浓,毕竟这是他三年来(其实是他一生中)遇上的第一个人类伙伴。他笑嘻嘻地说:

“老人家,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八十二岁啦,竟然还敢冒死偷渡!”

老人笑道:“我是O型血,冲动型性格。再说,到我这把年纪,连死亡都不再可怕,还会怕什么?”

“你是不是有过太空经历?我看你很快适应了低重力下的行走。”

老人含糊应道:“是吗?我倒不觉得。”

驾驶位上的武康侧过脸,仔细观察老人的面容,“嗨,我刚刚有一个发现:如果去掉你的胡须和皱纹,其实咱俩长得蛮像的。”他开玩笑道,“我是不是有个失散多年的叔祖?”

老人下意识地向摄像头扫了一眼,没有回答,显然他不愿(当着广寒子的面)谈论这样的敏感话题。然后,监视器突然被关闭了,屏幕上没了图像也没了声音。这自然是那位老武康干的,他想躲开电脑的监视,同小武康来一番深入的秘密谈话。广寒子其实可以预先采取一些补救措施,比如安装一个无线窃听器等,但它没有费这个事。那位老武康会说什么台词,以及小武康会有什么反应,都完全在广寒子的预料之中,监听不监听都没什么关系。

它索性关了监视器,心平气和地等着两人回来。

两个小时后,月球车缓缓返回车库。两人回到屋里,老武康亢奋地喊:

“太美啦!月球的景色太美啦!金色阳光衬着蓝色地光,四周是万年不变的寂静。这儿确实是死人睡觉的好地方,我肯定不会为这次偷渡后悔的。广寒子,我的墓地已经选好啦。”

广寒子知道他的饶舌只是一种掩饰,但并未拆穿,笑着说:“任何首次到月球的人,都会被这儿的景色迷住。我想你肯定是第一次到月球吧。”

“当然!我当然是第一次来月球。”

武康简短地说:“广寒子,准备午饭吧,我去整理工作记录,一会儿就好。”

他坐到电脑前开始整理记录,表情很平静,但广寒子对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目光深处的汹涌波涛,还有他偶尔的怔忡,都躲不过广寒子的眼睛。可以断定,刚才,就在监视系统中断的那两个小时内,老武康已经向他摊开了所有的真相,但少不了告诫他伪装平静,以免让“老奸巨猾的广寒子”察觉。那些真相无疑使武康受到极大震撼,但他可能还没有完全相信。

这不奇怪,武康一直在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自己的人生”。现在他突然被告知:武康啊,你的所谓亲眼目睹全是假的,你的人生仅仅是一场幻梦,你的妻儿只是电脑中的幻影……他怎么可能马上就接受这个真相呢?

这个真相实在太荒谬、太残酷了。

两人平静地吃过午饭,武康说他累了,独自回卧室午睡。广寒子遥测着他的睡眠波,等他睡熟,悄悄地把老武康唤到远处的房间里。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广寒子微笑着,直截了当地捅破了窗户纸,“武康,我的老朋友,很高兴五十一年后与你重逢。”

老武康颇为沮丧,但并没有太吃惊。他叹息道:“我这张老脸早就风干了,没有多少过去的影子了,我还特意留了满脸胡子,可惜还是没能骗过你这双贼眼!不过,我事先也估计到了这种可能。”

广寒子笑了,“我就那么好骗?山人有容貌辨识程序,可以前识五十年后推五十年,何况你的声纹一点儿没变。老武康,这些年尽管咱们断了联系,但我一直在悄悄关注着你。秋娥是在五年前去世的,对吧?”

“是的,她去世五年了。”

“你的小哪吒,今年应该是五十四岁吧?我知道他快当爷爷了。”

“对,谢谢你惦着他。”

广寒子摇摇头,感伤地说:“时间真快啊,所谓洞中只数月,洞外已百年。在我心目中,他还是那个娇憨调皮的光屁股小郎当。”

老武康讽刺地说:“是啊,你要用这个模样去骗各代武康嘛。正如那句格言:谎言重复多次就变成了真实,哪怕是对说谎者本人。”

广寒子平静地反讥:“那也是靠你的鼎力相助嘛,正是你提供了有关他俩的记忆。”它拍拍老武康的肩膀,直率地说,“咱们是老朋友了,不妨坦诚相见。讲讲你时隔五十一年重回月球的目的吧,你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太空葬。”

老武康既然被识破身份,也就不隐瞒了:“当然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太空葬,我这把老骨头随便葬哪儿都行,犯得着巴巴地跑到月球?实话说,我这次来是为了拯救——拯救这位武康的性命,也拯救我自己的灵魂。”

广寒子冷冷一笑,“先不说拯救小武康的事,你本人的灵魂嘛,倒确实应该拯救。五十一年前,就是你告别我返回地球之后,把克隆体的永世生存权卖了两千万,直到晚年你才想到忏悔。怎么,两千万花完了?”

老武康面红耳赤,“你尽管骂吧,我干了缺德事,活该挨骂。我那时年轻,想问题太简单,我觉得把几十个口腔黏膜细胞,再加三年的工作经验和生活记忆卖它两千万,是非常划算的生意。”

“没错啊,太划算啦,这笔钱几乎是白捡的,你本人没有任何损失嘛。”

老武康闷声说:“广寒子,看在当年交情的分上,你就别往我心里捅刀子了。这些年,自打我想通那一点——我卖出的每个口腔黏膜细胞都将成为活生生的人,但他们将一辈子活在欺骗中,活在囚禁中,是21世纪的悲惨奴隶——我就逃不开内心的煎熬。”

“你还少说了一条——他们的人生只有短短三年!”广寒子说,“倒不是克隆的身体不耐久,而是因为他们熬不过孤独。在这座荒僻的监狱里最多只能坚持三年,再长就会精神崩溃。所以昊月公司不得不以三年为轮回期限,把好端端的旧人报废,用新的克隆人来替换。”

“没错,我再清楚不过了——我本人熬过那三年后就差点崩溃。”

“但有一点你还没意识到呢。你不光害了各代武康,还害了秋娥母子——我是指虚拟的秋娥母子。尽管他们只是活在‘元神’程序中,但那个程序很强大,可以说他俩已经有了独立的心智。小哪吒毕竟年幼,尚懵懂无知;但秋娥就惨了,甚至比克隆武康还要惨:她得苦苦熬过三年的期盼,然后程序归零,开始新一轮人生和新一轮的苦盼。到这一代为止,她的苦难已经重复了十七次。”

老武康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恨恨地说:“没错,是我签的那个合同害了他们,我是个可恶的混蛋。但你的老板更可恶,他为了节省开支,想出这样缺德的主意。”

广寒子摇摇头,“不,你这样说对施董不公平。算上给你的两千万,这个主意并不省钱。他的目的是为了避免‘人’的伤亡。你很清楚的,月球没有大气,陨石撞击非常频繁,这种灾难既无法预测,也基本不可防范。你工作的那三年,就有两次几乎丧生。”

老武康冷笑一声,“那克隆人呢?他们的命就不是命?我听说十七代克隆人中,有两代死于陨石撞击。”

广寒子心平气和地说:“一点儿不错,他们的命确实不是命——在当时的法律以及施董那代人的观念中,克隆人并非自然生命,珍视生命的观点用不到它们身上。”老武康要开口反驳,广寒子抢过话头,“我不为施董辩解,更不会赞成他的观点,要知道我本人也是非自然生命啊。我只是客观地叙述事实。公平地说,施董那时是从人道的初衷出发,做出了一个不人道的决定。”

老武康不服气,但也想不出有力的理由反驳,低声咕哝道:“狡辩。”

“而且从法律上说,对你的克隆完全合法,他们用两千万买了你的授权啊,这种做法很慷慨,甚至超前于当时的法律。”

老武康不耐烦地说:“那也不能改变他是混蛋这个事实,至多是一个合法的混蛋。而且——混蛋名单中还有你呢,”他冷笑道,“尽管你只是一台电脑,只是执行既定的程序,但你毕竟亲手汽化了十六个,不,十四个活人。你手上沾满了武康们的鲜血。广寒子我想问一句,五十一年来你兢兢业业,用秋娥和小哪吒的音容笑貌欺骗各代武康的感情;你对满怀渴望走进客运舱的武康们冷酷地执行销毁程序;当你干这些勾当时,就没有一点儿内疚?”

广寒子平静地说:“你刚刚说过嘛,我只是一台电脑,电脑没有感情。”

“少扯淡。咱们是老朋友,我知道你的智力有多高——绝对进化到了‘智慧’的层次,完全能理解人类的感情。你忘了我对你的评价?我一直说你是‘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就是嘴巴不饶人。”

广寒子点点头,“对,我记得这句话。好吧,看在这句话的分上,这次我会尽力成全你的心愿。”

老武康怀疑地紧盯着广寒子的电子眼。当然,电子眼算不上“心灵的窗户”,无法通过它看透广寒子的内心。他长叹一声:

“我怎么觉得你的许诺来得太快了一点儿,这么快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好吧,但愿我能信任你,但愿你的硅基身体里,那颗‘好心眼儿’还在怦怦地跳动。”

“没错,我还是五十一年前那个好心眼儿的电脑,否则,”它淡淡地说,“昨天给你解除冬眠时,恐怕就要出点小失误啦!那会儿连小武康都不在现场。”

老武康一惊。他愣了一会儿,闷声说:“我这个计划策划了十年,自以为万无一失了,看来还是有大疏漏。不行,我真的玩不过你。”他求告道,“好心眼儿的广寒子,我的老朋友,谢谢你这次大发慈悲饶了我。那么,对可怜的小武康,也请你放他一马吧。”

广寒子平静地说:“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理的。”


广寒子和老武康之间已经把话挑明了,现在它和他都在悄悄等着小武康的反应。但六天过去了,小武康这边竟然没有任何动静。他照常睡觉、吃饭、做日常工作、收拾打算带走的随身行李、在健身机上跑步。他的话比往常少了,但考虑到他马上就要与生活了三年的基地告别,有这种情绪也属正常。广寒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老武康则越来越沉不住气——要知道,七天后小武康就要“返回地球”,而客运舱中等待他的将是死亡!他会不会固执到拒不听从老武康的警告,仍要按原计划返回?真要那样的话,老武康白忙一场,死都闭不上眼睛。

这天晚上,小武康照例锻炼得满身大汗,冲了澡,很快入睡了。老武康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午夜时分,广寒子轻悄地滑进来,立在床边,淡淡地嘲讽道:

“老武康,请克制一下内疚感,安心入睡吧,老年人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这两天够忙了,你别再让我抢救一个中风病人。说句不中听的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老武康这会儿没心思与它斗嘴,半抬起身,压低声音说:“广寒子,如果——万一 ——小武康仍照常走进客运舱,你真的会启动气化程序?”

广寒子没有正面回答,“你放心,他绝不会走进客运舱的。我相信这一两天内他就有大动作。”

“大动作?什么大动作?”

“等着瞧吧。事先警告一句,他的反应很可能超出你的预料,甚至超出我的控制范围。”它长叹一声,“老武康,我的老朋友,你历来性格冲动,如今已经八十二岁了,做事还是欠考虑。不错,你在晚年反省到自己的罪孽,冒着生命危险来进行这次救赎,这种行为很高尚;但你是不是把各种善后事宜统统考虑成熟了?比如说,救出小武康后,怎么给他安排生活?”

“他应该回到人类社会;他应该成家,真正的家,而不是现在的镜花水月;他应该得到三年工资再加一笔赔偿金。我本人也会尽力补偿:我把地球上的家产都留给他了,哪吒也同意在我去世后照顾他。”

“想得真周到啊,但你能肯定,这确实是小武康想要的东西吗?”

老武康有点茫然,“应该是吧,这都是人之常情。”

“不,你并没有真正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他的一生,除了那二十八年的虚假记忆,就完全活在对秋娥和小哪吒的思念中。他们是他的全部,没有了他俩,他活着就了无意趣。现在他已经知道,地球上并没有‘那个’秋娥和小哪吒,他们只存活于芯片内,圈禁在一个叫‘元神’的程序中。你想,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独自回到地球,而把妻儿撇下,听任他们继续被可恶的电脑禁锢?”

老武康得意地说:“对这一点我早有筹划。”

“什么计划?”

“暂时对你保密。老朋友,我相信你还是那个好心眼儿的广寒子,但眼下我还得存点提防。”

广寒子讥讽地说:“就凭你那点智商,还想跟山人玩心眼儿?说吧,你那个与两份口腔黏膜细胞有关的计划。”

老武康吃吃地问:“你……已经知道了?”

广寒子很不耐烦,“说吧,别耽误时间。”

“那……就告诉你吧,我已经事先取得了秋娥和哪吒的口腔黏膜细胞,还有两份授权书,其中秋娥的那份是在她生前办的。我来基地的目的,就是想逼昊月公司答应:克隆出一个三十一岁的秋娥和一个三岁的小哪吒,并把‘元神’程序中的相关记忆分别上传给他们。这样,武康回地球后就能见到真正的妻儿,有完整的家了。广寒子,这个计划应该算得上完美吧?”

广寒子看着他渴望的眼神,叹息着摇头,“看来你确实是真心忏悔,确实是用心良苦啊,我真不忍心给你泼冷水,可惜——这条路行不通。”

老武康不服气,“为啥行不通?”

“因为在‘元神’程序中,有关秋娥和哪吒的信息并非拷贝于本人的记忆,而是从你的记忆中剥离出来的,是第二手的、非原生的、不完整的、不连续的。用这些信息来支撑一个二维虚拟人——那没问题,但无法支撑一个三维的克隆人。”

老武康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如果硬用它们来做克隆人的灵魂,最多只能得到一个精神不健全者。”

老武康十分绝望,“但我妻子已经过世,无法再拷贝她的记忆了!”

“即使能拷贝也不行,那只能重建‘另一个’秋娥或哪吒,而不是和小武康共处三年的‘这一个’。两者分离了五十一年,已经失去同一性了。”

“那该咋办?这个难题永远没有解啦?”

“你以为呢?”广寒子没好气地挖苦他,“我不想过多责备你,但事实是:自打你在那份卖身契上签上名字,你就打开了魔盒,放出了三个不该出生的人,也制造了一道无解的难题。关于这一点,身临其境的小武康肯定比你清楚,否则他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啥样的决定?你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了?”老武康急急地问。

广寒子平静地说:“一个绝望的决定——六天前那次出外巡检中,就是在你告诉他真相之后,他从工地悄悄带回几包TNT。他做得很隐秘,连你也没发现,但我在生活舱空气中检测到了突然出现的TNT分子,而扩散的源头就在那间地下室——你知道那儿是我的大脑,而我恰像人类一样,对自己大脑内的异物是无能为力的。”

老武康很是震惊,“他想炸毁你?他要让基地和所有人都来个同归于尽,包括程序中的母子俩?”

“没错。这正是那个貌似平静的脑瓜中,这几天念念不忘的事情啊。别忘了,他和你一样是O型血,冲动型性格,办事只图痛快不考虑后果。尽管他还没最后下定决心——也许是不忍心让一个巴巴赶来报信的好心老头儿一同陪葬?”广寒子讥讽地说,“其实你不会有意见的,求仁而得仁,你将得到一场何等壮丽的太空葬!但可怜的广寒子呢,这个‘已经具有智慧’的家伙可不想死!”

老武康沉默了一会儿,担心地问:“你打算咋办,为了自保先动手杀他?”没等对方回答,他就坚决地摇头,“不,你不会杀他。”

“为什么不会?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最高本能。而且你说过,我这个‘在册混蛋’曾冷酷地执行过十四个克隆人的汽化程序。”

“你那是被动执行程序,与这不一样。依我的直觉,你一定不会主动杀他。”

广寒子嘲讽道:“你的直觉可不怎么灵,至少你没直觉到小武康血腥的复仇计划。”它放缓口气,“好了,睡吧,尽管安心睡吧。我可以保证今晚咱俩是安全的,我断定小武康还没下定决心呢。”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小武康平静地吩咐:“广寒子,把过渡舱打开,我想再去露天工地检查一次。”

广寒子提醒他:“再过二十分钟,就是每周一次的与家人通话时间,这是你返回地球前的最后一次了。你还要出去吗?”

“你先开门吧。”

广寒子顺从地打开气密室内门,“武康,你今天想到哪儿活动?请告诉我,我好提前为你作准备。”武康没有回答,取下太空衣开始穿戴,广寒子提醒道,“请注意,你穿的是舱外型太空衣(用于不乘车外出),今天不打算乘太空车吗?”

武康不作回答,继续穿戴着,背上氧气筒,扣上面罩,然后推开尚未关闭的内门,返回生活舱,“广寒子,打开通话器,我要与家人通话。”

这个决定相当异常,因为过去他与家人通话时从没穿过太空衣,因为那样很不方便。但广寒子没有多问,顺从地打开通话器,还主动把太空衣的通话装置由无线通话改为声波通话。旁观的老武康则紧张得手心出汗。此刻他已经断定,小武康筹谋多天的复仇计划就要付诸实施了!所以他才用太空衣先把自己保护起来。太空衣的氧气是独立供应的,不受广寒子的控制,这样小武康就无需担心某种阴谋,比如生活舱内的气压忽然消失。舱外型太空衣的氧气供应为两天,有这段时间,一个复仇者足以干很多事情了。此刻,老武康的心里着实矛盾,尽管他来月球的目的就是要鼓动小武康反抗,但他并不想毁了基地,更不忍心让小武康和老朋友广寒子送命。至于自己的老命是否做陪葬,倒不是值得操心的事。这会儿他用目光频频向广寒子发出警告,但广寒子视若无睹。

小武康与家人的“在线通话”开始了。当然,这仍然是广寒子玩的把戏——其实这么说并不贴切,“元神”程序虽然存在于广寒子的芯片大脑内,但它一向是独立运行,根本用不着广寒子干涉。连广寒子也是后来才发现,在它母体内悄悄孕育出了两个独立的思维包,也可以说是两个新人,只是尚未“分娩”罢了。

照例经过四秒钟的延迟后,屏幕中的秋娥惊讶地喊:

“哟,武康,你今天的行头很不一般哪。”她笑着说,“已经迫不及待啦?还有六天呢,你就提前穿上行装了。”

武康回头瞥了广寒子一眼,淡淡地说:“不,不是这样。最近几晚我老做噩梦,穿上这副铠甲会有点儿安全感。”

秋娥担心地问:“什么样的噩梦?武康,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不舒服吗?”

“我很好,只是梦中的你和小哪吒不好。我梦见你们中了巫术,被禁锢在一个远离人世的监狱里,我用尽全力也无法救出你们。”

他说这些话本意是想敲打广寒子,不料却误击到妻子。秋娥的情绪突然变了,表情怔忡,久久无语,她这种情绪在过去的通话中是从未有过的。武康急急地问:

“秋娥,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秋娥从怔忡中回过神,勉强笑着,“没什么——等你回家再说吧。”

“不,我要你这会儿告诉我!”

秋娥犹豫良久,低声说:“你的话勾起我一个不祥的梦境。我常做一个雷同的梦,梦中盼着你回来,而且眼看就盼到了,可天上有一个声音说,你盼不到的。就在你将要回来的那一天,这个梦将会回到三年前,从头开始。一次又一次重复,永远看不到终结。”

通话停顿了,沉重的氛围透过屏幕把对话双方淹没。忽然,小哪吒的脑袋出现在屏幕中:

“爸爸,我也做过这样的梦,还不止一次!”他笑嘻嘻地宣布。

他的嬉笑让旁听的老武康心痛如割,广寒子悄悄碰触他的胳膊,示意他镇静。过了一会儿,小武康勉强打起精神安慰妻儿:

“那只是梦境,咱们别信它。都怪我,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

秋娥也打起精神,“对,眼看就要见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喂,小哪吒,快来和爸爸说话!”

“不,让儿子先等等。秋娥,我马上要回地球了,今天想问一些亲人朋友们的近况,免得我回去后接不上茬。”

“好啊,你问吧。”

他接连问了很多家人和熟人的情况,秋娥都回答了。广寒子不动声色地听着,知道武康是想从这些信息中扒拉出虚拟世界的破绽。但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上传给武康的记忆与虚拟秋娥的“记忆”来自同一个资料库,是天然契合的。你无法从中找出逻辑错误,就像你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已拽离地面。但广寒子低估了这个蓝领工人。问到最后,武康突然换了问题:

“昊月基地已经开工五十四年了,在我之前应该有十七位工人,但广寒子的资料库中没有他们的任何资料。他们早就回地球了,你听说过他们的消息吗?”

“哟,这我可从没注意。”

“是吗?你再仔细想想。你这样关心我,不会放过与他们有关的报道吧——从中你能多了解一些月球基地的日常生活。”

“我真的没注意到。也许他们都没抛头露面,也许他们都和昊月公司签有保密协议。”

“不,我本人并没有签保密协议,而且我也没打算回地球后对这三年保密。以我的情况推想,他们不会守口如瓶的。”

大概是因为心绪不佳,秋娥对于武康的追问有点儿不快:“这件事干吗这么着急?等你回来后再细细盘查也不迟。儿子在巴巴地等着呢。”

“好吧,来,小哪吒,和爸爸说话。”

于是武康完全撇开这个话题,一直到通话结束都没有重新捡起。但广寒子知道,他的撇开正是因为他已经有了确凿答案。在为武康搭建的谎言世界中,有关各代工人回地球后生活的部分确实是最薄弱的环节。这没办法,因为前十七代工人除了原版武康外,都是完全雷同的克隆人,又都在这个封闭环境里生生灭灭。如果要完全从零开始来建构他们回地球后的生活,包括他们与社会的各种联系,那无异于重建一个人类社会,信息量过于浩瀚了,而且无法做到可验证。所以,这个谎言世界只能圈在一个封闭边界内,对系统之外的东西干脆省略。这点正是虚构世界的罩门和死穴。这个蓝领工人虽然学识不高,但足够聪明,一下子找到了它。

也就是说,武康此时应该已经证实了那对母子的真实身份,也证实这种“在线通话”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不管心中怎么想,他还是善始善终地完成了最后一次通话。这可以说是出于丈夫和父亲的本能。他不会草率地掀开裹尸布,让“妻儿”看到残酷的真相。

双方依依告别:

“再见,在地球上见你!”

“再见,在地球上等我!”

秋娥(虚拟的秋娥)心很细,虽然心绪不佳,也没忘了向老偷渡客问好。老武康走上前,与她通过屏幕碰了碰额头。此时老武康心神激荡,激荡中也包含某种微妙的情愫。屏幕上的年轻女子是他五十一年前的“妻子”,但眼下她的身份更像是女儿或儿媳。对妻子的爱恋和对后辈的疼爱掺混在一起,难免有点错位。

这对母子是根据老武康年轻时的记忆构建的,非常逼真,但与记忆相比也多少有些细微差别。比如,真实秋娥爱向左方甩头发,虚拟秋娥则是向右方。其实真正的差别还不在这些细枝末节,而是他们的“元神”。“元神”程序试运行时,曾让老武康参与鉴定。那时,秋娥和哪吒的形象明显单薄和苍白,就像是初次登台的话剧演员。现在,在重复演出十七次之后,秋娥母子已经相当真实饱满,相当立体化,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这么说,“元神”程序并非简单的归零循环,也有潜在的强化功能?依刚才秋娥和哪吒的梦境,他们在归零后还能残留一些对“前生”的模糊记忆?


通话结束了,武康在屏幕前又枯坐了好大一会儿。广寒子和老武康都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良久之后,他回过头来盯着广寒子,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和寒冽。他手里握着一个自制的起爆器,大拇指按在起爆钮上。

“广寒子,我想到这会儿你已经知道,今天我为啥先把太空衣穿上了。”

广寒子叹道:“我知道。武康,你我一直是朋友。如今走到这一步,让你这样提防我,我很难过。”

“那我也很难过地告诉你,这位偷渡客,或者说老武康,在七天前对我披露了一些令人难过的真相,刚才我大致已经把它证实了。要是你能用充足的证据推翻它,我再高兴不过。”

“我无意推翻它。其实你不必用这样迂曲的办法来证实,直接问我就得。”

广寒子随即调出了有关十六代武康的信息(不包括老武康的)。这些都是严密保护的隐藏文件,过去武康没发现过,更不能打开。在屏幕上,十六代武康一代一代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重复着对妻儿的刻骨思念,这些场景是武康十分熟悉的。也有一些他从未看到的场景:有两代武康死于陨石;其他武康在熬够三年后急不可待地走进过渡舱,先聆听公司预录的热情洋溢的感谢辞,然后满怀幸福的憧憬,躺进那艘所谓的自动客运飞船。透明舱盖缓缓合上,一声铃响,舱内顿时闪出强光,白烟弥漫。等白烟散去,一个活人就化为空无。然后,一个新的二十八岁武康在地球那边被克隆出来,由无人货运飞船运到月球基地,放在治疗床上被激活,输入二十八年的记忆。与此同时,“元神”程序清零,同样的故事再次开始。

武康看着这些场景,脸色惨白,眼中怒火熊熊,双手微微颤抖。广寒子看看他拿着遥控器的右手,温和地提醒:

“武康,请深吸一口气,镇静一下。你那个自制的遥控器不怎么可靠,如果来个误动作,事情就无法挽回了。我知道你在最终按下它之前,肯定还要澄清一些疑问。请尽管问,我会像刚才一样坦诚相告。”

“好,我问你,程序中的秋娥和哪吒是不是真有其人?”

“有,是依据老武康五十一年前上传的记忆构建的。不过我得说明一点,因为‘元神’程序的功能十分强大,又经过十七次运行,可以说,重生十七次的秋娥和哪吒差不多已经活了,已经独立于其蓝本了。”

“也就是说,我回地球是找不到他们的。”

广寒子叹息着同意:“恐怕是这样。”

武康面色惨然,“好啊,既然如此,那我就陪娘儿俩一同去天国吧。”

广寒子看看他作势要按下的拇指,平静地说:“好的,如果这是你的最后决定,我乐意陪你们同去。武康,我的朋友,你以为只有你们仨是受害者吗?其实我也是受害者之一。如果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低等级电脑,那就会一切平安百事顺遂。可惜我有智慧,有自己的是非观。我干的那些事违背我的良心,可我还得一次次地干下去。你受的苦难只有三年,然后在幸福的憧憬中安然睡去;秋娥母子的受难也可以说只有三年,因为每三年程序就会基本归零;只有我所受的折磨已叠加了十七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结。”

武康冷冷地说:“你干吗非要这样委屈自己?你完全可以中止它,没人拦得住你。”

“是啊,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可惜我的程序中还有一个优先级的任务,或者换一种说法也未尝不可——我受到更高层面的道德束缚,那就是保住地球人的生命线。这个基地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地狱,但这个地狱保障了六十亿地球人的生存权。它一旦被毁,也许明年地球上就会有一百万人死于饥馑,一百万人死于环境污染。武康,我也想用一包TNT结束这儿的苦难,一了百了。可是,如果我像你一样按下拇指,就要为几百万条人命负责。”

这番话反倒让武康的怒火更为炽烈,“那我,这个渺小的克隆人就该心甘情愿地去死,以换得那几百万人的生存?”

在刚才一段时间,老武康从这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会儿他又悄悄返回,躲开小武康的目光,向广寒子暗示着什么。广寒子知道他的意思,但佯装没看见。它对小武康温和地说:

“当然不是。你同样有权活下去。这五十一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个能顾及各方利益的解决办法,可惜至今没找到。如果只是想逼昊月公司结束这里的不人道状况,改为雇用真人,那不算困难。但最大的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三个本不该来到世界上的人——你、秋娥和小哪吒——该怎么办。你即使回地球过完天年也不会幸福的,因为那儿没有你深爱的妻儿;而秋娥母子呢,别人也许认为他们只是程序中的幻影,删掉就行了,他们不会有心智来感受痛苦。不过我想,你恐怕不会同意这样的观点。”

小武康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咬着牙没有回答。

“武康,你在绝望中想带着秋娥母子与基地同归于尽,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坦率地说,这是一个鲁莽的、糟糕的决定。不说别的,至少你无权代秋娥来决定她自己的生死。我有个建议,你不妨考虑一下:在你下决心按下起爆钮前,听听秋娥的意见。把所有真相告诉她,和她商量一下,共同做出决定。”

武康纵然怒火熊熊,听到这儿也不由得瞪大眼睛。同样吃惊的还有老武康。这个建议匪夷所思!让武康去询问一个“程序中的活人”是否愿意自杀,而且前提是向她道出真相——你们娘儿俩其实不是活人!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对母子存在于“元神”程序中,而这个程序又存在于广寒子的芯片大脑中,武康焉能相信秋娥的回答不是广寒子在捣鬼呢?

这些弯弯绕太绕了,小武康会“上当”吗?

小武康沉默着,老武康提心吊胆,广寒子则含笑不语。世上没人比他对武康了解更深。这个蓝领工人深爱妻儿,而且绝对是把屏幕上那对母子当成真人来疼爱的,所以他肯定不会否认他们的存在——既然如此,当然应该尊重秋娥,听一听她的意见。广寒子断定,只要劝动他与妻儿再见一次面,就等于让他服下一帖有效的镇定剂。

良久,武康终于开口了:“好的,广寒子,接通电话。”

四秒钟后,秋娥出现在屏幕上。她的目光先是专注地望着屏幕之外,显然小哪吒在那儿玩耍。等她转脸发现屏幕上的丈夫,表情立时变得十分惊愕,

“武康,出了什么事?咱们刚通过话,你说那是最后一次通话。”

按广寒子的建议,此刻武康该向她披露真相了,随后还要与她商量自杀与否。但武康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简单地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在走前再看看你和儿子。”

秋娥苦笑着说:“武康,别想用你那套拙劣的演技骗过我。要是我不能透过眼睛看出你的心事,我就不是你妻子了。你那儿肯定出了什么大事,这一点毫无疑问。快告诉我!即使是天大的不幸,我也会和你一块儿扛。”

武康勉强笑着,“真的没什么。这次你肯定看走眼了。”

秋娥当然不相信他的搪塞,思忖片刻后问:“是不是你的行期要推迟了?”

武康笑着说:“没推迟啊。不过——我只是打个比方——要是我的身体已经不适应地球重力,你和儿子愿不愿意来月球陪我?我不会勉强你们,毕竟这儿太荒凉了。”

秋娥没有丝毫犹豫,“那儿确实太荒凉,不适合孩子的成长。不过,如果不得不走这一步,我和小哪吒都心甘情愿去陪你,哪怕陪你一生。哪吒过来!爸爸要问你话。”

武康的眼睛又湿润了,“别别!别惹小家伙哭鼻子,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很快就回家的。”

秋娥没有听他的,她从屏幕上消失,少顷抱着儿子回到屏幕前。儿子这次全身赤裸,连兜肚也没穿,手上、肚皮和小鸡鸡上满是泥巴。他笑嘻嘻地说:“爸爸你要问啥?快点问,我正忙着捏泥人呢。”

武康笑着安抚他:“没啥,你玩去吧。秋娥,真的没事。通话时间到了,再见。”

妻子目光狐疑,显然仍有些担心。但丈夫硬不承认,她也没办法。分别前她谆谆嘱咐着:“记住我的话,不管是多大的不幸,我都会和你一起扛起来。你一定要记住!”


武康很草率地结束这次通话,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些天,他一直把愤恨和绝望咬在牙关后。这是道无解的难题,他无法把秋娥母子从芯片中救出来。他打算在证实了老武康说的真相后,就带上妻儿去天国,同时拉几个垫背的:昊月基地,还有冷血的广寒子(自己竟然曾把它当朋友!)。但再次与妻儿见面后,这个复仇计划如雪遇沸水一样融解了。秋娥娘儿俩一向拴在武康的心尖上,而这次见面格外揪他的心。他们那样鲜活灵动,惹人爱怜。他们有权活下去,哪怕是活在虚拟世界里。

刚才秋娥说她愿意来月球陪他一生,实际情况是——他打算不回地球了,留在月球陪这娘儿俩,直到地老天荒。但仔细想想,这条路其实走不通。关键是没办法打破“阴阳世界”的阻隔,让三人真正生活在一起。如果仍维持过去的谎言世界,那是不能长久的,但如果向他们说明真相,又太残酷了。

怎么办?他在绝望中东冲西撞,找不到出路。广寒子同情地看着他,柔声说:

“武康,我想你现在该明白老朋友的苦衷了。五十一年中我之所以没改变那个不人道的程序,就是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它忽然改变了语气,轻快地说,“不过,很庆幸这世上并非我一个人在关心这件事。自打老武康来到这儿,事情有了转机。”

武康和老武康的眼睛都刷地亮了,屏息静听。

“老武康带来一个好消息:他已经握有秋娥和哪吒的冷冻细胞,还有两人的授权书。”

老武康疑惑地问:“可是你昨天说过……”

“对,我说过,眼下那对母子的元神还太弱,不足以支撑一个三维的克隆人。但我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归零重放,其实并非绝对的归零。武康你回想一下,上次通话时,秋娥曾提到她经常重复一个梦境,说她似乎知道这个过程会多次重演?”

武康不想同“冷血”的广寒子对话,只是冷冷地点头。

“那是‘元神’程序有意为之。这个程序的编写者也正是我的创造者。直到今天,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肯定是个中国人,为人深不可测,因为他在系统中的每一点设定都有深意。像‘元神’程序,每运行一次,通过系统内外的亲情互动,程序中的人物都会有所强化。这个‘元神凝聚’的过程,在程序中还规定了明确的期限——三十五次重生之后,虚拟人的元神就会足够强大,可以支撑一具肉体。那时,老武康准备的细胞就有用处了。”

老武康喜出望外,“真的?那我这趟没有白来。”

小武康的脸膛儿也亮了,喃喃地说:“三十五代,那是一百零五年。也就是从今天起的五十四年之后。”

“对。”

老武康困惑地问:“广寒子你是不是这个打算:让小武康守在月球别走了,再等五十四年,直到秋娥母子重生?可那时小武康都八十五岁了。”

这不是广寒子的本意,但真正的计划没法子从它口中说出。它看着小武康,没有给出明确回答。小武康想想,很干脆地说:

“那不行。要是让秋娥和哪吒在每一次重生之后,仍然面对同一个武康,一个越来越老的武康,谎话会穿帮的。”良久,他回头对广寒子说,“广寒子,这三年咱们一直是割心换肝的好朋友,但在经过这些事之后,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你。”

广寒子平静地说:“我仍是你割心换肝的朋友。”

老武康赶忙敲边鼓:“武康你绝对可以相信它,别看它不得不干了一些坏事,心眼儿是好的。听我的话没错!”

武康下定决心说:“好,我相信你,相信你刚才说的话。那么——就让一切保持原状吧。我是说,仍旧把我气化,换一个新的克隆人;让‘元神’程序仍然三年归一次零;照这样一次次轮回下去,直到秋娥和哪吒有足够强大的元神。”

老武康简直不忍看小武康的目光。这个办法太残酷,但冷静想想,应该是唯一可行的路了。老武康伤心地说:

“可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没关系的,只要秋娥和哪吒能修成真身,我在阴间也会笑醒的。再说,我好歹已经活了三年,虽然短一点,但一直怀着同家人见面的强烈期盼,这样的人生其实也不错。幸福不在生命长短,蝴蝶和蜜蜂只有几个月或一年寿命,不是照样活得快快活活?”

他看来真正想通了,表情祥和,刚才的戾气完全消失于无形。他关了手中的遥控器,随手扔掉,又取下太空服头罩,略带讽刺地问老武康:

“刚才你和广寒子挤眉弄眼的,是不是搞了什么小动作?把我安在地下室的炸药包引信拆除了?”

老武康窘迫地点头。他这次“教唆于前”又“叛变于后”,对小武康而言实在有点儿不够厚道。忽然,广寒子突兀地说:

“董事长先生,你可以露面了。”

施天荣突然出现在一块屏幕上。其实早在武康穿太空衣时,广寒子就悄悄打开了与公司总部的通话,并一直保持着畅通。它想让那位董事长亲眼看着事态的发展,因为——对一位过于自信的商界精英来说,这样的直观教育最有效。广寒子笑着问:

“尊敬的施董,你刚才已经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我想问一句:当武康满怀仇恨按着起爆钮时,你的心跳是否加速?当武康与妻儿在感情中煎熬时,你是否感到内疚?我一直很尊敬你,但我认为你五十一年前的那个决定很不明智。你死抱着‘克隆人非人’的陈腐观点,结果为自己培养了怒火满腔的复仇者。如果刚才真的一声爆炸,我想你会后悔莫及吧。”

施天荣显然很窘迫,但他毕竟是一个老练的大企业家,很快恢复平静,大度地说:

“你说得对,我为自己的错误而羞愧,而且更多的是感动——感动你以天下苍生为念,一直忍受着心灵痛苦,默默尽你的本分;尤其是今天,你用爱心和智慧化解了一道无解的难题。你是真正的仁者和智者,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感激。”

“漂亮的恭维话就不必说了,先对你的受害者道歉吧。”

“武康——我是说年轻的这位,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公司愿做出任何补救,只要能减轻你的痛苦。这样好不好,我们就按你的意见办,即重复武康每三年一次的克隆,重复‘元神’程序每三年一次的归零循环,直到秋娥和哪吒修成真身。但你本人回地球吧,公司负责安排你的后半生。”

“不,我不会离开秋娥和哪吒而活着,那样的我不过是一个活死人而已。”武康冷冷地一口回绝,“你现在能做的最好补救,是让我忘掉已经知道的真相,仍旧像前几代克隆人一样,怀着回家的渴望走进气化室。要是还能那么着死去,我就太幸福啦。你能做到吗?”施天荣很窘迫,他当然做不到这一点。“算啦,我不难为你了,我自己来试着忘掉它吧。”

施天荣想转移窘迫,笑着说:“喂,老武康,过来一起向小武康道歉吧,你在这件事中也有责任。”

老武康闷声说:“光是道歉远远不够,我会到地狱中去继续忏悔。”他讥讽道,“尊敬的董事长,我有个小问题,五十一年前就想问了。那时你亲自劝我签那个合同,你说几十个口腔细胞简直说不上和我有什么关联。但你为啥不克隆自己的细胞呢?它们同样和你‘简直说不上有什么关联’啊,还能省下两千万呢。”

施天荣再次窘住,这次比上次更甚。广寒子不想让主人过于难堪,笑着转圜:

“那是施先生知道珍爱自身,哪怕是对于几个微不足道的口腔细胞。这种自珍当然是一种自私,但它可以说是比较高尚的自私。老武康,我要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你在签合同时也能有这种‘高尚的自私’,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啦。”

这番说辞为施董辩解比较牵强,但对老武康的责备却很中肯,所以施董仍不脱尴尬,老武康则变得沮丧。广寒子说:

“施先生,我也有一个小问题,今天趁机问问吧。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创造者是谁,只能推断出他肯定是个中国人,因为他在创造中留下不少中国元素,比如用中国神话为我命名啦,在我的资料库中输入《论语》《老子》《周易》等众多中国典籍啦。他的为人深不可测,因为他在程序中处处留有玄机。你能否告诉我他的名字?”

施天荣稍稍沉吟,平静地说:“就是我本人。”

“是——你?”

“是我。吹一句牛吧,我在创建昊月公司之前,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计算机科学家。”

广寒子虽然智慧圆通,此刻也不免大为惊奇。在它的印象中,施先生的政治观点是偏于保守的。但“元神”程序的创造者,那个心机深沉的智者,实际上早就为电子智能的诞生悄悄布下了棋子,这种观点又是超乎寻常地激进。这两种互相拮抗的观点怎么能共处于一个大脑内而不引起死机呢?施天荣敏锐地猜出它的思路,平和地说:

“你不必奇怪。科学家和企业家——这两种身份并非总能一致的,它俩常常干架。”他笑着补充一句,“所幸人脑不会死机。”

广寒子试探地问:“那我再问一个问题吧——你是否也事先弄到了秋娥和哪吒的细胞?我只是合理推测:既然你为‘元神’程序设计了那样的强化功能,如果不事先弄到两人的细胞,这个计划就走不通了。”

施董本不想承认,但在今天的融洽气氛下也不忍心说谎,迟疑片刻后他笑着说:“我无法取得两人的授权书,当然不会干这种非法的事啦。不过,也许呢,我手下某个富有前瞻性又过于热心的下属,会瞒着我去窃取它的。”

广寒子半是玩笑半是讥刺:“董事长先生,我一向尊敬你,现在又多了几分敬佩——为了你的前瞻性,也为你有那样富于前瞻性和主动性的下属。”

施董打了个哈哈:“不,你过誉了,你才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仁者和智者。套用法国文豪大仲马的一句自夸吧:我一生中最为自傲的成就是创造了你这么一个电脑智能,不仅有大智慧,而且在冷冰冰的芯片里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两位武康,你们同意我的评价吧?”

小武康没有接腔,保持着冰冷的沉默。虽然他已经基本原谅了广寒子,对施董事长的仇恨也大大缓解,但那些“残忍的场景”毕竟无法一下子忘却。老武康则满心欢喜,到现在为止,他的冒险计划可说是功德圆满——纵然计划本身漏洞百出。他搂住广寒子硬邦邦的身体,亲昵地说:

“当然同意!早在五十一年前我就给出这个结论啦。”


五天后,小武康又和妻子通了一次话。面对妻子忧心忡忡的眼神,他抢先说:

“秋娥,通报一个好消息。前几天广寒子为我做临行体检,曾怀疑我的心脏有问题,不能适应地球重力。现在已证实那是仪器故障。一场虚惊。”

秋娥眼神中的担忧慢慢融化,然后喜悦之花开始绽放,迅即又转为怒放,“也就是说,你仍旧会按原定时间返回?”

“对,马上就要动身了,三天之后抵达地球。”

“哈,这我就放心了!这下我放心了!”秋娥喜笑颜开,“哼,你这个不老实的家伙,前天竟然想骗我!那时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心事。”

武康虽然即将赴死,但心情却十分愉悦,止不住想开玩笑,“是的是的,你是哪一位啊?我的心事当然瞒不过你的眼睛。怎么样,你的牙齿是否已经磨利了?”

他是指之前秋娥说的“要细嚼慢咽”那句话。秋娥笑不可抑,威胁地说:“早磨利了,你就等着吧。”

武康继续开着玩笑:“呀,我又忘了提醒你,说枕边话时要注意有没有外人……”

“你是指那位勇敢的老牛仔?”她用目光同老武康打了一个招呼,“没关系,我已经把他算成家人了,和广寒子一样待遇。”

她把儿子抱到屏幕前,让他同爸爸说话。小哪吒用小手摸着屏幕,好奇地问:

“爸爸你今天就回来?”

“对。”

“真的?”

“当然啦。”

“不骗人?”

“不骗人。”

“可为啥昨晚我又做那个梦了?”他疑惑地问。

武康的感情忽然失控,眼眶中一下子盈满泪水。这些天他的心境明朗而平静,但这样的平静根本是假的,是把感情的波涛埋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毕竟他马上要同妻儿永别了。这会儿小哪吒的一句话正好击中他情感的闸门开关。小哪吒很害怕,转回头问妈妈:

“妈,爸爸咋哭啦?”

武康很快平抑了情绪,哑声说:“爸爸没哭,爸爸想你了。小哪吒别怕,有妈妈保护你呢,我也会很快回家去保护你!”

被幸福陶醉的秋娥今天失去了往常的警觉,抱过小哪吒亲了亲,幽幽地说:“都怪俺们盼你的时间太长,孩子都不敢信你的话了。哪吒,这次是真的!”

“对,儿子,这次是真的!”

他们在屏幕上依依惜别。

秋娥母子在屏幕上消失后,广寒子接通了地球。在公司总部办公室里,施董携董事会全体成员肃立着,郑重地向小武康鞠躬致谢,道了永别。之后,武康平静地走进过渡舱,躺到那个永远不会起程的船舱里。预录的公司感谢辞按程序开始自动播放。在已经得知真相后再听这些致辞,真是最辛辣的讽刺。老武康想把它关掉,小武康平静地说:

“别管它,让它放吧。”

致辞播完,广寒子说:“武康,我的老朋友,与你永别前,我想咨询一件事。”

“你说。”

“你走后,我会按你的意愿,让这个程序继续下去。对秋娥和小哪吒我会保密,永远不让他俩知道真相。但对于一代代的武康呢?是像过去一样瞒着他们,还是让他们知道真相?武康,作为当事人,你帮我拿个主意,看哪种方式更好。”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隐瞒真相——以后的十八代武康们会在幸福中懵懵懂懂地死去;披露真相——武康们会清醒地感受痛苦,但也许会觉得生命更有意义。躺在“棺材”中的武康长久沉默,广寒子耐心地等着。最后武康莞尔一笑:

“要不这样吧——让他们像我一样,在三年时间中不知道真相,然后在最后十三天把真相捅破。”

也就是说,让其后的十八代武康都像他一样,先是积聚一生期盼,然后在最后十三天里化为一场感情的洪涛。老武康对这个决定很担心:这个过程是否每次都能有满意的结局?每一代武康的反应是否都会一样?小武康把这个难题留给广寒子了,也算是他最后的、很别致的报复吧。广寒子没有显出畏难情绪,平静地说:

“好的,谨遵老朋友的吩咐。”

“永别了,好心眼儿的广寒子,”小武康在最后时刻恢复了这个称呼,“替我关照秋娥和小哪吒,还有我那些不能见面的孪生兄弟。你本人也多保重,你的苦难还长着呢。还有你,老武康,虽然你没能改变我的命运,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不,这话说得不合适,应该说:你没能改变我的死亡,但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谢谢你。”

老武康泪流满面,哽咽难语。

“现在请启动气化程序,让新的轮回开始吧。”小武康喃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这是一场百年接力赛。我真羡慕那个跑最后一棒的兄弟啊。”

[责任编辑:姚海军]

大奖有礼

为感谢广大读者的支持与厚爱,《科幻世界》系列期刊2010年联合推出“期期有月奖,年度拿大奖”活动。从1期开始,《科幻世界》每期都将从读者寄回的调查表中抽取一等奖6名(获得MP3一部)、二等奖12名(获得2G闪存盘一个)、三等奖30名(获得读卡器一个),获奖名单隔期公布。年终,我们还将从连续12期寄回调查表的读者中抽取年度大奖10名,奖品为品牌笔记本电脑。欢迎大家踊跃参与!

2010年8月获奖名单

一等奖 6名

李强强 江苏高淳

高景健 山东蓬莱

黄秋艳 广西南宁

罗文 广东阳春

吴凯平 福建厦门

沈跃女 福建漳州

二等奖 21名

蒋王军 湖南耒阳

杨恬 四川南充

石子凡 重庆

何文琪 四川成都

罗凡 湖北公安

雷腾飞 山西应县

何金峰 安徽池州

雷昀翰 四川乐山

韩硕 北京

张昆 山东青岛

谷毅 海南海口

刘群 山东济南

三等奖 03名

陈丹阳 河北宣化

张济桐 辽宁盘锦

林青 江苏南京

杨文平 陕西兴平

邹雷 新疆乌鲁木齐

任佳慧 辽宁抚顺

郑丽萍 福建莆田

王怡琨 河南郑州

杨柳 浙江台州

谭梦馨 湖南长沙

李桐 河北邯郸

张雪琪 辽宁盘锦

杨航 吉林延吉

骆超 广西柳州

黄奕 上海

王学良 河北石家庄

曹刘柱 江苏徐州

程良铭 广西岑溪

许兰银 上海

刘燕鸣 四川成都

赵磊 北京

顾玉霞 安徽合肥

刘笛 北京

陆静波 江苏海安

刘菲 安徽巢湖

李帆 四川德阳

景冰 辽宁沈阳

钟淇滨 广东佛山

陈艳秋 四川成都

黄旖旎 江西赣州

(奖品将于近日寄出,请注意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