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谦信:天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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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书与纺车

“事情没这么复杂,在下只是来请教将军能否和景虎少爷见个面,如果同意,又在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这个——”

宇佐美思量半晌,这一见面,结果自然还是借兵,他不是不想借,如果是值得帮助的人物,他更乐意借兵。“这只是本庄公的意思?还是景虎少爷也希望?”

“是景虎少爷先提出的,本庄公也同意。”

弥太郎似乎很得意,仿佛以景虎虽年少却有这层想法为傲。宇佐美看到像弥太郎这样的勇士都愿忠心跟随,心想景虎这少年的确有相当胆识,于是再问:“除了阁下以外,还有什么人追随景虎少爷?”

“金津新兵卫、户仓与八郎、曾根平兵卫、秋山源藏等人。”

这些人都是春日山长尾家知名的年轻武士,能有这些人追随,可见其胆识不凡,有一会的价值。

“好!我就会会他吧!”

“多谢应允,那么什么时候方便?是由在下护送景虎少爷来此吗?”

“在下担当不起,理当由在下谒见,不过,我人到栃尾,恐又引人注目……”宇佐美思索片刻,问道,“阁下来此途中,是否经过一地叫片贝村?”

“没有,不过在下知道那地方,在来迎寺村附近吧!”

“不错,距来迎寺村南一里之遥。不过,在片贝村村外山中有座福昌庵,就在那里吧!那地方位于此地及栃尾中间,距栖吉领地及在下领地也不远,万一事起,也方便想办法,如何?”

“很好,那么时间呢?”

“七天后的正午吧!在下会先跟福昌庵的僧人联络的。”

事情谈妥,宇佐美盛宴待宾。弥太郎荤腥不拒,酒肉均沾,大快朵颐。“在庙里食粗量少,我等俗人不好搅扰,只好同遵清规,真是辛苦哪!今日有幸得以饱餐!”


到了约定那天清晨,太阳还未露脸,宇佐美便启程离开琵琶岛。他虽带了半武装的随从五十人,但只留在领地边界以备万一,另外带了五名普通旅人装扮的近卫同行。

琵琶岛距片贝村有六里行程。距正午还有一个钟头时,宇佐美到达山麓。而庵堂建在半山腰。山上老杉茂密,青藤缠绕,山路蜿蜒崎岖,蝉鸣阵阵入耳。宇佐美一边拭汗,一边缓步登高。他的坐骑也和那五十名武士留在边界处。

接近庵堂时,弥太郎和另外一人出迎。

“已经来了吗?”

“不久之前已到此,这回多劳将军费心了。这位是户仓与八郎。”

虽然听过也见过这人,宇佐美还是说:“初次幸会,在下宇佐美!”

一行人联袂上山。

行至半山,约有块方圆三十尺的平地,庵堂即坐落在临崖一隅。山势向东缓走。近午的阳光照在庵堂前面的平地上,煞是亮眼。东方一里远处,信浓川蜿蜒流过,泛着粼粼白光,河对岸是崇山峻岭,视野极佳。宇佐美脱下竹笠,凉风习习,身上的浮汗霎时干透。

庵堂入口有人影出现,皆着僧服,一位是庵主琢元,一位是金津新兵卫,另一位则素昧平生,但宇佐美一眼就看出他是真正的出家人,心想他大概是把景虎带到栃尾的门察和尚。

果然,门察自己报上法号,并说:“贫僧是本庄庆秀公的代理人。”

宇佐美与新兵卫只是面识,不曾亲密交谈过,但此刻不由得心有所感地说:“辛苦啦!阁下忠勤护主,令定行佩服!”

新兵卫也心有所动,一副就要感激涕零的表情说:“哪里,哪里,请入内再谈吧!”

虽然一路步行而来,脚上倒没沾染什么灰尘,脱了草鞋,用毛巾挥挥,就走上居堂。

“欢迎欢迎!”景虎欣喜出迎。

宇佐美一听,不觉猜想,景虎是主动出迎,还是听从他人劝说而出迎?因为这个时候最能表现一介武将的器量。

平将门在田原藤太有意归顺而来访时,因过于兴奋,未及梳发即出迎,结果藤太认为他没有身为大将的沉稳端重,而罢归顺之意。

源赖朝在石桥山一战兵败,遁走安房,整军四五百骑重入下总时,平广常率大军两万追随而来,源赖朝却不准他进见,命令土肥实平转告平广常:“虽屡屡促军发兵,却来兵为迟,实为可疑,且留后阵听候处置!”

平广常闻言大惊:“此公定将成为日本大将军乎!今日兵败,势单力薄,我率大军来归,非但不准进见,反遭斥责,其威实在可惧!”

不过,中国圣人周公为求贤士,倒有“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脯”的美谈。

这三个古例,同时闪过宇佐美脑中,但是他倒不想以此来判断他人的器量胆识,因为只靠表象,无法了解一个人。

“不敢,不敢,请回座!”

宇佐美遵礼仪把景虎按回座席,隔着门槛伏地一拜:“初次晋见少爷,在下宇佐美定行。”

“我是景虎,今年十四,久仰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实在高兴。”

景虎端座席上,他的态度和言语虽然还带点孩子气,但自然阔达,毫不生硬。宇佐美心想他的举止不是被教出来的。

景虎又说:“你过来些,在那儿讲话不方便!”

“恕在下放肆!”宇佐美跨过门槛。

这时,景虎突然开口:“我要见你,是因为想当你的徒弟!”

宇佐美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什么徒弟?”

“我想跟你学兵法。你也知道,我从小不得父亲欢心,幼时被送入林泉寺当和尚,林泉寺老师父看我不适合当和尚,只教我朗读四书和学习书法就送我回城。和尚没当成,春日山也待不得,结果到栃尾本庄家,这些经过想必你都知道吧!”

这是叫人委屈又愤怒的成长经历,但是景虎却一直笑着,侃侃而谈。宇佐美心想他太过于少年老成,不过,仍态度恭谨地回答:“在下略知一二。”

“本庄人很好,待我很亲切,只是我不愿待在栃尾。过去,我整天和村童耍棒、游泳、捕狐狸,林泉寺学的东西全都忘了,更别提战场督阵、阵法等武将心得了。我知道你是作战高手,也曾将兵法当作一门学问研习,所以我想拜你为师,学习兵法。”

宇佐美以为景虎终究不过是要借兵罢了,没想到他的志向还如此远大。他感觉自己的心陡地一震,几乎要流下泪来。

“少爷所言,在下愧不敢当。不过,在下只是好为兵之道、独自摸索罢了,并未有傲人之处,仅能尽力而为。”

宇佐美心想,下一任守护代就是景虎了。他相信眼前这少年能平定国内乱事,已不在乎他年龄小了。


景虎抵达琵琶岛不久,昭田常陆介就退出春日山城,先往三条,再转蒲原郡,因为越中援兵迟迟不到,晴景方面招募的军队逐渐增加,人数已达两千,昭田于是心虚而走。

上杉定实火速把这消息告知晴景,晴景便高高兴兴地班师回城。奉宇佐美之命去支持晴景的定胜也把消息急报回琵琶岛。宇佐美只付之一笑,指示定胜见机回城。

景虎对这情势的变化毫不动心,专心致志地随宇佐美学习兵法。宇佐美是个儒将,但不是学者,因此他的教法简明直截。

“兵法之要是以我实击敌虚,这个虚有军势之虚,也有心虚,古来被喻为奇兵的军略几乎都可以说是击人心虚,因此,最重要的是研究此状况下人心如何?彼状况下人心又如何?例如,楠木正成在赤坂城的战略。

“坂东率三十万大军进攻楠木守城,心想如此小城,只手就能粉碎,于是策马越壕,兵临城下。这时坂东军轻看楠木,一心只想着攻城,丝毫未考虑防御,楠木看准他们这层心理,等坂东军进至桥上时,下令发箭,坂东军立刻有千人倒下。坂东军见城一时无法攻下,遂作久攻打算,为马卸鞍,人脱盔胄,一旁休息。楠木事前已料到敌军此举,故埋兵在两侧山中,乘机左右夹击,大破坂东军。学兵法就要如此这般,日常不怠于研究人心的变化,以此心看兵法七书,定能获益匪浅,若无此心,则兵书犹如废纸。”

景虎像沙砾吸水般拼命地吸收宇佐美教给他的兵学常识。某天正午,他听完兵法,穿过院子准备回房时,突然听到纺车的声音,单调得几乎引人入睡。他很好奇,循着声音找去。

在院旁的一栋建筑里,乃美正在纺纱。她端坐在榻榻米上,一手转着纺车,一手从桶中拿出碎裂的麻苎卷在管上,就这样持续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她额头渗出细粒般的汗珠,挺直的背部也都汗湿了。她听到院子里走来的脚步声,抬眼一望,有些吃惊。她知道眼前这人是两个月前到此学习兵法的景虎,却是头一回见到。景虎也一样吃惊,他以为纺纱的是个中年女中,没想到是这样年轻美丽的女郎。


乃美停下手中工作,恭恭敬敬地向景虎行礼。景虎点点头,感觉眼前一亮,全身发热,心跳加速。

他问:“你是谁?”

“本城城主的小女儿。”

“哦?我怎么不知道。”景虎笑着,走近廊下,“你叫什么名字?”

“乃美。”

她口齿清晰,仪态大方,景虎觉得她一定很聪明。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您是春日山守护代之弟景虎。”

景虎还想多聊,索性坐在前廊地板上。

“你自己纺纱?”

“是。”

“令尊吩咐的?”

“不,需要麻线时就纺。本来该一次纺够的,但我生性疏懒,只有需要时才纺。”乃美笑着回答,语调轻快,没有什么顾虑。

“那么,你也会织布了?”

“是的。”

“我母亲也会纺纱织布,而且又快又好。她身体虽然很弱,但是喜欢劳作。我最讨厌懒惰的人。”

“啊呀!我刚刚才说我是懒惰的人!”乃美笑着说。

景虎尴尬得满脸发烫,“我没说讨厌你,我是说讨厌那种优柔寡断又懒惰的人。”他的话语有些紊乱,语气略带愤怒,全身更是汗如雨下。“好热,今天真热!”说完,突然起身,走出庭院。

乃美继续先前的工作,一边转着纺车,一边想着景虎的事。

“他生气了吧!这人脾气太烈,不过,他谈起他母亲时,语调甚是柔和,一定非常怀念母亲吧……”

她略倾着细长的颈子,像百合花一样,脸上带着微笑,是那种年长姑娘心有余裕的微笑。

景虎目不斜视地急急走向外城居处,脸色很坏,心中也寻思着,“她多大了?她比我大,有十五六岁吧!不过大个一两岁,却一副姊姊的模样,挑人语病,太傲慢了……”

但是回到住处后,他的心情转好了,只觉得心底有某种浮动不定的勃勃兴致,就像是和暖春日远眺远山樱花或是黄昏时分凝神呆望美丽彤云时的感觉。


从那时候起,景虎常常学完兵法,便绕进乃美居处的院落逗留一阵子。

乃美并不懒惰,手中总是有事情要做,有时候缝制衣服,有时候用金银细线绣战袍。布料有时是京都和大坂(即现在的大阪)商人带来的南洋罗纱或羊毛织布,有时是雪白熟绢。

景虎喜欢看乃美刺绣,看她屏息专注、用细白的指头在布框里扎针的模样,娴静沉稳,有股说不出的美感。昨天看还是纷乱的各色丝线,今天来看已是只金光灿然的狮子,或是鲜艳动人的橘花图案。

有时候她不在居室里,让景虎扑了个空。隔天一问,说是到机房织布去了。

某天,乃美突然说:“我泡茶给你喝好不好?”

“淡茶吗?”

景虎对淡茶毫无兴趣,觉得味道虽香,却很难喝。

“你不喜欢?”

“是不喜欢。”

“为什么?父亲说那是第二好喝的饮料呢!”

“第二好喝?那么第一美味的是什么?”

“浓茶!”

“那简直是茶泥嘛!”

乃美呵呵一笑,“试试看好吗?我先给你泡淡茶,如果不喜欢,再换煎茶。”

说完,她用竹刷在茶杯里搅搅,端到景虎面前,“请吧!”

景虎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但觉入口极佳。他看着杯底隆起的细细的绿色泡沫。

乃美又端来面粉搀着柿皮末做的落雁糕点,“请用!”

景虎拿起糕点入口,使劲咬着,然后用力端起茶杯,像喝药似的闭着眼饮下。

乃美惊讶地看着,继而一想,或许景虎故意这么表现。她笑着说:“你这样喝当然喝不出味道,必须用舌尖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尝才行哪!”

景虎没理会她,径自说:“你答应过的,给我煎茶吧!”

“好的。”

乃美退到风炉前,从茶柜取出煎茶用具,以娴静优美的动作泡好煎茶,奉给景虎时说:“再过两三年,你大概也能喝出抹茶的味道了。”

景虎真有掷掉茶杯的冲动,小姑娘摆大人架子,令他颇不高兴。他按捺住心中不悦,一仰而尽,“好茶!多谢,告辞了!”说完掉头便走。

乃美对待景虎的态度,就像姊姊对待弟弟,即使景虎言行无礼她也不会生气。反之,景虎与乃美相对时,总觉得有张大网轻轻地当头罩下,这时他总是蓄意躲开,但是刚一躲开,紧接着又有一张隐形的网飘然而下,他再次斩破。他感觉自己像在无止境的飘飘落下的网中拼命挥刀斩开出路的人一样。每次相见,总是筋疲力尽地回来,但是又无法按捺不见,每回经过乃美居室的院落时,总是不由自主地进去招呼她。


一年过去,又是炎炎盛夏。

景虎领悟兵法之速,令宇佐美惊异不已,他的纸上战术,已非宇佐美可及。

“我看你已不必再学兵书了,应该亲自上场演练。所谓阵法,就是令使拥有七情六欲的军人作战,因此力与势皆会不断变化流动,而在此流动变化中,胜机稍纵即逝,如何掌握,就须实地演练,只靠兵书所记,往往陷于窠臼,易为敌人所乘,这点你要切记在心。”

景虎有心出门一游,亲眼观察近国情势。他先与宇佐美商量,但宇佐美不同意。

“若在平时,我是会劝你亲自观察诸国地势险易、国人风俗、诸将政治得失及兵制等,但如今时机不对。现在,越后一国四方割据,一为春日山晴景公的势力,一为在下的势力,一为三条俊景的势力,另一为蒲原郡昭田常陆介的势力,由于分崩割据,越中豪族皆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此外,晴景公毫无平定内乱、为先主复仇的打算,日夜耽于逸乐,导致民心背离。长此以往,国内平静迟早将毁,此时出游,实在不宜。”

景虎闻言,也觉得颇有道理,尤其是长兄晴景之事,更令他痛心疾首,其实不待宇佐美转述,他早就从弥太郎那里听说了不少晴景的乖戾之事。

据说晴景常出城游山,途中一看到美女,不管是何人妻女,不由分说便带回城中陪宿,如有苦主来诉,反遭杀害,因此百姓一听说晴景出游,纷纷逃避,沿途不见一个人影。

又据说,今年春天晴景从京都弄来绝世美女,另有一弟,貌亦俊美,晴景也纳为新宠。

这些事在纯真的景虎看来,只觉得龌龊不洁,心想有机会要见见哥哥,好好劝劝他。这番心事他也跟宇佐美谈过,宇佐美考虑许久说:“也好,不过依在下看,晴景公或许听不进去,但毕竟是骨肉至亲,总需要竭诚进谏,是为他好,”说着,突然放低声音,“也是为了将来。”

他这话有如打哑谜,却触及了景虎心底深处某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景虎回看宇佐美,宇佐美却望着院中惹眼的绿景,拧着下巴稀疏的白须,眼神平静得若无其事。

数日后,景虎带着新兵卫等五名武士离开琵琶岛,因为途中必须经过已加入三条叛军的柿崎弥二郎领地,所以六人都打扮成巡游各国的云游僧模样。

出发之时,宇佐美对景虎说:“路上要小心,千万不可随意泄露身份,让人知道你和春日山有关系,不过,有这五位壮士陪伴,想必不成问题。要小心的还是在到了春日山以后,你可以暗示晴景公说琵琶岛的武士分宿城外各处保护你。人一旦被他人掌握弱点,难免会生气,加上你又是他最亲近的唯一血亲。”

这番话虽然也如谜语般不甚明了,不过景虎完全明白,感激地点头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