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乒乓球
我习惯于用世间所有的美好去揣测我将要经历的事情,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我才发现我始终是一个心存善念,未长大的少年,世间的丑恶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巨树,善良在丑恶面前就如同蚍蜉撼树一样,没有任何可比性;丑恶在善良面前就如同大象踩死蚂蚁一样简单。所以人们习惯了从微小的事情中获取满足和幸福感,幸福感变得越来越多时也就会抵消掉种种不顺心,转念回想起来,压迫在幸福上的不顺心其实会逐渐摧毁微不足道的萤火之光。
最终我选择了另外一个牌子的食用油,上面有好几个欧盟认证的食品标识吸引了我,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虽然不是常用的牌子,至少有国际的认证肯定不会差到哪去,再怎么说国际认证的东西也比自己浅薄的见识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前文我已经讲过,我去过工地当小工,耳熟能详的称呼就是农民工。
我去过两次工地,第一年去的时候南北方农民工的差异化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在当时我并不以为有多大的区别。出了学校的门我就成为了社会人,社会人必须要走进社会看到不同的世界,社会人和看世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观念,看世界首先是先要具备了解世界的能力,再次是你看到的世界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
说实话当农民工跟在农村过日子是一样的,都是农村乡土文化的一部分。唯一改变的是环境不同、地点不同,但经历的事情和相处的人几乎是没变的,我当时面对的话语圈子也是不变的。可能老师变成了大工和领班、同学变成了小工和同样辍学来工地当农民工的甲乙丙丁。
后来我也去过一些地方,无论是工作还是参加会议,都没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想来还是刻板偏见存留在脑子里太深刻了,在面对新鲜事物时总会用维系了二十多年情感的乡土信息套用,得到的结果只能是不同的地方也是一成不变。直到我去了一趟四川,感受到了不同的文化底蕴和人文冲击后才发现世界原来多姿多彩。当时能去四川也是由于一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与我之间的情感纠葛好几年。那位女孩儿本身也是一个悲剧,她现在是否在为自己而活我不敢苟同,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悲剧的成因到底是什么。
小学毕业后,我来到城里成为了一名家长口中有出息的寄宿生。现在想起来整个初中留给我最深刻印象的是三件事。
第一件事,第一天下晚自习后,我看着黢黑的操场对面穿透过的惨白的宿舍灯光,一点点一点点的映照在半个操场的头发上,黑亮的头发攒动,嘈乱的声音不绝于耳。当教学楼上所有教室的灯全部关闭,我站在教学楼下面,心脏颤抖不止,当时我几乎都快哭出来。我没想到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多的人,当时我所面对的世界就是学校。我特别害怕,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怎么这么多人啊?我旁边的同学还嘲笑我:初一、初二、初三,高一、高二、高三,每年纪差不多十个班,你说人多不多。
第一个月假回到家,我忘记了跟我母亲提没提起过此事。不过在我上初二那年,我母亲有一次跟我、我小姑姑、我父亲聊天时说了一句:当初上学第一个月假回来后,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学校里面那么多人,他害怕。我母亲当着所有人对我说:你说你有什么可怕的啊?不就是人多点吗?哪没有人啊?
我忘记了大人们之间的交谈是如何进行的,我只记得我低下头谁都不想看,在心里还埋怨母亲怎么一点不知道关心我的状态。当时我的很多小学同学也去了市里不同中学读书,他们在与我为数不多的交谈中,都会兴致勃勃地讲起在学校发生的事情,不论是有趣还是无趣的,我不懂他们怎么就不害怕人多不多呢。当然讲的最多的依然是拉帮结派的事情,还有男生女生之间恋爱的事情。
在初一的某次地理课上,老师讲到了我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而同时也是人均资源很匮乏的国家。我那个时候的脑子不太灵光,根本不懂什么叫人均匮乏,只知道人口最多的国家这让我很自豪,完全忘记了当初第一次下晚自习时我站在教学楼下面瑟瑟发抖的样子。
我害怕与人交往、害怕人多的环境。这种状况在我母亲来学校看我之后稍微有点缓解。那天正值午饭时间,我们新生总是端着饭盆在学校的操场上随地找个位置就开吃,如果运气好还能坐在篮球架子上。我实在想不通那时的我们是单纯到令人发指么?就连吃饭都不敢去教室或者寝室吗?难道是害怕把教室弄一屋子饭味儿么?根本原因是不想在教室或者寝室遇到班里的小流氓,他们总会抢夺饭盆里面的肉菜,即使那点肉少的可怜,我们都舍不得一口吃完的肉,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他们明目张胆且毫无廉耻的肆意妄为。
那天我们几个同学围在一起蹲在操场上吃饭,我母亲对周围的几个同学说:大家都相互帮助帮助,都是同学要一起好好玩儿好好学。说完又给我打了满满一饭盆菜放在我面前。并招呼其他的同学说,来来来,大家一块吃。
临走时我母亲跟我说:你看看你表哥,他在学校就是闯得猛,吃饭的时候总是跑在最前面用两只手掐满一掐包子,你也多学学。我到现在都记得这句话,尤其是那个词闯得猛。我很清楚这个词对于年幼、害怕、无知的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然我无法理解这个词的意义是什么,只知道每次打饭的时候我都使劲往前挤,这样就可以一点点的挣脱内心的枷锁,让我心里稍微放松愉悦一点儿。
我母亲并没有意识到,我上的学跟我表哥上的学在本质上是有区别的。
在我母亲走后,我周围几个根本不太熟悉的同学也拿着自己的勺子在我盆里一勺勺舀菜吃,并且说大家需要相互照顾。我记不清楚当初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只知道用一两勺菜可以换取一份陌生的友情还挺好。直到前几年,我才真正想通很多以前觉得模棱两可的事情,尤其是友情这件事,拿东西换取来的根本不叫做友情。只有建立起你内心的堡垒,让堡垒浇筑成坚固的长城抵御侵袭时,友情才不会崩坍。
我的邻居发小比我大一岁,他家是后来搬进我们胡同的,那个时候我才4岁左右吧。4、5岁的小朋友建立友谊的速度很快,至今我们也保持着良好的友谊。他家刚搬过来时跟胡同的街坊都不太熟悉,不过村里人基本上都相互认识,仅仅没有达到远亲不如近邻的程度而已。那时候他父亲做木匠活,所以家里有很多工具,他自己的东西每次用完都学他父亲收拾的井井有条,小东西用盒子装起来,大东西放在荫凉干燥的地方。我当时并不太懂做这些有什么用,也从来没有样学样的做过。
有一次我发现他家用核桃露的易拉罐做了好几个油提子,油提子大家应该都见过,很早之前在农村小卖部、供销社打酱油、打醋的大水缸,每个里面都有提子。他家做的是缩小版的,因为是用铁皮做的,看起来更有光泽、圆润、有骨感。我当时看了很惊讶的对他说:这是谁弄的啊?他告诉我是他爸爸弄的,我随口说了一句,让你爸爸给我家也做几个吧。
后来这件童言无忌的小事儿在某天晚上被他母亲说了出来,那天很多人聚集在胡同口打牌歇息。我母亲听完后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我说:你爸爸也会做,回去让他给你做几个,你拿着玩。我很小,不明白大人之间的这种对话意味着什么,只是感觉我父亲并不会做这些东西。晚上回到家我母亲又特意嘱咐了一句:以后别在外面说这种话,想要什么跟你父亲说让他给你做。我没吭声,我父亲是否能做得出来我不知道,我也很难知道。我根本就不敢奢求我父亲能给我带来任何惊喜和快乐。
长大后我跟父亲根本无法正常的对话,后来逐渐演变成大肆地争吵。每当我嘶声力竭地控诉父亲的种种缺点时,母亲总是特别难受,她边流泪边对我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对你那么好,抱着你哄着你,你就是他带大的。你现在这么恨他,你对的起他吗?我母亲完全不理解我控诉我父亲的意义是什么,而且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他。
等我再大点了,我们家买了一辆可以变速的自行车,在当时很稀少。我朋友也有了一辆女式的自行车,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玩,他正在用油擦拭自行车。我问他这有什么用,他告诉我可以把自行车保养好,不容易生锈。我当时根本不懂什么意思,直到多年以后我那辆引以为豪的变速自行车经过无数次的风吹雨淋暴晒,变成了一堆废铁扔在了垃圾堆里,我朋友的自行车还跟新的一样时,我才明白过来发生在我自行车上的事情。
有一次我偶然听到父母聊天,聊所谓的财运之类的话题,我父亲说当时我朋友他们家刚搬来时,他父亲就弄了一个磨面机和压面机来挣点零花钱,当时在我们整个村北头没人能想到用这种方式挣钱。他父亲从木匠工人逐渐拥有了一个很大的室内装修队,一年到头都在忙着给别人装修房屋。我朋友从高中辍学后,学会了开车,买了一辆很大的冰柜车,开着车从南到北的给各个村小卖部送冰棍儿、冷饮、雪糕。
即使我们是邻居,每天几乎都见面玩在一块儿,受到的影响是截然不同的。
小学3、4年纪的时候,我差不多11岁。从来没见过乒乓球、篮球、足球这些东西,那天我去找小姑姑玩儿,她给我一块乒乓球板儿,一个乒乓球,让我在墙上练习打,等打的很熟练了能接住球来来回回拍几十个的时候,再给我一块好的拍子让我继续练。回家之后我玩了两次,全没接住球,后来那块板儿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是当劈柴烧了吧。
好像是同一年吧,我去小姑姑家遇到了从市里放假回来的表哥,小姑姑让我跟他比赛拍篮球,在不中断的情况下看谁拍的多。我让他先拍,他说话不怎么利索,并不是口齿不清晰,而是脑子太灵光,导致表达能力跟不上思维的速度。他拍了两下对我说:我能一直拍下去,你根本就摸不到球。他毕业落户在BJ,有一年他生日打电话叫我去,期间我们聊了很多。他说了很多我只记得一句:当年我考上清华,虽然成绩不错,但去了那儿才知道人人都是天才,我跟他们在一起拼不过他们的口才,但是我能跟他们拼智商。有一次他贴出来一张跟SKY的合照,写着<两大人皇>。
有一回小姑姑对我说:你表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了胡萝卜对身体好,营养元素很多,吃肉多了不好。他就记住了,每次吃饭总是吃很多胡萝卜、蔬菜,吃很少的肉。当然现在长大了,哪个好吃吃哪个。
我看到过他读的那些书,小学读的书加起来都得有两大箱子,比普通人一辈子读的书都要多。
我就见过一次我小侄子,那时候他还很小。现在4岁多点已经上幼儿园了,春节期间我乘坐小姑姑的车回市里,听到了她跟她小孙子的通话,小孩子说话利索,口语清晰,表达能力很强。小姑姑说你小侄子比你哥哥小时候聪明多了,很多事儿教一遍就能举一反三。现在我小侄子接受着良好的学校教育,在家享受着一位北大硕士的父亲、一位人大本科的母亲的教育,再差能差不到哪儿去?
我为数不多的几个在市里读过初中的小学同学,只有一个算是出人头地了吧,在校期间年年得奖学金,毕业后在实习期间跟她男朋友一起攒够了钱,在西安付了一套房的首付,现在生活富足而且大有前途。她妹妹在她的影响下以专业课成绩第一毕业后顺利入职央财。
她对我说:我始终贯彻着一条生活准则,我一定要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把我父母接过来住,让他们脱离农村。
在她读研期间,同为小学同学的另一位女生,算是她的表亲吧,早已经在农村结婚生了两个孩子。那位女生的母亲跟她说: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回来跟我女儿一样在市里找个工作,一个月挣个1500,不一样过日子么?你应该早点工作让你父母别那么操劳。
她跟我说:她说着我就听着,也不反驳,因为没有任何共通的话题与思想。
类似于那位女生母亲的话在我的耳边上回响了无数次。也许那位同学的母亲可以从只言片语的,被主流媒体黑化的新闻中了解到,作为一个研究生毕业后面临着怎么样的就业压力,同样她更无法了解到从农村走出去,走到大城市落脚成功并拥有广阔天地的女孩儿同她的女儿有着怎样的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