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江山·第一辑(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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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梦想的光源
——来自仰韶文化的彩陶之光

有一个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的彩陶盆,人面和鱼优美地合在一起。

人面在做梦,鱼游入人梦里。那近似几何图形般的平面构图,仅以圆和三角形,还有一些直线,就向我们展示了一副仰韶文化里才有的西安半坡人做梦的表情,令我们产生《一千零一夜》式的联想:从前有个王子,长得很英俊,却喜欢幻想,人们称他为“梦想家”……可彩陶盆里的这位“梦想家”,他是一位王子吗?他似乎面朝大海。

这件陶器,名为“盆”,实为一瓮棺的棺盖。瓮棺内,有一儿童,或为王子。也许,半坡人尚未有我们今天的生死分别心,他们将死者葬于瓮棺内,以盆为盖,埋入土中。

死者入瓮,做梦,陶盆里那人面鱼,展示了幸福的半坡人如何做梦。

盆内壁,以黑彩绘出两个对称的人面来,人面,是圆圆的。头顶上,三角形发髻高耸,如船上的帆。额之彩,漆黑如夜,右为半弧,留一弯白,如新月当空。眼细而平,鼻挺且直,两耳旁,有两条小鱼游来,仿佛在说:我带着梦想,来奔赴你的召唤了。嘴边,分置两鱼,似与王子密语:在那儿,幸运,你所梦想的幸运,将会开出美丽的花朵。两个人面之间,还有两条鱼相对而游,鱼身挂满了斜方格鱼鳞,鱼头呈三角形,而鱼眼则是圆的。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里说,现代人的梦也许就是这样:我望见孩子尸体躺卧的房间发出一些光芒,也许是一支蜡烛掉在了孩子的身上,也许是蜡烛烧着了我的孩子。看来现代人对梦想缺少自信,如此忐忑,是因为他们过分看重尸体,把梦想放在尸体上,而非对灵魂抱有希望。所以,那梦想,就像在蜡烛上跳动的火苗,一边跳动,一边发出微弱的光,来将孩儿那昏暗的尸体照亮,可又怕那不确定的火苗,一不小心,就跌落在他们孩子的尸体上。

照亮梦想,要有光。不光现代人这样看,仰韶文化中主持葬礼的那些半坡人,也是这样想的,但他们却用了不同的眼光,对于光明,各有其不同的看法。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人在瓮中,可谓漆黑一团,现代人所谓的“光明”,必要以外在的光源,来照亮自己早已睁开的双眼。而史前人,或称原始人,则自有灵感,自有其照亮万物的内在性的光源,那是灵魂放出的梦想的光,而彩陶,便是那梦想的闪烁之光,将泥土的文明样式照亮。

瓮棺,用彩陶制成,那彩陶本身就含有光。那光,不是肉眼可见的、普通的光,不是来自天空普照四方的光。不是那种光学意义上的物质之光,也不是由此而引申出来的神学意义上的信仰之光,而是另外一种光,是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的以土为体、以水火为用的万物一体和万物有灵的光。就陶的物理属性而言,它包含了火的泥土,是人的梦想通过火光显灵于泥土,是人以冶炼的方式而非以加工的方式第一次尝试成为造物主。

石器时代,不管是旧石器,还是新石器,都是人对自然物的石头进行外部加工,差异在于加工的程度,是打制,还是磨制。打制要粗糙一些,而磨制显然更为精致,但从一个大的体系上来看,都属于对自然界的既定之物的外部加工,而陶器,则是人类对自然物的泥土,用水和火两种元素,主要是火,从内部进行改造,把土改造为陶,完全属于人造。试想那时的制陶者,真是用火如神,不光用火照明,还懂得用火改变物质的属性。

于是,陶器时代来临,制陶者就是造物者。可造物,首先要有一座窑,形如苍穹,造物者能像神一样自由用火、自如控温的窑,有如神主宰苍穹一般,他主宰着自己的窑。女娲补天是一篇开窑的神话。据说,天神打架,打得地陷天塌,人类遭殃了,人类始祖女娲跑来拯救,她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炼石补天。炼石就得开窑,她用窑火炼出五色石,那应该就是一块块彩陶砖,天空跟她的窑一样,也是用石头砌的,窑破了,用石头补,天破了,当然也可以用石头补,这大概就是神话思维里经常使用的类比原理吧。

女娲在中国神话里做到的,夏娃在西方做不到,因为西方文明从来就没有赋予夏娃造物与拯救的身份,而女娲则是中国陶器时代的女神,尤其是彩陶时代的女神。

除了补天,女娲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值得一提,那就是造人。据说是“抟土造人”,我们知道,但凡以泥土造物,皆为陶器,均以窑成,故女娲造人,亦以制陶为原型,先要在窑火中炼成陶人,再向陶人吹入生命的气息,使得陶人成为人。

人类陶器时代,始于约一万年前。中国的陶器起源,在江西万年仙人洞遗址,这里出土了一只约一万年前的陶罐,这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陶器。而西方陶器时代,则定位于西亚两河流域,发掘的最早陶器距今约八千年,也就是说,当仙人洞人用陶罐煮肉吃的时候,西亚两河流域陶器文明的这把火尚未点燃,而中国陶器文化,已从仙人洞文化那只陶罐,进到了仰韶文化的人面鱼纹盆,再进入《山海经》女神的抟土造人和炼石补天,耸立于神话之巅。

以此为背景,来看那半坡彩陶瓮棺,这时,我们就会发现,那瓮棺遍体皆为光源,何曾有丝毫的黑暗?宛如梦中的灵魂之眼,汲取天堂的光源,梦想因之呈现。

这光,居幽冥之中,在梦想之上,不似油浮于水、天覆于地,从外面来覆盖,来照亮,而是人自身的内在性生长所发出的光芒。它源于自我,不必向太阳借光,它用自我的光将自身照亮,使万物之灵从工具化的人向着个体灵魂开始了精神性的成长。

从梦想到思想,从灵性到理性,从原始神话艺术到轴心期的古典哲学,人类在经历工具化成长的同时,也开启了精神性成长的历程。工具化的帝国兴衰未已,人类精神性的成长突破帝国的屏蔽发出理性的光芒。这光,源于自我,又在我之上,它创造了我,但归根结底,我是自我的创作,个体灵魂终于成熟了!灵魂不死,它不但要超越肉身,外化出一条通往神的永恒存在之路,还要让个体灵魂获得一种世俗性的社会化的存在形式。

从万物之灵到个体灵魂,这条路很长,人类行走了上万年。从全新世开始,从仙人洞人走到仰韶人,直到现在,其间,最美妙的是,大暖期出现了!其中最温暖的时期,出现在约八千年至四千五百年前,在中国大约持续了三千五百年。假如人类文明真的有过一个黄金时代,那一定就是这个时代。那时,人与人之间,没有等级和阶级的分别,没有家族、民族和国家的分野,自由、平等、博爱,这有史以来一切乌托邦和理想国的愿景,就在那时出现了真正的源头,唯有在那个时候,这些人类的理想,才被人自然而然地享有。

那时的天空何等慷慨,尽情地挥洒阳光雨露,使万物茁壮成长;那时的大地何等富饶,人行于天下,各取所需,应有尽有。我们现在所处的地球,有一条巨大的沙漠带,从东北往西南倾斜,顺着中国北部大漠,经由西部塔克拉玛干沙漠,穿越阿拉伯沙漠群,而与撒哈拉大沙漠相连。然而,这一横亘亚、非二洲的沙漠带,极度干旱的内陆瀚海,那时可是绿色的。从撒哈拉到中国西域,是一条贯穿了大半个地球表面的几乎无限伸展着的绿洲,从热带到寒带,温暖加速了文明的动脉。那时的东西方就在这条绿洲带上来往,开辟出一条物质文明的道路——彩陶之路,随之而来的精神文明的样式——神话开始萌芽。在神话中,人类所有文明都起源于天上,我们头顶上的天空,就在那时被刚觉醒的个体灵魂的光芒照亮。

鹳鱼石斧图彩绘陶缸,河南临汝出土,仰韶文化,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仰韶文化是黄河中上游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以渭水、汾河、洛河流域为中心,北至长城沿线及河套地区,南达鄂西北,东到豫东一带,西与甘、青接壤,1921年由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在河南三门峡渑池县仰韶村发现。遗址向北有座韶山,据说,仰韶村即取仰望韶山之意,依考古学的惯例,便将此文化称为仰韶文化。据碳-14测定,其年代距今约七千年至五千年,历时约两千年,发现遗址五千多处,发掘二百多处,因地域和时代不同而形成的同质文化差异,绚烂多姿,构成史前彩陶风景线。

人面鱼纹彩陶盆,陕西西安半坡遗址出土,仰韶文化,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距今约六千年,浐河流经西安,两岸水草丛生,河床游鱼成群,周边山林广丰,植被茂密,丘陵半坡处多食草动物,斑鹿、竹鼠、獐貉等,或奔跑,或觅食。栖居于半坡上的半坡人用石斧砍树,在挖好的半穴上架起或方或圆的房子,然后采集种地,捕鱼狩猎,烧制绘有美丽图案的彩陶,戴着贝壳项链,吹着单孔陶埙。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一过就是两千年。1953年它被发掘出来,考古学家名之曰“半坡遗址”,属于中国文明源头之一的中原文化区块,是陕西关中地区典型的仰韶文化遗址,年代约在公元前4800年至前4300年,其250座墓葬中,儿童瓮棺葬有73座,瓮棺盖多半是陶盆或钵。彩陶已成为主要的生活用具,制作工艺精致,分炊煮器、水器、储藏器等。捕鱼,大概是半坡人的最爱,他们在陶器上描绘了大量的鱼纹,包括这件盖在瓮棺上的人面鱼纹彩陶盆。

人面鱼纹尖底器,陕西西安临潼区姜寨遗址出土,仰韶文化,陕西西安半坡博物馆藏

半坡人可能也有纹面的习俗,他们在脸上描绘鱼纹饰,额角上全染或部分染黑,鬓角或嘴角两侧合置两条相向的鱼,头顶上似为锥形发髻,再佩戴上鱼鳍做的装饰,这便是半坡类型彩陶上的人面鱼纹。对此形象,虽有多种解释,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半坡人适值全新世大暖期,江河湖泊密集,鱼是他们主要的食物来源。遗址出土几百件骨制鱼叉、钓鱼钩及渔网上的石坠等,也表明捕鱼是他们的主要生产活动。尤其是对嘴部的描绘,似乎在暗示有鱼吃的快乐。也有人认为,鱼纹是图腾纹样,其实也不矛盾。总之人鱼相寓,表明半坡人对鱼有种图腾般的亲近。无独有偶,从陕西周原走出来的周人,就有始祖与鱼互为托身的神话传说,《淮南子·墬形训》记载:“后稷垄在建木西,其人死复苏,其半鱼,在其间。”是说后稷死后身体化作鱼,变成了人头鱼身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