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主义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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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神性自我与早期儒家

儒家文本中有神秘色彩的内容,是不争的事实,《中庸》讲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而为参,都具有神秘色彩,而所谓圣人至诚,诚者天道,同样具有神秘色彩。“诚”是《中庸》的核心概念,没有诚,就没有君子所贵的“诚之”。在天道与人道之间,有共通的内容。涉及天人相与的问题,便不能说早期儒学中没有神秘主义了。对神人相与或天人相与的关切,是神秘主义的共同特点。

以灵知主义为例,他们认为,每人都有一个神性的自我,修炼的目的就是要让神性的自我呈现,从而成为神。《中庸》当然没有谈修炼,而是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讲“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所谓虽愚必明。显然,君子想达到圣人之境界,可以通过学习实践实现。这里就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尽管《中庸》不是通过神秘修炼达到圣人境界,但其所达到的境界与神秘主义者所要达到的境界,却没有本质区别。“明则诚,诚则明,天人一也”,张载的解释实际指出了《中庸》君子诚之的方向。据此,认为《中庸》的作者同样持有人皆有神性自我的观点,应该并不为过。对于圣人来说,他的整个存在就具有神性,所以能不勉而中,从容中道;而对于君子来说,他以圣人所制定的礼乐为学习对象,勤学苦思笃行,最终也能达到圣人的境界。换种表述方式,君子成圣的过程,其实可以理解为神性自我不断呈现的过程,是神性自我走向自我实现的过程。

理解了这一点,对于早期儒家的一些论述,就可以获得更准确的理解,比如说孔子讲“克己复礼为仁”,一般理解就是克制自己恢复礼,仁就是用礼来约束自己。学者或据此得出人是礼仪性存在的认识。这个解释显然很难与孔子讲的“人而不仁如礼何”融会贯通。按照后者的意思,仁的价值是礼具有意义的前提,仅仅是礼仪性存在,本身并不具有价值。而如果仁就是用礼来约束自己,这似乎陷入了逻辑悖论。仁意味着接受礼的约束,而没有仁的礼又没有价值,逻辑上究竟谁在先,这是说不清楚的问题。如果接受人具有神性自我的讲法,这个地方就不存在逻辑悖论了。当然,礼也不是对人的约束,复礼也不是恢复礼。人具有神性自我,克己只是克去现实自我中多余的部分,使神性自我呈现出来。这个神性自我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也就是“仁者人也”的基本意旨。复礼之复,应该理解为合,克去多余的部分,使自我存在符合礼的要求;而礼原是圣人所作,符合了礼的要求,这就意味着自己也近于圣人。克己复礼的过程就是神性自我的呈现过程。这样理解,与“人而不仁如礼何”就不存在冲突。不仁而有礼恰恰是前一种理解所导致的,是仁的丧失,而非成仁的过程。如果那样,礼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礼表面看起来是一套规范,但其实质却是神性自我存在的范型,所以孔子讲“为仁由己”。仁人的建构不是从礼开始,而是从己开始,从“吾欲仁,斯仁至矣”的心境开始。郭店楚简《尊德义》中有一句话很难理解:“学非改伦也,学己也。”学习自己,从存在神性自我的角度就很容易理解,神性自我的存在有一套范型规定,学习的目的就是习得这种存在的范型。这个过程中,学习与呈现共存,是不断认识自我同时又是自我不断呈现的过程。

如果这个阐释思路可靠,早期儒学与神秘主义存在相似背景这一认识,应该可以成立。只不过儒家没有选择神秘主义的修炼方法,以达致理想的彼岸,而是通过理性的学习达成这个目标。孔子用亲身实践走出了一条通向彼岸的道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不过,儒家的这个成圣过程过于漫长,《中庸》指出的道路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坚持的,对于期望致天下太平的儒家来说,这不是一条现实的道路,转而求助于神秘主义,应该是一种可能的办法。

儒学的早期文本《大学》,笔者判断就运用了神秘主义的学说,其所谓格物,笔者理解就是“来精气”,神秘主义文本《内业》中本有“天仁地义,则淫然而自至”的话。笔者讨论《大学》中的神秘主义时,有一点没有特别关注,即慎独与诚意的联系。《大学》是在讨论诚意时引出慎独的话题的,二者间必有关联。前面讨论早期儒家承认存在神性自我,这个神性自我存在于哪里?有没有办法将这个神性自我有意识地引导出来?这是早期儒家关切的问题,也是早期儒家不同于其他学派的神秘主义的地方。

自我一定存在于意识之中,只不过,意识有有意识与无意识之分,按照神秘主义的看法,普通人的意识被物欲污染了,所以他们不能发现真实的自我,只有去除物欲,进入无意识状态,才有可能意识到真实自我,意识到神。早期儒家的高明之处在于其将意识分为意与心两个层面,神秘主义文本《内业》中讲的“心之中又有心焉”,也是这个意思。通常讲的意识就是心,而无意识就是意,所谓真实自我就存在于意中。有一点需要说明,笔者过去以为《大学》中的意,是潜意识或者表层意识,这个判断不完全可靠,二者不能完全等同。当然,真实自我也不等于神性自我,神性自我是神与人的结合体,不是今天人格心理学中讲的本我。严格地讲,慎独与神秘主义中内包的修炼,不完全等同,内包是指向与本体融合,不过,思孟学派将性与良知良能都诉诸天命,慎独也就有了这个意思。自我形成,也就是作为本体的天之诚。《中庸》的“诚”或“诚之”,应该都是指向意中的真实自我,与《大学》的诚意具有对应关系。

《中庸》也讲慎独,其语境是“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不睹、不闻应该就是无意识境地,后面的隐、微之说,笔者理解是在讲人心道心,无意识中也有心,所谓隐微之内心,就是指无意识状态下的意识活动。这样看,《中庸》的慎独确实与无意识之意联系在一起。独与神秘主义文本中讲的“精则独”是同一种状态,这在《大学》中比较容易解释,因为其格物即“来精气”,精气充盛,独自然生。问题是独究竟是什么,用神性自我来理解也许是一个比较好的讲法。慎,前人已指出可以读为诚郝懿行、王念孙据《尔雅·释诂》,读慎为诚,见:王先谦.荀子集解·卷二.上海:上海书店,1986:29.,慎独就是使神性自我成立。

慎独在早期儒家心性修养中的意义,据笔者理解应该是服务于“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这一目标,孟子四端中有礼,是神性自我的组成元素,如果神性自我呈现,“发而皆中节”自然不是问题。《大学》的致知,所致应即明乎善之知,而神性自我中应该包含善的因子,没有善,就谈不上神性自我,至少不能说是儒家的神性自我。仁义之善具有先天性,后来孟子讲仁义礼智根于心,也是先天的。《中庸》讲,明善是诚身的前提,所以致知必须在诚意之前,不先致知,无法明辨何谓善,也就不能成其独,亦不能明乎神性自我。而神性自我不立,就不能保证“未发之中发而皆中节”,更不能保证后面的修齐治平目标的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