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古代中国之所以选择儒家型政治,与古代中国的思想学说有关联。
儒家与道家都有神秘主义背景。儒家型文明的兴起晚于道家型文明,是人的自我意识进一步觉醒的产物,儒家所提倡的那些思想,是因为在文明发展进程中有需要而产生的。对于儒家来说,道家的神秘本体是多余的,现实世界具有自主性,不必非得诉诸本体世界才能找到现实世界存在的合法性。现实世界的法则是人自己确立的。儒家也讲形式,但这个形式是人规定的,孔子、荀子都讲正名,形式不必诉诸神,人自己可以解决。现实世界运行的礼与法也是如此,都是人自己规定的。
任何一种学说,都要寻求对世界的理解与解释,并为自己的学说寻找学理基础,儒学当然也不例外。儒学的本体与道家不同,道家以自然为本体,而儒家则以人的心性为本体,但人的心性不全属于人,其中有天的参与。圣人天德,天德也不全是自然,其中有对人的关切。儒家的学理结构比道家复杂,其本体天人兼备,很难用纯粹的形式去描述。西哲中也讨论人的性情,以亚里士多德为例,他将其置于欲望与理性之间,认为性情是将欲望转化为理性的媒介,因为本体是理性的,人向本体的接近,就要求人把欲望进行转化。儒家的性情参与了本体的建构,他的问题就不是转化欲望接近本体的问题,而是对于本体的回归。所以复性之说,从先秦儒学一直到近代新儒学,始终是一个重要命题。在复性中,就有神秘主义的问题,宋明时代,流行静坐,其指向与神秘主义相近。这与道家在形式上有相似之处,只不过,道家要复的是另一种本体。
不过,神秘主义不是儒家所赞成的,所以,复性主张并不能算是儒学的正宗,正宗的儒学是立心。孟子的良知说,就是立心。学者或用心体描述,以与性体相区分,孟子也用性去描述,其原因当在于儒学原本来自于祭司之学,虽然是讲心,但仍要说是性。早期的立心论说中也有神秘主义,所谓“慎独”;而当良知说出现,孟子讲回到本心,与复性结构相似,但却提不出什么具体的办法。寡欲之说,无异于戒律修行;而养浩然之气,依然不脱神秘主义的色彩。
基于心性本体开出的政治,应该就是德礼政治。在学理层面上,其理论不能像西哲那样开出好政治,问题依然是本体与logos的脱离。儒家的心本体有神性自我的背景,是神秘的。孟子将其转化为良知,他只能论证仁义的先天性,却没有论证礼智的先天性,与政治相关的主要是礼智,其理论显然不完善。基于性体的政治理论,同样也有问题。郭店简《性自命出》讲:“道始于情,始者近情。”这里的道相当于nomos,在作者的思想中就是礼,礼也是因人之情而生。今天的研究者对其重情给予高度评价,但都忽略了一个问题:情在郭店简中不具有本体的地位,性才是本体,道非从性开始。《性自命出》讲“长性者道也”,这个“长”当是揠苗助长之长,也就是《成之闻之》讲的“圣人之性博长而厚大”的长(有使动与主动之分),情生于性,对于道的实践,可以促进性的生长,若为圣人,便会表现出与中人不同的样子。圣人的根源并不在性,还是在心,所以郭店简依然有神秘主义,《五行》即是。并且,《性自命出》认为“性可善可不善,有善有不善”,这与道家不可知的本体有类似之处。这是他们不能给帝王立法的学理基础。帝王相当于圣人的角色,是天德者,礼法从他们而出,他人没有资格为他们立法。
复性复心是以心性中蕴含天理为前提的,其并不是所有儒者的观点,将其放在荀子的学说中就不成立。荀子讲性,将其与欲望挂钩,而不是与天理结合。这意味着荀子放弃了以心性作为其学说的本体。按笔者理解,荀子将其学说的本体放到了人之外,所谓“太一”。如果荀子能够完全摆脱儒学的传统,他或许可以实现哲学的有效分裂;事实上,他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他不能脱离人性立说,也很难抛弃圣人、大儒、君子在现实世界中所扮演的作用,他讲法的本原,将其诉诸君子,同时又讲法类似于规矩权衡。这种学说,实际上是将两种学说糅合在一起,只是将黄老道家讲的圣人,用圣人、大儒、君子的群体来置换,这种置换,成为后世中国政治关于权力分享的基本理论。黄老道家那里,权力是统一的;荀子这里,权力是共享的,只有多少大小的不同,所以他名为依法为治,实质上还是人治。与黄老的本体不包含logos不同,荀子的本体为太一,只不过,他的logos不是道家式去中心的礼法,而是儒家中心主义的礼法,从他的本体中生出的现实世界依然是这样一幅场景,只是他这里的王当受礼法约束。
尽管荀子实现了本体与礼法的统一,他却依然不能摆脱神秘主义。对于西哲而论,接近本体有两种手段:一是哲学的主动接近,二是接受由本体而生的礼法的约束。儒学的问题意识限制了荀子选择通过哲学接近本体。前面讲,儒学的问题意识是求天人之“中”,荀子虽然讲性恶,但求中依然是他的问题意识。按照性恶理论,人不学,不知义,所以他很重视学习,重视君师的作用,表面上与西哲通过学与思接近本体很相近。但问题在于,“中”既与本体共生,而“中”本身又是典范的人的问题,早期儒家通过神秘主义去解决。所以,在终极的层面上,即圣人层面,他们又不能将其设定为一个学习问题,尽管学习是必须的,按照儒家的传统,圣人是生而知之者。他们只能用“精合感应”来解决,即圣人具有感应本体的能力。用西哲的话语表述,儒家的问题不是知识论的问题,根本上就不能用哲学来解决。也正是因为这种问题意识,荀子对于学成后的君子之于本体的关系,用的也是归于太一,这与复性、复心的模式相同。
尽管如此,荀子的理论相较于黄老道家,依然是一个相对稳妥的理论,黄老的道法理论,尽管与法治政治原则更接近,但将天下系于一人,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很危险的。儒家虽说是中心主义,但在政治实践中,却是义理一统之下的权力共享模式,不会因为一两个人出了问题,天下就会大乱。过去的周期律显示,往往是天下官吏烂透了,再加上天灾,政权才会被颠覆。从统治江山的角度讲,这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尽管从国家模式上讲,这个模式不如法治的模式好。这并不奇怪,儒家的关切本就是好政治、好天下,而不是好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