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岂有底稿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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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膝下有黄金

关于用人之道,古往今来,所论者多矣。若说真知灼见,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的这一大段话可谓经典。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周纪一,威烈王。


所谓的圣人、君子、小人和愚人,这四分法固然明晰,可惜现实世界里,人性时时刻刻处于变化中。今天为君子,可能明天就是小人,在某些事上是圣人所为,在某些事上则可能为愚人之见。如果真那么好分辨,历史也就不会如此复杂了。

一度热播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落幕,尘埃落定,但伴随着它的话题就如石头砸进水面,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其中一位人物获得了格外的关注,那就是官至省公安厅厅长的祁同伟。很奇怪,很多人并不反感他,反而很同情他,为什么?因为感同身受。因为出身不好没能怎样,因为没有文凭没能怎样,因为没有户口没能怎样,因为没有特殊的关系没能怎样,因为没有……没能怎样。很多人已经在精神上下跪很多次了,向谁呢?向搞不懂的游戏规则。所以,当祁同伟在操场上向梁璐下跪那一刻,许多人已经原谅他了;与其说是原谅他,不如说是原谅自己。

为什么喜欢侯亮平的人不多呢?因为在精神上和躯体上没有下跪过的人,实在不多啊!

要说最有名的下跪者,古往今来,首推韩信。他不仅下跪了,还从胯下钻过。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视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韩信年轻时虽志存高远,自命不凡,但奈何受苦受穷,寄人篱下。先是投奔在下乡南昌亭长家里混吃混喝,结果人家亭长老婆不待见他,常常背着他做好饭,等他吃饭时人家已经吃过了。韩信受不了,走了。

一天韩信在湖边钓鱼,一位洗衣服的老妇人看他饿得可怜,给了他一碗饭。韩信也不客气,一吃就是几十天,直到老妇人把衣服洗完。话说这老妇人家的衣服也够多的,看来是一大户人家无疑。韩信不忘发几句誓言:他日如富贵一定如何如何报答云云。老妇人有点生气:大丈夫不能安身立命,羞也;我帮你是看你可怜,不需要你报答。多好的老妇人,做好事不留名。

韩信最屈辱的一件事不在这些“混吃混喝”的小事上,地球人都知道,在于“胯下之辱”。

淮阴有一位屠夫欺负韩信说:别看你长得人高马大,天天拿一把宝剑装模作样,其实是包一个;你有种就把我刺死,没种就从我胯下钻过去。韩信二话没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从人家胯下钻了过去。

都说“包羞忍耻是男儿”,如何揣测韩信当时的心境呢?是真害怕?要是真害怕,他日后能率领千军万马,而且还自夸“多多益善”?要不是害怕,难道是人常说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后来连项羽和刘邦都不忍,区区屠夫又有何忍的?

话说这屠夫如果面对的是鲁提辖鲁智深,那可就悲摧了,鲁提辖还不在他的脸上开个颜料铺啊!当然以鲁智深的脾气,是当不了大将军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也当不了。因为他不像林冲是“忍者神龟”,更不会像韩信这样能忍胯下之辱,但鲁智深一生也活得够潇洒。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韩信功成名就后衣锦还乡,不忘感谢那位漂洗衣服的老妇人,赐给她一千两银子,算是兑现了当年的承诺。把下乡南昌亭长唤来,只赐给他百钱,且斥责道:做好事有头无尾,不如人家老妇人。对那位曾当面羞辱自己的屠夫,却封其为中尉,说他是壮士,还说当年不是不能杀他,只是觉得杀之无名。韩信这演技,古今中外,也是没谁了。

随随便便下跪的人基本天下无敌,最大的敌人其实只有他自己。祁同伟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审判他,饮弹自尽。也是,他已经被梁璐审判了。韩信也一样,已经被屠夫审判了。

韩信壮年时封侯拜相,正如萧何说的“国士无双”,后来如何?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韩信开始琢磨着比封侯拜相更大的事情。秦末看似是楚汉相争,其实到后来是楚汉齐三足鼎立,正如韩信的谋士蒯通所言:“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韩信拿下齐国后,天下已现三足鼎立之势,他要是支持刘邦,则刘邦得天下,他要是倒戈项羽,则项羽得天下。韩信要是痛快点也就罢了,要么死心塌地在刘邦手下当职业经理人,要么就自立门户,自己做老板。可惜他想两头兼顾。这天下甘蔗哪有两头都甜的呢?

刘邦当时已经派了郦食其说服了齐王,齐国已经在准备投降事宜。韩信在谋士蒯通的建议下,害怕郦食其立头功,遂发大兵灭了齐国。齐王田广以为郦食其出尔反尔,烹杀之。郦食其死得实在是冤枉啊!我想刘邦不会不知道,他的这位老伙计死得窝囊。这笔账当然应该记在韩信头上。

韩信如果灭了齐国,表现好一点,刘邦或许很快就会忘了这一档不愉快的事,但是韩信的小算盘打得实在是太精了。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原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韩信灭了齐国,飞书请刘邦假装封他为齐王,说这样会安定齐国人心,楚国就不会贸然来袭。当时刘邦正倒霉呢,被项羽大军围在荥阳,闻韩信来信之意,当然勃然大怒。韩信啊韩信,你小子打啥主意啊!我都这样了,你不来救我就算了,还要我封你为王,你小子太不仗义了吧!这时候张良和陈平赶快耳语刘邦:小不忍则乱大谋,韩信现在拥兵自重,不能把他往项羽怀里推啊!刘邦冰雪聪明,马上改口说:何必封假王呢?要封就封真王嘛!要您是刘邦,敢用韩信这样的人吗?韩信最后被刘邦夺了兵权,继而被吕后诛杀时,张良、陈平和萧何都没替他说话;不仅不替他说话,陈平和萧何还为此出谋划策。司马迁不禁感叹: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三十二。


男儿膝下有黄金,别随随便便下跪,一旦跪下了就很难再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