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玖
| 1868年(同治七年)二月初六日
与孝威
初六日,行抵望都,接尔前月二十八日来信,知尔竟抵都中,安顿会试矣。不意尔竟敢违我训饬如此!前因折弁来京,曾寄一信与尔,亦料及尔伯父及王若农追尔折回之信或未接得,故姑作一函,交夏三兄与尔阅。想湖南家信亦必续到。此时亦无可谕知者,惟盼尔母能康复如常,尔幸免为罪人耳。
我因捻逆渡河,忧愤欲死,故匆遽率五千步队前来。当启行时,已疏陈入直,亦料逆贼过晋、豫后必入犯畿甸,晋、豫无足当之,直隶亦然,不忍不来,不敢不速也。此行必前驱杀贼,以求心之所安,利钝举非所计。尔断不准入闱赴试,天下有父履危地、母病在床,而其子犹从容就试者乎?汝安则为之矣!
初六日望都行营谕
不会试,亦不必来营,来营徒添我累,又嘱。
一场由“脚气”引发的家庭风波
一、丈夫得“腹泻”,妻子得“脚气”
这半年来,左家内外均颇多不顺,左宗棠在外战事接连失利,夫人周诒端居家“脚气”病日益严重。
据历年书信可以看出,周诒端患的“脚气”病,不是今天所说的“脚气病”。通常说的脚气病,又叫足癣,由真菌感染引起,俗名“香港脚”。周夫人的病,由缺乏维生素B1(硫胺素)引起,是一种常见的营养素缺乏症,即俗话说的“富贵病”,症状是双脚浮肿。
丈夫得“腹泻”,妻子得“脚气”,家人增添烦恼。
如果说,左宗棠的腹泻是性格带来的,周诒端的“脚气”则由家庭带来的。周诒端生于富贵之家,从小有丫鬟打点,可以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
周诒端的病,从症状看属“湿性脚气”,表现为心力衰竭、疲劳、气急。
如果读者还有印象,同治五年左家举家迁往福州,她的“脚气”病发作过一次,还停留在江西养病,中间延误了一阵行程。到福州总督署后,精心调养一段时间,又恢复正常。但回湖南前夕,不幸又发作了。如此反复折腾,左宗棠只要听到“脚气”两字,大概就会本能地害头疼了。
自湖北汉口分别,举家回湖南快住满一年。左宗棠安排家人从长沙司马桥住宅搬回湘阴柳庄,本意是让四个儿子远离长沙喧嚣,以静心读书。但没想到,湘阴边上是八百里洞庭湖,“气蒸云梦泽”,湿气比长沙更重,对患有“湿性脚气”的周夫人又是雪上加霜。
二、儿子进京会试,母亲病危卧床
这一年里,孝威按照父亲书信中的教导,老老实实待在湘阴白水洞读书做文章。以前他还童心未泯,会趁机遛到后山爬高戏耍,但现在已经是二十二岁的青年,是三个弟弟的榜样,不能再嬉戏贪玩。父亲着手让他实践锻炼,将建湘阴县试馆的工作,全都交给他处理。
心性向往自由的孝威,已到过江西、浙江、福建、北京,算见过大世面了。父亲还在对他规范、批评、教训,不但限制他交友,还限制他花钱,让他难免心生抵触。二伯父左宗植受季弟左宗棠托付,也经常监督他,稍有出格,就第一时间向左宗棠写信打小报告,让孝威不得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看得出来,孝威有离家自由生活一段时间的想法,而左宗棠每次写信,似乎都在暗示他,父亲靠不住,将来只能靠自己。两个原因加在一起,让孝威不顾父亲劝阻,想方设法要进京会试。
孝威一心想进京,尝试先征求母亲的意见。天下哪有母亲不考虑儿子前途的道理?周诒端忍着病痛的折磨,鼓励儿子进京会试。孝威功名心切,当真打点行李,带上书童,悄悄出发了。
瞒着父亲进京,如果母亲周诒端身体健康,这事也就过去。如果有幸高中,对家人未必不是一个意外惊喜。偏偏,在临考前的节骨眼上,母亲的“脚气”复发了,而且异乎寻常地严重,医生已经摸不到脉。
负有监管侄子责任的左宗植生怕三弟家有个三长两短,心急火燎地赶紧写信告诉左宗棠实情。
三、剿捻失败,左宗棠跌到谷底
左宗棠接到二哥的信,气急交加。
真是祸不单行,其时,他正陷身人生第二次大低谷,这次比1859年樊燮事件的压力似乎更大。
军事经过大致情况是:1867年12月17日(同治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西捻军从宜川强渡黄河,由陕西进入山西。左宗棠急派刘松山、郭宝昌追剿,自己殿后。不料西捻军非但没有被镇压住,反而从山西经河南杀入河北。
左宗棠写这封信时,捻军游勇先头部队已逼近卢沟桥。朝廷上下已经炸开了锅,正在金銮殿讨论怎么找剿捻军总指挥官左宗棠、李鸿章与直隶总督官文的责任,是杀是剐,还是罢官?句句听来惊魂,反正是没有一句好话。
朝廷讨论的结果,不但削了左宗棠的官职,也夺回他的恪靖伯爵封号,下旨“交部严加议处”,仅保留他的钦差大臣职务,仍有带兵权。
左宗棠一下子跌到毕生事业的谷底。
惩罚已经如此严重,慈禧太后还担心他不卖力,另追加一道命令,命左宗棠“兼程前赴保定以北,妥为督剿,以赎前愆,毋再迟误。”这是要他搏命换功,将功折罪。
生平事业遭此重创,左宗棠无比羞愧,想死的心情都有了。可想而知,再听到家庭骤生变故,本就操心重的他,会焦急到何等程度!因此严词谴责其子孝威:“尔断不准入闱赴试,天下有父履危地、母病在床,而其子犹从容就试者乎?汝安则为之矣!”父亲在战场上危在旦夕,母亲在病床上命在旦夕,你还有心思优哉游哉地不远千里参加会试,这是一个孝子能心安理得做出来的事情吗?
四、“孝”是道德,不应是法律
父亲兵败,母亲生病,儿子参加考试,这事放到今天,舆论上并没有什么不对。这是古人与今人文化观念不同造成的。
古人以“孝”为人立身之本,儿子不管做多大的官,对父母都要绝对孝敬,不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而且父母过世,还要辞去一切官职,以平民身份穿最粗的麻绳衣服,在父母坟前搭个草棚守孝三年(实为满二十五个月)。父亲死后,一如既往遵守礼制,“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反之,就是不孝。“不孝”是一种严重的罪名,不独有道德责任,更要承担“法律责任”。犯了“不孝罪”,最严重的情况下,族长有权处死。
古代中国是“熟人社会”,舆论的力量大于法律,我们的先人几千年里一直就这么过来的,家庭得以兴旺,社会得以平稳,这是中华文化的优点。但这种文化也不是没弊端,它最大的问题是对个体自由造成绑架,催生“伪道德”。个性权利无从觅得,自由意志便无从谈起。
今人多认为中国古代缺乏制度意识,这是一种误读。事实上,中国古人的制度意识比西方诸国要强。中国人的制度叫礼制。礼制本质上是一种道德制度,而不是法律制度。它的优点,翻开历史便见,但它不是没有缺点。礼制最大的缺点在于它是整体而笼统的,标准具有很大的模糊性,难以量化,具体实行者主观好恶性强,情绪波动性大,人为操作的空间很大。这便是到了科技兴起的时代,礼制不但无法适应时代,而且难以做现代化转变的主要原因。
根据古人“孝顺”的规矩,如果周诒端因病去世,长子孝威不在身边,问题就严重了,孝威回来后即使不以死谢罪,终生也会内疚。社会舆论这一关,他无论如何过不了。
左宗棠爱子心切,所以才如此大发雷霆。
左宗棠是真生气了。他写完此信,信后又添加一句,拒绝儿子来军营见面。
五、题外
这里还有一件与上述主题无关的事情。此封信与前一封信,相隔时间半年,这很不寻常。据开头“已作书由驿寄来,计已先到。今因艾生回湘,复作此寄上”一句,可以推断,中间至少还有一封家信。这封家信怎么不见了呢?可能收录时遗失了。
这里有必要简单交代《左宗棠家书》的成书背景。
左宗棠死后,左氏家书散存长沙、湘阴两地,《左宗棠年谱》、《左文襄公全集》都没有收集。1920年(民国九年),其时已历辛亥革命,存于司马桥住宅(其时已改作左宗棠祠堂)左宗棠所写家书的雕版刻本在战火中部分损毁。四子孝同生前曾做过江苏布政使,晚年客居上海,他从长沙、湘阴两地搜集家书原稿,再带到上海整理出版,其间遗失掉部分。
民国初年,孝同整理出版的原稿,成了今天研究左宗棠家书最权威的版本。民国时期,学者许啸天据此按现代文格式分出标点,胡翼云再做校对,编为《民国文存·左宗棠家书》,后来此书内容收录进《左宗棠全集·家书诗文》,左宗棠所写家书得以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