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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70年(同治八年)十二月十七日
与孝威等
票盐事,此间多以为请。盐务为腥秽之场,最易惑人视听。请颁部票,将来必又成根窝,曾侯与马穀山所以不决者此耳。天下有尽利无弊之事,尚待人献策者乎?吾湘自盐法更章,人多以此为利薮,士君子亦乐为之。恐变士为商,人心习尚日就凌夷,所益小而所损者实大,吾不以筹饷故为吾湘阶之厉也。极知芸阶、朴堂诸君,为陇谋甚工,为我之心独切,然我为大局计,为吾湘久远计,不乐为此也。
淀生已入都引见。曾岚生肯任事,少阅历,视事太易,信人太轻,时在身边尚可寡悔耳。时局方艰,人才日绌,吾之忧也。
黄子恒如肯来陇,当疏调之,恐其不耐苦耳,试询之。
正封信间,适奉颁到年赏。叩领之馀,以银钱两枚赏丰孙,两枚分赏毅孙、恩孙,荣君赐,志家庆也。丰孙学字甚知用心,吾深赏之,可传谕嘉奖。
腊月十七日辰刻又书
立定家规,不支持后代从商
一、家教渐变,从“遵古制”到“尚自由”
1869年农历十一月一日,左宗棠从泾州进驻平凉,从陕甘代理总督穆图善手中接过陕甘总督印,正式行使总督陕甘之职。这时左家又添喜,孝威与孝宽之妻各生下一个白胖小子,加上已会读书识字的左念谦(丰孙),左宗棠已是三个孙儿的爷爷。左宗棠教导儿子怎么培养孩子,他定下三条规矩:
一、每日工课断不可多,能念两百字,只念一百字,能写百字,只令写五十字;
二、起坐听其自由,不可太加拘束;
三、饮食宜淡泊,衣冠宜朴洁。
左宗棠在其子孝威六岁那年立下六条家教:
一、早眠早起;
二、读书要眼到,一笔一画莫看错;口到,一字莫含糊;心到,一字莫放过;
三、写字要端身正坐,要悬大腕,大指节要凸起,五指爪均要用劲,要爱惜笔墨纸;
四、温书要多,遍数想解;
五、读生书要细心听解;
六、走路、吃饭、穿衣、说话,均要学好样。
比照读之,两者的根本不同是:左宗棠教育儿子以“古制”严规,教育孙儿以“自由”为尚。左宗棠家教为何前后有这样的变化?
主要有两个原因:一则左宗棠发现儿童教育严不如宽。孝威从小被限制自由严加管束,结果成年后对外界诱惑抵制力差。孝威进京会试,我行我素,使左宗棠深惑绝望。与其这样,不如让他从小自由不受拘束,提高抵制诱惑的免疫力;二则是爷孙“隔代亲”,父亲总希望儿子像自己,弄得父子间多仇怨,但对孙儿则不会有这个要求。
二、宽容已过锻炼期的亲人
当一个人年纪大了,则会对天伦之乐会生出一种本能的渴望,左宗棠也不例外。军国大事堆积如山,他每天忙到很晚,躺到床上仍想家人。不想还没事,一想,反倒又放心不下。
这并非多虑,现实生活中有许多“反面教材”。
左宗棠的岳父周衡生前曾做过户部侍郎,算是富贵人家,但周衡生死后,家境每况愈下。左宗棠的大舅子周汝充年轻时本是个积极上进的青年,与左宗棠常常书信交流生活与学问,谁知科场不顺,随后破罐子破摔。周汝充为躲避世俗议论,干脆花钱在广东买了个地方官头衔,闲居无事,坐吃山空,每年专等妹妹周诒端拿钱救济。一想起这件事,左宗棠心里便有说不出的酸楚。
左宗棠的三女婿黎尔民,情况也不妙。楚军创办时,黎尔民入了军营,因吊儿郎当、不学无术,常挨左宗棠的批评。后来,黎尔民跑到江西去求官,在给家人写的信中,打肿脸充胖子,冒充自己很风光。黎尔民实在混不下去了,只好卖家当,左孝琳无奈,只好向娘家求助,哭诉丈夫“典尽押绝”,希望父亲救济。左氏虽然生气,但仍给黎尔民寄去四百两银子。这真是一个令左氏尴尬的局面:周汝充“啃”妹夫,黎尔民“啃”岳父。这还不算,更多亲戚朋友排队等着自己去救济。
想到这里,左宗棠气得不行。亲戚们怎么都混成这样?原因就是从小家教不严造成的。
左宗棠很清醒自己怎么才有今天的:严守家规,勤奋自强。左家先祖从南宋起迁到湘阴,家教甚严,积善累德五百多年,打好了底子,自己碰上时代机遇,并适时抓住。机遇不常有,但一个人不可没有本事。有一技之长,不至于挨饿;一旦机遇降临,可望出人头地。
依靠祖宗五百余年的积德,左家从贫寒之家变成富贵人家,但问题也由此而来:骤然发迹,子孙成长环境发生变化。富贵环境对子孙成长也有不利之处。
怎么办?将积累清零,让子孙后代从头开始。因此左氏在信中说:“吾家积世寒素,吾骤致大名,美已尽矣。须常时蕴酿元气,再重之积累,庶可多延时日也。”怎么将历年积累清零?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是大笔捐款做慈善。
时年湖南又遭遇特大水灾,左宗棠拿出一万两养廉银捐上。这事他也不上报朝廷,避免有“以善邀功”的嫌疑。
对于早年丧父、孤苦伶仃的长侄左世延,以及总不争气且自身坏毛病一堆的外甥和哥,左宗棠也宽容待之,送他们一千两白银。毕竟,两人已经成家立业,都有老婆孩子需要养活。
自己的四个儿子呢?则依然守着每年二百两的银子,清水寡淡过日子。
儿子们靠着父亲给的一点基本生活费养家,常年在拮据中度日,愁眉苦脸。无计可施之际,一个不期而降的发财的好机会扑面而来。
三、商人可以多读书,士人不要做商人
在左宗棠去世一百周年纪念会上,左宗棠后人缅怀先祖
伴随着当时政策的适度调整,湖南兴起一门发财的新门路:贩卖食盐。
盐、铁是特殊商品,清朝早中期食盐市场实行“纲盐”制度,严禁私人买卖。“纲盐”制度弊端巨大,导致食盐价格畸高,贪腐滋生,地下私贩私卖猖獗,老百姓怨声载道。1826年,两江总督陶澍发起盐政改革,首次改“纲盐”为“票盐”,将食盐推向市场,即实行“国有民营”:只要手持政府发放的盐票,都可以参与食盐自由买卖。市场化消解掉了垄断的痼疾,食盐市场变得阳光健康,欣欣向荣。这一政策后来又几经反复。左宗棠写这封信时,朝廷已经恢复“票盐”制度,只要有本钱、有关系,谁都可以贩盐。
食盐暴利,扬州盐商暴发者多。湖南食盐市场刚刚放开,左宗棠的家人及亲戚都跃跃欲试。他们想利用左宗棠的声望、关系、资源,去湖南省政府打通关系,弄几张盐票。
对大权在握的左宗棠来说,为家人多弄一些盐票只是举手之劳,但他严词拒绝了。理由是,左家后代的主业是学习文化、弘扬道义,商人的主业是流通经济,赚钱富己;这两个职业桥归桥,路归路。士人变商人,弊多利少。因为士人专注的是“义”,关心的是社会公共事务与社会公共利益;变身为商人,则“义”与“利”搅和,一不留心,会失去士人的风骨与气节。
左宗棠的这个观点有问题吗?我们今天会问:商学院、工学院培养出来的人才,不做商人干什么?
古代私塾没有商学院,当代工商学校培养的人才,本来就是预备商人。而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指士人。左宗棠只是不赞成士人经商,但并不反对商人读书。所以他说:“然我为大局计,为吾湘久远计,不乐为此也。”
为什么左宗棠专门跟儿子写信说起这事?他担心儿子们艳羡有钱人家,也纷纷改行做商人。左宗棠告诫儿子,要稳得住心,不要从商。
在左宗棠看来,每个人术业有专攻,儿子能做个称职的士人已经十分不容易,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做个“冒牌商人”?何况“变士为商,人心习尚”。如果读书人的心思不在天下大义、社会和国家正义,却透过钱眼去看待天下万事万物,最后因得了一点利益而损失了不能用金钱去衡量的道德与正义,那才叫因小失大。